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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喂喂,天啊,再也不要谈论什么书了,”德律菲尔夫人制止道。“再给大家唱个歌吧,台德。”

“台德,我是自小就认识你的,可你的书我还是读不下去,再想读也不行。”

“我可是得回去了,”副牧师道,说着转过来对我讲,“我们可以一道回去,”然后又问德律菲尔,“你有什么可以借我看的?”

“能写出本像《美港》[5]这样书的人实在是太值得骄傲了,”盖洛威先生赞美道,“我倒很想听听你们批评家怎么说法。”

德律菲尔指了一下墙角桌子上的一堆新书。

“所以也就不必谈论书了,”德律菲尔一笑把他堵了回去。

“你自己挑吧。”

“倒也是。其实我对书本完全外行,”乔治自己也承认了。

“天哪,有这么些!”我带着贪婪的目光惊奇地望着。

“你不必管他,乔治,”德律菲尔夫人道,“他喜欢写东西。我的看法是,只要这事能让他高兴,又有什么不好?”

“唉,全是无聊东西。是送来希望得到篇书评的。”

“我这不是挺好的吗?”

“那你怎么处理它们?”

“这个台德总是写啊写啊,”乔治勋爵笑了起来。“为什么你就不能安下心来干点体面事情,也好变换变换?我可以在我办公室里给你找份差事。”

“送到坎特伯雷卖掉,能卖多少就算多少。总可以抵点肉铺的账。”

“还行。我不是还在写吗!”

我们——副牧师和我——告辞出来后(副牧师夹着三四本书),他问了我一句:

“你的那本书写得怎么样了,台德?”乔治勋爵关心地问他。

“你出来之前跟你伯伯说了没有你要来德律菲尔这里?”

德律菲尔放下了琴,点起烟来。

“没有,我原来只是出去散散步,后来才忽然想起来这里坐坐。”

“唱是唱的,可一唱就砸,所以台德从来没夸过我。”

当然这话与事实稍有出入,但是就是明告了盖洛威也没什么,我完全会对他讲,尽管我实际上已经这么大了,我的伯伯还是不太认识这个事实,所以凡是他不满意的人,他还要阻止我同他们接触的。

“你平日不唱歌吗?”

“除非确有必要,如果我是你的话,来这里的事我是不会说的。德律菲尔这家人也是挺不错的,只是你伯伯不太赞成他们。”

歌儿唱完了,我拿出了我最大的交际本领,对着德律菲尔夫人讲道:

“我明白,”我回答道,“赞成不赞成的话够无聊的。”

拉到椅上,推入桌底。

“当然这家人相当平庸,但德律菲尔还是写得很不坏的,如果我们考虑一下他的出身,像他这样能动动笔已经就不简单了。”

我们揪扯着他满屋乱转,

我很高兴一切都明白了。盖洛威先生不想让我伯父知道他和德律菲尔家有来往。这样至少我敢保险他不至于出卖我。

把他拖上楼梯,拽下楼梯;

时过境迁,回想一下我伯父的一名副职在谈论起这位久已被推崇为维多利亚后期最伟大的小说家时,竟然是这么一副居高临下的口吻,实在可发一笑;但是当年黑斯太堡的人说起他来时恰恰就是这种口吻。

我们把他打得满地翻滚;

一天我们正好在格林考太太家吃茶,这时她家正住着个亲戚,是牛津一位研究员的妻子,我们也都听说过这个女人的修养很高。这位安考姆太太身材不高,满脸皱纹,但是很有精神;她最使我们感到惊奇的是她的那身穿戴。她的一头灰发剪得很短,黑哔叽裙也是短的,仅仅刚过她的长筒方头皮靴上口一点。她可以说是黑斯太堡这里第一次见过的那种新型女性。登时我们全都惊慌起来,也都小心起来,因为她看上去确实是一副大有知识的样子,所以我们难免会感到不安。(不过事后我们又都嘲笑起她来,只见我伯父对伯母讲道:“亲爱的,我深感幸运的是你还不太聪明,至少我自己总算幸免了这种福分。”这时我伯母突然也滑稽起来,她取过炉旁我伯伯的靴子套在了自己的脚上道:“瞧,我也成了新女性。”接着我们又都笑话起格林考太太来。“格林考太太也是够可笑的;谁也摸不准她是个什么脾气。当然她还不能说是十分过分。”但是谁又能忘得了她的父亲是个烧瓷器的,祖父还在厂子里当过雇工?)

