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色十层的班布来宫矗立在满天晚霞里，它长长的影子流淌成一条光阴的河。
他们迎着黄昏的夕阳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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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停住手中的游戏，从草原尽头站起来时，洪古尔已经回到饥渴难耐的哺乳期。赫兰也小成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
洪古尔看见自己的母亲了，她背对他们，向太阳将要西沉的天边久久眺望。她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就在身后。
在那里，她看见赛尔山顶悬浮着云朵一样的梦，看见在上一世里形似一颗晶莹露珠的自己，静静地等候在青草叶上。
洪古尔在母亲长长的影子里停住。
然后，她和洪古尔义无反顾地朝童年里去了。
阿盖也停住。
阿盖忧伤地转过脸去，被她美丽容颜照亮的宫殿，瞬间又暗淡下去。她迅速地走过了自己如花盛开的二十岁，当她回到十三岁的早晨，又情不自禁地扭头，看着身后渐渐远去的班布来宫，直到她确信那个酒宴上的男人，再不会伸过手来牵走她，她伤心地流下了眼泪。
小成一个念想的赫兰也停住。
当她走过那个永远年轻的二十五岁时，她从班布来宫殿敞开的大门，看见江格尔正高举酒杯，说着她听过无数遍的祝酒词，他在主持另一个九九八十一天的盛大酒宴，没工夫朝门口看一眼，她匆匆走过的脚步声传不到他的耳朵里。所有勇士们眼睛盯着酒碗。连能预知过去未来的谋士，也没扭一下头。
洪古尔说，赫兰你回去吧，顺着吹过草尖的清风回去，顺着照在母亲身上的夕阳回去，顺着我和阿盖送你的目光回去，也顺着你唯一的念想回去。
阿盖却不一样，在她将满地羊粪蛋滚向班布来宫殿的路上，她走过曾向往过的儿女成群的四十五岁，走过她最想长成的三十岁。她不知道三十岁的自己是什么样子。本巴国没有一个人长到这个年龄。
赫兰说，哥哥你也回去。
赫兰在前，年老的阿盖和洪古尔在后，他们俩在游戏里迅速地变得年轻。赫兰注意到，洪古尔比阿盖更快地走到了童年，就像他从童年直接到了老年，再度回来时，他依旧没有年轻年壮时的一点点经历。他的那段日子是空的。
洪古尔说，待你回到母腹，我便回到母亲怀里。
地上的羊粪蛋是羊，马粪蛋是马，草叶是搭起又拆散的家。
阿盖说，我便回到一颗晶莹露珠里。
阿盖说，赫兰我们带着洪古尔一起玩吧。
赫兰说，这个世界剩下最后的黄昏了，多好看的夕阳和影子，就要消失了。
洪古尔给赫兰说，你和阿盖夫人玩搬家家游戏吧。
洪古尔说，你回去时，外面世界又是你隐约听见的一个梦了。所有的人、牲畜和草木，都在这个梦里，不会失去。
和布河畔辽阔的草原上，年老的洪古尔和阿盖夫人领着赫兰，走在衰老的马匹中间。闪着水光的河流也老了，就像它在小溪流时一样，那些波浪不发出一丝声响。
阿盖说，那个形似宝瓶的母腹，便是我们所有人的本巴。我们都将回去，在那里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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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顺说，我的家乡在母腹。
这一刻，站在班布来宫殿瞭望塔上的谋士策吉，看见过去年月里的一个早晨，和布河边一座白色毡房里，回到母腹的赫兰再一次降生。
洪古尔说，我也曾不愿在这个世界里长大，却直接长老了。当我瞬间变老的时候，我觉得老年是一处遥远的家乡，我竟然走到了。
毡房外围满骑马来的人们，河滩上吃草的牛羊也抬起头，朝这里望。
赫兰说，我不愿在这个世界里活到老。
母亲抱着呀呀叫喊的孩子，给前来道喜的喇嘛说，这孩子在我腹中便在说话，一直不停地说到出生，还在说。
阿盖说，我还是一颗透明露珠时，偶尔的一个早晨，看见眼前的本巴世界，我成了其中的生活者。我喜欢这个如梦的本巴国度，也早知道这是一个梦。我在其中美丽年轻，又老去。当我认真地过着它的日子时，梦里的生活成了真的。
喇嘛左耳对着赫兰的小嘴，又换右耳听。然后微笑着说，我们会说九九八十一章史诗的江格尔齐降生了。
赫兰说，那不是一个梦。我们此时的生活才是梦。
母亲说，请喇嘛给起个名字吧。
阿盖夫人说，赫兰你帮本巴国破了那个梦，解除了危难，你的江格尔汗和勇士们，又有力气端起酒碗了。
喇嘛说，他早有名字了，叫赫兰。
洪古尔拉着赫兰的手说，这是阿盖夫人，以前他每天都站在班布来宫殿门口，盼望我们俩回来。
喇嘛说出这个名字时，那孩子竟安静下来，一只眼睛看着喇嘛，一只眼像在朝他的前世里望。
从拉玛国回来的赫兰，看见更加苍老的哥哥洪古尔身旁，多了一位老奶奶。远近草原上的女人们，都在他回来的路上变老了。
喇嘛说，我刚去过老江格尔齐的毡房，他在一个时辰前归天了，这小江格尔齐正好出生，接住他的气。
喇嘛摸摸孩子的头顶，又说，这孩子已来来回回地降生过多次。这一回，他生在灾难重重的年份了。
赫兰觉得自己有点贪念此时的景致了。一旦他有了欲望，便会耗费元气，进而需要吃世间的粮食。
赫兰又看见本巴草原，看见九色十层的班布来宫，他从没认真地看过它一眼，现在他觉出它好看了。夕阳正照在宫殿金顶上，两侧的赛尔山和哈同山，被宫殿金顶的光芒照亮，仿佛它是此刻的太阳。那个走到天边的夕阳被人忘记了。
责任编辑 蒋 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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