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结束了捉迷藏游戏。可是,我还在游戏里。
赫兰说,你再好好想想,起先你们都是大人,我教你们玩搬家家游戏,那个游戏把你们带回童年。后来搬家家游戏过时了,你们又玩捉迷藏,我就在那时跟你们玩捉迷藏游戏,你们藏起来让我找,我一个不剩地找到你们。然后,我藏起来你们找。你们大声喊我的名字,你们找了好多年,我也藏了好多年。你们在我藏到最深最远处时,却再不找了。
你们得有一个人,回到那个游戏里把我找到,让我从游戏里出来。
那人说,只记得小时候玩过捉迷藏游戏,和谁玩过忘记了。
赫兰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牧羊人呆呆地看看他,直摇头。仿佛赫兰在讲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梦。
赫兰说,好多年前,你像我这么大时,我们一起玩捉迷藏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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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兰说,你还记得我吧?我是赫兰。他摇头。
驮载拉玛国巨大宫殿的驼队,占领了整个牧道。它被卸下来安置在草地上时,又占据了整个草原。赫兰没法绕过去,只好随在转场队伍后面。
赫兰喊出他的名字,他答应。
赫兰想,我从每一个跟我玩过搬家家游戏的人眼前走过,总有人会认出我,喊出我的名字,只要他喊出我的名字,我立马答应,就算被找到,从深藏已久的捉迷藏游戏中出来了。
一天,赫兰遇见一位面熟的成年人,突然想起来,这便是曾经带自己玩捉迷藏的那个孩子,他长成大人了,但模样却没变。
可是,那些匆忙转场的牧民,眼里只有走动的牛羊。他们再不像当初,他教给他们玩搬家家那时,对一个不认识的孩子充满好奇。
赫兰这样想时,突然明白,自己在好久好久以前,便被那些孩子扔掉,他们早已不找他了,那些追赶他的脚步和喊叫,只是落荒的风声,捉迷藏游戏早已结束。
这期间赫兰被一个老牧人收养,做了他的孙子。老人说,他有七个儿子,正当他们长大,要娶妻荫子时,跟着一个叫赫兰的孩子玩搬家家游戏,都玩成了孩童。后来,他们又跟着一个叫洪古尔的孩子玩捉迷藏游戏,七个兄弟玩得七零八落,到现在,还有两个儿子玩丢了没有回来。
赫兰也可以不找,待那个孩子藏好了,他悄悄溜掉,扔下他回家。
老人不知道他收养的小孩,就是曾经用搬家家让拉玛国人都变成孩子的赫兰。
赫兰想要从捉迷藏游戏里出来,就必须有一个还在玩捉迷藏的人,把他找到,一把捉住。然后,那个捉住他的孩子,会藏起来让赫兰找他。
赫兰在心里说,我也是在捉迷藏游戏中玩丢的孩子,你把我从那个游戏里找见领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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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兰缠着老人玩捉迷藏游戏,赫兰藏在毡房门后面,藏在老人身后,让他找。
那些被搬家家游戏变成孩子,又在捉迷藏游戏里躲藏,后来不知为何又长大的拉玛人,脸上的表情都像哈日王的眼睛,一半是小孩的活泼天真,一半是大人的世故和僵硬。
老人说,我六十岁时,这个世界跟我玩捉迷藏游戏,它躲藏起来,我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我变得耳聋眼花。我七十岁时,终于找到这个世界,它就藏在我心里,安安静静的。按游戏规则,该我藏起来,让这个世界来找我了。现在我藏在人生的八十岁里,我不知道谁还会找见我。我的牙齿也跟我玩捉迷藏,一颗一颗地不见了,头发也跟我玩捉迷藏,一根一根地没有了。