德律菲尔唱的第二支小调里正好有段合唱,副牧师和乔治勋爵马上兴致勃勃地加入了进来。这支歌曲我后来还听到过好多次,但我只记得其中四句:

不过当安考姆太太谈论起她熟悉的人们时,我们还是听得怪有趣的。我的伯父早年住过牛津,但是他询问起的每个人似乎全都已经死了。安考姆太太认识汉弗莱·沃德太太[6],很欣赏她的《罗伯特·哀尔斯米尔》。这本东西在我伯父看来是部坏作品,但是使他感到不解的是,格兰斯顿先生[7],一位至少自诩为基督教徒的人,也居然为这部书大唱赞歌。于是座上引起了一场激辩。我伯父认为这本书会搅乱人们的正常观念,书中所带来的各式各类思想由于对人不利,还是禁绝才好。安考姆太太对此的回答是,如果我伯父认识沃德太太本人的话,他就不会这么看了。她还说,沃德太太是位品性极其高超的女人,又是马修·阿诺德[8]的侄女,所以不管我们对这部作品本身有何看法(而且连她自己,安考姆太太,也完全承认书中个别部分以删掉为好),可以肯定她写这本东西还是出于极其高尚的动机。安考姆太太还认识布劳顿小姐。这位作家是位名门闺秀,但可怪的是她竟写出那种书来。

说着,他从那小钢琴上取过班卓琴,调了调弦,就唱了起来。他唱的是男中音,音量相当厚实。说起这唱歌来,我倒真是见过不少。不论是在牧师宅的茶会上,还是在那上校或医生家里,人们去时总是带上他们的歌谱的。他们常把歌谱留在进门的地方,所以看上去他们并不太想让人请他们去演奏或唱歌;但是吃过茶点,女主人照例会问他们歌谱带来了没有。这时他们只好腼腆地承认带来了,于是(如果是在牧师宅里)我就被打发去取。有时候有的小姐也许会回答她早就不太弹什么了,所以乐谱也没带来,这时她的妈妈准要插话道她带来了。不过一旦唱了起来,滑稽歌曲倒不多见,最常唱的还是《我给你唱支阿拉伯歌》、《晚安,亲爱的》或《我心中的女王》之类的东西。记得有一次在我们那一年一度的音乐会上(在乡村会议室里举行),有个叫史密斯森的布商就唱了支滑稽歌曲,结果坐在后排的人虽然连连叫好,座上的士绅们却表示看不出有什么好笑的地方。或许也就是没有。不管有与没有,第二次再上场前已经有人提醒他注意所唱的内容了(“不要忘记场上还有堂客,史密斯森先生”),于是这次他便改唱了《纳尔逊之死》。

“我觉得她的那些书完全没有什么,”黑弗斯太太,也就是医生的妻子讲道。“我喜欢她的东西,特别是她的《她红得像朵玫瑰》。”

“那么我就两个都唱一下,”德律菲尔答道。

“那你喜欢你的女儿们去读这些吗?”安考姆太太反问了她一句。

“唱《一直爱大兵》,台德,”德律菲尔夫人说。“我爱这个歌。”“不,唱《我们把他揍了个痛快》吧。”

“或许现在还不,”黑弗斯太太答道。“不过一旦她们嫁了,我也就不反对了。”

“我们刚才正要让台德给我们唱支歌的,”乔治勋爵说。“来吧,台德。”

“也许你们愿意知道,”安考姆太太继续道,“今年复活节我在弗罗伦斯的时候,我曾有幸结识了威达[9]。”

这时茶点还在桌上,大家围桌坐下,又添了一把椅子。德律菲尔夫人给了我一块糕。

“那可是大不同了,”黑弗斯太太接了过去。“我认为威达的书可是太不适合女人读了。”

“那就再来一些,”乔治勋爵紧接着道,那讲话的口气就像他是这家主人似的(他就是这个样子)。“一个像你这么大的小伙子一定能再装得下一份奶油和果酱面包的,台德夫人会用她那双秀气的手给你切一块的。”

“出于好奇心理,我倒是读了一本,”安考姆太太说道。“我的看法是,她的书倒是更像一个法国男作家的东西,而不像是出自一位英国闺秀之笔。”

“我已经用过茶了。”

“一点不错,我就听说她不是真正的英国血统。我不止一次听说她的真名叫得·拉·拉摩小姐。”

