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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他又分明听见赫兰喊哥哥,他没吃一口奶水的微弱声音,淹没在拼命叫唤的虫鸣声中。洪古尔不知道,在赫兰小到只有一粒透亮的露水时,他认出了已经衰老的哥哥洪古尔。他看着他无法挽回地一日日衰老下去。本巴国人人活在二十五的青春,只有他一个人在往老年的深坑里掉。赫兰心想,当哥哥洪古尔老得没有呼吸时,他会把吃的奶水全还给世上,只剩一颗露水般透亮的心灵。那时候,他们面对面,什么都不说,什么都明白。
年老的洪古尔每日在毡房外的火炉上煮一壶奶茶,自己却从来不喝,只是看着它冒热气,烧干了又加水续奶。
赫兰仍在不断地长小,当他小到只剩下一个说话的声音时,洪古尔已经觉察不到他的存在。洪古尔的手朝四周摸索,想拉住赫兰的小手,想把他放在手掌托起来,像以前那样。可是,他的手指碰到的是草尖、风中飘过的树叶。有时他想,赫兰已经回去了,回到他要去的母腹。
有时,洪古尔会对着过往行人远远地喊一声,请他们过来喝碗奶茶。从来没有人走到他的毡房门口,端起那碗茶。所有人都知道那碗奶茶熬了多少年,茶壶和碗上的陈垢,积攒了一个汗国的老,人碰一下便会立马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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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古尔每日看见母亲,站在班布来宫门口的一侧,朝远处望。她每天从自己家毡房走到班布来宫门口。她的两个孩子都是从宫殿门口远去的,她只有站在这里等。
洪古尔只是把赫兰紧紧地搂在臂弯里,他意识到,这个因为他来到世上的弟弟,也在一个无法自己醒来的梦里。
有一刻,洪古尔试图走近一点,想看清母亲的面容,看清他在她怀里时,从来没有认真仔细地看过的她的脸庞和眼睛。那时候,他躺在母亲怀里,眼睛看着别的女人的怀抱。吸吮母亲奶水时,心里想着别的女人奶水的味道。
他在心里说这些话时,依然不能确定自己是在醒来的白天,还是,梦里的白天。
现在,那个怀抱里空空的。一个母亲空空的怀抱里,满是失落与悲伤。洪古尔连走近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了,一旦他试图走近班布来宫,他的衰老会把所有人吓住。多少年来他能安稳地在仅能看见宫殿的和布河边住下来,享受他们远远的礼敬,正是他从来没有朝宫殿走近半步。他把自己的老,停留在不会吓人的距离。
洪古尔这些话是在心里说的。
阿盖夫人的身影也会每日出现在宫殿门口,她跟洪古尔的母亲一样,久久地朝远处眺望。每当这时,洪古尔都会背过脸去,他怕自己苍老的脸被阿盖夫人看见,又怕自己看见阿盖夫人的脸,把老传染给这个天下最美的人儿。那时他在母亲怀里,想到最多的是他从未挨近过的阿盖夫人的怀抱。现在,他想起自己幼年时的渴望,胸腔里依旧有一颗少年的心在怦怦直跳。
洪古尔抚摸着赫兰的额头说,我从来不去分清楚梦与醒,不管眼睛看见的是真,还是眼睛闭住梦见的是真。这次被拉玛国哈日王绑住,我才知道,多少年来我在一个念头里,奔赴远处追杀莽古斯,我一次次地远征,原来都是在梦里。我醒来时,看见自己坐在班布来宫殿江格尔右手第一的位置上,那些勇士们商讨国家大事,谈论过往战事和眼前危机时,我睡着了,去了他们不知道的远处,我在那里独自打仗,把一场一场只有自己知道的仗打完。我原以为这些都是真的。可是,那个拉玛国王告诉我,我每次在梦中侵入拉玛草原,杀死拉玛勇士,都被他看见。那个不愿出生的国王,他的一只眼睛在梦里,看见我们睡着时做的梦。一只清醒地看着我们醒来时做的梦。
赫兰说,我每晚的梦里,那些孩子都喊叫着找我,我四处躲藏。我在白天知道游戏结束了,所有玩游戏的孩子都长大走了。可是,我夜晚的梦不知道这些,我没办法把游戏结束的消息,告诉我的梦。它成了我一个人的梦中游戏。
