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喊声在远山间回响，在草原戈壁上回荡。
看见你了，我们看见你了。
赫兰惊慌失措，往更远的山后面、树林和草原戈壁后面躲藏。
赫兰连忙往更远处藏，藏在树后面，山后面，戈壁滩后面。
可是，他们的喊声和脚步声无处不在。
他们散开在草原上，嘴对着四野大喊。
我们看见你了，看见了。
看见你了，我们看见你了。
他们的喊声在所有的山谷和草原回荡。
赫兰藏在碎小的紫苜蓿花朵后面，藏在飞成漆黑一团蚊群后面，藏在母牛哞哞的叹息声里，藏在青草无边摇曳的影子里，赫兰以为自己藏得足够隐秘。
赫兰藏进黑夜。他们的喊声追到夜里。
藏好了，开始找了。他们喊。
赫兰往夜深处奔逃，跑着跑着，天亮了，他暴露在另一个白天。
赫兰不知道他们用小拇指塞住耳朵时，脑子里的空寂是否和他一样。
赫兰避开多少年前蚂蚁走过的路，老鼠和蝎子走过的路，飞快地逃过白天，藏进又一个黑夜。
他们站成一排，脸朝后，眼睛闭住，个个用小拇指塞住耳朵眼。
他们的喊声在每个白天和黑夜里久久回响。
60
赫兰被追赶得无处躲藏，他在极度惊恐的逃跑中，快要绝望崩溃，都想停下来束手就擒时，突然感觉到那些喊声渐渐地远了，小了，最后一丝声音都听不见。
赫兰你赢了，你放眼望见的牛羊，都归你了。现在该你藏起来，让我们找你。那些孩子说。
61
赫兰在多少年前蚂蚁走过的路上发现他们的踪迹，在多少年前蜘蛛结的网上探知他们的动静。当赫兰把他们从藏匿之处一个个捉出来时，他们懊丧地垂着头，像被抓住的俘虏一样。
赫兰以为甩开了他们，却又不放心，当他躲过一个个白天和黑夜，他知道，自己已经躲藏到更加隐蔽深远的年月后面。
他们藏在石头后面，藏在草垛和牛粪墙后面，藏在草丛和马肚子下面，赫兰都一一找到。他们藏在树后面，山后面，草滩那边，赫兰也一一找到。
让他们满世界去找吧。
藏好了，要找了。赫兰大声喊着，睁开眼睛。
赫兰这样想时，似乎听见他们远远的喊声。他猜想，在遥远的那片山林和草原上，到处是寻找他的孩子，他们喊着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在远山近水间久久回响。
游戏开始了。他们让他背过脸，闭住眼睛，用两个小拇指头塞住耳朵眼。赫兰老老实实照做了，感觉世界突然被隔开，两个小拇指，一直伸到脑海深处，那里有一片莫名的空寂，就要被他触摸到了。
只是他已经藏得太深，他们再捉不到他，他也再不会听见他们找他的脚步和喊声。
手背藏起来，手心去找。他们说。
可是，赫兰惊慌的心跳还是不能完全平息，白天他知道不会有人再找到他，夜晚的梦中却到处是追他的人。每个夜晚他都盼望天亮。以前他总是仓皇逃过白天，躲进黑夜。现在，夜晚成了最可怕的，他一入梦，便暴露了自己，他们追到梦里找见他。
所有人的右手伸出来。赫兰看见他们全是手背朝上，只他一个手心朝上。
每当他从一个被人追赶的梦中醒来，都会不安地看看四周，心想，梦里大喊着找见了自己的那些人，一定躲在山和树的阴影里，等待下一个夜晚的梦里捉住他。他害怕那些阴影，一片风中晃动的树影，都让他担惊受怕。
大家围成一圈齐声喊叫。
一个黄昏，他在急促的北风中又听见他们追来了，他们的喊叫声裹在风撕扯树梢的声音里，急促的脚步声藏在风吹响沙土的声音里，他们开始隐蔽地找他，而不像以前那样大喊大叫，这让他更加恐惧。
