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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捉迷藏

孩子们手里攥着羊粪蛋,身边堆着马粪蛋和骆驼粪蛋,那是他们全部的财富。自从羊粪蛋替代了羊,马粪蛋和骆驼粪蛋替代了马和骆驼,这些大人变成的孩子,人人成了牛羊马驼遍地的牧主,他们赶着数不清的羊粪蛋,把家一次次地搬远又回来。

洪古尔把拉玛草原上玩搬家家游戏的孩子聚起来,说,很久以前,一个叫赫兰的孩子,用他从母腹带来的搬家家游戏,把你们拉玛国贪玩的大人,都变成了孩子。现在这个游戏要结束了,因为给你们传授游戏的人,把自己玩丢了,游戏即将停止,所有的羊粪蛋马粪蛋骆驼粪蛋,都要被草原收走,如果你们不赶紧从这个游戏里出来,就会被关在里面,永远不会长大。

当洪古尔说搬家家游戏要终止了,他们都接受不了,舍不得扔掉这些让自己沉迷其中富足无比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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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古尔看透他们的心思,说,在你们沉迷搬家家游戏,把自己玩成孩子的这些年,那些曾经属于你们的牛羊马驼,在草原上繁殖了无数倍,现在,你们每人名下的羊,都比地上的羊粪蛋多。所以,赶紧扔了羊粪蛋吧,去把属于自己名下的羊,赶到自己眼皮底下。然后,我教你们用真正的牛羊,玩一场更大的游戏。

现在,轮到洪古尔找弟弟赫兰了。

这个游戏叫捉迷藏。

洪古尔便是藏在人世的那个,却还是被赫兰找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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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早,洪古尔未出生前,便已经在这个游戏里,母亲让她的孩子们,几个藏在人世,几个藏在母腹,更多的藏在他们的父亲那里,永远都不露面。

草原上快变成野羊的山羊和绵羊,快变成野牛的黑牛和黄牛,和已经变成野马的枣红马和海遛马,终于又听见主人的呼唤,它们从河边,从草滩,从树林,从石头后面,聚集到主人跟前。老羊领着新生的小羊,老牛老马领着繁衍的子孙,一群群地来到主人跟前。正如洪古尔所说,这些由大人变成的孩子,每人面前都聚了数不清的马牛羊,它们脊背上烙着自己家族的印记,耳朵剪出区别于别人家的豁口。

那时候,洪古尔是众多孩子的王,一场场的捉迷藏游戏都是他组织。他有的是办法让那些孩子藏起来,又把他们找到。

洪古尔说,现在我们开始新的游戏,捉迷藏。

洪古尔想起早年玩的捉迷藏游戏,那时候,草原上遍地是孩子,捉迷藏是每个孩子必玩的游戏,总有一半孩子藏起来,另一半在找。本巴国用这个游戏藏起来一半的孩子。那些周边的敌对国,时刻在窥探本巴国有多少孩子。孩子是一个汗国最大的秘密,是不能让外人知道的。一旦他们知道了本巴国有多少孩子,便知道了多少年后有多少士兵和牧人。

捉迷藏游戏的规则是,一半人藏起来,另一半人去找。

洪古尔想,赫兰或许就蹲在这些玩游戏的孩子中间。可是,这么多的孩子,这么长的牧道,这么大的拉玛草原,怎么才能找到弟弟赫兰呢?

地上的人已经太多了,必须有一半藏起来。

洪古尔沿一条牧道走到头,又沿另一条牧道返回来。每条牧道上都走动着搬家家的孩子,牛马羊成群结队地前行,羊粪蛋和马粪蛋在孩子们手中滚动。洪古尔蹲下身,一个个看那些孩子的脸,他不敢喊赫兰的名字,他的名字跟这个游戏连在一起。

藏起来的人一旦被捉住,一半的牛羊便归捉住他的人。

拉玛国的转场早已停住。牧道上只有玩搬家家游戏的孩子,他们一群一群地,在牛马羊走出的深深牧道上,搬动着羊粪蛋和马粪蛋。

然后,新一轮开始,捉的人藏起来,让被捉住的人去找。捉住一个藏起来的人,你输掉的牛羊便会全赢回来,而且还加上被你捉住那个人的一半财富。

游戏很快吸引了所有想藏起来的孩子。

洪古尔心疼地喊着弟弟,声音空空散开,没有一只耳朵接住,他的喊声已经追不上飞远的赫兰。

那些可怜的孩子,最先藏在母亲身体里,被父亲找到。后来藏在母亲怀抱,藏在小声啼哭说话的幼年、童年,都被找到。那些大人们,喊叫着从童年少年里把他们捉出来,让他们做大人,干大人的事情。现在,他们要在一个游戏里藏起自己。他们都知道在哪里深藏起自己。

