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咯咯地笑了,眼睛放着光彩。但我感到我的脸绷紧起来。脊梁沟一阵发冷。
“二百六十镑。我一辈子都没买过这么贵重的东西。我跟他说,太贵,不用买了。可他不听,非要让我买下。”
“德律菲尔不觉得这事荒唐么,库依伯居然送了你这么贵的披肩?”我说话时声音尽量放得自然一些。
“说不清。”
露西的眼睛顽皮地转来转去。
“是贾克·库依伯送的。昨天他临走前,我们一起买的。”说着摸了摸那光滑的皮子,高兴得和小孩拿到玩具似的。“猜猜多少钱?”
“台德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他什么也看不出来。就是他问起来,我也会说是花了二十镑从当铺弄来的。这类事他一点不懂。”她一边把脸在领子上来回蹭着,“多柔软啊,谁也看得出来这东西是值点钱的。”
“倒是挺讲究的。你买的?”
我这时已经没了胃口,只是勉强吃而已,另外,为了掩饰内心的痛苦,只是口不应心地胡乱找些话说。好在露西倒也并不关心我讲些什么,她一心想的只是她那披肩,而且每隔几分钟都要向她腿上的手笼望望。那副目光深情之中还有股贪图享受和悠然自得的味道。我气坏了,觉得她实在是太愚蠢,太俗气了。
我瞟了披肩一眼。是皮的,但还不知道是貂皮。
“你高兴得就像个猫吞了只金丝雀似的,”我不免挖苦起她来。
“没关系。这是我第一次穿,漂亮吧?看,还配着手笼呢。”
但她只是咯咯地笑,全不在乎。
“那太热了,你出去会感冒的。”
“真是这样。”
“我不脱,”她说。
二百六十镑对我来讲可是个相当可观的数目。我真不敢相信有人竟肯为一个披肩花这么多钱。我每个月不过靠十四镑钱过日子,而且过得还不坏;如果哪位读者一下子还计算不来,我甚至可以替你算好,一年一百六十八镑。我很难相信一个人送这份重礼只是出于单纯的友谊;难道这是因为贾克·库依伯在伦敦时每晚和露西过夜,于是离开之前,付她笔钱?而她怎么也就收下了?难道她看不出这会使她多么掉价?难道她看不出送人这么贵重的礼物有多么庸俗?显然她是看不出来,因为你听她的说法:
我搂住了她的腰。(我曾在什么地方说过,在这件既愉快又几乎少不了的人类接触当中,双轮马车实在要比今天的出租汽车方便得多,这里不赘述。)我搂住了她的腰,又吻她,她的嘴唇真是春花似的。到苏荷后,我把帽子大衣(大衣身长腰细,领子袖口都是天鹅绒的,非常时髦)挂好后,让露西把她的披肩也递给我。
“这在他真是一番好意,不过犹太人也就大方。”
“嗯,”她笑了。
“他不过是出得起钱罢了,”我说。
“你那位可恶的老头走啦?”我问。
“一点不假,他的确有钱。他讲了,他走之前一定要送我点东西,于是问我想要什么。我说,能有件披肩和配套的皮手笼就行了;可没想到他会买这么贵的。我们走进商店,我让店员拿了件仿皮制品看看。可他说,不,要貂皮的,最上等的。一看到这件披肩,他便硬要我买下。”
露西答应过我,他走后的第二天和我一起吃饭。作为一件难得的乐事,我们约定去苏荷。她租了辆双轮马车来接我,我们便出发了。
这时出现在我头脑中的却是,她那光净的身躯,那乳白的皮肤,正在一个满身肥肉的老光头的怀抱里面,受着他那又厚又松弛的嘴唇亲吻的情景。接着我又意识到过去我一直不愿相信的疑虑可能全是真的;意识到当她和关丁·福特,哈理·赖特弗得以及里昂奈耳·希利尔一起出去吃饭后,她便也像和我那样,和他们一起过夜。可这话我讲不出口;因为一开口,就会伤害了她。我这时的心情与其说是嫉妒还不如说是沮丧。我觉得我受到了她的十足愚弄。我拼命控制自己才没说出刻薄话来。
谢天谢地,贾克·库依伯最后总算回了阿姆斯特丹。
我们又去了剧院。这时我已经无心看戏。唯一的感觉便是我胳膊旁的光滑的貂皮披肩,唯一的印象便是她的手不停地在抚摸那只手笼。这事如果说是别人,我倒还能容忍几分;但居然是贾克·库依伯,这可太让人受不了。但她怎么竟能受得了?看来人穷是会志短的。我真希望,如果我有了钱做后盾,我就能告诉她,她要是把那令人恶心的披肩退还给他,我一定送她一件更值钱的。她终于注意到我的沉默。
“能体味一下外国人和英国人的不同,也是怪有趣的。”她说。
“今晚你的话很少。”
露西挠了挠头。这也属于她的不良习惯之一。
“是吗?”
