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格尔没说他在梦中去营救父亲乌仲汗,然后梦被中途改变的事。他看着低头沉思的谋士,知道自己做的所有梦,都瞒不住他。
江格尔说,这也正是我最担心的,这一汗国的人,白天由我统治,夜晚又全跟着我到了梦里。一旦我不能左右自己的梦,便危险了。现在的情况是,我的梦被人控制了。
策吉说,我看你和勇士们都疲惫不堪,我在宫殿瞭望塔上,看见本巴草原上到处是疲乏无力的人,原来是汗王带着一国人在梦中耗尽了力气。
策吉说,汗王你把整个汗国的人都带进梦里了。
江格尔说,看来谋士已经知道我所做的梦,也知道谁施的梦了。
江格尔把这个梦说给策吉。
策吉说,只有给我们下过战书的哈日王,能做这样大的梦。他下战书时还在母腹,如今已经出生。他先梦见了你,又让你在他的梦中做梦。这是你父亲乌仲汗才有的本领。
可是,醒来后他又觉得那是件荒唐的事。他想不起来那个梦里要回去的故乡在哪。整个白天他为夜晚的梦懊恼,晚上又不由自主做起同样的梦。
江格尔说,我现在只想打破自己的梦。
一连几个晚上,江格尔都陷在这个梦里,他带领部族在回一个很久前的故乡,大家被一个共同的目标所激励,勇往直前,毫不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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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盖夫人也感到极度的累。她坐在哈欠连天的江格尔身边,看见众英雄个个疲乏得直不起腰。
江格尔惊醒过来,浑身疲惫。
阿盖问在座的勇士没睡好觉吗?都说睡得昏天暗地。问做梦了吗?说做了一夜梦,但想不起来什么梦,只是醒来后浑身疲乏,腰酸腿疼。
茫茫雪原上,迁徙的队伍看不到尽头,四周是围追堵截的莽古斯,不断有人和牲畜被冻死,或被莽古斯掠杀抢夺。
阿盖夫人说,你们最会做梦的江格尔汗,如今被莽古斯控制了梦,他夜夜做同样的梦,带着汗国所有的人和牛羊,在回一个梦里知道去哪,醒来便想不起来在哪的遥远家乡。哪位勇士去破了这个莽古斯的梦。
营救父亲的队伍转眼成了奔赴故乡的队伍。
策吉说,勇士们都把力气耗尽在江格尔的梦里,连端起眼前酒碗的劲都没有了。
那地方一直深藏在他心里,像被层层黑夜掩盖,现在清楚敞亮了,那是他们的故乡。
江格尔无奈地看着众勇士,又看向右手空了很久的座椅。
眼前依然是模糊的黑夜,但江格尔知道自己已经是另一个江格尔,他目光坚定,正带领全体汗民,在寒风暴雪中,回一个遥远的地方。
策吉说,若是洪古尔的弟弟赫兰在就好了,他和那个哈日王都是刚出生的孩子,都带着母腹里没做完的梦,也都不把我们的世界当真,只有他俩是对手。论做梦,我们大人是做不过孩子的。
他极力想回到那个天气暖和的夏夜,回到营救父亲的路上。可是,脑子被谁扭了一下,转了一个弯,前面的念头全忘了,心里瞬间装满了另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像是早已藏在心里,这一刻突然蹿出来。
阿盖夫人说,既然没人去对付这个施梦者,各位可否在今夜的梦中劝说江格尔汗,不要再跟着他做这场无谓的迁徙。
骤然响起的声音让江格尔心里一惊,他发觉自己的梦被改变了。刚才他们出行时还正值盛夏,都穿着单衣。现在一下到了冬天。
美男子明颜说,在江格尔汗的梦里我们只是影子,并不会自己想事。
转过一座山头,天突然变了,寒风带着狂雪呼啸而来,江格尔的耳朵里瞬间灌满了所有声音,风刮过脸庞眉毛胡子被冻住的声音,马蹄和人脚踩进深雪艰难挪动的声音,羊喊羊人唤人的声音,铺天盖地。
旗手尚乎尔手说,即使我们在梦里会想事,也不会违背江格尔汗的命令,梦里梦外,我们都听从汗的指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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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伍无声地出发了。没有马蹄声,没有马嘶和人声。也没有空气被带动的声音。仿佛这场浩大出征的声音在别处,前行的只是黑黑的人影。
阿盖夫人站在班布来宫殿门口,她远望的目光落在一位老牧羊人花白的头顶和微驼的脊背上,那老者总是背对着她,目光望着她所望的远方。多少年了,老牧羊人一直在班布来宫殿外的草地上,放牧着那些被勇士们骑乏的淘汰的老马。他是本巴国唯一的老人,他一个人过着所有人的老年,那些进出宫殿的英雄们,没有一个不尊敬他,见了远远给他鞠躬,却从不走近来喝一碗他的茶,都知道他熬了多少年的那壶奶茶,喝一口就会地老天荒。
他举剑直指前方。
洪古尔也感到阿盖夫人的目光,正掠过他蓬乱的白发。他知道,阿盖夫人又在遥望没有回来的洪古尔和赫兰。她应该知道他和赫兰早不在那里。可她依旧每日朝远方眺望。
江格尔知道他的汗民和牛羊全到齐了。
洪古尔一动不动地站着。
