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锐利的眼睛里有哈日王的目光,腹内的国王在用她的力气说话,用她的眼睛看人,但一定不是用她的脑子想事情。这些,大臣们都知道。哈日王似乎也不放心用母亲的眼睛看,他还用肚脐眼里自己的眼睛看。他左眼看,又换右眼。他用左眼看时,所有的大臣都心虚冒汗。尤其忽闪大臣,更是低垂着头。他用右眼看时,所有大臣的脸上都开放着孩子般天真的笑。
坐在鹿皮靠椅上的王母好似累了,她微眯了一下眼睛,又迅速睁开,目光在各位大臣的脸上扫一圈,最后落在忽闪大臣脸上。
忽闪大臣说,我是你的管家,要操心一国人的生计。如今国人大多变成了孩子,在我们皇家牧道四周,大大小小的部落牧道上,已经没有大人。牛羊吃草时,人们在玩搬家家游戏。牛羊转场时,人们跟在后面玩搬家家游戏,扭动屁股的羊给草原上撒了无尽的羊粪蛋,足够所有的人把一年年的时光玩完。在那些地方,牛羊已经不指望变成孩子的主人照顾,它们自己沿着牧道迁徙,自己散开吃草又在黄昏时聚拢成堆,它们一步一回头,咩咩地叫,喊上自己的小主人一同上路。以前是牧民在管牲口,现在是牲口管牧民。这样下去您的汗国就完蛋了。
拉玛王宫里突然安静下来。
宫殿里再一次安静下来,都等着哈日王说话,母腹里的汗王好像睡着了,大臣们也都低垂着头,不敢朝王母的肚脐眼看。这样过了许久,哈日王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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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日王说,诸位不必担心,这一切都是我设计的。
哈日王说,你们从来没有站在局外看看自己的生活,所以从来不怀疑这样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我不愿意出生,就是不愿过你们这样的生活。在我看来,你们赶着牛羊在大地上不停地转,只是一个笨重的又苦又累的大游戏。那个叫赫兰的孩子教你们玩的,却是一个精巧好玩的小游戏。
我的父亲哈哈日王,把治理国家的重任交给我,一个未出生的孩子。
母腹里的哈日王把外面的大臣问住了,都默默站着,好像突然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生活。
他让我在母腹,睁开眼睛,照看这个外面的大人世界。
问题是这样的生活是谁给你们设定好,又像教一个游戏一样教会你们?难道这不是一个更大的游戏吗?你们沉迷其中,转了千年都没从那条牧道里转出来。
那时候,他倾举国之力征服了本巴国。可是,噩梦也跟着来了。他白天耀武扬威追杀本巴人,夜晚的梦中却被刚出生的江格尔汗追杀。他那一代人,都死于不能醒来的梦中。
我们就是这样生活过来的呀。我的汗王。忽闪大臣低垂着头说。
他让我藏在母腹不要出生。
跑散了不还是牛羊吗?我倒觉得,游牧才是大人们玩过头的游戏,你们赶着那些根本不愿意跟人走的牲畜,翻山越岭,追赶四季,从冬窝子赶到夏牧场,又到秋牧场,在其间踩踏出弯弯曲曲的道路,还要一代代的人和牛羊顺着这些道走下去,这是多么费劲又荒唐的事。哈日王用母亲肚脐眼变成的嘴说。
他相信我在母腹的梦和元气,可以拯救汗国。
没人放牧牛羊便跑散了。忽闪大臣说。
可是他不知道,他留下的这个满是大人的世界,让我无时无刻不在母腹中张开耳朵和眼睛。
牛羊真的需要人放牧吗?哈日王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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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变成孩子了谁去放牧?谁保卫汗国?忽闪大臣说。
哈日王叹了口气,他的叹气声,一半是大人的无奈,一半是孩子的顽皮。
他如实向国王汇报了发生的一切。身在母腹的哈日国王,问站在外面毕恭毕敬的大臣,国民都变成孩童有何不好?我不是还在母腹中没有出生吗?
