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士没有把他最后看见的告诉任何人。他只把洪古尔不见的消息,告诉了江格尔和阿盖夫人。整个王宫只有阿盖夫人最关心洪古尔和赫兰的消息,连他们的母亲,都不会每日在策吉面前打听,也许他们的母亲只是独自担心流泪,洪古尔去打仗了,她便再没有理由每日待在宫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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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盖夫人说,洪古尔一去不返,去营救的赫兰也没有丝毫消息,肯定出事了,各位把酒宴停了,众英雄们一起出击,救回洪古尔和赫兰吧。
谋士不敢细看下去,每次看到这里他都浑身一怵,内心充满恐惧,他不知道这个恐惧的全部含义,只是赶紧收回目光,让自己看见得更少。
大家举起的酒碗在嘴边停住,眼睛看看江格尔,又垂眼看酒碗。阿盖夫人的美丽容光,再一次把每个碗底的陈年酒垢照亮。
谋士揉了揉眼睛。每次当他努力想朝着不知谁为他设定的只能看见过去未来九十九年凶吉的限度之外张望时,他总是看见一个模糊身影坐在这一切的尽头,他似乎微眯眼睛,只有宽大敞亮的额头轮廓清晰,仿佛谋士所能看见的这个世界的光,都来自那里。
江格尔说,我记得洪古尔是在七七四十九天宴席的第九日出征的,现在我们举办的是另一场九九八十一天的酒宴。这场酒宴是在三年前那场同等规格的酒宴上定下的。我们早在三年前,就把这一年里的八十一天预定了。定下的日子再不会跑掉。有了这不变的八十一天,其他的日子都围着它转,草原上所有的事也都围着它转,冬羔子、二齿子羊都为它长膘,母马的乳房为它鼓胀,奶桶里的阿尔扎酒为它飘香。我们还会在这个的宴席上,约定三年后的更大酒宴。而明年后年的酒宴,已经在前年去年约定了。岁月流转,我们约定好的日子不会再改变。
谋士想,洪古尔和赫兰,也许陷在拉玛国的捉迷藏游戏里,出不来。
策吉说,江格尔汗说得对,我们约定不变的日子,正是本巴国永葆青春的根基。我每次站在宫殿瞭望塔上,朝前后几十年的时间里遥望时,都感到头晕,我们漂泊在时间的汪洋之上,随波逐流,没有方向。但是,我们定下来的这九九八十一天,是汪洋中的岛。别的日子都淹没了,我们举起酒碗守住的时光不会流逝。
谋士看了很久,终于看明白,这一个国家的人和牲畜,正在玩捉迷藏游戏。
美男子明颜说,我们本巴国留住时间的秘密之一,便在这酒碗里。百姓们只知道我们没日没夜地喝酒取乐,却不知道我们因何这样。当年我们的父辈沉迷酒宴时,我们都不理解。后来,当我也坐在这酒宴上时,才知道了这碗酒的分量。就像我们约定好在二十五岁里,永不离开,当时间还有足够的时间让我们长大时,我们赶在时间前面,做好了约定。
而这时候,拉玛草原上的人和牛羊,正在一群群地消失,一半的人和牛羊不见了,另一半在找。
江格尔端起酒碗说,只要我们守住约定好的时间,洪古尔和赫兰便会得胜归来。我们端起放下的,是不再改变的时间。干。
谋士的目光,在那片遥远草原的九十九年时光里来回张望,洪古尔小小的身影从所有虫子走的路上、羊和骆驼走的路上、西北风和月光走的路上,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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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天,谋士看见拴在宫殿门口的洪古尔不见了。
阿盖夫人无奈地等勇士们把碗里的酒喝干,然后说,尊敬的汗王,你有梦中杀人的本领,何不在今夜的梦里杀了那拉玛国王,救出洪古尔和赫兰?
只有阿盖夫人喃喃地说,他们全变成孩子了谁来养活?
