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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忽闪大臣

以前我去本巴国,能看懂人的生长和衰老,还有死亡。这对于我们来说,是最重要的情报。可是,自从江格尔当了汗王,他让人人活在二十五岁。我每次从本巴国回来,给国王的报告都一样,他们还在二十五岁的青春里,一颗牙齿没掉,脖子上没有一丝皱纹,说话的声音能翻过两座山,再回传回来。

忽闪大臣说,后来我又几次出使本巴国,每次去看见你坐在江格尔右手第一的座椅上,你一点不长,我却老得让你认不出来。

在母腹中的哈日王,听了我的报告总是沉默。

忽闪大臣说话时,眼睛不时望望身后的宫殿,王母和腹中的哈日王,此刻正在睡觉,或许只是王母在睡觉,腹中的哈日王是不是在睡觉忽闪大臣也不清楚。

我知道他的想法,他在母腹中,等待江格尔这一代人老得骨头变薄时,他再出生,像他父亲一样,打败本巴国。

可是,停在二十五岁里不再往前走的本巴国人,让哈日王不知该何时出生。还有,本巴国里一直不长大的洪古尔你,和一直不愿出生的赫兰,也让我们的哈日王琢磨不透。

忽闪大臣又说,按说这次被捉到,你断无活路。可是,这么多年了你依旧没有长到车轮高,是你早预料到,会再次被我抓住拴在车轮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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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在梦中一次次地来到拉玛国,和把你拴在车轮上的仇敌打仗。可是,你只是梦见我们,而不能像江格尔一样,把你的梦做成我们的梦。你每次从梦中侵入拉玛草原,都留下蛛丝马迹。那是你一个人的无涯长梦,你来了,又去,你梦中杀死的仇敌,都不知道被你所杀,所以他们都在醒来的世界里活着。你在一个念头一个长梦里杀人,我也在你的梦中死过多少次,只是,你还没有在我的梦中将我杀死,这是你和江格尔的不同。

忽闪大臣说到这里,又转头望了望宫殿门口,一群孩子蹲在地上玩搬家家游戏,他们围着巨大的圆形宫殿,一圈一圈地转,转到宫殿门口时,抬头看看,似乎想起自己曾是这个殿堂的大臣或侍卫,曾为这个宫殿和一个未出生的国王效力。

后来江格尔汗在梦中打败我们,救出了你。江格尔在那个藏身的山洞里积蓄了无穷的力量,他能把我们全做进他的梦里,又把他的梦变成我们的梦。他在梦中把我们消灭掉。

有时他们也抬头看还是大人的忽闪大臣,依旧像以往一样,操心着这一摊子国事。忽闪大臣也无奈地看着这些曾经是自己的手下,听命于他的官员和卫兵,现在都变成无法使唤的孩童。

是我亲手把你拴在车轮旁。我并不相信你是江格尔。我想不管你是不是江格尔,等你长到车轮高,就杀了你。

或许在他们看来,我这个守在老年的大人的生活,是那么的可笑。

那时候江格尔刚刚出生,你也刚刚出生,你的父亲蒙根汗把江格尔藏在山洞,把你冒充江格尔交给我们。

忽闪大臣自言自语。

那一次,我看到了江格尔的父亲和他的勇士们已经衰老的迹象。回国后我向汗王报告说,江格尔的父亲只剩下两颗牙齿,一个不靠一个,脖子上的皱纹层层叠叠数不清,在三丈外便听不见他说话的声音。汗王听后当即发出攻打本巴国的命令。

忽闪大臣说,我每两年赴一趟本巴国,会见江格尔的父亲和你的父亲,看看那一代人衰老到什么程度。我观察他们剩下几颗牙齿,脖子上又多了几条皱纹,说话的力气能传多远。

我的担心和想法跟国王不一样。忽闪大臣接着说。

洪古尔也觉得在班布来宫见过忽闪大臣。

你们本巴国人人活在二十五岁,在我们看来,就是一个固执的梦。我也经常梦见自己活在二十五岁,但我醒来后,会接着过我实际的年龄。而你们本巴国人,一直活在一个不愿醒来的二十五岁的梦里。

忽闪大臣说,多年前我出使本巴国时见过你父亲蒙根汗,他胆识和酒量都过人,我和他有很好的交情。

就像你一直活在不愿长大的童年,你从没有怀疑过,这难道不是一个自己装糊涂不愿醒来的梦吗?

