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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乌仲汗

莽古斯把沉醉的乌仲汗和勇士们用铁链拴住,但无法拴住他们的梦。他们早已把牛羊女人和金银财宝转移到梦中,把挡风遮雨的毡房转移到梦中,让草木授粉的昆虫飞到梦中,也把子孙后代转移到梦中。只剩下一坨坨牛粪和满地滚动的羊粪蛋。

他们在一地酣醉的人中找到你父亲乌仲汗。这位昔日征战南北称霸一方的汗王,醉卧在青草丛中。

莽古斯不杀没车轮高的孩子,也不杀睡着做梦的人。他们相信人做梦时和神在一起,杀做梦的人,等于冒犯了神,会不得好死。

那些攻入本巴草原的莽古斯,看见遍地是昏醉的人,无论怎样折磨都唤不醒。

而人一旦醒来,就不神了,你砍断他的腿,他便走不了路,剜了眼睛,便看不见东西。杀死他,便什么都没有了。

他知道用一醉方休了结天底下最麻烦的事情。

莽古斯用尽各种办法都不能让乌仲汗醒来。

策吉接着说,你的父亲乌仲汗早已预知到危机,当他一天天步入老年,远处草原上更年轻的人们已经长出无穷的力气。他清醒地喝完每一场约定好的酒宴,然后,把无尽的酣醉留给以后不测的日子。

他们把他扔到冰雪翻天的老风口,他便做一个春暖花开的梦。把他扔到日头毒烈的沙漠中,他便做一个凉风习习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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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开始梦见这些晃动在身边的莽古斯,每天每夜地做着跟莽古斯的生活一模一样的梦,他梦见他们的早晨下午,梦见他们白天做的事和夜里做的梦。

策吉说,当时拉玛人突然袭来,又很快败退,人们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很多人都说他们在梦中追杀莽古斯,当我说出江格尔汗在梦中杀敌后,他们都不说了。一个汗国,只需要一个人做梦,其他人去信他的梦。若都做梦,便无人做地上的事了。

莽古斯中能看见人做梦的巫师,每天盯着乌仲汗的梦,看了十天十夜,害怕了。

江格尔说,是你把我做的梦说给各位勇士,说给草原上每一只听话的耳朵,所有人都知道我在梦中消灭了莽古斯。

巫师给汗王说,这个醉鬼每天做的梦,跟我们过的生活一模一样,开始我以为,我们每天的动静传进他耳朵,所以做了这样的梦,后来我知道不是,哪怕我们的生活没有任何响动时,他的梦也跟我们正在过的生活一模一样。

江格尔看着策吉的眼睛,知道这双能看见过去未来九十九年凶吉的谋士,也一定能看见他做的梦。

巫师停顿一下又说,最可怕的是,在乌仲汗的梦里,他变成了汗王您,他的部下变成了我们这些大臣。他指挥着看似是您的部队,在屠杀本巴人,而实际上,被屠杀者竟然是被他偷换的我们自己。只有醉鬼才能做出这样颠倒的梦。他在梦里把我们的生活置换掉了。我们的胜利成了他的,我们对本巴草原的征服成了他对我们拉玛草原的征服。

那时你和洪古尔刚刚出生。我们的父亲们,早早把自己灌醉,昏然入梦。整个本巴草原上,唯一醒着的洪古尔,被莽古斯拴在车轮旁。而你,被洪古尔的父亲藏在山洞。那个山洞就在我坐成一块黑石头的山峰下方。你在那里做了无数的梦。

巫师说,我每天站在那里,左眼看他的梦,右眼看我们正过的生活,我仿佛看见一个事物和它的水中倒影,我不知道哪个是真的。也许我们正在过的生活,只是他的梦,他梦见我们奔波千里,侵占本巴草原,梦见我们抢夺牛羊财物,梦见我们把他用铁链拴起来,一切都是他的梦,自从我们进入本巴草原,便进入了他的梦。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在他梦中。

策吉说,当年,拉玛人集结草原上最有力气的年轻勇士打来时,我父亲让我浑身涂满牛粪和羊粪,爬到赛尔山顶上,坐成一块黑石头。他想让我看见正在发生的一切。然后,有一日把这些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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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里可以看见闪着水光的和布河,河边成片的马群,和一顶破旧毡房。江格尔和策吉都知道那里住着本巴国唯一的老人,但都没过去看个究竟。

巫师的话,让侵占了本巴草原的哈哈日王恐惧无比。最后,他们把所有酣醉的本巴勇士,用铁链拴起来,驮在牛背上,牛尾巴点着火,让牛驮着他们跑,一直跑到再也梦不见他们的地方。

江格尔和策吉走出班布来宫殿,天上闲散地堆着几朵白云,与地上的白毡房遥相对应,仿佛它们彼此是对方的影子。

就这样,拉玛人看着曳着火光的牛群越跑越远,再也看不见,他们也策马往相反的方向跑,一直跑到他们会看梦的巫师,再也看不见乌仲汗的梦,他们以为安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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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另一个做梦者出现了,他是藏在山洞的你,江格尔汗。

策吉说,虽然你我都在不会衰老的二十五岁,但我是在四十五岁里,听你的召唤,退回到二十五岁。我比你年长。我父亲也比你父亲年长。我和我父亲知道的,比你和你父亲要多一些。

