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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我在文森广场这里也住了将近两年。”

“也就是说在林帕斯路。自离开黑斯太堡以后,差不多就一直在这儿。”

“我知道你在伦敦。乔治·坎普告诉过我,只是我不知道你住在哪儿。怎么样,现在就跟我回去?台德见着你会高兴的。”

“我也离那儿不远。”

“好吧。”

“你知道吗,我们就住在这拐角附近,”她告诉我。

去的路上,她告诉我德律菲尔现在已是一个周报的文学编辑。他最近一本书比以前的销路都好,所以下一本书的稿酬可望大大提高。她似乎对黑斯太堡那里发生的事情全都清楚;这使我马上想起,过去人们怀疑乔治帮助德律菲尔夫妇潜逃的话,并非毫无根据。我猜想乔治至今仍不断同他们有书信往来。路上我注意到一些迎面过来的男人常盯着德律菲尔夫人看,想必也都认为她是个美人。想到这个,我自己也就不觉地扬扬得意起来。

我细看了看德律菲尔夫人。只见她头戴一顶带有羽饰的小帽,身穿浅灰上衣,袖口是那羊脚式的,裙尾拖得很长。一副神气相当俊俏。以前我也一直认为她长得不错,但这时我才真正认识到了她的漂亮。她的一双眼睛比我原来想象的更加蔚蓝,她的皮肤像象牙一样白净可爱。

林帕斯路是一条笔直宽阔的长街,正好与沃厅桥路平行。路边房屋都很相像,一例属灰墁墙垣,色暗质坚,门廊厚重。我想这许多房屋原系为市中心的阔人而建,但后来这条街却渐次零落下来,至少已不大能招来像样的住户;于是门庭衰败的同时,又难免有股假充豪奢的样子,那情景不禁使人记起一些家道中落的人,尽管此刻已经不堪一提,酒醉醺醺之中,仍旧斯斯文文地在追叙往日光荣。德律菲尔夫妇目前住的这所房子为暗红色。这时德律菲尔夫人已把我引进一个光线不佳的狭窄穿堂,一边开门说道:

“我当然会是的。”我的回答很有几分傲慢。“我已经快二十一岁了[1]。”

“请进吧。我去告诉台德你来了。”

“时间过得多快!四年前你还是个孩子,现在你已经是大人了。”

我进了客厅。她向着穿堂的另一头走去。

“不错,”我回答道,一面把那几根胡子尽量地拈了拈。“我已经留了好长时间了。”

德律菲尔夫妇租了这座楼的地下室与一楼两层,女房东住在他们上面。我走进的这间屋子给人的印象是,那里面的家具全是从拍卖行新抬来的,带着刮垢磨光的明显痕迹。只见厚重的天鹅绒窗幔上面装饰极盛,花穗、圈环、彩结等件件不缺,家具表面全部敷金,锦缎靠垫一律作杏黄色,而且扣袢重重,室中央设有奥托曼式长椅一只。靠墙角处另有镀金柜橱,陈列着陶瓷、木雕、象牙制品、印度铜器等等摆设玩物,四壁则悬有大型油画多幅,内容多为高原溪谷与猎手麋鹿之类。不过只一晌,德律菲尔夫人已将她的丈夫领来,并向我亲热问候。德律菲尔上身穿了一件旧驼羊呢衣服,下面是灰裤子;胡子刮了,但嘴唇上下蓄有短髭。这时我才第一次注意到了他的身材确实非常矮小,但气派则比以前大了。另外神情之间却不知怎的来了股异国味道;我完全不曾料到一位作家会是这样。

“一点不假,黑斯太堡的毛病就在这里。是需要去唤醒的。”她向我友好地望了望。“自从分手以后,你长高多了。瞧,你的胡子也留起来了。”

“你对我们的新居印象如何?”他问道,“这回阔了些吧?我看它会给人带来信任感的。”

“你还不了解他吗?他的观念太陈旧了。”

说着,他环顾了一下左右,面有得色。

幸亏我的头脑很快便转过弯来。我主要是不想让她觉得我这个人完全不懂幽默。

“台德在后面收拾了一个小窝,这样可以安心写作;我们在地下室也有了自己的饭厅,”德律菲尔夫人讲道。“房东考莱小姐多少年来是给一位贵夫人当伴友的,所以那夫人过世后就把自己的家具全赠给了她。你一定看得出来这些家具都是很考究的。完全是上流家庭里面的东西。”

“我听说,他们发现了我们跑掉之后曾经很乱哄了一阵。我常想,台德如果听说了这个,他一定会笑死的。你伯伯对这事是怎么看的?”

“露西一见到这个地方就爱上它了,”德律菲尔说。

说着她笑了起来,我也只好陪着她笑。只是笑和笑不同;她的笑是愉快和天真的,我的笑,我感到,则是够勉强的。

“你不也是一样,台德。”

“我真高兴能见到一个黑斯太堡的面孔,”她说。“你知道我们那次走得匆忙。”

“我们的确在苦环境下住太久了;现在一旦奢侈起来,也真是有点新鲜。比如蓬巴杜式[2]的发型和这类讲究东西。”

按说此刻我已不再是个小孩子了,可我深深感觉到,我这时还和我十六七岁时一样害羞得一塌糊涂。我的样子狼狈极了。凭着我的那套早不时兴了的维多利亚式的道德观念,我对德律菲尔夫妇在黑斯太堡的逃债行为确实至今都接受不了。这在我的眼中始终是桩龌龊行径。在我看来,这种羞愧之感他们也必然会少不了的,但此刻她却不害怕碰见了解他们丑事的人,实在不能不使我感到吃惊。这次如果是我先见着了她的话,我一定会立即把脸掉转,因为照我的想法,她准会设法避开这番相见的痛苦的;可她并没有,她伸出手来握住了我的手,全然一副高兴样子。

离去之际我受到了希望我继续前去的盛情邀请,另外知道了他们的会客日是每周星期六下午,到时候不少我渴望一见的人都常会去的。

“认得,认得,德律菲尔太太。"

[1] 二十一岁在英国被认为是达到成年的年龄。

“你不认识我了?”

[2] 一种往上梳拢的发式。

在赫森太太家住了将近两年,我才重又见到德律菲尔夫妇。那时我的生活是很规律的。白天我在医院里忙上一天,六点左右才返回文森广场。路过兰百斯桥时,总是买上份《星星晚报》,一直读到晚饭开出。饭后我一般都认真读上一两个小时的书,以提高自己的知识水平,而我那时确实是个勤奋好学的热情青年。然后再动笔写点戏或小说,便入睡了。也是事有凑巧,六月末的一天下午,我刚好离开医院的时间较早,于是忽然想起去沃厅桥路走走。我喜爱那里的喧嚣嘈杂,乱乱哄哄之中,仿佛别有一种诱惑力量,非常慰人,因而使你觉着似乎时时刻刻都将会有奇遇在你眼前发生。我做梦一样地漫步走着,竟不料突然听到有人在呼叫我的名字。我停下步来张望了一下,这时使我吃惊的是德律菲尔夫人已经站在了我的面前。只见她嫣然一笑,向我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