江格尔好似没听见这些。或许听见了但无须去想。他目光远眺,从远处不断涌来的人马,让草原变成望不到尽头的黑压压一片。
接着他听见她走下台阶、走到草地上的脚步声,那声音响在他幼年时的耳朵里,那时他的耳朵只寻着一个声音,只为她转动,她的一丝呼吸、轻若落叶的脚步、腰间银坠的碎响、绣裙和衣袖的摆动,都在他竖起的耳朵里。
天变得更暗了。
洪古尔心慌地听着她的脚步越走越近。他不敢转身,怕一转身,会和阿盖夫人的目光相遇,他只是僵直地站在那里,任凭阿盖夫人的目光掠过他的发梢,他能感觉到这缕目光的温暖了。
这时,脚步声停住了。只听阿盖夫人轻声地说,若是洪古尔在,江格尔汗和他的勇士们就有救了。
阿盖的话又让大家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洪古尔浑身血液涌腾。阿盖夫人的话不长不短,正好在他的耳后根停住,仿佛是嘴对着他耳后根说的,但又离得那么远。洪古尔的耳朵发烫,下意识地扭了扭头,让烧红的耳朵对着阿盖夫人。
阿盖见江格尔没有作答,又说,你在梦中看父亲被铁链拴在孤独的老年,但从你父亲那里看,我们也都被铁链拴在二十五岁的青年。只是我们看不见拴住自己的铁链,也不知道需要谁来解救。
只听阿盖说,洪古尔啊,我知道你能听见我说话,不管隔千里万里,你都会听见我说话。你的江格尔汗又有难了,他夜夜梦见自己带着一国的人在寒冬里迁徙,他把我也带进他的梦里,全本巴国人都在他的梦里耗尽了力气。
阿盖说,汗,您的父亲远在人生尽头的老年,而我们活在二十五岁,我们须在老去的路上,才能和他相见。您要把我们带向老年吗?
洪古尔啊,那个施梦给江格尔汗的莽古斯,就是拉玛国的哈日王。若是你在,一定能打败他。可是你在哪里呢?
这时阿盖夫人探出身来,她美若明月的脸庞,将所有人的眼睛照亮。
听着阿盖夫人轻柔的声音,洪古尔布满皱纹的脸上,突然淌下两行泪水,头也微微地点了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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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洪古尔对赫兰说,我要去趟拉玛国,你在这里守着,等我回来。
江格尔被问住了,不知如何回答,左右看,没见谋士策吉。往常这个时候都是谋士出来解围,他怎么不在身边?
赫兰说,我也要跟你去,他们把我丢在捉迷藏游戏里,我要让他们找见我。
身边一位勇士接着说,我的汗王,您的王位也是父亲乌仲汗留下的,您救回了老汗王,他在班布来宫中坐哪?您又坐哪?
洪古尔说,捉迷藏游戏早结束了,搬家家游戏也结束了,现在,草原上玩起了更大的做梦梦游戏。就是把别人做进自己的梦里,控制别人。拉玛国那个在母亲怀抱中的哈日王,把我们本巴国的江格尔汗和全部汗民,全做进他的梦里,由他摆布。现在,只有我们一老一小不在他的梦里。我要去打破他的梦。
这样沉默了很久。只听一个牧民说,尊敬的汗王,我虽想不起父亲的名字了,却知道我住的毡房是父亲留下的,草场是父亲留下的,草场上的牛羊是父亲留下的牛羊下的崽。待救回父亲后,所有这些,都要归还给父亲吗?
赫兰说,我从母腹带了两个游戏来救哥哥洪古尔,搬家家游戏已经用过了,另一个是做梦梦游戏,还没派上用处呢。
江格尔说完,人群鸦雀无声。多数人已经想不起自己曾经有过父亲。他们在二十五岁里待得太久,早已忘记自己是谁的儿子。
洪古尔说,那我带你一起去。
江格尔大声说,我的汗民们,我召集你们,是因为我的父亲乌仲汗,还有我们所有人的父辈,都被莽古斯用铁链囚禁在孤苦伶仃的老年。现在,我要带领你们去营救。
赫兰说,哥哥你老了走不了那么远的路。让我在一个念头里去趟拉玛国吧,这是我在世上最后的一件事,做完了,我便回去。
天低垂在头顶,分不清是白天还是夜晚。天上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和星星。每个人的面孔都被自己闪烁的目光照亮。而所有人的目光,把江格尔汗的盔甲和战马照得一片通亮。
洪古尔惊愕地看着叫自己哥哥的赫兰。
梦中本巴国全部人马和牛羊,集合在班布来宫殿外的草原上。骑在银鬃马上的江格尔汗,身披纯银盔甲,目光环顾四周,所有汗民和牛羊都迎着他的目光看。多少年来,他们第一次看见江格尔汗披挂出征。以往他们只是听说江格尔在出生前的梦中消灭莽古斯,谁都没有亲眼看见过。
赫兰说,我早知道你是哥哥洪古尔。我从你看我的昏花眼神中认出你小时候的明亮眼神,从你老态龙钟的脚步中认出你幼年的步子,从你跟我说话的粗哑声音中,认出我在母腹听见的你的清脆童音。我还从你心疼可怜我的神情中,看见我在世间的可怜样子。
入夜,江格尔又做梦了。
赫兰话未说完,人已经不见。洪古尔望着西边茫茫草原,知道赫兰已经到达那里。当洪古尔还是一个不愿长大的孩子时,经常在一个念头里到达草原尽头的天际。现在,他陷在自己满脸的皱纹里,却还是被弟弟赫兰认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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