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四年级她才有了第一张“优秀学生”的奖状,她回家小心翼翼地把奖状贴墙皮上,那时墙还没有开裂。
家里还是老样子,和她走时一样。从小到大的奖状贴在已剥落了半面的墙上,形如补丁。她一张张看过去,仿佛一点点在刨掘自己的树根。
五年级有了第一张“三好学生”的奖状,那年有个好光景,麦子丰收,她指挥父亲把奖状贴在“优秀学生”的上边,相信自己和整个家都会越来越好。
她到家,关了门,闲言碎语却从门的各个缝隙往里头挤。
初中第一年,合作社的麦种换了供应商,种出来的麦子合作社自己都不肯收。父亲只能去县里做棒棒儿,卖体力,家里的田撂给了她,她休学半年,功课一落千丈,那年没有奖状。
她考了大学,进了大城,见了世面,再给她加个市长儿子做男人,那不就成凤凰了吗?说她是凤凰,不是因为盼她成凤凰,而是凤凰稀奇,擀面剥蒜打毛衣时的谈资就厚了,够嚼好多年不褪味道。等味道真的淡了,他们又可以说,欸?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那怎么没带自个儿升个天?所以她不是真凤凰,既然不是,那即使飞出去,也飞不高,飞不远,要跌下来的。被学校开除,被男人抛弃,城里呆不下去,就会回来。看吧,现在回来了,灰头土脸。做人啊,还得掂掂自己几斤几两。
初中第二年,奶奶当掉自己陪嫁的银镯子给她交学费。她握着她的手,说,小玉啊,好好读书,像你爸爸一样考上大学,将来才有出路。她看着奶奶,知道她这么说不是开明,只是因为她的理念,还停留在她年轻的时候,那个孩子们还在削尖了脑袋考大学的年代。
她其实一直没弄明白,林俊琢什么时候成了市长家儿子?他父亲只是个普通的公务员,但事实飞了几千里地,被那么多人的口水涮过,就变了味道。
初三她拿到了“三好学生”,指挥父亲把奖状贴得更高的时候,墙上掉下来了第一块墙皮,父亲也闪了腰。他没能把奖状挂到更高的位置,于是捂着腰不好意思地朝她笑笑,这时她注意到了父亲鬓角的第一缕白发。
上次回来,谁都知道是因为奶奶去世,那这次回来是为什么?在城里呆不下去了?被学校开除了?被那个有市长做老子的男人抛弃了?
县高要住校,学费也贵,村里的孩子都去了职高,她没多想,按部就班地也去了职高。第一年结束的时候,她发现这里没有“三好”和“优秀”,只有“职业技能标兵”。改了名字,是让你提早明白自己的位置,清醒将来的路。她按部就班地拿了标兵,往墙上贴奖状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心里升起了一丝失落。
那天她走在阔别已久的乡间,道路依旧不平整,拉杆箱被颠得硌楞楞响。这响声对这穷乡僻壤而言是那么陌生,却又那么新奇。她一路走回家,整个山村的耳朵也跟着她一路回了家,比村支书家的大喇叭还管用。
高二的时候,一批电脑配备进了学校,那是7G网络商用化后不久,交通工具从地上的私人汽车变成了天上的公用飞梭,飞梭制造业骤然崛起,人力缺口大,劳务公司想提前抢人,就给职高援助了批旧电脑。她还记得手指第一次触碰键盘的感觉,她按了几下,电脑就蹦出了“禾小玉”三个字。电脑来自外面的世界,于是她以为外面的世界,像这台电脑一样,只要有输入,就会有输出;只要努力了,就会有回报。
看着offer,看着她耀眼的林俊琢,离乡五年多了,她从未像现在这般,想回去看看,看看自己丑陋的玫瑰树根。
她也想要一台电脑,于是农忙的时候,帮人家割麦子,跟父亲去集市的时候,帮人家做小工。她攒了一点钱,去二手店搬回一台比她年纪还大的电脑。她后来才知道,打工并不值那么多钱,是父亲悄悄塞给的雇主。那是2037年,距离Unix千年虫危机,还有一年。
那是你,之所以是你。
2038年1月19日,她听着父亲哼的歌,坐在变成“砖”的电脑前,对自己说:“要出去!去大城上大学。”那时是高三,她没有拿奖状,因为她,再不需要了。
