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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行啊,这正说明你太不懂美啦。过去谁重视过露西?是我指出了她像个闪着银光的太阳。我给她画了像,人们这才见出了她的头发是世上最美丽的。”

忘了我当时是怎样回答他的,肯定我那话很不客气。

“难道她的脖子、胸脯、她的体态、她的骨骼也全是你给她造出来的?”我问。

“我半分钟就能给你解释清楚,”里昂奈耳·希利尔说。“你第一次见着她的时候,她只是个水灵丰满的少妇。美是我给了她的。”

“是的,混账,这些确实全是我的作品。”

一次,我和里昂奈耳·希利尔谈起她来。我说我不明白她是怎样从我在黑斯太堡最初见到的那个挺俊的女孩子一下变成了个大美人的,这点今天差不多已经人人承认。(当然也有人有保留看法。“不错,她的身材可以,可我不太喜欢她那长相。”也有人说:“噢,是啊,是个美人。只可惜不够高雅。”)

每次希利尔当着露西的面谈起她时,她总是面带微笑地认真听着,苍白的面颊上不时泛起红晕。我想他起初对她谈起她的美时,她觉得他不过是在捉弄她罢了。后来发现他并不是在开玩笑,还把她画得银光似的,她也完全没把它当回事。她只觉得倒还有趣,当然也很高兴,还稍稍感到有些惊讶,但并没有忘乎所以。她认为他有点荒唐。我常纳闷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我对自己在黑斯太堡听到的有关露西的传闻以及在牧师的花园里亲眼看到的情形总是忘记不了;对关丁·福特,还有哈理·赖特弗得我也是这种感觉。我常看到他们和她在一起。她对他们的态度并不十分亲昵,倒更像一般的朋友;她总是当着大家的面,公开和他们约会;她看他们时,脸上则是那种顽皮、稚气的微笑,这微笑,我现在发现,原来有一种神秘的美。当我们肩靠肩坐在音乐厅里时,我也偶尔张望一下她的面孔;我倒不觉着自己爱上了她,只是喜欢体味体味静静地坐在她身旁、注视着她淡淡的金色的秀发和肌肤时产生的那种感觉。显然,里昂奈耳·希利尔的说法不错,她最妙的地方就是这种金色给人的是一种月光下的异样感觉。她的宁静只有当最后一缕幽光从那没有云翳的碧空渐渐隐去时的夏夜可以比拟。她的宁静,那么深沉,没有丝毫沉闷的地方,它宛如八月骄阳下肯特郡岸边波光粼粼的宁静海面上所蕴藏着的活泼生机。她令我想起古代一位意大利作曲家的一首小奏鸣曲,沉思中跳动着都市的轻率,轻快的涟漪中荡漾着哀婉的叹息。有时,察觉我盯着她,她便转过头来,睁大眼睛看我一阵,一句话也不说。我实在闹不清她在想些什么。

她从来不太好多说。每逢夜色很美,我们从音乐厅返回时,总是不再坐车,而是走着回去,这工夫她往往一路也不开口。可她的沉默却是亲密慰人的。这种沉默并不使你感到她在思想上和你有距离,而是使你沉浸在一种浓浓的幸福之中。

记得有一次我去林帕斯路接她,女仆对我说,她还没有穿戴好,让我在客厅稍候。她进来时,穿一件黑丝绒礼服,戴着配有鸵鸟毛的阔边帽(我们正准备去巴维龙剧院,她这次穿得非常正式)。我站不住了。她那晚的衣饰最能使一个女人显得高雅,华贵的礼服充分衬托出了她纯洁的美,使她看上去格外动人(有时她简直就像拿波里斯博物馆里的那尊爱神雕像)。我觉得她身上有个特点一般恐怕不大多见:眼皮底下淡青的地方总是蜜露似的。我往往不信那会是天然的。一次我问她:是否常在眼睛下面搽凡士林,因为那才能产生这种效果。她笑了,掏出手帕,递给了我:

“不,不是去黑斯太堡,”露西微微一笑。“我知道至少现在我还不想去那儿。我到海弗珊。妈妈到那儿和我会面。我就住在过去干过活的旅馆里。”

“你擦擦看,”她说。

我大吃一惊。

不久一个夜晚,我们从坎特伯雷剧场散步回来。把她送到家门口时,我伸出手和她道别,这时她忽然笑了,虽然只是一声浅笑,一边探过身来。

“到黑斯太堡吗?”

