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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做梦

现在,这群做梦的人和牛羊,倏忽间已经把天走黑。

哈日王对羊的梦也早已漠然。羊吃了草,自会生出羊的多余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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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从搬家家和捉迷藏游戏出来的拉玛国人,此时又深陷在做梦梦游戏中。一群一群的羊在人的梦中更换了主人。羊也在做梦,梦里羊群驱赶着牧人,在辽阔草原上迁徙。羊使唤人修羊圈、给羊割草喂料清理羊粪。在羊眯着的眼睛里,牧人成了羊的牲畜。

哈日王带着童音的隆隆鼾声,贴着地皮响过来,仿佛是催人入睡的命令,百里千里的月光下,人、牛羊和草木,都在他的鼾声里沉沉入睡。赫兰也不由得闭住眼睛,拉长呼吸。他一次次睁开眼睛,却又无法挣脱那个鼾声的控制,它有一种将人拉入睡梦的力量。

王母抱着哈日王端坐在高高的白骆驼背上。往后飘的尘土,没有一粒落在他身上。哈日王睁开的右眼看着转场中的牛羊,眯着的左眼扫过所有汗民的梦。他对那些梦中把别人家牲畜据为己有、把别人的女人占为己有的贪婪者早已漠然。人们沉迷于梦,必是梦中可以随意占有。他还没看见梦中替换了他当上汗王的人,这让他心安的同时,也多少有点失望。他的汗民一遍遍地做着这些俗常的满足欲望的梦,没有一个人做出异乎寻常的梦来,让他看着兴奋。他想,可惜他们看不见汗王做的梦,他做了一个又一个异想天开的大梦,却只有自己看见。

赫兰就在隆隆的鼾声里,进入到哈日王的梦中。

拉玛王宫的驼队走在最前面,踩起的漫天尘土朝后飘,仿佛尘土也是一层梦,覆盖在长长的转场队伍头顶。

眼前的场面让他吃惊,数十万人和数百万的牛羊,行走在冰天雪地的茫茫草原,刺骨的北风夹带大雪,吹向一群缓慢移动的脊背,看不清人的脸,那些瘦得皮包骨头的牛马羊和人,全脸朝前,身后是倒毙的累累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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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江格尔汗,高扬起头,直视前方。所有人和牲畜都紧跟他的脚步,目光直视着汗王眼中那唯一的什么都看不见的前方。

在绵延百里的迁徙队伍的左右和后方,不断有一队队的莽古斯在追杀、掠夺。让赫兰惊奇的是,整个迁徙队伍对发生在周边的屠杀和掠夺视而不见,他们眼里只有前方。

他知道自己该醒来了,却坠入另一重梦中。

父亲被杀了,儿子的眼睛直视前方。儿子被杀了,母亲和女儿的脚步迈过尸体继续前行。一个部落被杀了,牛羊被掠夺走,另一个部落的人马羊踏着尸体走向前方。

直到有一天,母亲在外面喊。

赫兰不忍再看下去。他在一个念头里走到江格尔面前。

赫兰还是母腹中一团模糊的梦时,他看见自己长出眼睛,以后以往多少年的生活铺展在眼前,像一首长长的没有尽头的诗篇。长出耳朵,从生到死的所有声音一时间响起来。长出嘴,却再也说不出那时的样子。

赫兰说,我是您派去救洪古尔的赫兰。我来喊醒你。

赫兰说,你再不醒来,本巴国的人和牲畜,会全死在你一个人的梦里。

在拉玛草原,从汗王、大臣到牧民,人人在做梦。死去的人活在别人梦里。活着的人,也在自己和别人梦里。

江格尔根本听不见他说话,或是听见了但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旁边的大臣还有阿盖夫人,眼睛里都只有茫茫雪原。

在那无尽的睡眠中,人去别人的梦里续命,把别人的生活做成自己的梦。

赫兰知道这些梦中死去的人和牛羊,尽管醒来后还会活过来,但梦中不知疲倦的跋涉,却会变成极度的劳累,加在醒来的人身上。

这是草原上千百年来最隐秘的游戏,它先靠搬家家游戏把人的心灵变小,再靠捉迷藏游戏把人分成梦和醒两种状态。让人的醒去寻找自己的睡,醒在前,睡在后,前脚跟后脚,后脚又变前脚,在周而复始的白天黑夜里相互找寻。有时候醒找不到睡了,她藏在无边的清醒里,黑夜成了一个人的。有一刻醒消失了,剩下无尽的睡。