洪古尔在草丛中寻找赫兰,他喊赫兰的名字,所有的虫子应声鸣叫。赫兰从来不答应洪古尔,他藏在那儿要让洪古尔找到,见洪古尔确实找不到他,便自己走出来。
洪古尔说,我看见你的那一刻,便已经找见你了。那个游戏早已结束,你已经不在里面。
洪古尔把赫兰捧在手心,高高地托起来,让他看九色十层的班布来宫殿,看宫殿门口一侧站立的女人。洪古尔说,那是你的母亲,你顺着蚂蚁走过的草根下的路回去,顺着蜻蜓飞过的草尖上的路回去,她的两个儿子,一个叫洪古尔,已经再无法回到她身边。只有你能回去。
洪古尔没法告诉赫兰,这个游戏是他为了找到弟弟,而教给那些拉玛国孩子的,他不知道弟弟赫兰会深陷在这个游戏里,走不出来。
赫兰没有告诉洪古尔,他早已无数次地走近母亲又离开,她鼓胀的乳房在等一个回来吃奶的孩子,她望穿秋水的眼睛在等一个拥抱入怀的孩子。可是,母亲所有的期待都不是赫兰想要的,赫兰只想做一个被母亲怀在心里的孩子。
赫兰把自己被那群捉迷藏的孩子捉弄的事,一五一十说给洪古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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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手指将自己的泪珠一颗一颗捉住,放在手心。他没吃世上的一口粮,却流出了人世的眼泪,这让他有点难过。他意识到难过也是不该有的。
又有使者飞马奔至班布来宫外,马拴在金桥旁的石柱上,大声喊出自己国家和国王的名字,让江格尔汗接他们的战书。
赫兰在洪古尔怀里,突然流起了泪。
本巴国少年英雄洪古尔被拉玛国刚出生的哈日王一脚踢飞、不知所踪的消息,早已传遍远近草原。而这之前,少年洪古尔在一个念头里杀死远方敌人的传言,也早已在天底下长草的地方生根。
洪古尔这样抱住赫兰时,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左手,也已经追上早先长大的右手。
以前,外敌不敢轻易冒犯本巴国,是因为本巴国人都是活在二十五岁的强壮青年。但那些远方国度,也有一茬茬的人长到年轻气盛的岁数,年轻人不服年轻人,本巴国永不长老的年轻人,疲于应付着那些知道自己会长老,所以要乘年轻闯出一世英名的青年人。他们一次次地莽撞而来,把本巴国永不停息的酒宴扰乱。
洪古尔右手牵住赫兰小小的手,又用左手托起赫兰,抱在臂弯里。
但是,本巴国一直不长大的洪古尔,却让他们心悸。
洪古尔说,赫兰,你在只有我知道的幼年里,还要往哪里藏?
人们害怕年轻人的鲁莽做法,但却更恐惧小孩童的奇怪想法。
赫兰说,那我藏起来,你找。
在那个靠一个念头便可翻山越岭到达远方的年纪,洪古尔的英名传遍了草原大地,他成了本巴国的保护神。
洪古尔说,我已经藏在谁也找不到的老年。你看,我的脸藏在秋草一样的胡须里,眼睛藏在山岭一样的皱纹里,我的名字藏在只有自己知道的心里。
如今洪古尔不在了。失去洪古尔的本巴国,已经没人害怕。
一天,赫兰从搬家家游戏里抬起头,对洪古尔说,你跟我玩捉迷藏游戏吧,你藏起来,我找。
洪古尔看着手持战书的使者,趾高气扬地走进宫殿。之后的场景他再熟悉不过,来使当着江格尔和各位英雄的面,宣读战书,让江格尔把本巴国财富的一半,分给他们国家。让美艳四方的阿盖夫人,去给其国王当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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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者宣读完战书,猛喝几碗酒,然后迅速离去,把那些勇士的愤怒留在班布来宫殿里。
赫兰想在搬家家游戏里,让自己变得更小,小成一粒露水,一个早晨滴落在母亲脚背上,他冰凉的脚步走过母亲温暖的肌肤。小成一粒尘土,在母亲的一声轻微叹息里回到她的身体。小成一缕月光,在她熟睡的夜晚悄然潜入她的身体。
