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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要是过去的话,远山会害怕的。——他总说自己很快就要被开除了。”

“老师在也没关系。”

“那你别跟远山说话不就行了吗。你就装作不认识他。”

“那我不过去了。”

“能行吗?”玲子说,“我很想送你,不过就在这儿告别吧。台湾很远吧。你多保重。”

“在,宇田老师在。”

可是,玲子特意来送自己,却在这里告别,洪作觉得有些鬼鬼祟祟,心里不是滋味。而且,他觉得这无异于将一个柔弱的少女赶回去。

“你中学老师在吧?”玲子问。

“去那边吧。送我去站台嘛。”洪作说。

“大家都在,远山和藤尾也在。到那边去吧。”洪作对她说。

“那好吧。”玲子应道。

洪作不由自主地离开了其他人,向候车室的出口走去。玲子站在候车室外的薄暮之中。

洪作先一步走进候车室,说道:“喂,有女性来送我了。”

洪作的视线没有离开那位酷似玲子的姑娘。那姑娘往这边瞥了一眼,微微举起右手。洪作不能再怀疑那不是玲子了。

“是寺里的大婶吗?”藤尾说。

“他们说什么都不要紧。因为真的有人舍不得我走。”话一出口,洪作便吃了一惊。因为这时正好有一个姑娘走进候车室,酷似玲子。玲子不可能来给自己送行,然而远远看去,那姑娘实在像是玲子。

“不是。”

“被讽刺得真惨啊。洪作,你得说点儿什么。”宇田夫人说。

“是谁呢?我妈应该不会来。”

这时,对诗毫无兴趣的远山说道:“我不知道来的是秋天还是什么,总之沼津这地方要变得清爽了。通风会变好,传染病也不会流行了。”

正说着,玲子走进来了。

“题目是‘秋’。‘秋’,不错吧。洪作一走,秋天一下子就到了。我想大约从明天晚上开始,冷飕飕的秋风就要流动起来了。”

藤尾向宇田介绍道:“这是我们所有人中学时代的梦中情人。”

“题目是‘朋友’吗?”藤尾问。

“嚯,真是个漂亮的姑娘,像是竹久梦二笔下的美人。”宇田说,“这就是千本滨的那位佳丽吗?”

一直以来,洪作听了金枝无数的诗作。这是最后一首了,洪作心想。

“咦,老师您知道?”木部问。

“这话说得好啊。”金枝对远山的这句话很是钦佩,“没有了洪作的沼津,飘荡着消毒水的味道。”金枝用朗诵腔说道。

“我知道哦。”宇田笑了。玲子僵住了。宇田太太紧盯着玲子的脸,问道:“你是来送洪作的,对吧?”

“这家伙一出发,沼津这地方马上就开始消毒。”远山说。

“对。”玲子更僵了。

“这家伙真是自我感觉良好。”藤尾也说。

“怎么可能是来送洪作的呢。她是拿洪作当掩护,其实是为了我……”木部戏谑道。

“就是啊。这种家伙,谁会舍不得?是因为他要被流放到海岛上了,我们觉得可怜,才来送行的。他自作多情了。”木部说。

“开什么玩笑。是为了我,对吧,小玲?”藤尾说。

“没人舍不得你走。”宇田笑了。

“我倒是意外地觉得,玲子真是来送洪作的。”金枝说。玲子也许是心情放松了,笑着说道:“这可难说。”

“这个嘛,怎么说呢,心里很不平静。大家都来送我,舍不得我走,让我觉得干脆别走了。”洪作说。

“总之,谢谢你来送我。”洪作说。

“你是第一次被别人送吧。”宇田说,“什么心情?”

“我内人和玲子两位女性都与洪作依依惜别,想必洪作满足了吧。”说完,宇田问一旁的远山,“你怎么变得这么老实了?”

“啊,连你也终于要变成正常人了吗?可别感冒啊。野狗进了狗舍,都是会感冒的。”木部说。

“这个,我有点儿认生。”远山的话包含着复杂的感情,不知他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

这时木部和金枝一起来了。

“你不认识小玲?”

“我这么说了,可是她怎么也不相信。两个人恐怕都不相信东西是你给的。她们给了我汽水,作为感谢。嗐,无关紧要。到时候她们自然会明白的。”远山说。顿了顿,他又重复道,“她嘱咐我一定要代她向你问好。”

“嗯。”说完,远山又立刻改口,“认识倒是认识。”

“你说清楚是我给的了吗?”

