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兰不想这样追赶了。
翻过一座山,追到另一个山谷的大草滩上,赫兰看见拉玛王宫搬走后,在草地上留下的巨大圆圈,看着压倒又长起来的青草,算一算,他和他们的距离,还是三十七天。他在走,他们也在走。这样,他和移动的拉玛王宫,和拴在宫殿门口车轮上的洪古尔,永远隔着三十七天的距离。
既然我追不上他们,就让他们来追我。赫兰在心里说。
三十七天的距离,对赫兰来说,一个念头便到了。可是,赫兰的念头在拉玛国的土地上不灵了。在自己的土地上会飞,在别人的土地便只会爬。赫兰只有脚踏实地,一步步地追赶洪古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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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他离哥哥洪古尔,还有三十七天远。
拉玛汗国的皇家牧道,从阿尔泰山西边,一直延伸到西北的丘陵平原,戈壁沙漠,又从那里绕一个大圈,穿过汗国水草最丰美的四季草场,原回到阿尔泰山区的夏牧场。
赫兰看着拉玛王宫搬走后,在草地上压出的巨大圆圈,看着被王宫的毛毡压倒,又长起来的青草,掰指头算算,他们离开这里,已经三十七天。
汗国的人和物产,驮在万千个马背牛背骆驼背上,翻山越岭。在王宫驼队和牛羊踩出的皇家转场牧道两侧,大大小小的牧道铺满拉玛草原,有草的地方全是路。从早晨出发,天黑前驻扎。迁徙的目的地是从一片草场到另一片草场,每天的到达却是从天亮到天黑,太阳升起后拆掉的毡房,太阳落山前又搭起来。每一天都在搬家。家越搬越重,也越搬越轻。因为每天都有出生的婴儿驮上马背,也有离世的老者卸下马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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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兰跟在浩大的转场队伍后面,他注意到搬迁的牧民不时回头朝后看,羊羔落在后面时他们回头看,老人孩子落在后面时他们朝后看,落在后面的老人孩子也朝后看,牛羊马驼也朝后看,后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时他们还朝后看。
赫兰看着两只花蛇,用嘴衔着粪蛋,用卷曲的身体推着粪蛋,一路玩耍而去。开始它们的小蛇跟在后面一起玩,后来小蛇跟随不上,两条大花蛇自顾自地玩,全忘了身后的孩子。它们渐渐远去的身体越来越小,最后,小成两条互不认识的小幼蛇,一个朝东,一个往西,钻进草丛不见了。
赫兰孤单一人跟在后面,以为他们在看他。
赫兰说,地上的羊粪蛋都是羊,马粪蛋是马,草叶是拆散又搭起来的家。你们赶着满地的羊粪蛋,把拆散的家驮在代表马的马粪蛋上,然后,赶着代表羊的羊粪蛋,翻过代表山的一堆又一堆骆驼粪蛋。
赫兰知道他们看不见他。他走在草地上就像一棵摇晃的草,站在石头滩上就像一块小黑石子。只要他不显形,他便是地上最平常东西的样子。
赫兰说,看在你们不吃我的分上,就教你们玩搬家家游戏。
那么他们在看什么?赫兰禁不住也朝后看。
花母蛇说,你教我玩搬家家吧,我也想把人的生活,玩成我们的游戏。
后面是万千牛羊走过后空空的草原。
赫兰说,我和好多没出世的孩子一起玩。人过的生活,在我们那里全是梦和游戏。
