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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猛然间我认出了来人正是德律菲尔夫人。玛丽-安看到我这么吃惊也不禁笑了:

我不明白玛丽-安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火。德律菲尔夫人的事当然再不提了。但是两三天后我凑巧需要到厨房去找点东西。这牧师宅里原有两个厨房,小的那个是日常做饭的地方,那个大的只是在牧师宅大摆筵席,广请当地士绅时才偶一使用,平日玛丽-安干罢活时常在那里休息休息或织织毛线。那天晚上我们只吃冷餐,所以五时茶点之后她也就不忙了。这时候将近七点,暮色已经降临。那天晚上正值艾米丽休假外出,厨房里自然只会有玛丽-安自己,但当我经过过道时,我忽然听到那里面有谈笑声音。我心想一定是有谁前来看她。屋里灯亮着,但由于上着深绿灯罩,厨房还是黑阒阒的。我看见桌子上摆着茶壶杯盘。原来玛丽-安正在接待她的客人。我开门进去时谈话立即停了下来,紧接着我听到了一声“晚上好”。

“露西顺便过来和我吃上杯茶。”

“我实在不明白你伯伯怎么会让你同这类人到处乱跑。瞧她帽子上还插着那么些花。我不明白她怎么还好意思到处抛头露面。走吧,我还有事要干。”

“我们正在一起畅叙旧情呢。”

“我走可以,可是何必动火!”

玛丽-安让我这么突然撞见确实显得有点害羞,但这时更害羞的反而是我自己。德律菲尔夫人那边却是满面笑容,充满着孩子般的调皮;整个神情是那么安详自然。不知什么原因,我特别记住了她那晚的穿戴。这也或许是因为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她显得那么雍容华贵。她的上衣是浅蓝色的,袖筒长长而腰部裁得极其纤细,下着一条镶有绉边的长裙。她的草帽檐大色深,上面缀满着玫瑰花叶以及蝴蝶结之类的装饰。显然这就是她礼拜天去教堂时的那身穿戴。

“我?”她竟突然发起怒来。“请你走出我这厨房。你整天来纠缠着我是想干些什么?你一天到晚跑来碍我的事,我还怎么干活?”

“我想过了,如果我坐在家里等玛丽-安前去看我,那我恐怕要等到世界末日了,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我自己先来登门。”

“那出教堂后你没跟她讲话吗?”

玛丽-安不太自然地微笑了一下,但看起来还是挺满意的。接着我讨取了我要的那个东西,便迅速离开了她们。

“我见着她了,”说时态度相当生硬。

我走进了花园,漫无目的地闲踱着。接着我上了小路,一边望了望那宅门。这时夜幕已经降临。不久我窥见一个人溜了过来。一开始我并没注意他,但是他却一直来回走动着,看样子是在等什么人。起初我还以为会是台德·德律菲尔,可正待我准备走出去,那人却停下步来去点烟斗;火光中我看到了原来是乔治勋爵。我非常奇怪他在那儿干什么,但就在这时我突然心头一亮,明白了他是在等待德律菲尔夫人。我的心猛地一下便狂跳起来。尽管周围有黑夜遮掩,我还是躲进了灌丛深处。我等了一晌,接着便看到边门开处,玛丽-安把德律菲尔夫人送了出来。我听到了她走在沙砾上的脚步声。这时她已走到宅门,然后把门打开。门咔嗒地响了一声。听到门响,乔治勋爵一跃便过了路的这边,这样还没等她走出宅门,乔治已经窜了进来。然后一把将她抓到怀里,紧紧地搂抱起来。这时只听她笑了一声。

我告诉玛丽-安他们已经去了教堂。我自己也紧挨着乡绅席的后面坐下,只是我不便于东张西望,不过从过道那边人们的举动上能够断定他们已经来了。所以第二天一有机会,我就跑去问玛丽-安是否见到了他们。

“当心我的帽子呀,”她咕哝道。

“我没意见,”她也表示同意。

我当时距离他们不过三英尺远,因而确实把我给吓坏了。万一他们看见了我可怎么办。我实在替他们感到太丢人了。我已经激动得抖成一团。半晌工夫他还在紧抱着她。

“可以的。那我们礼拜天晚上就去去吧,露西。”