“不,远山不太认识她。他是留级生,还不能进餐馆呢。”洪作说。

“肥皂有六块,我给了大婶三块。托你的福,我现在很受信赖。”

“三年级的时候被我抓到过一次,四年级的时候被我抓到过两次。”宇田笑着说道。

“她高兴吗?”

“所以我不敢了,从那以后就没进过写着餐馆俩字儿的地方。以前是藤尾他们叫我去,他们毕业以后——”远山还没说完,藤尾便接道:“全都是我的错。”然后他对洪作说,“喂,该去检票了。

“没有,不是的。”远山慌了起来。等到宇田走开了,远山才说道:“我给她了。——和服,肥皂,还有……”

远山对洪作说道:“那你改过自新,好好学习,明年考上四高。我也会认真学习,明年毕业。”说完,他又对玲子说:“小玲,跟他说句话吧。”但他立刻意识到宇田的存在,垂下了头:“不行,我这方面太笨了。”大家一个个地走出了候车室。

“是吗。”洪作只回应了这两个字,然而宇田的耳朵却很尖,“你们说的话不寻常啊。”

站台很是昏暗。在等待火车进站的这段短暂的时光里,洪作任凭离愁在自己的全身奔涌。和宇田夫妇告别,和藤尾他们告别,和玲子告别,都让他感到痛苦。洪作的心被这种离愁别绪折磨,还是平生第一次。

“真是恋恋不舍啊。”远山暧昧地说,“人家让我代为问候。”

列车终于进站了。洪作坐好后打开车窗,藤尾把手提包递了进来。

“我想也是,你不可能有这样的东西。”夫人说道。这时远山来了。

“你路上小心。”宇田向洪作伸出了手。洪作握了握。远山也同样伸出了手,洪作也握了握。

“这是我抢的藤尾的。”

“你的手怎么这么暖和啊。”远山说。

“你就这一件行李?只有这手提包像个样。”

“一会儿消消毒。”藤尾说。

“不会的。”

这时玲子说道:“洪作,路上小心。”她也把手伸了过来。洪作也握了握。这是洪作第三次握住玲子的手。玲子的手冰凉冰凉。在千本滨手牵手时感受不到的冰冷,如今正在玲子的手上。她的手很光滑,让人觉得彻骨的凉。

“你不会全花光的,对吧?”

“你的手真凉啊。”洪作有点儿不好意思。

“带了。”

“我来我来。”藤尾想要握玲子的手,玲子却不肯,说道:“人家不想和藤尾握手。”

“带钱了吗?”夫人问道。

“你可真行。”藤尾夸张地垂下了头。

宇田对洪作的话加以订正:“一直以来给您添麻烦了,如今我要一拍屁股走人了。”说完,宇田笑了。

“我来我来。”这次是远山伸出了手。然而他似乎立刻意识到宇田就在身边,急忙把手收了回来,这样说道:“不行。我太傻了,这可不行。”

“一直以来给您添麻烦了。”

火车开动了。宇田太太说道:“好好学习啊!”大家都随着火车的前进,在站台上走着。藤尾在挥手,木部冲着洪作微笑,远山则伸出舌头,张着大口做鬼脸。

“送行根本不算什么。如果要道谢,有很多别的事可谢呢。”

洪作想在最后把视线投向玲子,然而却不见玲子的身影。送行的人群随着火车开动向前走,只有玲子不在其中。洪作从车窗中探出头来。

“谢谢您来送我。”洪作说。

“危险!”宇田说道。话音一落,洪作便看到他们的身影被列车甩在身后了。

“终于到了你伏法的时候了。”宇田这样说着,走近洪作。

洪作关上窗户,把座位上的手提包放到行李架上,便在窗边坐了下来。四人坐席上再没有旁人。

一走进候车室,宇田夫妇的身影便映入眼帘。

洪作闭上了眼睛,眼前浮现出留在站台上的宇田、藤尾等人的身影。

“不是舍不得你,是舍不得沼津这个地方。”洪作说。

终究和他们分别了,洪作心想。自己和宇田,藤尾,远山,还有玲子,都分别了。洪作的手上仍残留着玲子玉手的冰凉触感。

“你也能体会到离别的悲哀吗?”