赫兰在一次次的回头里,看见那个巨大的空的草原,在步步紧追那个由万千牛羊和人填满的草原。空像一个张开的巨口。
花母蛇又说,赫兰你把他们四季转场做成了游戏,你在母腹里跟谁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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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母蛇说,我每次看见那些牧羊人离开,就想,他们能去哪里。这些有腿的人和牲口,在我们没腿没脚的蛇面前,显摆他们走出的路,和扬起的尘土。
赫兰恢复到一个婴儿的原形,不远不近跟在转场队伍后面,他不时地喊叫一声。他的喊声让转场途中的牧民突然停住,回头看见他们刚刚走过的路上,站着一个小小孩子,不知道是谁家的,都停下来等。
花公蛇说,我倒听说人不是因为怕蛇,而是嫌牛羊太肥,所以每天赶着它们在牧道上掉膘。羊在同一张皮子里,胖八次瘦八次,然后皮子被人剥了搭在墙上,湿八次干八次,最后做成羊皮袄,在人身上冷八百次又热八百次。这些都发生在搬家路上。
可是,那孩子迈着一天走不了一里的碎小步子,缓缓慢慢地走着,那些大人也耐耐心心地等。待赫兰走近了,都觉得像是自家的孩子,但自家的孩子都在,一个不少。赫兰小小的脸蛋和身体,让每个看他的大人,都觉得像是小时候的自己,仿佛被丢在童年的那个自己追了上来。于是家家都想认领他当自己家的孩子。最后,他们达成协议,让赫兰在每家住一日一夜。
花母蛇说,听说那些人,是因为躲避蛇才搬家,他们从一片有蛇的草场,搬到另一片有蛇的草场。又搬回来时,还是把毡房搭在我们的蛇洞旁。
赫兰白天跟着这顶拆了的毡房搬家,晚上在另一顶搭起的毡房过夜。这样一家家地走,人家给奶他不吃,给肉他不吃。赫兰只做一件事,整天缠着大人孩子玩搬家家游戏。
赫兰说,我在母腹里听大人们四季转场,日日搬家,就把他们的生活,做成好玩的搬家家游戏。我只会玩这个游戏。
孩子都愿意跟他玩。
花公蛇说,你一个小毛孩,有什么本事去救哥哥?我早在刮过草尖的风声中,听说你怀有一个绝世本领,那本领到底是什么?
赫兰俏皮又耐心地教他们。
花母蛇说,这孩子也怪可怜,连口奶都没顾上吃,便出来救自己的哥哥。就等他吃了奶,长出点儿人世的肉,也好吃。
地上的羊粪蛋是羊,马粪蛋是马,草叶是拆了又搭起的家。
赫兰没有丝毫的怕,也没有不怕,他只是小声地说,我从母腹里匆匆降生,赶来救哥哥,我没吃世上的一口奶,没长一两肉,你们这样吃了我,等于没吃。待我救出哥哥洪古尔,回去吃一口母乳,长出点儿肉,你们再吃我不迟。
每当转场队伍停下来,地上便蹲着玩搬家家游戏的孩子,赫兰带着孩子们专心玩耍时,大人在一旁看。大人说,我们一辈子都在四季转场,每天都在搬家,让孩子早早学会搬家家有好处。
花公蛇说,我早已从几十年前蛇走过的路上,闻到你走来的气息。我的夫人刚产子,正需要补身子,你就喂到嘴边来了。
大人们看眼馋了也蹲下来玩,一旦玩起来就停不下。那些一年四季转场搬家的大人们,看见自己的日常生活,被制作成这么好玩的游戏,他们千辛万苦的转场历程,蹲在地上摆摆羊粪蛋马粪蛋便可轻松完成。而且,地上的羊粪蛋都是自己的羊,马粪蛋是自己的马,数也数不清。大人们一玩起游戏来,身上的负担一瞬间变轻,游戏让人的童心回来,年龄越变越小。
赫兰刚躺下,两条花脸大蛇便缠成两圈,把石头牢牢围住。
开始是在转场搬家的空隙玩,后来转场途中也玩,再后来没人搬家转场了,游戏取代了真正的生活。
这日,赫兰走到哥哥洪古尔睡过一夜的大石头上,洪古尔的气息留在的石头上,赫兰想在哥哥的气息里睡个安稳觉。