梦不会白操劳。

赫兰从一个个梦里出来,仰头看见笼罩四野的灰旧天空,知道这是哈日王的梦。整个拉玛国人,在他布置的一个单调白天和一个枯燥黑夜里,玩做梦梦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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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又空又饥饿的梦,彼此孤立又相互吞噬,力气大的吃掉力气小的。在只被梦看见的无尽荒野中,堆积着梦的累累废墟。

赫兰无法喊醒江格尔汗,只好跟随他们一起前行。他感觉自己瞬间成了他们中的一员,不由得扬起头,眼睛盯着前方,脚步紧跟江格尔汗。当他这样不管不顾地奋力前行时,突然意识到自己早已在这个队伍里,已经长大成人,埋头走在人群中,迈着他幼年时走习惯的步子。他下意识朝两边看,那些风雪中挪动的身体个个都像是他,却都不是。

赫兰串门一样,走进一个个牧民的梦,那些牧民骑在马上,马驮着主人和他的梦,马也半梦半醒。无数的梦像一个个巨大气泡,悬浮在半空。每个梦都封闭得严严实实。梦与梦之间没有门,没有窗。但赫兰能轻易进入。

赫兰不敢想下去,知道自己动一个念想,都会改变眼前的梦。他倏地脱身出来,高远地站在这场梦的外面,看着茫茫雪原上迁徙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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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本巴国的人和牲畜,像在一个巨大的搬家家游戏里,迁向看不见尽头的远方。又像在一个捉迷藏游戏里仓皇逃跑、躲藏。把这两个游戏组合起来的,正是哈日王的做梦梦游戏。

赫兰还发现,这个贾登,在另一个牧民巴登的梦里。巴登先梦见贾登,让贾登在梦里为自己做梦,又梦见阔登。这样贾登做的梦便成了巴登的。贾登不知道,他在夜夜的梦里为巴登高兴,他脸上的微笑是巴登的,心里的幸福也是巴登的。

梦里的江格尔汗,怀着巨大的热情和决心,带领全族向东跋涉。他们在二十五岁里用不完的劲,终于遇上一件可干的大事情。他们永远停在二十五岁的青春,不惧怕道路遥远艰辛。

而且,贾登白天也做梦,他因为牛羊少,白天要干的事便少,便有更多时间把别人的牛羊做到自己梦里。

每前行一步都有人和牲畜在死去,却没有一个人回头。他们心里只有那个要回去的故乡,眼睛看不见身后的死亡。

在贾登眼里,白天属于阔登的一切,晚上的梦里都是他贾登的。白天和黑夜一样长,他在梦里拥有这些的时间,跟阔登在醒来拥有的时间一样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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阔登不知道,贾登已经用夜晚的梦,改变了自己白天的生活。

这时赫兰看见白天的边沿了,一线微弱亮光在地平线上逐渐清晰起来。天色依旧灰蒙蒙。地上挪动着人影。仿佛人们从夜晚的梦中直接走到白天。牛羊踩起的尘土是昨天的,牧人和牛羊是昨天的。赫兰也觉得又回到昨天。他在这群永远到不了明天的转场队伍中,想到好久前他曾用搬家家游戏,让这些人都变成了孩子。又在一场捉迷藏游戏里迷失自己。他不确定这些是不是真的,或许仅仅是一个念头里发生的事情。他在世上只有一个念头的力气。

在那片草场上,贾登放牧着几十只羊,阔登放牧着几百只羊。自从把阔登做进自己的梦里,贾登见了阔登,便再不羡慕他的牛羊,而是高扬起头。

现在,他要在一个念头里,跟哈日王玩一场做梦梦游戏。

而阔登从不知道自己夜夜被贾登做进梦里。

有时阔登在贾登的梦里,看见自己的妻子在伺候着贾登,觉得这样不对,但他没法改变,因为这个梦是贾登做的,不是他的。

赫兰用盘旋天空的鹰的眼睛,清数完拉玛草原上长着四个蹄子的牲畜头数,用老鼠和蚂蚱的眼睛,数清长着两条腿的人数。一天很快过去了,待晚霞满天时,他在宫殿外的大石头上,坐成一块不起眼的小石头。