洪作不曾经历过爱情,如果说他有过与之相近的情感,那便是在此刻。洪作从未恋慕或思念过玲子,但如今,与所爱之人分别后的悲哀却浸润了洪作的心。

“咱们就要分别了。”洪作说。

啊,终究分别了,和楚楚可怜的美人分别了。这个冰凉的念头一直浸湿着洪作的心。伤感执着地纠缠着洪作。

时间有点早,但两人还是朝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

“伤离别,今宵一别,远隔千里。”

“好了,快走吧。磨磨蹭蹭地,你就不受待见了。”藤尾说。这话没错。

洪作想起金枝曾在千本滨唱过的一段诗歌。的确是一别千里了,洪作想。

洪作和藤尾一家人作别,走出了藤尾家。藤尾替他拿着包。他很少替男士拎包,然而到了分别的时候,他展露出了自己的友善与体贴。

“喂,学生哥!”坐在过道另一侧的老人对洪作说,“把窗户关紧了!”

在店里干活的小姑娘也过来了,说道:“您这就要走啦?”洪作觉得自己一直以来也给这个小姑娘添了不少麻烦。

窗户的确开着一条缝。洪作关上了窗。这时老人问道:“你坐到哪儿?”

“我以后会注意的。你们要是碰见木部和金枝家里的人,麻烦替我道声谢。”洪作说完,把藤尾母亲做的便当装进了藤尾的手提包里。“这包借——”话说了一半,洪作改口道:“这包送我了。”

“神户。”洪作回答。

这次藤尾的父亲发话了:“这也是你和犬子不好的地方。自己的东西和别人的东西全都混到一起。借来的东西必须还。”

“是吗。我坐到大阪。你家在神户吗?”

这时藤尾姐姐说道:“不是木部家的,就是金枝家的。”

“不,不是。我从神户坐船。”

“是寺院的吧,或者是木部家的。”

“坐船?去哪儿的船?”

“什么时候我不记得,放在我家好长一段时间了。”

“去台湾的船。”

“我的?我什么时候拿来的?”

“台湾?!你怎么去那地方!你去台湾干什么?”

“不要什么都扔,带回家不好吗?——这是你的饭盒。”

“我父母在那儿。”

“吃完了不好处理啊。我可以扔了吗?”

“嚯,你父母在那儿?既然父母在那儿,去台湾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了。不过,你父母怎么在那么远的地方?”老人说道。洪作讨厌被这老人搭讪,他现在想独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对。”

“你是学生吗?”

“是铝饭盒吗?”

“是的。”说完,洪作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这是为了中止和老人的谈话。

“不是。两份饭都装进饭盒里了。”

洪作醒来的时候,火车正在琵琶湖畔行驶。天已大亮。他整晚都睡得不舒展,所以身上到处都疼。特别是脖子,稍微一弯便感到剧烈的疼痛。他去洗手间把已经变得黑乎乎的手和脸洗净了。

“是什么?寿司吗?”

洪作睡眠不足,昏昏沉沉,回忆着昨夜在沼津站告别的宇田夫妇以及藤尾等人。他也回忆着玲子。自那之后并没有过去多久,然而他却觉得那已经是遥远的往事了。

“是的呀。”接着,藤尾母亲又说道:“呐,这是便当。明天早晨和中午吃的,两份。”

尤其是有关玲子的事,洪作觉得宛如梦境。和玲子在千本滨手牵手漫步,玲子来沼津站送行,这些不是梦吗?他感到这些都不该是现实中会发生在他身上的事。

“是吗?”

洪作打开从藤尾那里抢来的手提包,拿出了藤尾母亲做的便当。

“真讨厌,好像我一无是处似的。”洪作说。正巧这时藤尾的母亲来了:“说什么呢!洪作哪儿有不好的地方?两个人不在一处,什么事也没有。不过,一凑到一起……”

望着琵琶湖的湖面,洪作动起了筷子。昨晚不断地折磨着洪作的伤感情绪已经无影无踪,不知去向了。

“就是的。我要是没交洪作这个朋友,现在已经考上一高了!”藤尾坏笑道。

吃完早饭,洪作又睡了。再次睁开眼时,火车驶入了三宫站。洪作猛地站起身来,从行李架上取下手提包,急忙下车。踏上站台的同时,火车再次开动了。

看起来,藤尾的父亲是把一直压在心中的话吐露了出来。

走出三宫站,洪作拎着包,沿着低缓的坡道向海港走去。中途他看见一家挤满了顾客的牛奶店,便走了进去。每张桌子前都坐满了人,大家像是商量好了似的,都一边看着报纸,一边把牛奶和面包吞进肚子。这些是要去上班的人。无论是沼津还是金泽,都不见这样的风景。