“你总不致和他发生什么吧,”我的态度十分坚决。“我是说,他实在是个俗物。”
“没有不舒服吧?”
“我倒不觉得他那么坏。”露西说。
“我好得很。”
“他又老又肥,太可怕了。我见着他就起鸡皮疙瘩。”
她用眼角扫了我一眼。我没看她的眼神,可我知道她的目光中还会是我非常熟悉的那种顽皮而又充满稚气的微笑。不过她也没再说什么。看完戏后,因为下起雨来,我们便叫了辆双轮马车,我一边把她在林帕斯路的住址告给车夫。车上她一直没说什么,直到到了维多利亚大街,她才问我道:
“唷,随他的高兴吧,这对我又没损害。”
“你不想让我去你那里吗?”
“你看不出他已经完全迷上你了?”
“完全听你的。”
“正相反。我觉得他很风趣,总逗我笑。”
她打开车门把我的住址告诉了车夫。然后她抓住我的手,紧紧握着,但我却没有表示。我满怀怒气严肃地直视窗外。到了文森广场,我扶她下来,默默地把她让进屋去。我脱掉帽子和大衣,她也把披肩和皮手笼扔在沙发上。
“你不觉得他俗气吗?”我问。
“干吗生这么大气?”她问道,向我走来。
我实在看不出她作这种牺牲有何必要。
“我没生气,”我答着,避开了她的目光。
“他在伦敦没有一个熟人。”露西极力想安抚我被激怒的情绪。“他不过是想趁此机会四处看看。老让他一个人出去总不太好吧。他只再待两个星期。”
她用双手捧住我的脸。
在以后的两三个星期里,我几乎见不到露西。贾克·库依伯每天晚上都带她出去,去高级馆子,去剧院看戏。这深深刺伤了我。
“你怎么会这么傻气?怎么能因为贾克·库依伯送我件皮披肩,你就发这么大火?你又给我买不起一件。”
“这正是他的妙处。”关丁·福特说。
“我当然买不起。”
“他太俗不可耐了。”我抱怨道。
“台德也买不起。你总不能要我拒绝一件价值二百六十镑的皮披肩吧。我早就想要这么一件。可对贾克一点也不算什么。”
“幸好他还不会待长,”关丁·福特又是噘嘴,又是耸眉,他苍白的头发和灰黄色的长脸使他看上去很有绅士派头。“女人总是这样,她们喜欢粗人。”
“你总不会要我相信他只是出于友谊才送你这礼物的吧?”
接着冬天到了,一月底,林帕斯路上突然冒出了一张新的面孔。这就是荷兰犹太人贾克·库依伯,一名阿姆斯特丹的珠宝商。他因前来伦敦办事,在此小住几周。我不知道他是怎样认识德律菲尔夫妇的,或许是出于对作家的崇敬使他前来拜访,但可以肯定,他第二次来可就未必是那个原因了。他长得又肥又大,肤黑秃顶,鹰钩鼻,五十岁上下,相貌相当魁梧,具有着性情果断但好纵欲和好玩乐等特点。他毫不掩饰他对露西的爱慕。显然他很有钱,天天给她送玫瑰花。虽然她也责怪他太铺张,但也感到得意。我实在看不惯他,他说起话来,总是大吵大叫,太吵人了。我讨厌他谈起话来那滔滔不绝的古怪腔调(尽管他英语讲得还不错);讨厌他总是对露西夸得过分;讨厌他对他的朋友所表示的那种热情。我发现关丁·福特也和我一样不喜欢他;这一来倒把我们拉到一起。
“那也完全可能。无论怎么说,他已经回阿姆斯特丹去了。天知道他什么时候再来?”
