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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齐

可是,史诗中的莽古斯,真的在西边出现了。

多少代过去后,他们已经把西迁的拉玛草原当家了,已经把拉玛草原当作自己的本巴。

那是一个巨大帝国。他们所在的草原在一个黄昏被纳入帝国的版图。

他们不堪受其统治。在一个寒冬,集合起全体部族东归,回那个已经完全陌生、只在史诗中留下名字的本巴家园。

那时候,他们的江格尔齐,坐在汗国朝东伸去的影子里,讲述本巴国的英雄故事。他们在无限延伸的影子里,仿佛又回到东方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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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黄昏,大地上的影子从西边回来。

策吉看着江格尔说,接下来的故事,就是你在梦中看见并经历的。

每当他们倾听史诗中的江格尔,在本巴草原出发,策马挥刀征战拉玛草原时,就仿佛自己从来未离开过家乡。而远迁到拉玛草原的,只是影子,一个汗国的影子,在早晨的阳光里朝西延伸到拉玛草原。

本来,我们无缘看见真实。我们只在齐创造的梦里。

迁居拉玛草原后,史诗中的家园依然在本巴草原,史诗里的班布来宫殿,依然矗立在本巴草原的中心。史诗中的敌人莽古斯,也依然在已经是自己家园的拉玛草原。

在过去的几百年里,这个梦里的所有人,都活在永远年轻的二十五岁。

和他们同族的另一个部落迅速壮大起来,不断向西侵略。他们被迫离开世居的本巴草原,远迁到史诗中莽古斯所居的拉玛草原。

而创造梦的部族在一代代老去,死去。我们在替他们永远年轻,替他们征服一个个莽古斯。

他们史诗中的莽古斯在西边,真正的敌人却出现在了东边。

每当他们打一个败仗时,齐便会讲七个江格尔带勇士们打胜仗的故事。

作为部族说梦者的齐,用诗歌创造了战无不胜的英雄江格尔,和他的十二勇士。也创造了让部族害怕的莽古斯。

当他们因衰老和作战死亡时,也都被告知去了江格尔的本巴国度。

那时部族的主要威胁来自西方的拉玛草原,因为西北风从那里吹来,暴风雪从西边刮来,他们醒来和睡着后的害怕也来自西边。

而现在,这个创造了本巴世界的部族,却正面临灭族之灾。

那里碧草连天。在马背上放一只装满圣水的宝瓶,打马走过辽阔平坦的本巴草原,瓶中水都不会洒落一滴。

你前夜梦见的,正是他们此刻在经历的。

本巴是齐的祖先所居草原的名字。

即使你已经离开那个梦,那场迁徙还在继续,那里的人还在每日每夜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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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你的梦里,已经看不见他们生存下来的任何希望,他们回乡的路太长,那些倾听过史诗的耳朵,将全部腐烂在草地。说唱史诗的嘴再不会发声,那时候,我们的本巴世界也便永远地睡着了。

当他这样说唱时,突然觉得,那个他在梦中看见的真实的世界,也正被他说出来,那里的人和事,也在他的说唱中,似乎并不真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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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格尔也像是听得睡着了。围坐的勇士们也跟江格尔一样昏昏欲睡,似乎他们对于自己是否真的存在并不担心。又好似心里早知道这些,在这里装糊涂。

策吉这样想时,觉得自己就是说梦者齐了,他端坐在那里,耸肩摇头,带着梦中那个齐的声调,一句一句地说唱起来。

江格尔眨了眨眼说,齐用梦的方式告诉我们这些的意义何在?