“没错,你很听话。你这么听话,为什么一和犬子凑到一起,就净干坏事呢?真是让人想不通。你和犬子分开以后,一定能成为一个好孩子。犬子和你分开以后,也一定能变好些。你们俩一凑到一块……”

洪作吃了面包,喝了牛奶。这是他的第二顿早餐。他头脑还不清醒,于是喝了两杯咖啡。

“我就是很听话的。”

走出牛奶店时,热辣的阳光正在照耀。手提包并没有那么重,然而拎着它没走多久就出汗了。路边开了一家冰淇淋店,里面聚集着成群的人,洪作也成了那里的顾客。他觉得这里的冰淇淋比沼津的好吃。

“你回话总是很乖。只听你的回话,会觉得你真是个听话的孩子。”

洪作问了两三次路。他走进了大阪商船的事务所。一报名字,年轻的职员便把船票递给了他。是一等票。

“我会的。”

“一位名叫佐藤的先生让我转告您,让您在此等候。”职员说。

“倒没什么麻烦的。——不过,这样一来,你父母就能放心了。明年一定得升学。”

洪作不认识姓佐藤的人。

“这么长时间,给您添麻烦了。”

“是不是搞错了?我不认识姓佐藤的。”洪作说。

正说着,藤尾的父亲来了。他说道:“这就要走了啊。”

“您是伊上洪作吧?”

“这我倒要问你呢。”

“是的。”

“的确。——可是,我当时为什么住了一个月啊?”

“那就没错。总之请您在这儿稍等片刻。”职员说道。然而洪作还是认为对方认错人了。

“没错吧?”

洪作坐在事务所的椅子上,等了约三十分钟。他的嗓子很干。他有生以来从未觉得嗓子如此干渴,他想也许是睡眠不足的原因。然而仔细想想,在沼津坐上火车后,他便一直在睡觉,只有在琵琶湖畔吃便当的时候是清醒的,之后又一直睡到三宫站,不能说睡眠有多么不足。

“啊。”

洪作拎着包离开了事务所,走了很长一段路,回到了刚才的那家冰淇淋店,吞下了一个冰淇淋。冰淇淋的美味简直难以言喻。

“不仅是考试期间呐。那是什么时候来着——大概是四年级的时候吧?你差不多在这儿住了一个月呢。”

之后他便回到了大阪商船的事务所。一走进事务所,一个身穿亚麻西服的肥胖男子便走过来,说道:“你是伊上先生的孩子吗?”

“要是把考试期间也算上,那就太多了。”

“是的。”洪作回答,但底气不足。小时候他也曾被人唤作“孩子”,但已经好几年没有人用这个怪异的称呼来称呼他了。

“为什么另算?”

“我和你坐同一艘船去台北。”顿了顿,他又说道,“我想你父母已经向你提起过我了。”说着,他递上了名片。他是一名医生,在台北拥有一家诊所。既然佐藤医生这样说了,那么母亲的来信上恐怕真的介绍过他,然而洪作却没有印象了。还有两三封没开封的信,也许是那上面写着。

“啊,这可尴尬了。不过,考试期间是特殊情况,另算。”

“三点钟登船,时间还很充裕。你有什么打算?”佐藤医生问道。

“考试的时候,你不是一直住在这儿吗?吃早饭,吃晚饭,还带便当去学校。”

“我有地方想逛逛。”洪作说。他想自由地度过这段时光。

“比这更多吗?”

“那咱们三点在船上见吧。我也要在上船之前去拜访拜访朋友。”说完,这位肥胖的人物走了出去。洪作心想,接下来要去哪儿呢?他再次拎着手提包走出了大阪商船的事务所。强烈的日光直射在马路上。洪作又想吃冰淇淋了。

“洪作啊,”藤尾的姐姐啪地拍打了一下洪作的背,“我们可不干了,你竟然说一个月五顿。”

洪作拎着包在街上走着。虽然嗓子仍十分干渴,但总不能每次都求助于冰淇淋。

出发那天,洪作也在藤尾家早早吃了晚饭。中学时代,洪作不知在这个地方吃过多少顿饭,然而却从没认真道谢过。如今是最后一次了,洪作郑重地说道:“我在这里吃饭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平均每月吃五顿,一年就是六十顿,从二年级起直到毕业,四年间我一共在这儿吃过二百四十顿饭。”洪作说。这样说完以后,洪作意识到自己的估算也许过于保守了。

在车站,洪作向一个老板娘模样的女人打听,说自己想爬到六甲山的半山腰,有没有巴士可坐。

“你一本正经地说这话,我们可害怕。——好了,走吧,走吧!”大婶说。看到大婶眼里的泪光时,洪作真的觉得自己不走也行。

“你是小贩吗?”对方问洪作。似乎是因为洪作拎着手提包,所以那女人以为他是行商。洪作意识到自己这副样子即使被误认为行商也并不奇怪。街上有很多学生来来往往,每一个都一看便知是大城市的学生。只有洪作例外。洪作笑了笑,没说话。对方又问:“是卖什么的呢?”