这时候,便会有勇士跳起来,说要单枪匹马,去灭了这国。结果呢,没有一个人真正的跨马出征。洪古尔在宫殿的那些年里,这样的差事都是他的,在那些勇士们争吵着要领命出征的时候,洪古尔一个念头已经到达远处,在下战书的使者还在回国复命的路上,其国王的头已被洪古尔砍了。
赫兰也想尝试着去认这个母亲,可是,每次他静悄悄地走近时,都身不由己地变小了,小到母亲看不见他的样子。他只想回到她的子宫,而不想走进她怀抱,做她世间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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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想象那个母腹世界的外貌,是一个女人的样子,他一旦出生,那个女人就成了他母亲。而里面的世界,在他吸吮第一口母乳的瞬间,会被遗忘干净。但他没吃半口奶水,他还清晰地记得那个世界,记得回去的路。
这日,洪古尔又看见西边的草原上有一干人马飞奔而来。
赫兰又抬头看站在眼前的女人,在她望着远处的泪眼里,赫兰看见了自己。那是一个母亲眼里的亲生儿子。但赫兰觉得他不是她的孩子,他没吃她的一口奶,没在她怀里睡过一觉,做个梦,没眼睛对眼睛久久地相认过。他只认识她的子宫,那是他的整个世界。他在里面时,从未称呼她为母亲,她也从不知道自己的子宫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在那里,她未出世的孩子排着长长的队伍从深远处走来,只有个别的几个,来到世上,成了她的孩子。她更多的孩子留在身体里,她不知道。
洪古尔左手提壶右手端碗迎了过去。在本巴国,只有最尊贵的使者,才能享受在距宫殿七里远处被迎接的待遇。
赫兰抬眼望高大的宫殿,代表羊的羊粪蛋,和代表马的马粪蛋,被它挡住。赫兰坐在草根下,听见宫殿里人们喝酒说话的声音,仿佛他在另一个地方无数次地听过。那应该是温暖的母腹。
来下战书的使者,看到自己享受到本巴国的最高礼遇,都兴奋不已。加之长途跋涉,口渴难耐,端起洪古尔递给的奶茶便喝。
他记得母亲抱着他进过这个宫殿。大殿就像怀了许多孩子的母腹。那些满口酒气的人,就像一群天真的孩子,他们说打仗的事,说不该让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去打仗。又说让他吃一口母亲的奶水再出发。他就在那时抬头看了一眼母亲,后来他就忘记她的模样了。
洪古尔的一壶奶茶,很快被一干使者喝光。
有一天,他翻过一座座代表山的骆驼粪,一抬头,看见班布来宫的门帘,看见站在宫殿门口朝远处张望的女人。他依稀记得自己有一个母亲,他在她腹内待了多年,后来因为一件什么事情,她在外面喊他,让他赶紧出生去救一个人,说那个人是他哥哥,然后他就出生了。
他们端起那只能遮住眼睛的大茶碗时,丝毫没有注意到季节已经急速地流转,改换了多少天日。
赫兰从来不关心这些往来的使臣,他只是埋头做搬家家游戏,在班布来宫殿外的草地上,把代表家的草叶搬到代表马的马粪蛋的背上,然后赶着代表羊的羊粪蛋翻山越岭。他用搬家家游戏,想把自己从捉迷藏游戏中救出来。
洪古尔用一壶奶茶,让那些来自遥远国度的使者,全变得老态龙钟,手中的战书,也在喝下奶茶的瞬间,腐烂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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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走遍天下的使者,惊恐地看见自己一瞬间走到了老年,都大张着嘴,不知该如何用老得没牙的这张嘴,说出一句话。
好多来下战书的使臣,看过挂了一墙的国王人头,便立马将战书改成了赞颂诗。
他们围住洪古尔,个个目光痴呆,手和脚都不知道如何挪动。