当他又一次被莽古斯逮住,拴在车轮旁,他的母亲呼唤不愿出生的弟弟赫兰降生人世,来救他。他连累了弟弟赫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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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更早,洪古尔和赫兰,还有许许多多的弟弟妹妹都在母腹世界里。洪古尔那时也不愿出生,父亲蒙根汗在外面喊他,说刚出生的圣主江格尔有难,你赶紧出生去救他。结果他一出生,便被父亲冒充江格尔让莽古斯掳去,拴在车轮旁。

捉迷藏游戏开始了。

洪古尔不知道弟弟赫兰落在了哪里。在他们被那只婴儿的脚踢飞的瞬间,洪古尔看见朝另一个方向飞去的弟弟,脸朝下,四肢蜷曲,头低垂在胸前,那是他在母腹里的样子,在那里,他无须迈步,无须抬头和睁眼,整个世界在他的小小心灵里。

洪古尔让孩子们围成一圈,右手藏在背后,喊手心手背,大家同时伸出右手,手心朝上的站一起,手背朝上的站一起。

洪古尔不知飞了多久,身旁一群群的大雁在飞,老鹰和鸽子在飞,沙尘和树叶在飞。它们都是自己在飞,只有洪古尔是被一脚踢飞。当他摇摇晃晃地坠落在地,发现自己正好落在很久前自己走过的转场牧道上,那时他脖子上套着沉重车轮,跟在羊蹄牛蹄后面。现在,深嵌草原的牧道已经荒草萋萋。

孩子被分成了两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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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古尔让手心朝上的转过身,闭住眼睛,两个小拇指塞住耳朵。

洪古尔赶紧回头看弟弟赫兰,赫兰也在回头看他。两个人瞬间消失在各自的远处。

手背朝上的朝远处跑,藏起来。洪古尔喊。

哈日王在母亲怀里轻轻抬了下腿,赫兰和洪古尔,便朝两个方向被踹飞,一个沿着那只脚的大拇指方向,一个沿着小拇指方向,昏天暗地地飞远了。

很快一半的孩子消失了,刚才还人群拥挤的草原,一下子变得空旷。

你们已经帮我完成了我想做的事,我就送你们回家吧。你哥哥洪古尔挨了我在母腹里的一脚,你们俩再挨我母腹外的一脚,我要让你们记住,我虽然降生为婴孩,依然能够一脚踹翻你们本巴国的班布来宫。

藏好了。开始捉了。

我本想等你和洪古尔长到车轮高,杀了你们。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手心朝上的大喊着转过身,呼啦啦四散开来,扑向各自的目标。

赫兰的话让哈日王一下顿住,一大一小的两只眼睛不动了,赫兰和洪古尔也愣愣地看着哈日王。过了一会儿,哈日王的眼睛又开始转动。

赫兰说,我没吃世间的一口奶一粒粮食,不会长世间的一两骨肉,也不欠世上的一点点情。待我救了哥哥,便回母腹里去。

看见你了,快出来,捉住了。

你看,我虽降生了,我的脚没挨地上的土,我也不想走地上的路。以前是母亲怀着我,从此她会一直抱着我。

洪古尔在遍地的喊声里找赫兰的声音,在四处跑动的孩子中捕捉赫兰的身影。他让一半孩子藏起来,在剩下的一半里找弟弟赫兰,在被找到的孩子里辨认弟弟赫兰。可是,到处是别的孩子的身影。

你为了救哥哥来到世上,长出了脚没路可走,长出嘴说不清自己,长出脑子把以前的事都忘了。

母腹是一座座的白毡房,我们是无数个白毡房里相互认识的孩子,我们没有长出脚却在无垠的云朵里走,没长出手却相互牵连,没有嘴却能说出一切,我们有一颗小小心灵,不论相距多远,都能在一个念想里彼此感知,相互照亮。