“去台北的事。不去也行的。还是不去为好,因为我把寺院当成是自己的家。”

“你觉得我是卖什么的呢?”洪作问。

“什么算了?”住持撇着嘴问道。

“是卖肥皂的吧?”那女人说。但她还是姑且耐心地告诉洪作该坐哪辆车,告诉他在终点站下车就行。

“那算了吧。”洪作说。

洪作坐上了那女人所指示的巴士,买了到终点站的票。洪作被巴士吐出来的时候,正站在能将神户这座城市尽收眼底的高处,附近是足以被称为高级住宅区的地方。拥有宽阔地皮的宅子,稀稀疏疏地散落着。

寺里的郁子今年夏天嫁到另一个寺院去了,就在洪作去金泽期间。

原来如此。这里的确适合一家一家地推销肥皂。也许销路会意外地好。

“是啊。——郁子要是还在的话,肯定会觉得寂寞的。”

洪作从静谧的住宅区穿过,走向更高处,走到了一栋别墅式宅院的后面。再往上就没有人家了。

“就此去到父母身边,一年过后,你也就成为正常人了。”住持这样说,“然而,离别还是很痛苦的。”

洪作在松林中发现了一处正适合俯瞰城市的小面积高地,便放下了手提包,坐了下来。神户的街区建在山麓上,从山坡直至海岸线,尽是密密麻麻的住宅。海湾对面,便是在九月阳光下闪着光亮的神户港。海港上浮着许许多多玩具一般的轮船。洪作本以为轮船的颜色都是相同的,然而现在在海港上漂浮着的轮船,却有着各自的色彩,他们的形状也各式各样。洪作要乘坐的船便是其中之一,然而却分辨不出究竟是哪一艘。

“说的没错。”寺里的大婶说。

洪作叼着烟躺下了。时近正午,阳光直射下来,但洪作正好在树荫之下,所以不觉炎热。仰面躺着,洪作感到心情十分舒畅。

“一直以来给你们添麻烦了。”洪作说。

睡意向洪作袭来。昨天整晚都在火车上颠簸,很是疲劳,加之穿林风拂面而过,颇为惬意,好像一不小心就要睡着了。

傍晚时分,洪作向寺院里的人告别。

“可不能睡着。睡着可就麻烦了。”洪作这样对自己说着,然而不久他就睡着了。他醒了一两回,但总觉得自己是在家乡的土仓房里睡午觉。

“住是会住的。我本来就是这个打算。因为我的被褥也寄走了。”洪作说。然而,他还是想见玲子最后一面。不见就走,实在遗憾。从中学毕业到今天,明明想见每天都能见的,自己那些日子干什么去了呢?

又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洪作坐了起来,心里估算着自己究竟睡了多久。俯瞰前方的港湾,洪作大吃一惊。那里仿佛完全不是刚才所见的那个海港了。刚才在灿阳的照射之下,翻涌的海浪和无数的船只都显得生气勃勃,现在却像屏住了呼吸一般,一片沉寂。

“不,很有可能。肯定是这样。——总之,不把你送出沼津,我们都没法放心。不只是不放心,还会觉得麻烦。对这寺院来说是麻烦,对我们来说也是,对宇田老师来说也是。对学校来说是个麻烦,对整个沼津来说也是。——总之,玲子你是不要想了。你不能见玲子。今天晚上在我家给你饯行,然后你就住我家里。”

不知何时天空中出现了云彩,神户的街区一半被阳光照耀着,一半处在阴影中。

“怎么可能?”

现在到底几点了?遇到这种情况,手表的确是必要的,洪作心想。早知道会这样,就该把藤尾的手表抢来。

“无论如何也不行。你这人反复无常,玲子跟你一撒娇,你去台湾又要推迟了。”

洪作拎起手提包,返回车站。然而巴士却迟迟不现身。

“为什么不行?”

