这一切对德律菲尔自然是件不快的事,但是他颇能以一种哲人的心胸冷静对待。他耸耸肩说:
恰恰是书的这一部分给可怜的德律菲尔带来了一场狂风暴雨般的灾难。书刚出版的头几天,一切正和他的其他作品那样,进展似乎完全正常,也就是说,人们会为它写出许多有分量的书评,会对它基本上加以赞扬,但也稍有保留;在销售上也会过得去,但也不是太多。露西对我说她估计可以从中挣得三百镑,还打算在泰晤士河边租间房子去避暑消夏。最初的两三篇评论态度已不够明朗;接着公开猛烈抨击便在一份晨报上刊载了出来,而且占去了整整一栏。不仅书被说成是对社会的无端冒犯,因而是淫书一部,连出版商也因出这种书而遭到严厉申斥。人们还对它可能给英国青年带来的可怕后果作了绘形绘色的骇人描写。另外它被认为是对女性的极大污辱。评论家声称要防止这样的作品落入天真无邪的男女少年之手。其他各报也都一哄而起,争相仿效。有些糊涂人甚至提出应当将这本书进行查禁,另一些人则板着面孔建议,这类情形检察官是否应当适当加以干预。总之责难铺天盖地而来,即使偶尔也有个别熟悉欧洲写实主义小说的作家勇敢地起来为他声辩,说这本书是爱德华·德律菲尔的最好作品,人们也并不予理会。人们只会将他诚恳的意见看作是哗众取宠,迎合低层读者趣味。不仅一般图书馆封了这本书,车站书店一些出租人也都不再进它。
“他们说它不真实,”他微微一笑,“见鬼去吧。但它的确是真实的。”
正是在这个时候,爱德华·德律菲尔的《人生之杯》问世了。这里我完全不准备评价他的作品,何况后来人们写了数不清的评论,想必足以满足一般读者这方面的需求;但我想稍稍一说的是,《人生之杯》虽不是他最负盛名、最受人喜爱的作品,但在我心目中却是最有趣味的一部。书中流露出的那种冷峻无情的笔调在全部英国的言情小说中确实能够脱开陈套,别具特色。它笔锋犀利,令人耳目一新。那滋味就如吃酸苹果似的,除了让人牙根发酸之外,另有一股淡淡的苦中带甜的味道,格外迷人。在德律菲尔的全部小说中,这是唯一一本我巴不得自己也能写出的作品。孩子惨死那一场更是写得极其伤痛,读来大有撕心裂肺之感,但却绝无半点孱弱造作的地方,紧接着发生的那件怪事也是很精彩的;所有这些谁读过后也会永远难忘。
是他朋友们的忠诚支持他度过了这场劫难。结果造成的局面是:能够喜爱《人生之杯》便标志着你有很高的审美能力,而对它感到骇怪则意味着承认自己完全没有文化。巴登·特莱福德太太曾经毫不迟疑地宣称这是一部文学杰作,尽管当时巴登的文章不适合在《学术季刊》上刊载出来,但她对爱德华·德律菲尔的未来却丝毫没有丧失信心。现在如果我们重读一下这部当年曾经弄得满城风雨的作品,我们一定会感到够奇怪的(和很有益的);因为全书之中实在没有一个字会使我们这些善良人引起丝毫羞愧,也没有一处地方会使我们今天的读者感到半点不安。
整个这段时间我的确很少见到德律菲尔。编辑工作占去了他白天的大部分时间,晚上他又要写作。当然,每星期六下午聚会的时候他会在场,这时他总是和人亲亲热热,有说有笑,但也带点调侃的味道,他似乎很高兴见到我,常爱和我说东道西地聊上几句;自然他的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那些年龄地位都比我高的人们身上。但我有一种感觉,他和人的距离变得疏远了;他已经不是我在黑斯太堡见到的那个快快活活,甚至有点俗气的好伙伴了。也许这只是我慢慢形成的感觉,仿佛在他和那些他好嘲弄的人们中间产生了一道无形的障碍。他似乎更多地生活在想象的世界里面,这样一般的日常生活反而显得虚幻、不够真实。他常常被邀请在公共聚餐上发表演讲。他参加了文学俱乐部,开始结交许多超出了他那狭窄的文学圈子以外的人。他越来越多地被许多女士请去赴宴吃茶,这些女士总是好把一些知名作家聚集在她们周围的。露西当然也在被邀之列,只是她很少参加;她说她对这些集会不感兴趣,而实际上她们也并非真想要她去,她们要的只是台德。我想她所以有此想法主要是因为她有些怯生,另外怕感到孤独。或许那些女主人便已经不止一次让她感觉到了,她们深感有她在场,晚会将是多么乏味;于是在迫于礼貌邀请了她之后,她们又因为受不了这礼貌带来的麻烦而冷落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