“去花园里怎么样?”他说道,继续用那耳语讲话。

一天我把这话告诉了德律菲尔,“我的伯伯希望你能进进教堂。”

“不行,那里有那个孩子。我们去地里吧。”

“我们的耳朵已经叫你朋友们的事给灌满了,”他制止道,“谈点儿别的话题不是更好吗?不过我倒觉得,台德·德律菲尔既是在本教区里出生的,又几乎天天都见得着你,那他也可以偶尔进进教堂。”

他们从那宅门出去了,他的一只手臂依旧缠在她的腰上,然后便消失在夜色之中。这时我发现我的心在胸口撞击得那么厉害,简直透不过气来。我所见到的一切使我感到那么震惊,我已经想不清楚事情。我多么希望我能够把这件事对谁讲讲,但这却是秘密一桩,我也只能严格保密了。当然我也因为掌握了这么重大的事件而颇觉得意。一边想着,我已慢慢地返身回宅,从那边门进去。听到门响,玛丽-安向我喊道:

我的胸中这时装的尽是德律菲尔夫妻的事,但刚一提起他们,我就被我伯父立即堵了回去。

“是你吗,威利少爷?”

但是更剧烈的震动却是后来的一次。这时候已经是九月过半,我的假期快结束了。

“是我。”

“我过去那段酒吧女郎生活真是怪有趣的,只是一个人不能老干那个。谁也得考虑考虑自己的前途。”

我又进了厨房。这时玛丽-安正把晚餐放进托盘,准备送入餐厅。

德律菲尔笑了。接着她转身对我讲道:

“露西刚才来这里的事我是绝不会对你伯伯讲的。”她开口道。

“我倒挺喜欢那女孩子的,台德。她将来准会混得不坏。我跟她说,这种活是苦的,但也过得痛快。从这里头也很能见点世面,另外如果你闹好了,确实也不愁找个好主来嫁。我看见她手上的订婚戒指了。她跟我说,戴上了它,那些男的就更好跑过来和她逗趣。”

“当然不必。”

说着她笑了起来,仿佛非常得意这段经历似的。我听了后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也不知脸往哪放,只是满面羞得通红。另一回是我们在一次长途出游之后的返回途中,那天天气极热,我们都口渴得很,路经佛恩湾时德律菲尔夫人提出我们最好到道尔芬酒吧去喝杯啤酒。进门之后她便同柜台上的一个女子谈了起来。使我吃惊的是,她竟告诉人家她自己也在这行道上干过五年。谈话间那店主也凑了过来,于是台德·德律菲尔马上请他喝了一杯,接着德律菲尔夫人建议那名酒吧女郎也该喝上一杯,就这样几个人立刻聊到一块,又谈生意,又谈卖酒,又谈物价上涨,真是无所不谈。而这工夫,我自己是呆立一旁,浑身发烧,简直不知如何是好。最后他们出了店门时,德律菲尔夫人还讲道:

“这件事真是让我吃惊透了。我听见边门有人敲门,就跑去开了,一开门,只见露西站在那里,这一下我几乎腿都软了。‘玛丽-安,’她叫了一声,还没等我弄清她有何贵干,她已经把我热热乎乎地亲了一通。我也就只好把她请了进来,一进来后,我也就只好请她吃了杯茶。”

“我起初就在那里干活,”她说道,“以后我又去了海弗珊。由于出嫁我才离开了那地方。”

玛丽-安似乎在急于为她自己辩解。这也是能理解的。在她对德律菲尔夫人讲过了那么多的看法之后,现在竟让我撞见她们坐到一起,有说有笑,她当然能想到我会认为这是怪事。但是我却不想把这都说出来。