洪作在那里站了约三十分钟,终于拎着包向前走去。走了约有十分钟,洪作迎面遇见了从山麓开上来的巴士。

“不行,不行。你不能再去玲子那儿了。就像远山说的,玲子那黄毛丫头,明明有更好的人选,却对你有意思。神造人是公平的,像你这样的人,也会有姑娘喜欢。你不能再见玲子了。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意见。木部、金枝和远山也都这么认为。”藤尾说。

洪作决定在下一个车站等着巴士到达终点后开回来。

“我已经没有需要买的东西了。把剩下的钱都花光也不要紧。”洪作说。

“要是没赶上船,可怎么办呢?”等巴士的时候,这个念头向洪作袭来。如果误了船,洪作只能返回沼津,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你不要的话,我们今天晚上就花了它。去玲子那儿。”洪作说道。他算过很多遍,钱应该会剩很多。

“要是再回沼津……”洪作的眼前浮现出昨晚告别的藤尾、金枝、木部、远山、玲子。宇田夫妇的面容也浮现在洪作眼前。大家的神情似乎都在欢迎洪作的归来。

“我不要那么多。”

“你回来了?既然回来了,那也没办法了。”宇田应该会这么说吧。“哎呀,你又回来了!我可不管你了。”宇田太太会这么说吧。洪作正想着,巴士来了。

“钱我还你。我觉得还你三倍都够了。我马上就要去神户坐船了。坐船好像一分都不用花。我把剩的钱都给你留下。”

洪作担心会误船,一路飞奔到海港,然而乘客才刚刚开始登船。

“我还借钱给你过。”

船身很大,舱门却非常小。洪作被裹挟在大批乘客之中,从那个小门走了进去。向船员出示船票后,只有洪作被船员拦了下来。洪作感到自己仿佛被拒绝登船了。

“都这时候了,别那么小气。——给你寄香蕉,寄香蕉!”

没过多久,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个服务生,看了看洪作的脸,又看了看船票,随即说了一句“请”,领洪作进了船舱。大部分乘客都走下了舷梯,但洪作却不必如此。狭窄的走廊两侧是几间单间,洪作被领进了其中一间。

“鞋你不能带走。”

房间里有两张相对的床铺,窗边放着一张小桌子。桌上甚至有一盏精致的台灯。

“我知道。给你寄香蕉,寄香蕉。”

“这里只住我一个人吗?”洪作问道。

“我得说你两句了。那是我的鞋。不是你的,是我的。”

“您一个人。”服务生一边说着,一边把洪作的包放到了门框上面的行李架上,“您只有这一件行李吗?只有这一件是吧。”服务生确认道,“晚上六点开饭,到时我会来告知您。有事请按铃。”说完,他便匆匆忙忙地走了,好像把该说的说完了便夺门而出似的。

“恐怕不行。我要带到台北去。”洪作说。

服务生连晚饭的时间都说了,然而现在离晚饭时间还早着呢,正是乘客忙着登船的时候,拥挤不堪。洪作走出船舱,来到了上甲板上。

“那你光把鞋还我。”

神户这座城市出现在眼前。六甲山近在咫尺,然而却看不出哪里是刚才睡午觉的地方。

“那个在。在外面晾着呢。”

洪作再一次回到船舱,又再一次走上甲板,这时铜锣响了。洪作知道“铜锣”这个词。藤尾和金枝创办的誊写版诗歌杂志,就叫《铜锣》。

“还有,你去金泽的时候,我借过你一双鞋吧?”

铜锣此刻正在响着。这金属和金属之间的撞击声,不可思议地让闻者感到匆忙和悲怆。

“好,香蕉给你寄两箱。两箱总行了吧?”

在铜锣声中,轮船缓缓启航。洪作不知道船是什么时候离岸的,等他意识到时,神户这座城市和六甲山都在向后退去。

“真拿你没办法啊。”

暮色就要降临海港了。洪作望着渐渐远去的神户。轮船启航让人感到孤独,洪作想。海港上到处浮着各式各样的大轮船,然而它们也渐渐被抛在后面了。

“那个我放在行李里,寄到伊豆了。”

“啊,你在这儿啊?”洪作应声转身,原来是上午在商船公司事务所见过的佐藤先生。

“还有个冷水袋吧。”

“咱们分手以后你去哪儿了?”

“那个送给寺院了,现在已经拿不回来了。”

“我登到六甲山的半山腰了。”

“除了这些,你这儿应该还有我家的东西。”藤尾想了想,“有个砂锅吧?”