远近草原上的孩子,从搬家家游戏中抬起头,扔了手中的羊粪蛋马粪蛋,参加到捉迷藏游戏。

哈日王说,我在母腹便认识你,赫兰。

藏起来的人越来越多,找的人也多。

哈日王说话时,一只眼睛看着洪古尔,一只看着赫兰,这会儿他看着赫兰的右眼睛在转。

那些原本在各自的牧场山坳、各自的毡房羊圈,悄无声息过着童年的孩子,都被捉迷藏游戏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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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每场游戏,也有一些孩子没有找到,新的游戏开始了,他不在被找的人中间,也不在寻找的人中间,他藏丢掉了。

我先向江格尔下战书,引来洪古尔,又用洪古尔,引来赫兰你。我引你来救洪古尔,就是让你用母腹带出的搬家家游戏,把我的一汗国人全变成孩子。你们帮我实现了。

洪古尔原想用捉迷藏游戏找到弟弟赫兰,让他害怕的是,这个游戏也会让人越藏越深。也许弟弟赫兰就在那些藏起来再不会出来的孩子中,他们在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静悄悄地长大,或者永远不长大,也不让人找见。

就像你们本巴国人人活在二十五岁,我们拉玛国人,就在永不长大的童年里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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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是这一国孩子的王了。他们都是大人变成的小孩子,我是真小孩。

捉迷藏游戏很快在拉玛草原上风行,游戏轮番上演,不分昼夜。以前人们白天劳作夜晚睡觉,如今人的躲藏处即是睡觉的黑夜,而寻找的人是没有瞌睡的。被捉住输了一半牛羊的,想在下一局游戏中扳回本,已经赢了一群牛羊的,还想赢更多。牛羊见主人藏起来,也跟着藏进深山草丛,捉起了迷藏。刚从半野生状态回到主人身边的牛羊,又很快被主人抛弃或输给别人。

那孩子说,我就是母腹里的哈日王,现在我出生了。我的忽闪大臣,厌倦了给一个未出生的汗王当差,他偷偷给我母亲吃了催胎药,让我降生到世上,他以为我降生成婴儿就会听他的,被他管。可他不知道,我从母腹带来的智慧和力气,足以对付一群大臣。我降生的一瞬间,就一脚踢飞了他。我用左脚把他踢飞,又用右脚把他踢回来,原样儿落在自己的脚窝里。他被我制服后无地自容,跑到那些玩搬家家游戏的孩童中,如今正埋头滚羊粪蛋呢。

洪古尔想要这个游戏停住,已经不可能。

赫兰伸手去拉洪古尔的手,还没拉住,只听一个声音喊赫兰,扭头见王母怀抱一个孩子,两只眼睛一大一小看他们。

游戏一经开始,就跟他没有关系。那些孩子呼啦啦聚成一群,很快手心手背分成两拨,一拨齐刷刷背过身,闭眼塞耳。另一拨飞快地藏匿了。地上的人一群一群在消失。随着游戏广为传播,拉玛草原上的人,迅速地少了一半,又凭空多出来许多人。

赫兰说,我也是母腹里的孩子,虽降生了,但我没吃世间的一口奶一粒粮食,也不会有世间的丝毫害怕。

洪古尔在不断消失又出现的人群里,没有看见弟弟赫兰。

洪古尔说,最厉害的是那个母腹里的哈日王,我们打不过他。

赫兰说,哥哥你放心,这一国人全变成了贪恋游戏的孩子,连那个给本巴国下过战书,一个人坐下能占七个人地方的大力士,都变成小毛孩了。

洪古尔想,赫兰或许已经在回家的路上,我不如回到家等他。

洪古尔说,弟弟你赶紧跑吧,乘他们还没发现我挣脱铁链,我在车轮旁稳住他们,待你跑远了我去追你。

洪古尔撇下捉迷藏的孩子,独自回家。

洪古尔看着赫兰从左右肩上取下两盘隐约的东西,往铁链上一扔,眼看着铁就开始生锈,一层层地剥落,只一会儿工夫,脚上脖子上的铁链便锈蚀断了。

让他意想不到的是,拉玛草原上已经没有他走的路,所有大路小路上奔跑着四处躲藏的人和四处寻找的人,牛羊的蹄子跟着人的脚,奔波不停。他一旦随在躲藏的人群里,就得费尽心机严实地藏起自己。而一旦跟着寻找人的队伍,又被裹挟着满世界地翻找那些藏起来的人。他无法成为一个不相干的人,也没有单独的一条路让他回家。