这话使我吃惊不浅。当然这德律菲尔夫妇现在倒也住了一所房子(据他们说还准备买下),而且还雇着一个女用人。不过要请玛丽-安去吃茶却似乎大为不妥,另外,转达此事也会使我非常作难。这家人好像对于什么事可做和什么事不可做一点也不清楚。再有他们对自己过去一些事情的那种谈法也不止一次使我听了好不自在,因为照我的认识,那些事他们是连提都不必提的。我并不清楚,当时我周围的那批人都是很虚伪的,而所谓虚伪,即是说他们总是喜欢假装得比他们的实际情形更加阔绰或更加排场,但是今天重新回顾一下过去,我的确看出了他们的一生当中处处充满着虚伪。他们是在尊贵体面的纱幕后面躲藏着的。身穿短衣或把脚放在桌子上的场合你是根本看不到的。你所看到的小姐太太只是午后见客时打扮得体体面面的小姐太太,而且也只有到了那时他们才会露面;这些人实际的日子是过得相当节省的,所以你绝对不能随便留在人家家里用饭,但是一旦请客吃饭,那桌上的饭菜又会丰盛得使你消受不了。尽管天灾人祸早已使某些人家彻底垮了,那些家里的人还是照旧把他们的头挺得高高,仿佛若无其事那样。比如某家的子弟娶回了一名女戏子,这家人对这桩丧气事绝口不提,而周围邻居们尽管私下里议论纷纷,当着这倒霉人家的面时却会抵死矢口不提戏园子之类的字眼儿的。谁都知道,拥有着那所高级宅院的格林考上校的妻子来自买卖人家,但这件不光彩的隐秘无论妻子本人还是她的丈夫都会瞒得死死的,所以尽管人们在背后如何表示不屑,当着他们面时陶器一词还是怎么也讲不出口的(而这个正是这位太太的主要进项)。再如一位愤怒的家长因为儿子不肖而取消了他的继承权,或因为女儿下嫁了便再不准她登门之类的事也是至今而屡有所闻。这类情形见得多了,我自然也就习以为常,不觉奇怪。但是使我深感怪异的是,台德·德律菲尔在一次谈起他在荷本恩区饭店里当跑堂的事时,他那讲话的口气竟仿佛这事完全无所谓。我听说过他以前到海上当过水手,那倒还算挺浪漫的;我也见过一些年轻人,至少是在书本上见过,就常干这类事情,并在经历了种种冒险之后,终于取回了一位伯爵女儿而发了大财;可台德·德律菲尔却又干了什么呢?他只是在梅德斯通当马车夫和在伯明翰当售票员。德律菲尔夫人呢也是一样。一次,当我们骑车经过铁路之徽时,她就提到她曾在那里干过三年;她的口吻听上去极其轻松,就仿佛那种事人人都能干得。

“她还不至于那么坏吧,你说哪?”我说道。

“一点不错。她常带我到主日学校去。但是要让我悄悄的不出声音,她可就费了事了。我听说她后来在牧师宅找了工作。谁想得到她现在还在那里!我确实有些年没见她了。我很想再见见她,同她叙叙旧情。请你代我向她致意,就说晚上有工夫时请她过来坐坐。我要招待招待她的。”

玛丽-安笑了。尽管她的牙齿已经不行,一笑起来,那笑容还是挺甜蜜动人的。

没想到她竟微微一笑,湛蓝的眼睛里放出光来。

“我也弄不清这是怎么回事,可她身上不知道有哪点地方迷人,你还是不能不去爱她。她在这儿也坐了快一个钟头了,但我敢替她担保,她这么半天可是一点也没有摆什么架子。她亲口对我讲,她的那身衣服料子不过三先令六便士一码。这话我相信的。另外她什么都没忘记。她还记得她还是个小妮子的时候,我是怎么给她梳头,怎么在吃茶以前给她洗手。你瞧,她妈妈还常把她带来同我们一起吃茶。那时候她真是俊得像张画儿似的。”

“她说她在黑麦巷住时和你是邻居,”我补充道,这时我觉得德律菲尔夫人的回答准会是从来没有听说过她。

玛丽-安的思想回到往日去了,她那出现了皱纹的有趣的面孔上露出沉思。

一天,我偶然向德律菲尔夫人提起玛丽-安来,说她在我们家当厨娘。

“不错,”她停了一下说道,“我敢说,一旦弄清情况,她也未必就比其他好多人更糟。她比好多人受到的引诱要多。我敢说,好些责备她的人如果遇上同样情形,也不一定就准比她好上多少。”

