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格尔无奈地看着众勇士,他让本巴国人人活在二十五岁,自己的夫人却领头衰老了。他不知道阿盖衰老成了什么样子,她或许怕衰老传染给他,而远远离开了宫殿。江格尔想到衰老时,牙根突然松动了一下,似乎衰老正从身体的一个部位苏醒过来。
谋士策吉说,在我们一次次端起酒碗的光阴里,女人们已经度过青春,追随阿盖夫人聚集到七十岁里。我在宫殿瞭望塔上,看见她们一个个活成老祖母的样子。她们频频朝这里望。偶尔有喊声传过来,像是母亲喊丢失的孩子。
江格尔说,我们怕是挡不住地要老去了。
这日,从酒宴中清醒过来的江格尔,发现阿盖夫人不见了。继而传来本巴国的女人们衰老的消息,汗王和勇士们都有点不知所措。
勇士们都惊讶地看着汗王,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一件事情,便是老去了。他们似乎看见老掉的自己正从远处走来,一步步地走到身体的各个部位,直到完全替换掉年轻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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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直跟着江格尔,他年轻,他们年轻。他说老,他们跟着老。
他又回到之前漫长无梦的夜晚。父亲乌仲汗在这样的黑夜靠梦找见他。他也在梦中,知道有一处遗忘的故乡要拼死回去。那个故乡一直藏在黑暗里,像他老去的父亲一样,等候被儿子梦见。
他们的女人已经跟着阿盖夫人去了老年,她们在那里放慢脚步,耐心地等待自己的男人。
那个梦因何不见了,汗王并不知道。白天他在宫殿暖洋洋的汗位上,腿关节依旧冷飕飕地疼痛,似乎那里有一场没刮走的寒风。他用手去搓,想把里面的寒冷驱走。当他摸到自己冰冷的双腿时,意识到他的腿还在梦中的风雪中,没有走出来。那里的大雪还在纷纷飘落,人畜还在每时每刻地死亡。只是不再被他梦见。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汗王脸上。只等江格尔汗招呼一声,他们便要呼啦啦地老去了。
他看见自己的睡眠,和笼罩草原的夜一样长,一样宽,也一样漆黑。
江格尔一动不动停在那里。
江格尔从昨夜开始不再做梦。
大家都随汗王停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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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天窗照进来的阳光也停住,外面草原上的风也停住。
那条长大的和布河,又回到小溪流的模样。
这样过了许久,谋士策吉说话了。
储藏在老汗王梦中的牛羊,全部回到草地上。
他讲了一段长长的故事。每当他感到时光前移太快时,便讲一段先前的故事,把走远的时间拉回到过去。
拴住老汗王的铁链,也在阿盖夫人隔着一条河的温暖的目光里,融化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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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跟江格尔的父亲乌仲汗,以及先前老去的祖辈们,隔着一条河的距离,相互看见,彼此呼唤。
起初,人和牛羊密密麻麻居住在草原上,不分部族。
然后,她们迅速地长到秋草金黄的七十岁,在那里追赶上头发银白、依然美若天仙的阿盖夫人。她成了那个年岁里的王。她们从自己衰老的脸上,认出早已不在的母亲和奶奶的脸,在自己的唠叨里又听见母亲早年的叮嘱。