你父亲乌仲汗把莽古斯做入自己的梦中,就像把牛羊赶进圈。而你,在你父亲的梦中追杀莽古斯。那些被你父亲的梦圈起来的莽古斯,怎么也跑不出你的追击。

江格尔说,谋士你早知道这些了。

你带着母腹里未完全醒来的梦,几乎无人能敌。

策吉说,你很久不去梦里,你父亲着急了。他抱起石头砸地,以此来唤醒你。那石头的声音已经传到了梦外,把赛尔山下吃草的牛羊都惊动了。

可是,天无绝人之路。那些莽古斯,也学会了在你父亲的梦中做梦,你杀死他们的瞬间,他们立马做一个让自己活过来的梦。

他老人家为什么要做这个梦,他想告诉我什么?江格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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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吉说,我的汗王,昨晚不是你做梦了,是你父亲乌仲汗先梦见了你,然后让你在他的梦中做梦,看见他正在背阴的山坡上,抱着石头醒来。

策吉看着脸上毫无表情的江格尔,他似乎对这些早已知悉,却又愿意听谋士继续说下去。

江格尔说,当年我从追杀莽古斯的梦中退出时,便发誓永远不再做这样的梦。可是,不知为什么,昨夜我竟然又做梦了。

策吉说,莽古斯被赶走了,本巴草原恢复了平安。你父亲却没有回来。他领着跟他一起长大长老的那一辈人,一天天地远离了我们。

江格尔把这个梦说给谋士策吉,谋士沉思良久,然后说,汗王你又开始做梦了,一旦你的梦之门被打开,便没有什么是你看不见的。

但他一直在用梦和你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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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是先人和我们联系的唯一方式。

江格尔不敢直视父亲的目光,但他知道父亲望去的方向,正是自己做梦的班布来宫。仿佛父亲在儿子的梦中,看见了儿子在做梦。他既在梦里被儿子梦见,又在梦外,看见自己被梦见。

你刚出生时父亲被莽古斯掳去。他只能用梦来养活你,他在梦中教你说话,教你打仗和治国,教你如何做梦和醒来。他所有的梦为你而做。而你多年不做梦,他失去了和你的联系。

江格尔说,我从未中断和父亲的联系。有时我看自己,就像在看他。父亲活在我的身体里。他所经的我都在经历。我坐在他坐过的王位上,感觉自己坐在他怀里。我一岁岁活成他的样子。我看人和看远处的眼神是他的,微笑和皱眉是他的,说话和咳嗽的声音是他的。

江格尔想起多少年前,他在梦中追杀莽古斯时,也是这样,既看见山的这边,也同时看见隐藏着敌人的山那边。他既看见莽古斯匆忙逃跑的后背,又同时看见他们担惊受怕的脸和前胸。这样的感觉让他无所不在,仿佛自己在万物中,睁开眼睛。

直到我在二十五岁停住。

在这个梦里,江格尔的眼睛仿佛在草尖的露珠上,在花瓣、树洞、开裂的石头上。仿佛天上的鹰、土里的虫子都为他睁开眼睛。他看见的是一个全部的世界。不像他在白天,看见了前面便看不见后面,看见左边便看不见右边。他在梦里同时看见父亲乌仲汗的前胸和后背。当父亲抱着石头,朝远处张望时,他既在父亲远望的目光里,又在父亲看不见的背后,随着他的目光一起在望。

我知道自己再不会活成老年的父亲。

这也正是他所希望的。我为了不再活成他年老的样子而关闭了梦。

他凭着半睡半醒,在梦中才有的无穷力气,一次次抱着石头站起来,朝远处望,累了又把石头放下。开始他能很轻松地抱起石头,然后轻轻放下。后来,他的意识从梦中逐渐往醒来转移,胳膊也在失去梦中的力气,开始真实地用劲。那石头也随他从梦中醒来,变得死沉死沉。他费的力气越来越大,石头重重砸在地上的声音,把深埋土中的树根和骨头都惊动了。

可是,昨晚我在梦中看见铁链拴住的父亲时,我竟愧疚得不敢直视他。

我们在二十五岁里集聚了能搬动大山的力气,却从没想过去救他老人家。

他又动了动胳膊想站起来,胳膊和大石头紧拴在一起,他必须连石头一起抱起来。

现在他开始苏醒了,铁链的响声也跟着一起醒来。

策吉说,尊敬的汗王,你的父亲早已得救。那些先辈们,都有借梦逃生的本领。年轻时他们贪图醒来拥有的世界,老眼昏花时,懂得用不会醒来的梦,去占有世界。如今我们周围全是他们的梦,包括我们,也在他们早已做成的梦里。

以前他在梦中动腿,铁链的响声也在遥远的梦中,不会传到醒来的人耳朵里。

他醒来先动了动腿,铁链的哗啦声把住在七个山谷的人和牲畜都惊醒了。

江格尔说,很久以前,我在梦中听他喊我,我不敢答应,怕那个苍老的声音会把我喊向老年。现在我不怕了。我想听见他老人家说话。我想走到他身边,打开拴住他的铁链。

一夜,江格尔梦见父亲乌仲汗正从酣睡中醒来,他斜躺在一处阴面山坡上,两条腿上拴着比腿还粗的大铁链,两只胳膊也用比胳膊粗的铁链拴在大石头上。

策吉说,汗王你千万不可有这种想法。当你想到老时,老便在走来的路上。这个世界原本是你的一个想法。当年你经受父亲的年老被辱,有了永远活在二十五岁青春的想法。到现在,我们全活在你的想法里。如果你动摇了当初的念头,守住二十五岁青春的时间之坝便会溃败,那时候,衰老会像秋风吹黄所有草木一样,吹老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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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格尔看着策吉,看着自己永远二十五岁的身体,心中喃喃地说,我真的想过一天自己的老年了。他这样想时,父亲衰老的身体浮现在脑海,仿佛那是另一个自己,也在朝年轻的他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