“赶紧让我给你倒杯浓茶,”德律菲尔夫人对我说道。

就是在这时候盖洛威先生提起了爱德华·德律菲尔。

我和他握了握手,态度可是够冷淡的。这时我真后悔我不该来。

“各位听说没有,我们这地方就有个作家。”

“怎么,年轻人,回家来过节了;一点没错,你长得够多高了。”

“我们并不因为他感到如何光荣,”上校解释道。“过去沃尔夫老小姐管家的儿子,后来娶了个酒吧女郎。”

我心想牧师这样乱用成语相当粗俗,但还未来得及细想,乔治勋爵早已凑了过来。在他身上可是没有拘束这回事的。

“他能写书吗?”安考姆太太盯问道。

“这个我说不来了。换成税吏与罪人[4]那节如何?”

“表面看上去他确实不像是个上流人物,”副牧师道,“不过如果我们考虑一下他的种种不利条件,他能写到今天这个样子,也应算是很不简单。”

这句话勾来的是德律菲尔对他的斜眼一瞥,不过我只是感觉到的,并非真看清楚。接着德律菲尔说了句玛门[3]不义之类的话,这个我知道,是句常被引用的成语,但他引用的意思我却不明白。盖洛威听了笑道:

“他是我们威利的好朋友,”我伯父补充道。

“你好吧!我只是到这里来还几本德律菲尔先生借给我的书,德律菲尔太太却非留我吃茶不可。”

一下子目光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弄得我好不自在。

说着她一边帮我脱掉大衣,取下围巾,拿过帽子,一边把我拉进屋子里去。屋子里面倒是暖烘烘的。房间不大,但到处堆满了家具,壁炉里正燃着旺火(这里已经有煤气了,而我们牧师宅里目前还没有);只见那三只用磨砂玻璃制成的圆球状煤气灯给室内带来了一种刺目的光芒。至于室内空气则给烟斗的气味弄得沉甸甸的。由于光线太亮,再加上这番热烈招呼,我起初并没辨清我进门时站起来的那两个人是谁。接着我才认出了是副牧师盖洛威和乔治·坎普勋爵。我的感觉是这副牧师在同我握手时态度好不自然。

“今年夏天他们常常一道出去骑车,威利回了学校以后,我还特意从图书馆里借了他的一种书回来,看看内容到底怎样。看完第一卷后我就还了回去。我马上给那馆员写了一封措词相当严峻的信,使我欣慰的是,这本书以后便再不外借了。如果这本书是我自己的,我会马上把它拿到厨房烧掉。”

“请进,请进。快宽宽大衣。这天气真够呛吧!你一定给冻坏了。”

“我自己倒也看过他的一本东西,”医生这时开口道。“我所以还感兴趣是因为书的背景就在这周围附近,书中一些人物我还能辨认得出来。只是我很难说我喜欢它;我觉得书写得太粗俗了。”

这时只听得屋中一声叫唤,德律菲尔夫人已经不容分说地快步跑进门道,紧紧和我握起手来。

“这点我向他提出来过,”盖洛威先生接着道,“但他的解释是,那些开往新堡的运煤船里的工人,还有那些渔民和庄稼人,他们和我们的女士先生们是不一样的,举止不同,语言不同。”

“啊,原来是你。我们还说什么时候能见着你呢。”说着他喊道:“露西,是阿显敦。”