“嚯,你去六甲山了?”佐藤脸上现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我在事务所等了你很久。”

“放心,香蕉给你寄一筐。”

“不好意思。我在六甲山上俯瞰神户,看着看着就犯困了,睡了个午觉。”

“你说好,可不靠谱。”

“嚯,你睡了个午觉?”佐藤脸上再次现出不得要领的表情,“有人家可以借宿午睡吗?”

“好。”

“不是的,我是在树林子里睡的。一不小心就睡过去了,醒了以后急忙赶来港口。”

“哼。”藤尾皱起了眉头。但他在这种事上并不计较。“哼。要是寄走了,那就没办法了。既然已经越洋去了台湾,那我也只能放弃了。我妈那儿我想办法糊弄过去。作为回报,你到时候寄点儿香蕉回来啊。”

“嚯。”佐藤这时变了表情,“你真是个好孩子。我之前有所耳闻,你真是不错。嗯,你爬上六甲山,睡了个午觉。嗯,真不错啊。”

“棉袍也寄走了。”

他的语气饱含着赞佩。竟然会有人称赞这种不着调的事,洪作心想。然而,佐藤的话里多少有值得注意的地方。“有所耳闻”这个词很是怪异。然而洪作并没有说出自己的疑问。

“还有棉袍吧?”

“这之后的四天三夜,我们都会一起度过。这几天天气应该不错。祝愿咱们旅途愉快!”

“我寄到台北去了。这可麻烦了。”洪作真心觉得糟了。

“三夜?我们要在船上住三个晚上,是吗?”

“开什么玩笑。那是我家给客人备的垫子。一直都放在这个衣橱里的,哪儿去了?”

“是的。”

“咦,你不是送我了吗?”

“我还以为会更久呢。”

“我家的垫子呢?”藤尾问道。洪作这才想起曾经从藤尾家拿来了三个坐垫。当时要考试,藤尾和木部都要住在寺院里,所以把藤尾家的垫子拿来了。

“你以为会多久?”

“全都处理了。我一直忙到昨天。剩下要运的只有我自己了。”洪作说。

“我以为会在船上待五六天。”

藤尾将空无一物的房间环视了一周,钦佩地说:“收拾得真干净啊!”他打开衣橱,发现里面同样空无一物,便问道:“那些破烂儿呢?”

“船票上写着呢,你没看吗?”

终于要坐夜行火车离开沼津了。出发的前一天,藤尾来了。

“没看。船票上还写着这些吗?”

“那可不行。你还是别再见她了。你必须得学习,时间金贵。我替你给她。”远山说。

没想到佐藤再次发出奇怪的赞美:“啊,真不错。你果然是个好孩子。”和这人打交道不太舒服,洪作心想。

“我亲手给她。”

洪作被佐藤催促着,来到下一层甲板上。这里净是那些对渐渐变小的神户恋恋不舍的乘客。

“我知道。我是替玲子谢谢你。”

佐藤在人群中发现了熟人,和他说了些什么,随即把那人领到了洪作身边。

“说什么不好意思,又不是给你。”

“他叫吉见,是个医生,也在台北开诊所。”佐藤介绍道。这人五十多岁,头发全秃了,瘦骨嶙峋。

“真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远山说。

“我内人和你母亲关系很好。你母亲真是个了不起的人。”这位名叫吉见的人说道,“你在哪儿上学?”

“那花生酱和短裤给你了。巧克力现在吃一盒,另一盒我带到宇田家去。其他的东西给玲子。”洪作说。

“我落榜了,在备考。”

说的也有道理,洪作心想。

“哦,那你正在为明年的考试复习?你想考哪儿呢?”

“你这就要去父母那儿了,应该不需要了吧。再说了,你爸妈费心给你寄来衣服,你却连穿也没穿,原封不动地带去了。你妈可是会哭的。你最好别带去。”

“还没决定。”

“那我不是什么也没有了吗?”洪作说。

“一高不错。想考上很难,但是,高校毕竟还是数一高好嘛。我儿子也是复读了一年后考上了一高。一高确实不错。”吉见说。

“这么多东西呐。有手绢,这个给玲子吧。巧克力现在就吃。肥皂也给玲子,她会高兴的。花生酱归我了。短裤也归我。”接着,远山又说,“和服和衬衣我穿小了。你带走吧。或者也给玲子吧。玲子说她哥哥身量和你差不多。她会高兴的。给她吧。”远山说。

“嗯。”洪作暧昧地应道。

小邮包里有一件崭新的飞白花纹单层和服,一件和服衬衣,三条短裤,两盒巧克力,一打手绢,六块肥皂,还有一罐花生酱。

“要考学的话还是一高好。我推荐你考一高。毕竟连我儿子都能考上。”他继续说道:“一高念完,考东大医学院。这样好。这条路真是不错。”

“好,我来拆封。会是什么呢?”远山拿着小邮包在榻榻米上盘腿坐了下来,“开父母寄来的邮包很让人期待。”

“嗯。”洪作想离这个人远一点儿了。这船上怎么净是一些讨厌的家伙呢?