策吉看着明彦,又看在座的众勇士。他意识到自己的看及眼前所见,也不真的存在,心中陡然泛起一股悲凉,继而觉得这悲凉也是虚构的。他扭头看一眼外面渐暗的天色,第一次觉得这样的黄昏,已经虚设很多年了。他有必要把真实告诉在座的各位了。

策吉说,他在向自己创造的本巴世界作别。也是在向我们求助。他相信在全部族传唱数百年的江格尔汗和众英雄,会显灵在每个人心中。

只见美男子明彦端起酒碗,抿一下又一口干了。然后说,难道我们喝了多少年的阿尔扎酒,也不是真的。我们缠绵其中的无数次醉与醒,也是假的。我们放声赞颂的万千事物,也不曾存在。

江格尔说,这会帮助他们吗?

坐了一圈的众勇士都愣愣地听着,面无表情,仿佛讲述此时此刻的齐,没有给他们表情,也没有给他们知道真相后的惊奇和慌乱。

策吉说,你带领部族梦里奔赴在回乡之路时,已经加入到他们的队伍。梦中你在他们真实的队伍里。勇士们在你的梦中带回的累,已经减轻了那个真实世界的重量。在最困难的时刻,你指引了方向,带去了力量。

齐为何要让我在梦中看见真实,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地活着,该有多好。他告诉了我们真实,也便毁了自己的梦。我们这些知道了真相的人,还会像以前一样快乐地生活在他的讲述中吗?江格尔说。

他们陷入绝境时,曾一次次回头,盼望随后而来的部族。

那是我们的世界,此刻就悬在他们头顶。

可是,当他们知道后面只有冻僵的尸体时,便不再回头。

在那个绵延百里的迁徙队伍中,载满货物的牛车是沉重的,牛羊疲惫的步幅是沉重的,已经死去躺了一地的人是沉重的,还在艰难跋涉地活着的人更加沉重,只有齐脑子里的本巴世界没有重量,它孤悬在冰天雪地中挣扎的人群和羊群头顶。

这时候,熟记于心的史诗中的英雄显灵了。

是的。策吉说。那个要回去的家是他们的也是我们的。因为说唱我们的齐就在迁徙队伍里,他带着脑子里的本巴世界,在回家。

他们夜里听齐讲史诗中的英雄故事,白天冲向敌人时,浑身充满史诗英雄的勇猛和气力,人人不惧死亡。

那我们在那个梦里拼命要回去的家,也是真的。江格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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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前些夜里所梦见的,是那个真实世界里正发生的事。策吉说。

策吉的讲述,让江格尔仿佛又陷入那场寒冷的梦中。

那什么是真的?江格尔说。

江格尔说,我想知道此时那边是怎样的情景。

是的,我们并不真的存在。策吉说。

策吉说,此时齐坐在你曾去过的寒夜里,给围坐身边的人们讲述江格尔。

你是说,我们的本巴世界不是真的?江格尔说。

齐在夜里讲述。他的白天正是我们的漫长黑夜。当齐拖着自己忽长忽短的影子,在太阳底下忙碌时,我们的世界是睡着的。

江格尔看着耸肩摇头说话的策吉,仿佛他在梦中无数次地看见的那个背对自己的人,就近在眼前。

现在,我们的世界醒来了,说明齐又开始讲述。他唤谁的名字谁活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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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章史诗都先从江格尔汗讲起。齐先创造了江格尔,又给江格尔创造一个父亲。在齐那里,人们总是先知道江格尔,才知道江格尔的父亲乌仲汗。江格尔创造了自己的父亲。我们都是自己父亲的创作者。

我们的本巴国度,正是他说出的一场梦。

起初,我们只有名字,后来在一个个故事里,被讲活了,有了灵魂。

现在,他给了我更多的几乎不可能有的能力,让我看见他——本巴世界的创造者。他叫齐,另一个世界的说梦者。

有灵魂的人物才能在故事里活下去。

讲到我时他往人堆里看了看,他应该知道我在听故事的人里。他讲的故事其他人听了无数遍,唯独我是第一次听。他似乎专门讲给我听的。我跟围坐的其他人都不一样。我是他正讲述的故事里的人,又被他安置在故事外面。他有意要让我知道,我们所在的本巴世界,都是他讲出来的,我们只活在他押韵的诗歌说唱里,诗有多长,我们的世界便有多大。他不会让我们跑到诗外面。他给每个英雄非凡的本领,给了我能预知过去未来九十九年的能力。