那时她才领悟,所谓鸿沟的巨大,不是指你跨不过去,而是即使你的今天和明天跨过了,你的昨天,也终有一部分,会永远地留在对岸。你呱呱坠地的地方,你感受的第一缕阳光、你背上的第一个书包、你的苦难、你的无奈、你麻木的父亲、你耕作的土地……那些以前你拼命想要抛开的东西,其实早已纠缠在血脉里,那是你的过去,你人生的一部分,不可篡改,不可抹去。
每段经历,不论甘苦,都是人成长的养料。
“你从小和他们生活的环境不一样,很多鸿沟是潜移默化出的。”看着激光定位的点,她脑海里冒出的是父亲的这句话。
那台“砖”还在原来的位置,一尘不染。她坐在6年前每天晚上都会坐的位置,望着大门。
整个“进化”过程,只需要十分钟,她就可以获得成为“两栖人”的资格,穿过石墙,改变认知,成为另一边的羊。石墙密不透风,原来的那头,便再和自己没有关系了,不同的语言、不同的认知、不同的文明、不同的……物种……
门后,影影绰绰,仿佛有一群野兽在窥伺。
那天,激光定位到她手臂的时候,凝成了一个血红的点。她看着那个点,第一次那么认真地审视自己的皮肤。其实有一点点黑,常年下地帮父亲劳作,日晒雨淋的,肤质是比同龄的城里人粗糙了那么一点点。
上大学的时候,她曾去过城里的自然博物馆,有一面墙上,钉满了各种动物的骸骨。从脊椎动物,到哺乳动物,到灵长类动物,各种猿,一直到各种人类。它们没有皮肉,只有最纯粹的骸骨,白花花的撑满了整个眼帘。她跟着同学们一路参观,走到这面墙的时候,她停了下来,坐在墙前的长凳上,看着这面墙,一整个下午。
她已经藏了太多的秘密,在他面前。她和他到底是怎么认识的,她思维实验的陷阱,她和姜和的交易,以及,她到底为什么不种芯片。
那么多不同的物种,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南半球的、北半球的,不同的门、纲、目、科、属、种……可被剥去皮肉后,形骸竟那般惊人得相似。它们明明都在同一条演化链上,身上有着90%以上相同的基因,却彼此猎食,彼此灭绝。
“我有我的原因。”
就像文明。
他把心剖出来给她看,那她不应该有所表示吗?种下芯片,敛去缺陷,融入这个社会,才能有更好的学习机会、更好的工作机会,这是为了她的未来,也是他们的未来。
那些躲在门后伸头伸脑,想看她笑话,想折断她“翅膀”的人,身上都残留着上一段文明的影子——封建的影子。
林俊琢公派了一年。临行,那边问他要不要留下的时候,他脑海里是她,所以选择了回来。他喜欢她的灵气,也喜欢她与众不同的忧郁,但那种时不时冒出来的莫名其妙的固执,又让他有点恼火。所以他把深凝的offer给她看。他也可以留校,呆在象牙塔,跟着导师旱涝保收,但他选择毕业后去外头打拼,从头开始,闯自己的天地,为了给她更好的未来。
她坐在堂屋的暗处,看着他们,也看着它们。
“为什么不种芯片?”他问她。
门外的人、墙上的骨,都是演化树的树根,那也是她自己的树根,是她来自的地方,是她,之所以是她。
电脑是用林俊琢的钱买的,他有奖学金,也有博士生津贴。他其实给了她更多的钱,让她去买台电脑,再去种下芯片。她却买了台便宜的电脑,把剩下的钱还给了他。
于是她站起身,走过去,打开门,让自己曝露于他们的目光之下,却报以微笑,灿烂的微笑。她厌恶的,其实不是这群人,而是这群人身上,洗不去的封建残影。
一个漂亮的logo贴在电脑页面的顶端,网页也做得很有质感。网页本就是高科技公司的名片。
物种和文明,都自过去演化而来,也必将向未来演化而去。所以,石墙不会只有一道!今天隔绝的是“原人”和“两栖人”,那明天呢?未来呢?
“对,深凝。”
“你为什么不种芯片?”林俊琢问她。
“深凝?”
她的过去,不该被一道石墙斩断,她的未来,更不该被一道石墙框死。在这世上,可贵的,不是富有,也不是某种认知,而是你理解了所有认知,却清醒地保持自我的那份坚持。是你,之所以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