“但何必要写这种人?”我伯父提出。

当圣诞节再次到来,而我也返回黑斯太堡去度假日,这时我最急着想见的,说来奇怪,还是这德律菲尔夫妇。在那个宛如死水一潭的小地方上,似乎真的也只有他们这一家还多少与那外部世界有着一些联系,而这外部世界此刻已经勾起我的种种美妙幻想,非常渴望一知究竟。但是我却无法克服我的严重害羞心理,不想赶着上门去看人家,所以最好能在街上碰见他们。而偏偏天公又不作美,走上街后,但见狂风怒啸,扑地而来,寒气袭袭,砭人肌骨,街上几个出来购物的女人,在冷风的驱赶下,裙子都给风胀得鼓鼓的,活像暴风里的渔船那样。下了一天的冷雨又纷纷霖霖,转成霰了,这雨或霰对夏日的广大田野虽是那么惬意,如今却恍如无边的幕布一张,给整个大地带来了死亡一般的沉重威胁。这时想要只凭偶然机会遇上他们显然是无望了。最后我下定决心,还是大着胆子自己去见他们,于是,一天吃罢茶点,我终于溜出门去。通往车站的那条路相当黑,但上了大街,那昏暗的稀疏街灯还是能使人贴着人行道走。德律菲尔家住在一条小街的一栋二层小楼;楼系暗黄色砖砌成,具有弓形窗一扇。我敲了下门,立即有个小女佣前来开门;于是我问德律菲尔夫人是否在家。她满脸狐疑的神气望了望我,说她要进去看看,一边把我留在门道里。这时我已听见了隔壁房间里有说话声音,但当女用人打开房门时,屋内忽然寂静下来,接着她走了进去,重新把门关上。这时给人的印象是,那里面还有什么奥秘似的。这使我想起我伯父的那些朋友家来:在这些家庭,即使是平时并不生火,煤气只是在客人来时才点,你去拜访时也总是先把你请到客厅里去。我正想着,房门已经开了,只见德律菲尔走了出来。门道里的光线太微弱了,他一下瞧不清来人是谁;但他很快便认出我来。

“这正是我要说的,”黑弗斯太太接着道。“谁不知道世界上粗人、恶人和坏人当然是有的,但我不明白去写他们会有什么好处。”

说着他把一个小包塞进我的手里,接着火车也就开了。打开包后,我发现那软纸里头包的是两枚半克朗[1]。我的脸唰地一下便红到了耳根。现在多增加了五先令的零钱当然不是坏事,但一想到这个台德·德律菲尔竟敢给我“小费”,立刻仿佛受辱一般,使我激愤不已。我怎么能够接受他的东西!不错,我曾经同他一道骑过车,乘过船,但他绝不是什么萨锡伯[2](这个词我是从格林考上校那里听来的),他给我这五先令纯粹是对我的污辱。起初我打算把这钱退回去,而且一句回话也没有,以便用我的沉默来表明,我对他的这种失检做法是何等愤慨;接着我又为了答复他打了一篇腹稿,措词庄严而冷冰,内容大致为,我对他的好意表示感谢,但必须指出,企图使一位绅士从一个几乎是陌生人的手里去接受小费,这事确实做得十分失体,等等。这件事我在头脑里盘算了好几天,但是我却越来越觉着,真要舍掉这两个半克朗也是怪为难的。况且德律菲尔这么做也是出于好意,当然他这事做得不太得体,也有些太不懂事;但真把钱退回去准会伤他心的,所以最后我也就受用了。但我却没有写信去感谢他,这样算是稍稍平复了我的受屈心理。

“我并不是为他辩护,”盖洛威先生说明道,“我只是把他所作的解释提供给各位。当然他还举出了狄更斯。”

“再见,”他说道,“这点东西请你收下。”

“狄更斯的情形就完全不同了,”我伯父道。“我想《匹克威克外传》谁也不会反对。”

她用那善良的明亮眼睛望了下我,红腴的唇边堆着微笑。她的笑容之中不知有种什么东西,早就让我那么喜爱,她的声音似乎也带着某种微喘的味道,仿佛要笑或要哭时那样。一时间我真是紧张极了,非常担心她会猛地吻我一下。我简直快给吓破了胆。但她却一直谈个不停,只是微带滑稽意味,正像成年人对待孩子们那样,而德律菲尔则站在一旁,他只是用眼睛向我笑笑,弄弄胡须。接着列车员将一只破旧的哨子一吹,挥动起红旗来。德律菲尔夫人抓起我的手和我紧握道别,德律菲尔也走了过来。

“我认为这还是一个欣赏能力的问题,”我伯母发话道。“我总是觉得狄更斯太粗俗。尽是写些发音有毛病的人的书我是不想读的。不瞒你们说,我倒宁愿这些日子天气不好,这样威利就不能再同德律菲尔骑车去了。我觉得他与这种人结伴不太合适。”

“这学期我一定会常踢足球的,”我说道,“我要想法加入那少年队。”

听了这话,不只是我,就连盖洛威先生也抬不起头了。

她的热情鼓舞了我,另外他们竟不怕费事跑到车站前来送我,感动得我喉咙都哽住了。我好不容易才抑制住感情,没使它在脸上露出来。

[1] 半克朗,英国旧银币名,合2先令6便士。

“我会滑的,我可以教你。”

[2] 萨锡伯,印地语,意为大人;先生。过去印度人对欧洲人的尊称。

“不会。”

[3] 玛门一词来自古代亚拉姆语,原义为财富,转而产生不义之财和财神等义,最初见于《新约·马太福音》6章24节,“你们不能又事奉神,又事奉玛门。”作者的“玛门不义”的话并不确切。

“不要紧的,时间不会太长。等你回来过圣诞节时,我们可要有热闹了。你会滑冰吗?”

