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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此刻我真是后悔我起头不该用这第一人称单数的形式来写这本书了。倘若你能把自己表现得亲切感人,那么用此种形式来写当然是再好不过;如果运用得当,再没有比适度的夸张或感人的幽默更能打动读者的心了。当你写了自己后能够看到读者的睫毛上闪烁着晶莹的泪珠,嘴角流露出温柔的微笑,那当然是非常诱人的事,然而当你不得不向读者展示一个彻头彻尾的愚蠢的你时,那滋味可就不同了。

“到卧室去吧,”我说。“那里有个镜子。”我开了门,点起蜡烛。露西跟了进来。我举起镜子,这样她就能够照见了。她梳头,我一直从镜子里细瞅着她。她取下几个卡子,用嘴含着,又拿起我的梳子,把头发从脖颈往上梳了起来。她卷了卷头发,又轻轻拍了几下,然后别上卡子。当她专心弄头发时,她的目光和我的在镜子里相遇了,接着便是一笑。当最后一枚卡子别好时,她转过身来,面对着我,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悠闲自在地望着我,蓝色的眼睛中依然闪烁着那亲切的微笑。我放下蜡烛。我那房间很小,梳妆台紧贴着床边。她抬起手,轻轻抚摸着我的面颊。

前不久,我在《标准晚报》上读到伊夫林·沃先生[1]写的一篇文章,其中他提到用第一人称写小说是个可鄙的做法。我当然希望他能解释一下原因,可是他抛出这个观点的方法完全是当年欧几里得进行其著名的平行直线观察时用过的方法,只是信不信由你罢了,态度轻率得很。我苦思之余,只好请阿罗依·基尔(他是什么都读的,甚至他为之作序的那些书他也读)推荐几本有关小说创作的书。在他的建议下,我读了波西·洛伯克先生的《小说技巧》,从那里我了解到,原来写小说的唯一方法就是享利·詹姆斯的那种写法;之后我又读了爱·摩·福斯特先生[2]的《小说面面观》,又懂得了原来写小说的唯一方法便是爱·摩·福斯特先生的那种写法;我又读了爱德温·缪尔先生的《小说的结构》,结果更没收获。在这些书中我都找不到与上述论点有关的章节。这种根据虽然找不到,但对为什么某些作家,例如笛福、斯特恩、萨克雷、狄更斯、艾米莉·勃朗特以及普鲁斯特等等(当日非常有名,但今天肯定早已完全被人忘掉)偏要使用伊夫林·沃先生不赞成的办法,我却能够找到一条理由。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对人类的复杂多端、前后矛盾以及种种不讲情理等等逐渐有了更清醒的认识;一些中老年作家为什么不把注意力集中到更重大的事物,而却把精力花费在一些虚幻人物的细节上去,那理由恐怕正在于此。如果说对人类的研究应从本身入手,那么很明显,最好的做法倒是去研究小说中那些不变的、真实而却是有意义的人物,而不是研究现实生活中那些荒谬朦胧的人。有时,小说家感到他自己仿佛就是上帝,于是简直可以告诉你他小说里人物的各个方面;可也有时候,他并不这样,因而并不向你讲述他的人物的一切,而只讲给你他所了解的那点东西。既然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会感到自己越来越不像上帝,因而当我们看到一些年纪稍大的作家越来越只喜欢写他经验范围之内的东西,这事也就不足为怪了。第一人称单数对这种有限度的目的,正是一种十分有益的表现手法。

我用钥匙轻轻打开街门。过道很黑,我便拉着露西的手领她进去。我点着起居室的煤气灯。露西摘下帽子,用力搔着头发。接着她想找个镜子照照。但因为我嫌那里的镜子太俗气,早把它从壁炉架上摘走了,因此,室内无镜子可照。

露西举起手,轻轻抚摸着我的面颊,我说不清自己当时为什么竟会出现下面的情形,按说这本来是不会有的。我紧绷的喉咙里爆发出一阵呜咽。不知是由于害羞和寂寞(不应该是肉体上的寂寞,我整天都在医院里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而只能是精神上的寂寞),还是欲望太强烈了,我当时哭了起来。我真是感到无地自容;极力想控制一下自己,但就是控制不住;泪水泉水般地涌满我的眼睛,只管往下滴。看见我这样子,露西也紧张起来。

“那就进去坐会儿。”

“天啊,宝贝儿,怎么啦?出了什么毛病?别这样,别这样!”