那时候雨水充沛,所有花朵都结出果实。公羊的每一声咩叫都让母羊怀孕。人一觉醒来,晚上的梦都变成眼前的现实。
她们走在五十岁的墨绿草坡上时,回头看依旧活在二十五岁里的男人,就像看自己刚刚长大的儿子。
居住在草原中心的乌仲汗,感到了人世的繁荣与拥挤。
女人们欢欢喜喜地走到自己的二十六岁,二十七岁。当她们走过眼角纹初显的三十岁时,整日耗在酒宴上的男人们都没有觉察。
他用搬家家游戏,让人们都回到不占多少地方的童年。
她们永远二十五岁的青春,已经太陈旧了。只有衰老让她们感觉到新鲜。
又用捉迷藏游戏,让地上的一半人藏起来。
阿盖夫人衰老的消息,随一个季节的风传遍草原。老年像一处遗忘的家乡,被回想起来。女人们结着伴儿往老年里走,眼角和唇边的皱纹,在她们快乐的微笑里生长出来。
作为游戏的开启者,乌仲汗没有按规则去找那些隐藏者,而是在一半人都藏起来后,把空出的辽阔草原据为己有,建立了本巴国度。
人们开始渴望岁月流逝,向往三十岁、五十岁的自己。
那些藏起来的人,开始怕被找见而静悄悄地消失在远处,越藏越深远。
女人们在二十五岁里待太久了。当和布河还是小溪流的时候,她们就齐聚在二十五岁了。青春像开不败的花朵,一动不动地停留在脸上。每一天每一年的自己都一模一样。或者并没有每一天每一年。所有日子都是同一个日子。每一天都是昨天也是明天,不会有任何变化。
后来因为老没有人去找,便着急了,派使者四处走动,故意挑衅惹事,暴露自己。
当阿盖说出活在老年这句话时,本巴草原上的女人们,纷纷地开始变老了。从和布河边,到赛尔山前,那些奉阿盖夫人之命,等待洪古尔和赫兰的年轻女子们,很快地过了乳房鼓胀的哺乳期。
他们在藏匿中隐秘地建立起一个又一个汗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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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玛汗国便是其中最强大的,汗王联合起所有被欺骗的隐藏者,向本巴国发起一场一场的报复性攻击。
现在,我只想和你一起生活在老年。
我们把那些隐藏者叫莽古斯。
我很小的时候,曾想和你一起待在童年。后来我想跟你一起长大,可你一直不长大。
他们在漫长的隐匿中,学会各种藏身之术。把霍霍的磨刀声藏在狼和黑熊的吼叫中,把马蹄声藏在戈壁的飞沙走石中,在摇晃在树荫里藏起走动的人影,在河底滚动的石头上藏起车辙印,在虫鸣和微风中藏起长途跋涉的喘息声。他们的行迹连能看见九十九年凶吉的谋士都难以觉察。他们常常瞬间出现在眼前,班布来宫殿的酒宴,经常被打断,酒桌被掀翻。
我本想用好多好多年的时光走到老年。可是,我在二十五岁里停住,青春漫长得让人绝望。
本巴国的缔造者,我们的老汗王乌仲汗早已无力抵抗,带着他那一辈人,一路躲藏到骨头变薄的老年。却还是被莽古斯找到并追赶上。
阿盖夫人说,我早想到你是年老的洪古尔。我每天站在宫殿门口远望时,目光都落在你白发苍苍的头顶上,我从那里遥望我的老年。
游戏反转过来。本巴人成了躲藏者。
洪古尔不由得闭住眼睛,在他吃奶的幼年,他最渴望的便是阿盖夫人的怀抱,他每次走进班布来宫,都希望阿盖夫人能摸摸他的头顶,把他抱在怀里。可是,阿盖夫人保持着他仅能闻到她体香的距离。现在,阿盖的手就抚摸在他苍苍白发的头顶上,她仿佛在抚摸斑白乱发下那个已经不复存在的幼年的头。他不由得蹲下身体,像要缩回到他渴望这只手的幼年。
乌仲汗开创了人世初年的这场游戏,却无法将它停住。
阿盖夫人微笑着走近洪古尔,伸手抚摸他的花白头发,像在抚摸年幼的洪古尔。当他还在吃奶的幼年,阿盖夫人的手一次都没有伸向洪古尔,她从那个赖在童年不长大的孩子身上,看见他早已长成大男人的那部分,她不能去抚摸江格尔之外的另一个男人。现在,她从这个已经长老的男人身上,又看见他还是幼童的那部分,她的爱抚是给那孩子的。