手心手背。
他们或许在几十年前风刮过的沙土路上发现他的踪迹，在几十年前鸟飞过的树梢上捕捉到他的动静，在盘旋头顶的山鹰眼睛里看见他的身影，在探出洞口的老鼠的眼睛里发现他刚踩过的脚印。
他藏在山后面，他们裹在风声中的脚步声找到山后面。他往一座一座的山后面躲藏，当他躲到最后一座山后时，看见了无尽的碧绿草地，他已经翻过整个的阿尔泰山，到达西南边的本巴草原。
赫兰想，我要藏回到谁也找不到的母腹。
赫兰再无处可藏，眼前一望无际的本巴草原，被称为天下最平坦的草原，在马背上放一只装满圣水的宝瓶，打马走过，宝瓶里的水都不会溢出一滴。
赫兰正好想藏起自己，就说，我跟你们玩吧。
他隐约听见他们裹在风声里的脚步声也已经追到这里。
你一旦被找到，就输了，对你的惩罚就是别人藏起来你去找。那孩子说。
赫兰始终没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他不让自己的脚沾上土，也不踩出一丝脚步声。
赫兰想起哥哥洪古尔藏起来让他再找不到的那个家，竟是这样一个人世，他心里的念头又浮起来，他没吃世上的一粒粮食，也没长出人世的一丝伤心，他只有一个念头，想找到哥哥洪古尔。
62
你藏起来，别人找不到你的地方就是家。一个孩子说。
赫兰突然朝一户牧民家走去，他趴在毡房外的草丛中，看着有一对年轻夫妻的这户人家，男人把羊圈门打开，牛羊在草地吃草的时候，他把地上冒着热气的湿牛粪铲起来，一块块垒成墙，墙在地上垒一圈回拢来的时候，一个牛粪垒的羊圈就完成了。太阳还有半山高时，头羊领着羊群回家，赫兰跟在尘土弥漫的羊群后面，沿着几十年前羊蹄踩过的路，几百年前牛蹄和马蹄踩过的路，和逐渐昏暗下来的天色一起，来到牧人的毡房旁。
我想回家。赫兰说。
羊群进圈了，月牙升起来了。
所有人都在这个游戏里，所有的路都在这个游戏里。他们说。
赫兰蹲在门外，听毡房里的夫妻说悄悄话，女的说，你给我一个孩子吧。男的说，今晚就有了。
孩子们拉住赫兰的手，拽住赫兰的衣服，缠着他一起玩捉迷藏游戏。
然后，赫兰听见圈里的牛羊一阵欢叫。
59
然后，夜晚的宁静铺天盖地。
洪古尔躲藏到赫兰去不了也不愿去的人世。
赫兰就在夫妻俩此起彼伏的鼾声里，悄然摸进毡房，借着照入天窗的一丝星光，看见男女主人面对面挨在一起的脸，似乎他们在梦中也能相互看见。
有一次，洪古尔说，赫兰你再不会找到我了。洪古尔藏进一个幽深洞穴，赫兰尾随过去，待快要捉住时，洪古尔突然不见了。
赫兰轻轻掀开女主人被子的一角，静悄悄地睡在她身边。
赫兰从他们的讲述中，隐约觉得教他们玩捉迷藏游戏的那个人，应该是哥哥洪古尔。还是在母腹中，他和洪古尔一起玩这个游戏，那时他们没有长出身体，只是一颗小小心灵。赫兰在心里藏一个念头，让洪古尔去找。他在藏起的那个念头前面，设置一个又一个别的念头做隐蔽。洪古尔常常找错，不知道哪个念头是赫兰想让他找的。待洪古尔藏起一个想法时，他会在这个想法前面，设置四季变换的山水草原，他让赫兰翻越这些属于外面世界的景色，最后找到自己那颗露珠般的心灵。
63
58
赫兰往一户一户的牧民家里藏，藏成他们刚出生的孩子，藏成他们走丢很久又找回来的孩子，藏成他们忘了有没有生过的孩子。
这个游戏把我们从上一个游戏中捞了出来。