“怕什么,她睡觉最沉。”

她搂住了我的脖子,也哭了起来。她把我的嘴唇、眼睛和湿面颊全吻遍了。她解开了胸衣,把我的头靠在她胸脯上,抚摸着我光滑的脸。她来回地摇动着我,仿佛在摇动怀里的孩子。我吻了她的乳房和雪白的脖颈;接着她脱下背心、裙子和衬裙,但还穿着围腰,我已经把她抱住了。接着,屏住呼吸,围腰也解下了。她就这样穿一件薄衫立在我的面前。我的手摸到她腰边时,还能感到胸衣勒出的印子。

“你的房东太太会怎么说?我不想给你惹麻烦。”

“吹灭蜡烛。”她低语道。

“不进去坐会儿?你还没有见过我的房间。”

当晨曦透过窗帘,将笼罩在迟迟不肯退去的夜色中的床和衣柜的轮廓呈现出来时,是她,她的吻,叫醒了我。她的头发落在我的脸上时,怪痒痒的。

送露西回去的路上,经过文森广场,路过我的住处时,我问她道:

“得起床了,”她说,“我不想让你的房东太太看到我。”

那些日子,我对威斯敏斯特地区十分熟悉。那时这里还没有成为议员和其他有教养人士的社交场所,而是个邋里邋遢、贫民窟似的地方。我们走出公园,穿过维多利亚大街。我把露西带进了渡马巷的一家炸鱼店。这时天色已晚,除了我们,店内的顾客只有一个车夫,他的四轮马车就停在门外。我们要了些炸鱼、炸薯条和啤酒。一个弱女子走进店来,买了两便士的杂拌,用纸包着走了。我们吃得津津有味。

“还早着呢。”

“好极了。”

不一会,她下了床。我点起蜡烛。她对着镜子束紧头发,然后在镜子里望了望自己裸露的身躯。她天然生就纤腰,发育虽好,仍然非常苗条;这样一副身躯天生就是为着享受爱的。在与那渐渐泛白的天色争辉的烛光衬映下,她浑身上下完全是熠熠耀目。

“找个地方吃些鱼和炸薯条,怎么样?”

我们默默地穿上衣服。这次她没有再穿围腰,只把它卷起;我拿了一张报纸替她包住。我们蹑手蹑脚地穿过过道,出了街门,一跨上大街,晨光便像只小猫跃上台阶似的飞快地来迎接我们。广场上空旷无人;太阳已照射在窗上了。我觉着我自己这时浑身充满朝气。我们肩靠肩地向前走去。一直走到了林帕斯路拐角处。

“我也是。”我笑了。

“别再送了,”她说。“谁知道会碰上谁?”

“我饿坏了。”她猛然说了句。

我亲了亲她,目送她走去。她走起来实在是太不快了,仿佛乡下女人那样脚步挺重,一边还要试试脚下的松软泥土,她那身子也挺得直直。我已无意再回去睡觉,便漫步去了泰晤士河外滩。河水完全笼罩在晨曦的彩焕之中。一条褐色的驳船正顺流而下,穿过沃厅桥。另一条小船上两人在划着桨,已快靠岸。我突然感觉饿了。

我们穿过圣詹姆斯公园散步回家。那晚夜色太美好了,我们便在一条长凳上坐了下来。星光下,露西的面孔和金发泛着柔美的光辉。她仿佛是全身都溢满着一种既真挚而又温柔的友情。(我表达得十分拙劣,可我不知该怎样描述她带给我的那种情感。)她好像夜晚的一束银色花朵,只知对月光奉献自己的芬芳。我将她轻轻揽在怀里,她的脸转向了我。这次是我吻她了。她没动,柔软、红润的嘴唇平静而又热烈地接受着我的吻,仿佛一湖碧水接受着日光的爱抚。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

[1] 伊夫林·沃(1903—1966),英国小说家。

那之后的一个多星期,我没有和露西一起出去。她到海弗珊和她的母亲过了一个晚上。她在伦敦有各式各样的约会。后来她问我是否愿意和她一起去草市剧院看戏。那出戏相当叫座,好票不易买到,因此我们只在后排看了。我们先在蒙尼加酒吧吃了牛排,喝了杯啤酒,便挤在人群当中。那时人们是不排队的,门一开,便是一阵狂拥乱挤。当我们终于被推推搡搡地挤进座位时,早已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简直吃不消了。

[2] 爱·摩·福斯特(1879—1970),英国小说家。他的《小说面面观》极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