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但那都是物质层面的孪生,更重要,甚至可以说数字孪生最重要的标的物,是人。”
“所以,元宇宙里面也会有学校,有山村,有麦田?”
就像房子造好了,是给人住的,只不过现在房子换成了一整个虚拟世界。
“元宇宙。就是一个人造的新世界,用数字模拟出的世界,在那里,你可以生活、工作。但不同于现实世界你所拘于的空间和身份,人可以拥有更多的可能,某种程度上,嗯……成神。要制造一个世界,那得把现在世界的一部分复刻进去,这就是数字孪生。”
“大家都想住精装房。一个新发布的游戏,没有人希望登录的时候,迎接自己的是一个荒凉的世界。芯片,是一种学习程序,会模拟本体的人格。植入的人多了,就可以模拟出一整个社会。元宇宙这套刚建好的‘毛坯房’,得靠芯片套取出的人的社会,去进行调教,才能适应人的需要。作为回报,现在贡献了信息的人们,将来都会欣喜地发现元宇宙是为他们定制的‘精装房’。芯片提供的那套融合了数字、色彩和形状的语言系统,也是为了让人们提前适应元宇宙的数字式沟通。元宇宙真的上线的那天,两个世界,就能无缝衔接。我们,所有植入了芯片的人,也就成了真正的‘两栖人’了。”
“什么,宇宙?”
机械臂的动作很精准,她手臂上一个很小的位置被彻底消毒,激光定位的那个点,犹如一颗极小的朱砂痣。
“为了,实现元宇宙。”
“那那些没有植入芯片的人呢?‘精装房’不用测试他们的需要吗?”
芯片植入是很简单的小手术,甚至不需要麻醉,费用也很亲民,至少亲大城市的民。
美丽的医生沉默了,用微笑替代了某种不可说,大家却都心知肚明的答案。
“为什么,要植入芯片?和过去的人一样用嘴说话,不好吗?”躺在手术椅上的时候,她问美丽的医生。
“没有这个打算对吗?”她猜到了答案,“是因为他们穷吗?无法消除贫穷,就消除产生贫穷的人,至少在新的世界里?”
科技,就是那道石墙。
“朱砂痣”的边缘出现了一点点模糊,她在颤抖,但手术室明明是恒温的。
很久很久以前,草原上生活着两群羊。一天,神在草原上划下了一条线,那条线立刻变成栅栏,横穿整个草原,把两群羊隔了开来。第一天,羊发现了栅栏,聚集而来,因为它们感到好奇;第二天,羊试图打破栅栏,却不行;第三天,两边的羊互相喂食对方自己这边的青草;第四天,两边的羊群都在栅栏边建起宏大的集市,交换青草,繁荣和乐。后来有一天,神把栅栏换成了石墙,密不透风的石墙,两群羊再也看不见对方。第一天,羊发现了石墙,聚集而来,因为它们感到好奇;第二天,羊试图打破石墙,却不行;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石墙边的羊越来越少,直到最后,只各留下一只羊巡逻;第六天,巡逻的羊发现石墙有松动,石头在悉悉索索地掉,于是它拉起警报。羊群围过来,不断加固石墙,墙越垒越高,直到撞破了神家里的地板。神问羊,为什么加固石墙?羊说,那边有狼,会吃自己。神说,不,那边和你们一样,是长着角的羊。羊说,不,那边和我们不一样,是没有角的狼。
“不是贫穷。是认知!”依然是招牌式的微笑,“城市里也有穷人,但为什么要让芯片植入进医保,使他们也有机会植入?因为他们虽然穷,却和我们有一样的认知。我们,是石墙同一边的羊。”
她想起曾看过的一个童话:
她的手心冒出了冷汗,那最后一句,她不确定是否真的听清了。
为什么?
“墙的同一边,是同样的规则、同样的秩序,这就是社会。但偏远地区不是,他们在墙的另一边。贫穷,只是一种外在表现而已,不是根本。墙那边羊的真正可怕之处,在于他们已经无法理解我们的规则,我们的秩序,更别提对我们的认同。生物芯片、量子计算、元宇宙,说白了,就是新的语言、新的思维模式、新的认知。这些都是甄别的手段,船上的人太多太重,总得要甄别掉一些的。时间放长点,几十年后,石墙两边,就不再是同一个文明;几百年后,就不再是同一个物种了。小姑娘,别抖,放松……”
看过外面的世界,再回去,她会发现一些从小到大都忽略了的东西,比如,麻木的其实不是父亲,而是整个山村的人。比如,只要你没有打算回来,你便是胳膊肘往外拐,不再是这个团体的人。不论你本心如何,他们都会以道德制高点的口吻责备父亲没教育好女儿,说,是小玉变了。儿时好友也对你带回来的书不感兴趣,她们责备你没有带回来衣服鞋子化妆品。参加葬礼的时候,所有人当你是空气,一如你做自我介绍的样子,一如你参加社团活动的样子。你明明没有抛弃他们,可他们却先抛弃了你。两个世界,都抛弃了你。
“对不起。”她止不住地颤抖,激光的红斑仿佛一滴血,有什么东西,刺痛了她。
两年没回家了,该回去看看,顺便告诉父亲她考研的决定,当面说会比较好。她这么想。
她用手捂住已经消毒完成的切口,说道:“手术……不做了。”
她查了资料,准备预约医院的时候,接到了父亲的电话,让她回家一趟,奶奶去世了。
“不做了?”
没关系,钱够植入芯片就行了。
“不做了。对不起,再见。”
后来的分手也自然而然,没有人主动提出。随便了,反正她不是出于爱。而他,野味吃过了,新鲜劲过了,山路颠久了屁股还是会觉得疼。
“不见。”
大三上半学期的时候,她决定考研。这本不是个问题,如果她有芯片的话。所以当那个男同学找到她,问那个问题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很感激他,来得够及时,否则备考的时间就不够了。所以每次他有需要,她都会惺惺作态地迎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