老汗王的儿子江格尔汗,带着我们这一辈人,躲藏到永远年轻的二十五岁里。
我不该让你喝了这碗奶茶。洪古尔愧疚地低下头说。
莽古斯找遍童年,只有洪古尔一个人。
然后,阿盖夫人看着洪古尔,她的岁月迅疾旋转起来,只眨眼工夫,洪古尔看见已是老夫人的阿盖站在眼前。
找遍老年,只有酣醉的乌仲汗。
在他老眼昏花但又分明充满着吃奶娃娃对乳房无边渴望的眼睛里,阿盖夫人扬起脸,将那碗奶茶一饮而尽。
他们从十八岁,从二十三岁,往我们躲藏的二十五岁里追赶。眼看到跟前了,一晃却到了二十六七岁。我们青春常驻的二十五岁,对别人来说,却是最容易错过的。一旦错过,他们在迅速老去的路上,再不会遇见我们。
洪古尔张大嘴,想喊出夫人不要喝。却什么声音都没喊出来。
到现在,我们永葆青春的二十五岁本巴家园,依然富足安宁。
阿盖夫人没有丝毫犹豫,纤长的手指接过茶碗,微微一笑,将茶碗递到唇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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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仿佛是身体里另一个自己完成的。
江格尔和众勇士,全沉浸在策吉讲的故事里。他讲述时,他们成了故事里的人,故事中有他们的名字和身影,有他们经历的一件件事情,坐在外面倾听的人变成一个个木头桩子。他停住讲述时,他们从故事里回来,木头桩子活过来,眼睛看着谋士策吉,又相互看。
连他都没有意识到会说出这句话。而且,竟然把盛满奶茶的碗递给了阿盖夫人。
请夫人喝一碗奶茶吧。
策吉说,我们一直在乌仲汗开启的游戏里,二十五岁是我们的藏身地,是我们在时间里的家。我们有许多办法让自己留在二十五岁。可是,青春永驻的阿盖夫人先衰老了,我们的女人们跟着衰老了。
他在慌乱中下意识地端起茶碗。
那我们也将老去吗?美男子明彦说。
洪古尔知道阿盖认出了自己,连忙低下头,仿佛对自己老成这样不好意思。
策吉说,自从乌仲汗用游戏布置了草原上的人和牲畜,多少年来我们以为没事了,草原的格局已定,谁也无法再改变它了。
这时他听见阿盖夫人的脚步声,从宫殿石阶走下来。那是只有他的耳朵能捕捉到的脚步声,比花瓣落地还轻。她径直走到河湾草地上,离他越走越近,他闻到她的气息了,和他多少年前闻到的一模一样。洪古尔不由得转过身。阿盖夫人愣住了。她从这个老人的眼睛里,看见吃奶的娃娃洪古尔的眼神,那时他就是这样盯着她的胸脯,满眼是一个孩子对奶水的无尽渴望。可是,阿盖夫人从来没有满足过他一次。
可是,被乌仲汗欺骗过的莽古斯,却没这么想,那个一直隐藏在母腹,出生后又躲在幼年不愿长大的哈日王,一直都在伺机报复。他先诱使赫兰用母腹带出的搬家家游戏,让他的一国汗民变成孩子。又诱使洪古尔启动捉迷藏游戏,把赫兰深陷其中。而他自己,则用做梦梦游戏掌控着这一切。整个草原在他的操纵下,又回到最初的游戏里。
这些游戏已经搅动了草原上多年不变的时间。
洪古尔对着宫殿的耳朵,微微动了一下,脸上也露出少有的微笑。他知道赫兰已经破了哈日王的梦,勇士们耗尽在梦中的力气又回到白天。赫兰也该在回来的路上了。
本来,草原上一坨坨的牛粪,一颗颗的羊粪和马粪压住时间,搬家家游戏把它们都翻了过来。本来,草丛之中、树林深处、远山后面,都藏住了时间,被捉迷藏的人们一一找见。本来,梦中保留着可以时常回去的童年。可是,做梦梦游戏把所有的梦翻得底朝天。
寂静许久的班布来宫殿又有了喝酒说话的声音。
我们固守在二十五岁的时间之坝,怕真要溃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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