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牧羊人说,你要听老人的话,才能长大。
赫兰说,我连一口母乳都不吃,怎会喝你的奶茶?
赫兰说,我不要长大。
你是洪古尔的弟弟赫兰吧?我早已在十年前虫子走过的路上,得知你要来的消息,在二十年前蜘蛛布的网上,觉察你前来的动静。我知道你去寻哥哥洪古尔,好久前他在我的毡房里喝了一碗奶茶走的,你也进毡房喝一碗茶吧。老牧人说。
你想找到哥哥洪古尔吧?老牧人说。
曾经跟洪古尔见过面的老牧羊人守在那块牛石头上。
想。赫兰说。
山色在这里骤然变黄,好似一个盛夏,突然结束在深秋。赫兰的身体像一片黄叶,从雁鸣声托举的高空,摇摇晃晃地坠落下来。他在拉玛国的土地上失去飞的能力,不由自主飘落在一个山口,看见哥哥洪古尔经过的牛石头草原,一尊尊黑色大石头,像巨大的黑色牛群,静卧在草原上,全部头朝西,迎着一年四季的西风。
那你就得顺着他走的路去找,他翻过的山,你也翻。他蹚过的水,你也蹚。他喝过的茶,你也喝。老牧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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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兰看拗不过老牧人,就说,你先陪我玩搬家家游戏吧,我刚来世上,只想玩我在母腹里玩过的搬家家游戏。你跟我玩会儿游戏,我就去你的毡房喝茶。
在赫兰就要被吸引到地上的瞬间,突然一阵长长的雁鸣,把赫兰托举到云上。赫兰就在这一声苇叶状的雁鸣中,到达了拉玛国边界。
老牧羊人拿赫兰没办法,大声唤来炉灶旁烧茶的老太太,两人和赫兰一起蹲在地上。
那些在人世上长的肉,会疼,会疲劳,会光洁也会腐烂。
赫兰说,地上的羊粪蛋是羊,马粪蛋是马,草叶是搭起又拆散的家。
赫兰在一朵飘飞的蒲公英种子上,闻到弥漫空中的无数个乳房的奶香,那些来自草原的奶香,湿漉漉的,加重着他身体的分量。他感到自己在下沉,已经沉到能看清那些女子饱满白皙的乳房了。一旦他落在地上,一旦他走在那条牛羊蹄子和人脚踩出来的路上,他便真的需要人间的力气,真的需要不断地吸吮乳汁,像哥哥洪古尔一样。那样,他便再回不到母腹。
赫兰教老夫妻俩把代表家的草叶,驮在代表马的马粪蛋上,赶着代表羊的羊粪蛋,翻过九九八十一个代表山的骆驼粪蛋,然后把草叶从马粪蛋上卸下来,搭建成毡房,用周围的小石头垒成羊圈,把满地的羊粪蛋赶进圈里。然后,眼睛闭住,睁开,等于睡了一晚。把草叶搭建的毡房拆了,驮在马粪蛋上,赶上遍地的羊粪蛋,再翻过九九八十一个骆驼粪蛋。眼睛闭住,睁开,又是一天。
阿盖夫人没有把赫兰不吃奶的话当真。阿盖想,赫兰刚刚出生,还带着母腹里的犟劲,待他受了世上的苦,需要力气时自然就会吃奶。她让草原上哺乳期的年轻女子,在每一个毡房路口等待。那些女子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了,她们没等到打仗归来的洪古尔,也没等到他的弟弟赫兰。
开始赫兰跟他们一起玩,很快老两口便着了迷,丢下赫兰自己玩起来。
赫兰附在一朵飘飞的蒲公英种子上,看见蓝天白云下的本巴草原,每一座升起炊烟的毡房门口,坐着一位敞开衣襟的年轻女子,她们得了阿盖夫人的令,像等待哥哥洪古尔一样,等待哺乳赫兰。
老牧羊人说,看看,遍地羊粪蛋都是咱们的羊。
无数长翅膀的蒲公英种子,寄存在天空的风中,永不落地。那是另一个世界里的蒲公英,是蒲公英的梦。
老夫人说,看看,遍地马粪蛋都是咱们的马。
老牧羊人说,我们可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的马和羊。
只有阿盖夫人知道赫兰的去处,她眼睛湿润地看着远处,那是洪古尔曾经走远的方向。
老夫人说,我们可从来没这样轻松快乐地搬过家转过场。
只有赫兰母亲知道儿子的去处,她流泪的眼睛一动不动望着前方。
老两口的童心被唤醒,脸上的皱纹逐渐笑开退去,眼睛亮闪闪的光从青年童年里回来。
送他出征的人们,都没看清他去了哪里,不知道该朝哪儿招手。
赫兰站在身后,看他们玩搬家家的身影越走越远,越远越小,地上的羊粪蛋马粪蛋都被他们吆赶着滚向远处,草叶搬到远处。赫兰知道,他俩已经被他的游戏,引到遥远的无法回来的童年,再想不起守边关这档子事。
赫兰没吃一口母乳,没增加人世的半两骨肉,他只有一个念想的分量,从班布来宫殿大门口,乘一阵微风便消失在旷野。
赫兰像盘绳子一样,盘起他们丢在地上的一把子年龄,往小肩膀上一搭,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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