他好像从不抬头看自己的母亲,他懒洋洋地躺在母亲怀里,吃一口奶,扭头看一眼他的臣民和国家,他看过去的地方,所有臣民都低垂头,不敢正视他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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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赫兰知道,那个哈日王的目光,在他经过的每一片草地每一条道路上,他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赫兰隐身在一棵草下时,哈日王的眼睛从草尖上掠过。赫兰变成一块石子时,他的目光从石子上扫过。赫兰被他看得无地自容,只好迎向哈日王的目光,他又看见那两只不一样的眼睛,一只依然是孩子的,带着天真好奇,另一只却更加的老到世故。以前他的两只眼睛从母亲的肚脐轮换着一眼天真一眼世故地看外面,现在,两只眼睛同时看。
老牧人张着剩下两颗牙齿的嘴,慢腾腾地说着。他的前一句话在找后一句,前一句在明处,后一句在暗处,被找到的后一句又接着找更暗处的一句。
赫兰不敢太靠近宫殿,他怕那个一脚踢飞他的哈日王,也不是害怕,赫兰还没长出人间的一丝害怕,他只是不想让他再看见。
捉迷藏也是我们哈日王喜欢玩的游戏。老牧人说。
他先藏在母腹,让我们一国的人找他。后来他出生了,我们都害怕地往自己的梦里躲藏。但是谁也躲不过他的眼睛。
那些重新长大的士兵和大臣,都又回到各自的岗位,尽职尽责。
从牛背马背骆驼背上卸下的一卷卷彩色毛毡,包裹在宫殿四围,各种金银器皿布置在宫殿内。待一切布置妥当,拉玛国最尊贵的王母,抱着出生不久但不愿长大的哈日王,缓步进入宫殿,过一会儿又出来,王母坐在宫殿门口的高椅子上,怀中的哈日王眼睛环视四周。
赫兰从老牧人的眼睛里,似乎看见哈日王的眼睛。那个跟自己一样不愿出生、被迫出生后又不愿长大的国王,他把自己的目光藏在每个国民的眼睛里。
拉玛汗国王宫的顶圈,依旧架在十二峰白骆驼背上,仿佛一座晃动的白色山峰。黄昏,巨大的宫殿顶圈从十二峰骆驼背上,移到七十二个勇士的肩膀上,然后,又被一百零八位壮士用长杆举起,安置在围成一圈的宫殿支架上。
老牧人接着说。我们的哈日王真是游戏玩家,一开始他嫌一国大人难管,让他们在搬家家游戏里都变成孩子。后来嫌他的国民太多,就用捉迷藏游戏藏起来一半人。再后来又嫌这些孩子干不了事,他用两只不一样的眼睛,在草原上扫一圈,被他那只世故的左眼看见的人,都迅速地长成大人。而被他那只天真的右眼看见过的人,都只长身体不长心智。这样他的国民大都长成了儿子娃娃,有男人的强壮身体和小孩的天真头脑。
赫兰孤单地走在转场队伍后面,那些重新长大又开始生活的人们,再不回头看他。
赫兰摸摸脑袋,想到自己会不会也在哈日王那只世故的左眼睛里,长成大人。
赫兰又看见他第一次步入拉玛国时的景象,远远近近的牧道上,行走着转场搬家的队伍,拉玛国停顿已久的转场又动起来,那些被他用搬家家游戏变成孩子的牧羊人,仿佛在他转身回来的瞬间,全都原样地长成大人。赫兰又陷入初来拉玛国的困境,那时他迈着小小的步子,追赶他们。现在他回来找那些跟他一起玩捉迷藏的孩子。一个孩子都没有了。吆喝牲口的声音全是大人的,夹杂在牛羊蹄声里的脚步声全是大人的,地上的脚印也全是大人的。
他这样想的时候,突然意识到哈日王一定也知道他所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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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兰有点害怕起来,他不知道这个害怕是怎么来的。他和洪古尔所做的这些,竟然都是哈日王安排好的。哈日王让自己的汗国运转在一场场的游戏里。连本巴国也在这场的游戏里。江格尔汗带领他的国民藏在二十五岁里。洪古尔孤单一人藏在童年。而赫兰则藏在不愿出生的母腹。这场游戏里来找我们的人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