于是,我便和他一起去吃饭了。那天他的态度挺友善的。他讲了许多男女演员的事,给我的印象很深。他的幽默常常带挖苦的味道,嘲弄起关丁·福特时尤其好玩;他是讨厌他的。我极力想引逗他谈谈露西,可他却没说什么,他似乎是个浪荡家伙。他淫声浪气地向我暗示,他对付女子的一套本领可不得了。这不禁使我怀疑,他今天请我吃饭是不是因为他知道了我同露西的关系,所以借此表示他对我的好感。可如果他知道了,其他人自然也都知道了。但愿我自己没有暴露,可从内心讲,此刻我对这些人已经有了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另外,他也不是你唯一的吧?”
“那好哇,你当然要去。他这个人最有意思。哈理这家伙,他讲起话来简直把我笑死。”
这次我可是正眼看着露西,目光中充满了怒气、怨恨和委屈。但她却只是向我笑笑。真希望我能描述得出她美丽的微笑中所蕴含的甜蜜和亲切;她的声音温柔极了。
我和关丁·福特的关系从来都不太亲密。在他眼里我只是个迟钝无聊的年轻人罢了(当然我也的确是这样)。虽然他表面上对我也讲礼貌,但从没有把我当回事儿。也许是自己的错觉,现在他对我比以前更冷淡了。有一天,哈理·赖特弗得出乎意料地要请我去吃饭看戏。我把这事告诉了露西。
“嗳,亲爱的,何苦为别人费心思?别人的事对你有什么妨害?难道我不是尽力在使你高兴吗?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不感到快乐吗?”
“管他哪,”她说。“那人心地不够光明。”
“非常快乐。”
我很想问问她是否曾是乔治·坎普的情妇,但却不曾开口。虽然我从没见她发过脾气,但我觉得她也许是有脾气的,并隐隐约约感到这个问题会使她发起怒来。我不想让她说出非常伤人的话,结果弄得自己恨起她来。我还年轻,刚刚二十一岁多些,而关丁·福特和其他人都比我老;所以,在露西眼里他们只不过是些一般朋友,这也是很自然的。一想到自己竟然成了她的情人,我实在感到非常自豪。每当星期六下午喝茶时,看到她与各式各样的人又说又笑,我完全沉浸在自我陶醉之中。我想起了我们在一起度过的不少夜晚,但对我这个天大秘密,他们竟完全被蒙在鼓里,也实在让我心里十分好笑。不过有时候,我觉得里昂奈耳·希利尔看我的神气有点特别,仿佛内心之中是在嘲笑我什么似的,我便又会突然不安起来,心想露西是否向他透露了我们的事。或许是自己在举止上暴露了什么问题?我后来对露西讲,我疑心希利尔看出了什么,她听后只是用她那仿佛随时会笑出来的蓝眼睛瞄了瞄我。
“这不就得了。好管闲事和爱嫉妒最不好了。为什么对自己能得到的幸福老不满足?照我看,有机会享受就尽情享受;百年之后我们也就全都死了,到那时,再说什么也没用了。还是让我们趁能享受的时候尽情享受吧。”
“别那么傻。我喜欢他们,这你是知道的,我只是喜欢和他们一起出去罢了。”
说着她搂住我的脖子,使劲吻起我来。我的怒气全消了。整个身心都沉浸在她的美丽和浓浓的温柔之中。
在我成为她的情人之前,便也常常想过,她是不是也是其他人的情妇,比如福特、哈理·赖特弗得、希利尔等等。后来我向她提出了这个问题。她亲了亲我说:
“你明白吧,你不能对我要求过高,”她低语道。
自那以后一年多的时间里,每逢露西和我一起出去,回来时她总要到我房间来,有时停留一小时,有时则要等到破晓的晨曦提醒我们:女用人就要擦洗大门台阶了。我至今还能记起那些温暖明媚的早晨,伦敦懒洋洋的空气中散发着令人喜悦的清新;能记起我们踏在空旷的街道上时发出的清脆的脚步声;在挟裹着雨霰的寒冬到来时,我们挤在一把雨伞下,怀着愉快的心情默默赶路时的情景。这时站岗的警察会瞅上我们一眼,那目光是带怀疑的,但有时候也闪现着点理解的神情。偶尔我们也会看到一个蜷缩在门廊下睡觉的流浪汉,于是我把一块银币丢在他们破烂的膝盖处或皮包骨的手上(主要是想表现一下,以给她留个好印象,尽管我自己也没多少钱),这时露西总是亲切地抓紧我的胳膊。露西使我感到非常幸福。我已深深爱上了她。她总是那么随和自在。她的一副宁静性格感染着她周围的每一个人;你每时每刻都能分享她的欢乐。
“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