[4] 更确切地说是法利赛人和税吏,见《新约·路加福音》18章9节。大意是:一个法利赛人与一个税吏同去殿堂祷告。法利赛人自恃无罪,态度傲慢;税吏却老实承认自己有罪。结果这个有罪的税吏在神面前反而受宠。

“不,当然不。”

[5] 虚构的书名。

“我们觉得我们一定要来送送你的,”德律菲尔夫人讲道,“你觉着闷得慌吗?”

[6] 汉弗莱·沃德太太,英国女小说家。

终于,我该返回学校的日期到了。赶车的已经把我的箱子运走,我自己只要步行去车站就行了。我没有让我伯母到车站去送我,我觉得一个人自己去才更有男子气概,但是走到街上我的心情忽然低落下来。从这里到坎特伯雷不过是条不太长的支线,车站就在这座小镇的另一端,距离海滨不远。买罢票后,我已在一节三等车厢的一角坐了下来。正在这时我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这不就是他吗!”说着,只见德律菲尔本人同他妻子已经热热闹闹地拥了上来。

[7] 格兰斯顿,英国著名政治家,曾四度出任首相。

在我假期的后几天里,我只见过德律菲尔家人一次。那是碰巧在城里见着的,于是他们马上停下步子,同我攀谈起来。这时我猛地又变得不自在了,但是抬头看看德律菲尔夫人,我又深感害羞得全无道理;她的一张明净面孔上绝无半点隐私或罪恶痕迹。她望着我时眼神澄碧温柔,充满着孩子般的调皮味道。她的那只秀口平时往往作半翕状,仿佛就要转成笑容,而那嘴唇,竟是那般的饱满殷红。你在那张面庞上看到的只会是诚实天真,只会是发自肺腑的坦率真诚。这些话尽管那时候我表述不来,我的感受却是太强烈了。如果我当时硬要把这意思表达出来的话,我一定会使用“她看起来真像只骰子”这类的成语来描写她的,也即是说,她绝无半点毛病。因此她竟会与乔治勋爵有什么勾当的话显然无此可能。看来这件事说不定还另有隐情,也未可知;我并不完全相信我亲眼所见到的。

[8] 马修·阿诺德,英国诗人、散文家与批评家。

好景不长,天气突然变了;凉气飕飕,大雨直落。我们的外出旅行也就告一段落。这事我倒并不可惜,原因是,亲眼看到了德律菲尔夫人与乔治·坎普的那场会面之后,我真不知道我该怎么正面看她。我的感觉与其说是骇怪,倒不如说是震惊。我不能理解她怎么可能愿意让一个年纪好大的人去亲她。于是,受了过去读过的小说的影响,我在头脑中已形成了一种解释,这就是乔治勋爵此刻可能已经控制了她;由于那个人掌握了她的某种秘密,因而便使出了威逼手段使她就范。在我的想象之中,种种可怕的可能性我全都设想到了。重婚、凶杀、伪造等等,不一而足。小说中的许多恶棍向来就最善于利用他人的某种隐私,以揭露相要挟,以便对一些孤苦无告的弱女子进行控制。或许是德律菲尔夫人曾经在某种票据背后乱签过什么东西,虽然这种“背书”的事我始终并不太懂,但我完全相信那后果将不堪设想。于是,就在我想象她的忧伤痛苦的时候(她在漫长的无眠之夜,这时只见她一身睡衣,兀坐窗前,长发飘飘,绝望地伫盼着天晓),恍然见到我自己(此时的我已不再是那每周只有六便士零花钱的十来岁的我,而是一名须眉英俊,膂力过人,身着漂亮晚礼服的伟丈夫)凭着智勇双全的绝妙本领,一举而将她从那魔窟之中拯救出来。但另一方面,当德律菲尔夫人受到乔治勋爵的爱抚时,她那样子看起来又似乎并非是全不情愿,她的那声笑给我的印象太深了,以致使我从耳朵里排除不掉。那股味道我是从来没听到过的。它使我心痒难熬,简直喘不过气。

[9] 威达,英国19世纪著名女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