赫兰说,哥哥不用担心,我从那对守边的老牧人那里,拿到了两个一百年的岁数,他们想用骗过你的伎俩,让我喝了那碗奶茶,就老得啥也干不动。可是,我用搬家家游戏把他们俩引到了再也回不来的童年。当他俩赶着羊粪蛋和马粪蛋,一直玩到童年时,我像收拾长长的套马绳一样,把他俩的岁数各盘了一盘带在身上。现在,我盘起来的两个一百年长的绳子有用了,我用一个一百年锈蚀你脚上的铁链,另一个一百年锈蚀你脖子上的铁链。

洪古尔记得自己是迎着西北风走到拉玛草原的,他要顺着一场西北风回家,风的路在地上、草尖上,在翻滚的云上。他在一个念头里飞升起来的能力,早已在拉玛草原上失效。

洪古尔说,你的消息每日都会传到拉玛王宫,我早知道你来救我了,可是,拴我的铁链是三代铁匠锤打出来的,本来最后一代铁匠还可解开,但他也沉迷于搬家家游戏,没有打锤的力气了。

洪古尔先随找人的队伍顺风跑半日,又在别人不注意时蹲身藏在草丛,待到日落天边,四周安静了,他站起身,从摇动的草尖上辨出风向,从哗哗的草叶声里找到别人不走的路,他脚底踩着风,轻盈地奔跑起来。没跑几步,身后突然响起一片叫喊声。

赫兰说,我已经用搬家家游戏,把拉玛汗国的所有大人变成了孩子。

我们看见你了,你跑不掉了。

洪古尔说,我逗你玩呢,我怎会不认识你呢?你像一滴露水那样小时我便认识你。

大片的喊声和脚步声追赶而来。洪古尔知道,他们把他当成藏起来的人了。洪古尔拔腿飞奔,他的影子在后面,长长地拖在地上。他们先按住他的影子,脚踩在影子的头上,他左右摇头,身体也忽左忽右,让影子左右飘移。终于挨到太阳落地,他的影子与逐渐昏暗的大地融为一体。他们捉不住他的影子,但仍旧紧盯着他追赶。眼看要追上捉住他了,夜晚突然降临,他藏进一个漆黑的夜里,身后的喊声和脚步声也追到夜里。

赫兰清了清嗓子,坐在一块石头上,双手叉腰,摆出说唱艺人的架势,这个架势让洪古尔想起在拉玛国边界遇见的那个守边的老牧人,又像自己在未出生的梦中所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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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古尔眼睛看着赫兰,示意他说下去。

洪古尔沿着多少年前虫子走过的路,避开多年前蜘蛛结的网,一路奔跑。身后追赶他的孩子,在一个白天不见了,或许那些寻找者成了躲藏者,游戏在一个早晨翻转过来。

赫兰说,我说出你也住过的母腹的样子,你就该相信我。

洪古尔知道,他也由一个被寻找者转换为寻找者。在这一局中,他们没有捉住他,他赢了,遍地牛羊都成了他的,但他没工夫去认领。

洪古尔看着对他说话的小孩说,我怎么知道你是我弟弟,遍地都是和你一样的孩子。

洪古尔从隐藏处走出来,先前寻找追赶他的人都藏起来了,就藏在周围,耳朵听着他的动静,眼睛从草丛从石头缝看着他的身影,他必须找到捉住他们。洪古尔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反正是一大群,而找的人只有他一个。

赫兰说,哥哥,我来救你了。

洪古尔在白天一声又一声地喊叫,看见你们了,捉住你们了。

赫兰混在玩游戏的孩子中间,一点点地挪到洪古尔身边。

他把一个人的声音喊叫成一群人的声音。

这日,赫兰来到拉玛王国宫殿门口,看见拴在车轮旁的哥哥洪古尔。在一旁看守他的士兵全是孩子,正蹲在地上玩搬家家游戏。

在夜里他朝东跑一场梦的路程,又朝西跑半场梦的路程,把自己的喊声和脚步声送到黑暗草原的各个方向。

赫兰看见拉玛王宫高耸的顶圈了,他追赶很久的王宫终于停住不动。

洪古尔在漫天繁星中,找到挂在自己家毡房顶的那颗星星。他的喊叫声朝着那里越传越远,最后消失在两国间群山壁立的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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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古尔知道,那些人将在越藏越深的白天黑夜里,没人寻找地躲藏下去。他丢下他们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