“你真傻,”她说。

“每隔一个星期左右,我总去看一次妈妈,”她说。“不过每次只住一个晚上。”

她吻我了。不是匆匆的一下,但也不是特别动情。她的嘴唇,那红润饱满的双唇,久久地和我的贴到一处,它的轮廓、它的灼烈和温柔,我全感觉到了。接着她停了下来,同样不慌不忙,然后一声不响地开了街门,进屋去了。她的举动把我给吓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呆呆地让她吻了自己。我一直是被动的。我转身走了回去,耳边依旧回响着露西的笑声。不过那倒不是轻蔑或怀有恶意的笑,而是坦诚、充满深情的笑;她笑我也许正是因为她喜欢上了我。

她常谈起黑斯太堡的事儿,我想也许是因为我和那个地方的关系,她才愿意和我出来。她对那里所发生的事好像全都清楚。

[1] 威尔士亲王(日后的英王乔治四世)的秘密妻子。出身于天主教的古老家庭,曾在法国的女隐修院中受教育。

“我爱读真实的事情,”她说。“不太喜欢看小说。”

[2] 英国海军名将纳尔逊的情妇。

我发现她挺能看书。她喜欢看历史书,当然只是某一类的历史书,比如记载王后或王室成员情妇的书,她常用略带稚气的好奇口吻告诉我她读到的种种奇闻。她很熟悉亨利八世的六位王妃,而对菲茨哈伯特太太[1]和汉米尔顿夫人[2]的事也几乎无所不晓。她的喜好极广,从卢克西亚·博尔吉亚[3]到西班牙菲力国王的王妃以及一大串法国皇室的情妇,所有这些人和她们的一切,从阿格尼丝·索拉[4]到巴里夫人[5],她全都了解。

[3] 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私生女,意大利女公爵,艺术奖掖者。

“我喜欢坎特伯雷剧场,”她说。“这里最不拘束。”

[4] 法国国王查理七世的情妇,小贵族家庭出身。

露西也同样喜欢和里昂奈耳·希利尔一起去他的画室,然后吃着他们自己做的排骨,一聊就是一个晚上。但她和我一起吃饭的时候却并不太多。常常是我先在文森广场吃过了饭,她和德律菲尔也吃完后,这才前去接她,然后乘上公共汽车去音乐厅。我们到处都去,不是去巴维龙,就是蒂沃丽;有时,大都市剧院上演了我们喜爱的节目,我们也去那里,但最爱去的地方是坎特伯雷。那里票价便宜,节目也好。然后便要上一两瓶啤酒,我再点上支烟。这时环顾着被伦敦南部的居民挤得满满的、昏暗而又烟气腾腾的大厅,露西显得特别高兴。

[5] 法国国王路易十五最后的一个情妇。她是私生女,父母属于下层阶级。早年曾在隐修院中受教育。

爱德华·德律菲尔爱在晚上写作,露西无事可做,也就乐得和这个或那个朋友一起出去走走。她喜欢豪华,而关丁·福特又很富有,于是常叫上辆出租车,带她到凯特纳或沙沃依等餐馆吃饭,这时她也为他穿上自己最气派的服装。至于哈理·赖特弗得,尽管衣兜里从没有几个先令,却偏要摆阔,常用双轮马车带上她四处兜风,请她在罗曼诺或苏荷区里一些近来很时髦的小饭店里用餐。他是个演员,而且是个很不坏的演员,只是太不好将就,因而常常丢了工作。他三十岁上下,长着一张可爱却又难看的脸,说话常好漏掉一些音节,听起来让人觉着怪滑稽的。露西很欣赏他那种在生活上满不在乎的态度、穿着伦敦最上等裁缝制作(但尚未付钱)的衣服时那副自鸣得意的样子、身无分文,却敢在一匹马上下五镑赌注的那种莽撞做法,以及一旦赢点钱,便大把扬出去的冒失举动,等等。他快乐、迷人、虚浮、爱吹牛而又不管不顾。露西告诉我,有一次,他当了手表带她出去下馆子;又从请过他们看戏的演员经济人那儿借了几镑钱请他和他们出去吃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