洪古尔身在宫殿那些年,见多了这些来使。每当遇到敌国挑衅,便有勇士从酒宴上挺身而出,单枪匹马杀入某个遥远国家,把国王的头砍了,提来往酒桌上一扔。班布来宫殿的北墙上,挂满了那些有名无名国王的人头。进到宫殿的使臣,先被司仪引领,穿过北墙边的观展通道,听司仪一一介绍本巴国的强大和杀敌成果。然后,再将使者引到江格尔汗面前,呈递他们的战书或献赞诗。
洪古尔想,我就一壶奶茶,一顶破毡房,可养活不了这些老人。
江格尔有一个美若天仙的夫人,全世界的汗王都惦记。他们国力弱小时,便臣服于本巴国,隔三岔五地派使臣到班布来宫,给江格尔汗敬献珠宝和赞美诗,借机多看几眼阿盖夫人。然后,回去把阿盖夫人的美貌讲述给国王和群臣,又传给百姓。他们国力强大时,便派力大无比的壮士,气势汹汹地向本巴国下战书,让江格尔把阿盖夫人献给他们的国王当妃子,让江格尔去给他们国王当马夫。
洪古尔叫来赫兰,让他教苍老的使者玩搬家家游戏,这些做梦搬到了老年的使者,个个惊慌失措,手里给一个羊粪蛋,都牢牢握住。给一根草叶,都紧紧抓住。
战书的内容大多是让江格尔交出牛羊和夫人。
赫兰说,羊粪蛋是羊,马粪蛋是马,草叶是拆了又搭起的家。
这些场面洪古尔见识多了。
他们全听话地滚着羊粪蛋和马粪蛋,一路翻山越岭,玩耍着朝自己的汗国走去,走成谁也不认识谁的孩子。
也不断有远近国家派来下战书的使者,在金桥边下马,高举战书走进班布来宫殿。
洪古尔看着他们打马远去,多少个白天黑夜后他们空手回来。
一批批的使者被洪古尔用这种方式打发回去。那些遥远国度的汗王,看见自己派去的使者,许久后变成孩子回来。他们滚着羊粪蛋和马粪蛋,从进入自己汗国那一刻起,便一路传授搬家家游戏,待走到王宫,半个国家的人都变成玩游戏的孩子。
不断有勇士从班布来宫殿的酒席上离开,跨马奔过宫殿外的金桥,朝着茫茫草原飞奔而去,他们去找洪古尔和赫兰。
再没有汗国敢往本巴国派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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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古尔在所有的声音里,唯一想听见的是阿盖夫人的声音,可是没有。
班布来宫的酒宴依旧在延续。除了谋士策吉,没人知道汗国的周围早已危机四伏。那些从遥远天边扬起的尘土,每日都在逼近班布来宫,又总在临近宫殿时烟消云散。策吉心里知道,这些危机是被洪古尔和赫兰一一解除的。
接下来大家的敬酒中,东南西北风都被赞颂了一遍。在大家满含酒气的赞颂声里,外面突然起风了,从八个方向吹来的大风,呼天啸地,把班布来宫殿包裹起来,像要把它捧举到天上。
洪古尔依旧每天烧一壶奶茶,耐心等待。他一直担心的拉玛国,却从未有使者来下战书。自从他和赫兰逃离拉玛草原,那个汗国便没有了消息。尽管不时有勇士从班布来宫殿的酒宴上起身,自告奋勇去找寻洪古尔和赫兰,许久后他们打马回来时,除了没带回洪古尔和赫兰的消息,也没带回有关拉玛国的一丝消息,仿佛那个汗国睡着了。
但他仍侧耳去听。这是江格尔的声音,他在提议今天喝酒的主题,领受赞颂的是风。在洪古尔的记忆里,他出征时刚刚开始的那场七七四十九天的宴席早已经结束,现在是九九八十一天的宴席。接着是美男子明颜,唱起本巴国风的赞歌,这歌洪古尔从未听过。他还坐在江格尔汗右手第一宝座的那些年,天上地下等待赞颂的事物千千万,还没有轮到风,也就没有对风的赞歌。
但是洪古尔知道,只有那个在母亲怀抱的哈日王,清楚洪古尔和赫兰此刻在哪里,在做什么。他的目光比谋士策吉看得更远。他不一样的两只眼睛,一只看见清醒,一只看见睡梦。
班布来宫殿喝酒唱歌的声音时时传到洪古尔的耳朵,他仿佛什么都听不见,宫殿里的热闹对他已经毫无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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