齐的讲述是连贯的,我们的生活便一直向前。当齐停下来时,我们的世界便进入黑夜。那个黑夜有多长我们并不知道,如果齐七天没讲述,我们的夜便是七天长。如果一年不讲述,我们的世界会沉睡一年。

接着他讲到了我。

如果齐消失了呢?江格尔问。

我第一次听见我们的生活被人说出来。  

如果齐消失了,我们的世界便就此终止。但齐不会消失。策吉说。

我眯着眼安静地听着,那一节一节的故事,说的正是本巴草原一段一段的日子。有过去,有现在,也有将来,跟我们每日所过的生活一模一样。

因为我们会在沉睡中做梦。

那故事中有江格尔汗,有在座的众英雄,有洪古尔和赫兰。

梦是我们在齐创造的世界里,多余出来的生活。

他似乎知道我在这场梦的外面看他,知道我已经看了他很久。他朝上望了望,突然间我落座在他对面,却不敢看他,只听他在说唱一个长长的故事。

在梦中我们每个人都成为说梦者。

就是那个人,他清楚地坐在寒冷黑夜的雪地上,在给一堆几乎冻僵的人讲故事。他耸肩摇头的动作跟我以往看见的一模一样,只是这一次,我看见他的正面了,他竟然是一个孩子,他的脸仿佛是谁转世回来的样子,那么熟悉,又有一种想不起来的陌生。

潜意识中我们早已知道自己活在齐的讲述里,早早便向那个世界偷渡了自己的讲述者。

就在前夜,我看见他出现在你的梦里。

事情就是这样的。

而在这一切的尽头,我总看见那个背对我的人,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我知道他在说话,他的脊背在摇,肩在耸,头在摇。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我知道他说的一定跟我们有关系。

每隔二十五年,会有一位史诗中的人物,在故事中觉悟。他借搬家家游戏回到童年,又在捉迷藏游戏中藏回到母腹。然后,在梦中替换了时间和命运,降生为那个世界的说梦者齐。

当我朝未来的九十九年里眺望时,那里没有我父亲的目光,我同样看见一节一节被安排好的故事,或整齐或错乱,就像我们安排好不会改变的一场场酒宴,我们一日日地走入那些布置好的故事里。

洪古尔、赫兰、哈日王,还有江格尔,都曾降生为齐,他们一出世便会说唱所有的江格尔诗章。

策吉说,以前,当我站在班布来宫殿的瞭望塔上,朝过去的九十九年里远望时,会看见我的父亲——那位前本巴国的老谋士。他偶尔抬起昏睡的醉眼朝这里望来时,我会接住他的目光,他的目光里有我所不知道的九十九年。当我们父子俩的目光接在一起,静静地掠过那片一百九十八年的时间旷野,我看见了层层叠叠的时间里,过去的一切都像是被安排好的,像一节一节的故事,每一节故事里的人都活着,即使死去的人,死亡前那一段人生也还活着,连死亡本身也以死亡的方式活着。那些故事连接着我和你正在说话的此刻。

我们自创说梦者齐,然后被他在另一个世界里讲述。

策吉说,我一直在看你的梦。你把所有本巴人和牲畜都带到梦里,整个夜晚只有我一个人,孤独地站在这场梦外面,探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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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吉接着说,我们的故事已经被无数代的齐说唱过。

每当他想不清楚一件事时,周围的一切便停顿在那里,时间在他脑子里卡住了。

这一轮说唱我们的齐是一个孩子,那些前辈齐说过的江格尔,他在母腹中早已听会。如今他讲的这一章,是自己新创的,他不想一出生就讲成人打仗喝酒的那些事。他新编了洪古尔和赫兰的故事,在迁徙途中说唱。他希望这场迁徙只是一场搬家家游戏,希望死去的人只是在捉迷藏游戏里,都会被找见。