江格尔说,我在多年前就已关死了梦之门。当我循着月光进入那道梦之门时,我知道别人也会进来。
谋士把这个喜讯告诉江格尔时,班布来宫殿里一时热闹起来。
我觉察到梦的危险,所以,当我在梦中杀死那些莽古斯,把平安还给本巴草原,我便把梦之门永远地关死了。
谋士嘴角露出得意的微笑。赫兰出征前,他问赫兰有什么本领降服莽古斯时,赫兰说他唯一的本事便是玩搬家家游戏。策吉深信人从母腹里带来的本领,会征服所有来自母腹的人。策吉原想,赫兰会用搬家家游戏,把拉玛国人全搬到本巴草原,做江格尔的子民,没想到他把他们全变成孩子。
我不想再回到那些模糊的梦中去打仗,所有被我杀的人,都知道梦中的死不是真的,苏醒后人还是活的。他们不把那样的死当回事。我认真地杀他们,他们不认真地死去。
谋士的目光,先落在天边一朵云上,在那里,一只翱翔的雄鹰,接住他的目光朝下望,鹰的目光又被一只咩咩叫的羊接住,谋士看见了羊眼睛里的拉玛国,在那里,所有国人变成孩子,蹲在地上玩搬家家游戏。
这便是我最恐惧的。那些不认真地死去的人,把死亡前的恐惧全留给了我。
谋士策吉有一天突然看见,拉玛国日日转场搬家的队伍停住了,从王宫到部落毡房,都停住了,不再拆了又建。
我是你们的汗王,任何时候,我都不能有丝毫的恐惧,我的恐惧会传染给国家。
但他一直没看见赫兰,仿佛赫兰没有来到世上,他降生人间的只是一个远了便看不清的影子。或者只是一个念头。对于未出生的孩子,他的一个念头,会像梦一样显形在世上,而世上人的梦,又仿佛回到封闭的子宫。那个梦中的空间,确是一个封闭的自己早年待过的熟悉子宫。
当我把所有的恐惧留在梦中时,我也失去了在梦中的勇敢和神武。
策吉每天都站在班布来宫瞭望塔上,向拉玛国遥望。他只看见小小的洪古尔,每日上午扛着沉重的车轮,随王宫迁徙,又在黄昏王宫搭建好后,拴在比他高大的车轮上。
江格尔看一眼周围勇士,又说。
谋士策吉知道江格尔又在想念洪古尔和赫兰。为本巴国出征的洪古尔被莽古斯捕住,捆绑在车轮上,去营救他的赫兰也一去不返,没有下落。但另一方面,放狠话要踢翻班布来宫的哈日王,并没有前来进攻,他的行动像是被阻止了,本巴国依旧平安无事,酒宴依旧如期举办。只是,洪古尔和赫兰不知在哪里。
我已经多少年不去梦里。
江格尔汗满脸红光,高举镶满九色宝石的玛瑙碗,向众英雄祝福,他的目光环视全场,看到右手空着的席位时,举起的酒杯又放回桌上,神情也变得忧伤凝重。
所有梦的出入口都被我堵死。从今往后,我们所有的敌人,都会醒着来,从有名字的山口来,从有道路的草原来,而不会从梦里来。
这一日,本巴国九九八十一天的盛大宴席正在进行,得了江格尔令的四大管家,快马飞奔跑在通往五十四个部落的遥远牧道上。满载阿尔扎酒的驼队,行走在每一条通向班布来宫的道路上。
策吉说,自从江格尔做了汗王,所有莽古斯都远逃到江格尔梦不到的地方,他们早已领略过江格尔在梦中杀人的本领。但他们还不知道,江格尔已经没有了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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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格尔说,没有梦的人,最容易被别人梦见。而被别人梦见,是一件最危险的事。在我们昏睡的黑暗长夜,梦带着人的魂转移到远处。现在,我的梦做完了,我的夜里只有别人在做梦。
他隐约听见这个早晨的酒宴主题是赞颂马的。在洪古尔去拉玛国应战的这些日子,天底下所有的事物,都被这些脸喝得通红、舌根变硬的勇士,挨个地赞颂了一遍。河湾里得了赞颂的马匹,兴奋地跺着前蹄,打着只有马能听懂的响鼻。一时间,从河湾的草滩,到和布河上游下游,整个本巴草原上的马匹,都受了鼓舞,嘶嘶鸣叫起来。
江格尔顿了顿又说,但愿我不被莽古斯梦见。
班布来宫酒宴的吵闹,时刻传到洪古尔的耳朵里,在他去应战拉玛国的日子里,宫殿里七七四十九天的宴席早已经结束,现在是另一个九九八十一天的盛宴。洪古尔忘记了自己在拉玛草原上的时间,套在他脖子上的沉重车轮,把那里的每一天都拉长成许多天。现在他老了,本巴国的酒宴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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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盖夫人一直看着江格尔,听他说自己的梦。她知道,这个叫江格尔的男人的梦里,早已经没有了她。她的美丽,只被江格尔睁眼看见,而再不会被他闭眼梦见。阿盖夫人有一丝的忧伤,但又感觉自己的忧伤原本是空的,并不在她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