那些玩搬家家的大人们,在赶着羊粪蛋越走越远的路上,渐渐地变成天真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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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兰在哥哥留下的气息里,完全地复原出他所遭受的一切。只是,赫兰没吃人世的一口奶水,也觉不出哥哥洪古尔遭受的这些苦。
当赫兰从拉玛国的南部边境走到北边,这一国人都被他变成了贪玩搬家家游戏的孩子。连蚂蚁和蚊子都回到幼虫时代,跟在玩搬家家的人们后面,也在搬家。
白天,他们把车轮套在洪古尔脖子上,让他背着沉重的车轮,步履艰难地走在一匹驮载石板的公骆驼后面。他们怕他逃跑,把八头公牛的缰绳,拴在洪古尔的腿上腰上。洪古尔成了八头公牛行走的拴牛桩。那些不安分的公牛,东奔西跑,把洪古尔拽得东倒西歪,套在脖子上的车轮,常常被甩出去,又被拴在洪古尔腿上的铁链拉回来。晚上,他靠着车轮躺在宫殿外冰冷的石板上。拴在腿上腰上的八根牛缰绳,不时拽动他昏睡的身体。
开始还有人喊那些整日蹲在地上玩耍的人,该去搭毡房了,该去赶着牛群饮水了,该收拾家当上路了。
赫兰看见哥哥洪古尔曾经看见的,那些场景上留有哥哥洪古尔的目光。哥哥洪古尔就在最前面的王宫转场队伍里,他的气息留在走过的牧道上,留在他目光看见过的草叶上。
可是,喊的人也很快被游戏吸引,蹲下来便再不起来。拉玛草原上的事情没有人管了,牛羊在地上自己吃草,该搬家的时候,羊咩咩地叫蹲在地上玩游戏的孩子,牛也哞哞地叫。牛羊开始自己转场。转场本来就是牛羊的事情,这片草场的草吃光了,明天就前往另一片草场。所有牧道是牛羊马驼的蹄子踩出来的。它们知道自己的路。浩大的转场队伍里再看不见人。万千牛羊在草原上迁徙,万千变成孩子的大人,远远地跟随在牛羊后面,用它们排出的粪蛋玩搬家家游戏。以前是人一直在操心牛羊的事情,为了牛羊吃上草,赶着它们在大地上游牧,把天下的草都吃一遍,回来时啃过的草又长高。现在所有大人都回到童年,牛羊看着变成孩童再不愿长大、只在一个游戏中把生活过下去的人们,便开始为人操心。晚上公羊用角把风刮开的毡房门顶上,牛像一堵墙立在敞开的羊圈门口,马跟在后面,随时驮起玩累的孩子回家。而早已玩丢掉的家里,守着已经走不动的老牛。
拉玛国浩大的转场队伍,延绵数千里,牛羊踩起的尘土,在半空中,铺成另一条尘埃的长路。驮载巨大王宫的转场队伍,行走在最前面,汗王的千万头牛羊,吃掉头一茬青草,把羊粪牛粪马粪撒在山岭草原上。各大小部落的牛羊,依次跟在后面,或分散行走在两侧山野间的大小牧道上。每群牛羊之间,都隔着青草长出一嘴的时间。这段时间大概是一个白天和一个夜晚,后面的牛羊赶来时,被前面牛羊吃掉的草,又长出来一嘴长。
转场队伍一天天缓慢下来。赫兰从拉玛王宫留在草地上痕迹,判断出哥哥洪古尔离他只有五天的距离了,但他不急于去追赶,他故意让自己撇开皇家大牧道,往更远的部落牧道上,教那些最偏远部落的牧民玩搬家家游戏。赫兰注意到,越偏远地方的人,越不把自己的生活当一回事,他们一接触到好玩的搬家家游戏,便很快把真实的转场搬家忘在脑后。他们在那样不变的生活中活得太久了,除了夜晚的梦,他们从不知道还有另一种游戏中的生活,玩耍着就把日子过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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