洪古尔依旧点头。

洪古尔被忽闪大臣的话问住,他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他单独长大的右手,不由得抬起来,摸着自己小小的脑袋,像要把这颗小脑袋摸醒。如果真如忽闪大臣所说,我活在自己不愿长大的梦中,那这只长大的右手,该是早早醒来了。洪古尔心想。

忽闪大臣说,你在本巴国坐江格尔右手第一把交椅,位置和我在拉玛国的相当,我们平起平坐说会儿话。

忽闪大臣见洪古尔没有作答,又说,我所以问你这些,是因为我们拉玛国,也像活在一个不愿醒来的梦里。

这日,忽闪大臣走到拴着洪古尔的车轮旁,向洪古尔行了礼。洪古尔手上拴着铁链,没法给忽闪大臣回礼,只是对他点了点头。

我们的前国王离世前,把王位传给母腹里的哈日王,每当我们恭恭敬敬地听母腹里的国王安排国事时,我便疑惑地想,我们未出生的国王,是醒着,还是在梦中给我们说话?我听老一辈人说,人未出生前,在一个无尽的自己一出生便会遗忘的梦里。这便是让我感到疑惑和恐惧的,想想,我们的国王,是在他出生后便会遗忘的梦中,给我们这些醒着的人安排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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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他出生,会把这些都忘记,到那时候,我们今天所做的一切,变成无人承认的荒谬之事,我们清醒地听由一个梦中的人安排,把他的梦话变成现实。

哈日王的母亲,看着遍地玩搬家家游戏的孩子,脸上露出少有的微笑,有时她会禁不住蹲下身,看那些孩子玩搬家家游戏。这些曾经是她的士兵、牧人和随从的男男女女,如今都变成孩子。王母疼爱地抚着那些孩子的头,在他们还是大人的时候,可从未享受过来自王母的爱抚。王母有时也会动手移动羊粪蛋和马粪蛋,每当这时,忽闪大臣便会将王母搀扶起来,说,王母您可不能在游戏中变成孩子,那样,您腹中的哈日王便难受了。

忽闪大臣说完,目光呆滞地望着从头到尾没回应一句话的洪古尔,似乎他的嘴,也被铁链拴住。

在拉玛国,只有忽闪大臣还佩着一把利剑,其他的刀剑全横七竖八扔在地上,再没人能扛动这些笨重兵器,也没有人能撑起宫殿的穹顶。拉玛国的宫殿在一个黄昏竖起来,便再没有拆过,远近草原上各部落的毡房,也在一个黄昏搭起来不再拆迁。汗国沿袭千年的转场习俗,在一个黄昏终结了。

洪古尔也望着忽闪大臣,他知道忽闪大臣不需要他回答什么,他只是想把话说出来,整个拉玛国,已经没有听他说话的耳朵了。

忽闪大臣已经找不到一个可以派遣的大人,他受哈日王之令,找寻矮小车轮的命令,只能靠玩搬家家的孩子往远处传,而在那些孩子眼里,最小的车轮是羊粪蛋,最大的车轮是马粪和骆驼粪蛋,它们一起在孩子们的手底下,朝天边滚动。有一天,这些浩浩荡荡的羊粪蛋和马粪蛋,滚过拉玛王宫,滚过拴着洪古尔的高大车轮,滚过拉玛国唯一没有变成小孩的忽闪大臣,滚过腆着肚子,坐在宫殿外晒太阳的王母,母腹里的哈日王,用右眼羡慕地看着搬家家的孩子,又用左眼狐疑地看着忽闪大臣,这个唯一没有变成小孩的人,让他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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