阔登白天放牧着自己的几百牛羊,夜里这些牛羊成了贾登家的,妻子也成了贾登的。而这个阔登,因为被贾登做进了梦里,所以没有了自己的梦。

天渐渐暗下来。

贾登羡慕邻居阔登的力气比自己大,妻子比自己的年轻漂亮,牛羊也比自家多,便和阔登玩起做梦梦游戏。他先在夜里梦见阔登,成了自己家雇用的牧羊人,阔登放牧的牛羊便成了他的,年轻美丽的妻子也成了他的用人。

辽阔平坦的拉玛草原上,汗国白色宫殿的巨大影子,铺展成皇家铁青色的夜晚。牛羊纷乱的影子伸长成牛羊的夜晚。酥油草和蚂蚱的影子长大成各自的夜晚。远处地平线的影子覆盖过来时,所有影子都加厚一层。人的梦也有一层影子,牛羊的叫声和四处张望的目光也有一层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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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兰没吃世上的一粒粮,没长出一寸影子。

这个大白天做梦的人叫贾登。

他没有影子的矮小身体,站在拖着长长影子的那些事物后面。

赫兰知道这个人的神已经不在这里,也学他的样子眯住眼睛,在一个念头里进入到他做了多年的梦里。

当他收集了所有影子,他想,我该去哈日王的梦里了。

马眨了眨眼。人没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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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兰喊,你的羊群跑远了。

还是昨晚他看见的那场暴风雪,还是那片茫茫雪原,还是围猎在四周的莽古斯,一切都没有变。只是,江格尔的迁徙队伍只剩下单薄的一群,稀稀拉拉地蹒跚在雪地上。

赫兰走到一个骑马牧民面前,马和人都眯着眼睛。

赫兰挨近浑身结冰仍在艰难前行的江格尔。他在母腹时听见满世界都是这个人的声音,人们念着江格尔的名字,说着他在梦中打仗的事。现在,这个最会做梦的人,被别人做进了梦里,在替别人完成一场徒劳的迁徙。

那些人和牛羊的眼睛里,灰灰地泛着旧年月的光。

这个梦里江格尔的意志不是自己的。他在白天知道自己夜里为别人做梦,带领全族在奔一个无有之乡。但在梦中并不知道这些,甚至不知道还有醒来这回事。

赫兰跟在他们后面,没一个人回头望他。走在前面,也没一只眼睛睁开看他。

那些人和牛羊,好像也都知道日子是旧的,牧道和草场是旧的,自己也是老样子,都没有表情,麻木地移动着步子。

赫兰用黄昏时采集的影子,覆盖住江格尔眼前的雪原。然后,把他白天清数过的拉玛汗国的牛羊,全变成江格尔的。把他清数过的拉玛国的牧民,都变成本巴国的。

赫兰想起上次在拉玛草原经过的那些白天,也都灰突突的一模一样。这让他相信,拉玛汗国只有一个白天和一个夜晚,来回地轮转着。

江格尔的队伍瞬间壮大起来,四周不再有追杀他们的莽古斯。那些倒毙的牧人和牛羊,也都齐刷刷站起来,加入到前行的队伍。

拉玛国铺天盖地的转场队伍,又出现在赫兰眼前时,就像一个曾经的梦。那些行走在飞扬尘土里的人和牛羊,没醒来似的,神情恍惚地移动着脚步。天色也灰暗,像被用旧的一个破烂白天,又拿过来罩在今天的草原上。

走在最前头的江格尔汗,眼睛依然直视前方,他从不回头,只从身后踏踏的脚步声和蹄声,判断自己的队伍是否跟了上来,还有多少人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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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他的耳朵里陡然增加的脚步声和蹄声,让他的目光,更加坚定地望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