江格尔望着策吉,时间又一次停顿了。

在他自创的这一章里,赫兰、洪古尔和哈日王成了主角。我们一直等待没有回来的赫兰和洪古尔,都到了那里。

策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不光你梦中要回去的故乡是真的,连那个梦都是真的。

他塑造了跟自己一样无拘无束的孩子。我们这些大人便没有多少事了,只剩下一场场的酒宴。

这么说,那个梦中的故乡是真的。江格尔说。

也正是他,把那个世界的真实透露给我们。

策吉说,我们在梦里时,醒是随时回来的家乡。而在醒来时,梦是遥远模糊的故乡。我们在无尽的睡着醒来里,都在回乡。

拉玛国不愿出生、出生了又不愿长大的哈日王,早知道这个世界是虚构的,他从不认真生活,但却认真地摆布着一场场游戏。他知道自己是故事里的人,让故事变得好玩,有意思,故事才能活下去。一个不好看的被人抛弃的故事,肯定是故事里每个人都没有尽力。

江格尔看着众勇士,又看谋士策吉。

你的父亲乌仲汗,也早知道这个世界的荒诞,他用搬家家和捉迷藏游戏,重新安排草原上的生活。汗王你坚持在二十五岁里不往前走半步,不愿长大的洪古尔和不愿出生的赫兰,都让我们的世界变得不一样。那个哈日王,更是做足了一个故事中人的能事,他倒腾出一场一场的故事,最后用做梦梦游戏,让我们知道,这个故事外面真实的世界。

江格尔说,我在那个梦里明明知道有一个要回去的故乡,醒来后却全然不知。难道我们世代生存的本巴草原竟是异乡,或是梦中真有一处要回去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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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酒下肚,前夜的梦又浮现在眼前。

谋士说到这里突然顿住,整个人都僵在那里。江格尔也僵在那里。过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谋士说,我看见那边的黎明了,讲述我们的齐,将在这个白天的雪原中被敌人追杀。他留给我们的漫漫长夜就要来临。

江格尔说,这碗酒,敬给刚刚过去的那个梦,愿它不再袭扰我们。

江格尔说,我多希望再回到那个梦里。

江格尔端起酒碗,看看右手空了很久的座位,想着没有回来的洪古尔和赫兰,又想着撇下自己去了老年的阿盖夫人,腿关节的疼痛又冷飕飕地袭来。

策吉说,梦一旦说破,便再回不去了。

作为汗国颂祺的美男子明彦,首先祝贺江格尔汗从那个长途迁徙的寒梦中摆脱出来,然后低吟起本巴国对梦的祝赞歌。那歌词取自人的梦呓,一句跟一句不连,但用同样来自梦中的低缓曲调唱出时,所有做过梦的人都听入迷,仿佛梦是丢掉的孩子,在唤人去领回来。仿佛梦是遗忘的家乡,在招呼人回去。

江格尔僵硬地坐在那里,勇士们端起酒碗的手凝固住。

酒宴的主题是梦。

江格尔试着动了动手,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勇士们也学他的样子一饮而尽。江格尔重重地放下酒碗,想听见碗碰木桌的声音。竟然没有一丝声响。

今天是本巴国九九八十一天酒宴的最后一天,昨晚散场今又聚在一起的众勇士们,发现自己并没有老去,还在二十五岁里。既欣喜又略有失望。

在这个被齐说唱的世界里,碗碰木桌是没有声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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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继而感到喝进嘴里的酒也没有味道。或许齐说出它时,只说出了酒让人醉,让人热血沸腾,却没有说出它的味道。在一场场的酒宴中,江格尔和勇士们喝到嘴里的酒,都没有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