最让我不放心的,还是本巴国。江格尔把他汗民,都召集在二十五岁里,再不往前走。我不知道他们停住要干什么。
忽闪大臣不敢再往下派部队,也不敢再瞒着母腹中的哈日王。
不过,本巴国里有一个不愿长大的孩子。他就是洪古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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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母腹不愿出生,他在母乳旁不愿长大。
赫兰站起来,看着蹲在地上越走越远越走越小的大力士,在他身后,是一群专心玩着游戏的士兵。赫兰知道,他们会一直走到童年里再不回来。
我派大力士给本巴国下战书,就是想引来这孩童。我想从他嘴里,知道本巴国人停在二十五岁的真正意图。
在赫兰反复念着的口诀里,大力士的手伸到地上,熟练地搬动着羊粪蛋和马粪蛋,他地动山摇的脚步声,逐渐地变小变轻微。
我也想和洪古尔说说只有我们孩童能听懂的话。
地上的羊粪蛋是羊,马粪蛋是马,草叶是拆了又建的家。
可是,当我看见他的一瞬,突然讨厌他了。是我本来就讨厌来到世上的人。我以为洪古尔会不一样。可他小小年纪满眼的杀气,这个母腹外的世界,把最小的孩子都教坏了。所以,我一脚踢飞他,又一脚把他踹回来拴在车轮旁。
大力士也蹲下来,瞪着牛一样的大眼睛,看赫兰玩。他身后的士兵也蹲下来,看孩子们玩,看着看着自己动起手来。
我把他拴在车轮旁时,突然想起他曾经被我父亲哈哈日王拴在车轮旁,我们两代汗王竟然都不能杀他,因为他一直没长到车轮高。
地上的羊粪蛋马粪蛋又在他的手指下动起来。
不杀没长到车轮高的孩子,这是我们草原上的法规。
大力士想了想,觉得有道理,手一挥,赫兰和那些拎在半空的孩子,腾腾地掉在地上。
我灵机一动,又想出一个主意。
赫兰说,你拎起来的是我的身体,我的心还在游戏里,那些孩子也一样,你得让我们把游戏里的心收回来。
我知道洪古尔还有一个弟弟赫兰,跟我一样不愿出生。
大力士说,我们国王派来的士兵,都被你玩进游戏里。我不会放下你。
我把洪古尔拴在车轮旁,本巴国人肯定会来救,那些整日在二十五岁里喝酒的本巴国英雄,一定会想方设法让赫兰来救哥哥。
赫兰说,你先放下我,也让你的士兵放下那些孩子,等我们玩完这一把游戏,我就跟你走。
我原想,赫兰母亲会挺着肚子来,就像我母亲怀着我一样。他在母腹里,一定知道本巴国所有的事情,就像我在母腹里对外面的世界一目了然。
赫兰不知道拎起自己的这个家伙,就是给本巴国下战书的大力士。那时赫兰还没有出生,但这人地动山摇的脚步声,赫兰在母腹里也听见了。
没想到他降生了。
这一天,赫兰正蹲在地上教牧民玩搬家家游戏,一只大手揪住了他,拎到半空,赫兰看那人的身体,足有七个人合起来那么大。在大力士背后,排列成队的士兵,人人手里拎着一个玩游戏的孩子。那些孩子腿在半空乱蹬,眼睛还盯着地上的羊粪蛋马粪蛋。
但这个降生的孩子不吃一口世间的奶水,他完全保持了自己在母腹的身体。
忽闪大臣派部队下去抓捕赫兰,让他烦恼的是,拉玛国遍地是蹲在地上玩游戏的孩子,认不出哪个是赫兰,负责抓捕的勇士不停地蹲下查看那些孩子的脸,好多士兵蹲下去便再没有起来,他们把抓捕赫兰的差事忘记,很快陷入游戏带来的快感中。
就这样,拴在车轮旁的洪古尔,又引来救他的弟弟赫兰。
后来,忽闪大臣总算查清楚了,是本巴国派了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叫赫兰,来救拴在车轮上的洪古尔,那孩子啥本事都没有,只会玩搬家家游戏,他一路传授游戏,拉玛国的孩子大人,从没玩过这么好玩的游戏,一玩起来便上瘾,沉迷其中。这游戏的神奇在于,一旦进入游戏,人身体上的负担会减轻,年龄会变小。一个七十岁的老人,进入游戏时,身上沉重的岁数一天天减少,负担越来越轻。人们发现,赶着牛羊在风雨交加的草原上转场的过程,完全可以在拿起放下几个羊粪蛋的游戏中完成。生活本身变得没有必要了,游戏让人在轻松愉快中完成了生活。
赫兰用在母腹带来的搬家家游戏,把我的一国人都玩成小孩子。这正是我想要的。我在母腹管理一国大人,太费心。再说,我也一直想着停在二十五岁的本巴国人,他们待在青年里不往前走,我们怎么办。我想了很久,想出一个绝妙办法,我们都回到童年。他们不长老,我们不长大。
转场中的拉玛国民,沉迷于搬家家游戏全变成孩童的消息,早已传到王宫。大臣忽闪派人下去调查,调查的人全都一去不返。又派人去找,找见先前派来的当差,竟都变成玩游戏的孩子,把大臣委派的任务忘干净,把汗国赋予的职责忘干净,只知道不抬头地赶着羊粪蛋玩搬家家游戏。
现在,赫兰已经把拉玛国人都变成了孩子。他完成了我需要他做的。可他还要来救哥哥。他每一日的行踪,都在我眼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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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闪大臣和众人听得目瞪口呆,这个没出世的汗王,竟然设计了这样一个只有孩子和未出生人的世界。那我们这些长大长老的人怎么办?都去玩搬家家游戏变成孩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