赫兰最想藏成他们未出生的孩子。可是，没有一个母亲愿意再怀他一次。
现在，拉玛草原上，有一半人藏了起来，另一半人在找。
他在草原上被好几户牧民收养，又被抛弃，因为他一点不长大，让收养他做儿子，指望靠他养老的人一个个失望。
我们听了他的，纷纷扔掉手中的羊粪蛋马粪蛋。
赫兰在这样的藏匿中逐渐失去了被找见的恐惧。
他说，地上的人太多了，要有一半人藏起来，另一半人去找。
他不再东躲西藏，甚至开始等待那些孩子来找到他，希望被他们一把捉住。
后来他教我们玩捉迷藏游戏。
可是，赫兰并不知道，那些早已在童年里玩腻的孩子，转过身，朝十八岁二十岁三十岁里走了，草原上所有的游戏成为往事，整个拉玛国、本巴国的童年里只剩下赫兰一人。人们把他忘记了。
也是一个孩子教给我们的，他在遍地的孩子中，找他丢失的弟弟。我们不知道他的弟弟是谁，他在每个孩子脸上找他弟弟的脸，有时会在一个孩子脸上看好久，他好像想不起弟弟的长相了。
64
后来我们学会了另一个游戏，叫捉迷藏。
赫兰从最后隐藏的草丛中走出来，依稀听见风声中依旧夹杂着远远的孩子的喊声。只是那些喊声下面空空的，只有风。喊出那些声音的人早已经离开。
赫兰走到跟前时，立马被他们围住。其中一个孩子说，好多年前我们还是大人的时候，你教给我们搬家家游戏，我们沉迷其中，把自己玩成了孩子，玩得所有人家里只有代表羊的羊粪蛋和代表马的马粪蛋。这个游戏我们早已经玩腻。我们想真的在草原上转场搬家，可是，我们都是孩子，谁也没有真的搬一次家的经验和力气。
赫兰想，我得先从这个捉迷藏游戏里出来，再回家。赫兰为了救哥哥被迫降生，现在哥哥不知去向，自己不能带着一个身陷其中的游戏回到本巴国。
一天，赫兰经过一片全是孩子的草原，地上的羊粪蛋马粪蛋，都被玩搬家家的人捡光，一粒粒搬运到远处。牛羊也跟到远处。孩子们站在光秃秃的草地上，像在等待走远的牛羊回来，又像在等赫兰走来。
赫兰沿着自己被他们追赶藏匿的路，往回走，他这才知道，往回走的路是多么遥远，当时他逃跑躲藏时后面有脚步和喊声追赶，他不知疲倦。现在，他要费劲地从自己曾经藏匿的一处处草丛和树林中走出来，从一座座近山和远山后面走出来，从一个个白天和黑夜中走出来。
赫兰沿自己脚印的反方向，一步步前行，这些脚印曾经是走向哥哥洪古尔的，现在，他要沿着它回家。
赫兰这样走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在远离家乡，他从最后躲藏的本巴草原边沿，又回到层层叠叠的阿尔泰山，回到一望无际的拉玛草原。
赫兰在自己的脚印里愣愣地站了半天，感觉这一切像是被谁安排好的。
赫兰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故意地喊出声音，想让那些孩子发现自己。可是。他沿途看见的都是大人，他们在牧羊，剪羊毛，拆了又建那顶毡房，没人对他这个小孩感兴趣。
赫兰被拉玛国哈日王一脚踢飞，不知飞了多久，跌落在地时，不偏不倚，落在自己早先留下的一对脚印里。
赫兰想起自己曾经用搬家家游戏让这一国人全变成小孩，他们这么快又长回到大人。这一切，都是真的吗？还是他脑子里的念头，从来没有落在地上。
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