只是我对玛丽-安告诉我的那些关于德律菲尔夫人的事,一时还是接受不了。不错,在理论上我完全明白人们在结了婚之后会干些什么,而且还能以最粗鲁的话把这些事讲出来,但另一方面我却又并不真懂。我总不免觉得这类事实在是太恶心了,简直让我难以相信。当然我也清楚地球是圆的,但在感觉上它却只是平的。德律菲尔夫人给人的印象是那么诚恳,她的笑容那么爽朗天真,她的行为举止也都那么充满稚气,我又怎么能够相信她竟会同一些水手海员去搞什么关系,更不必说同那粗俗得要死的乔治勋爵去来往了。她完全不是我在小说里读到的那种糟糕女人。当然她的教养是不太够,她说话时带着浓重的黑斯太堡方音,在吐字上也有欠齐全,另外她的语句有时也令人咋舌,但不论怎么说,我还是不能不喜欢她。于是我终于得出结论,玛丽-安告诉我的那一套话纯粹是一派胡言乱语。

[1] 威利为威廉的简称或昵称。

至于说到德律菲尔夫人,每逢我同她丈夫在忙着搞拓片时,她总是一个人留在教堂墓地里边,这时她既不读书,也不编织什么,而只是独自个儿闲溜闲逛;在这点上她的确是本事够大的,她能够好长时间一事不干而丝毫不感厌倦。有时候我也跑开陪她在草地上闲坐上会儿,于是便聊了起来。所谈内容也无非是我学校里的那些事,我的同学、老师等等,或者是黑斯太堡的情况,甚至完全胡扯一通。最使我感到满意的是,她总是称呼我为阿显敦先生。说不定她就是第一个这么来称呼我的人,因而使我获得一种成熟的快感。我平日最为反感的就是听人管我叫威利[1]少爷。像这种名字也是人能忍受的吗[2]?其实我对我的那两个名字[3]都不满意,所以总是绞尽脑汁想再起个更合适的名字。后来我想出了拉得里克·莱温威斯,觉得这还不错,于是使用一种花体在好些纸上连签了不知多少。有时我又觉得如果改叫路德维克·蒙特哥玛利倒也像样。

[2] 书中人物阿显敦认为威利(或威廉)这种名字太平凡,因而呼叫起来不够响亮堂皇。

我总说不清为什么那德律菲尔夫妇偏好理我。也许除了心地善良之外,再无别的原因。我那时还不过是个孩子,既不招人,也不善说话,所以如果我还讨得台德·德律菲尔喜欢的话,那也完全是无意识的。或许是我的那副高傲态度使他感到好玩。从我来说,我也仿佛觉着,我竟同沃尔夫管家的儿子打起交道,这只是我自己不拿架子罢了,而他呢,他不过是我伯伯说的那种靠稿费活命的穷文人;所以有一次我想向他借一本他的作品来看(我借书的口气也是挺傲慢的),他的回答是他的书我可能不感兴趣,我也就信以为真,不再借了。不过自那次我伯父答应了我同德律菲尔夫妇一起外出之后,他对我们间的往来也就不再干涉。从此我们不是一道出去坐船,就是出去游山玩水,德律菲尔这时还常画上几笔。我说不准当年的英国气候是否比现在要好,还是这事只是出之于我年轻时的错觉,我总觉得整个那个夏天仿佛是天天晴朗,从无间断。于是我对那丘岗起伏、美好膏腴的沃野也就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眷恋感情。我们往往去的地方很远,逐个拜谒了许多教堂,然后将那里的各类铜制器皿以及那上面身着甲胄的武士或广裙的贵妇的图像全都拓了下来。台德·德律菲尔在这方面的热情大大鼓舞了我,所以我也干得挺起劲的。回家后我还把我的辛勤所得十分得意地拿给我伯父看,他看罢虽然没说什么,但我猜得出他的心思:尽管友伴不佳,但只要始终不离教堂,我的行动便不致十分出格。

[3] 指书中人物阿显敦的第一、第二名字。例如本书作者毛姆(姓氏名)的第一与第二名字便分别为威廉与萨默塞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