“这是什么时候寄来的啊。”洪作在记忆里搜寻。如此一想,今年春天好像的确收到过一个小包裹。似乎只是收到而已,之后便直接扔进衣橱了。

又一个讨厌的家伙出现了。这人似乎和佐藤、吉见都很熟。“嚯,都到齐了?”他一边说着,一边走了过来,“我在日本待了一个月。日本真是不行啊,冰淇淋难吃,水果也不行。说起来,所谓城市都脏兮兮的,年轻人也仪容不整,没人穿亚麻的衣服。——好在这就要回台北了。”

远山拿出来的是一个油纸包裹,的确是从台北寄来的。

这是一个商人样子的中年人。洪作不由自主地走开了。在仪容不整这一点上,恐怕洪作是最为突出的那个。

“看,这不是吗?”

洪作又回到了甲板上。濑户内海已经完全被笼罩在暮色之中了。铜锣又响了,这是开饭的信号。

“小邮包?”

洪作走进了餐厅,这里有五六张桌子,都是四人座的。洪作这桌坐着洪作和佐藤、吉见,此外还有一个中年男子,他是这艘船的乘务长。

远山擅自翻找衣橱,拉开抽屉,突然说道:“喂,你有一个还没拆封的小邮包。”

洪作还是第一次和他们这种人物一同进餐。旅途中一日三餐都要和他们一起吃,洪作觉得受不了。然而他似乎又没办法独自进餐。

“你真是个一无所有的人啊。”

洪作模仿着别人的样子,把餐巾塞在粗布制服最后一颗扣子的位置。他穿的衣服怎么看都和餐巾不搭配。这衣服不知是藤尾从谁那儿要来的,袖口完全裂开了,每当洪作动起刀叉,破口便显现出来。

实际上洪作什么也没有。

“今晚在濑户内海,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也许会多少有些晃。”乘务长说。

“我怎么可能有那东西?”

“多少晃一晃,就当是运动,也挺好的。”佐藤说完,把脸转向洪作,“你晕船吗?”

“镇纸呢?”

“这个嘛,我不知道。我是第一次坐船。”洪作说。

“没有。”

“你是第一次?第一次可是会遭罪的。你最好别吃了。要是恶心的话,最好什么也别往胃里填。”吉见说,“晕船的人可真不好办。这是体质问题,没法改变。在这一点上,我很受老天眷顾。我不知道在台北和神户之间往返过多少次了,从来没有晕过船。”

“小刀呢?”

“我一开始晕船,现在一般的摇晃不会让我难受了。对了对了,我一会儿给你药吧。”佐藤对洪作说道。

“没有。”

“不,不用了。我有药。”洪作说。他觉得之前教导主任给的那种叫做汐袭克的药,应该塞在手提包里的某个位置。

“笔筒呢?”

吃完饭,洪作走上了黑暗中的甲板。乘务长说船可能会晃动,果然天空一片漆黑,一颗星星都没有。也许是心理作用,海浪很高,船身开始大幅度地摇晃起来。

“没有。”

洪作一回到房间,便躺倒在床上。睡意猛烈地向他袭来。

“没有钢笔吗?”

半夜洪作醒了。船在猛烈地摇晃着。果然可以当做是运动,洪作心想。洪作又睡了。早上睁开眼睛,觉得真是宁静极了,原来是到达了别府港。

洪作正在忙这些事时,远山来了,说道:“玲子好像确实对你有意思,你给她留点儿纪念。”然而,到处找也找不到能送给玲子的东西。

上午船一直停在别府港,下午三点驶入大洋。离开别府港没多久,船身就开始大幅度地摇晃起来。听服务生说,运气不好,遇上台风了。

洪作把洗好的衣服分成两箱打包,一箱寄到台北,一箱寄到伊豆的外祖父母家。

晚饭的时候,走进餐厅,只见佐藤和吉见都是一副愁容。之前说大话的吉见饭吃到一半,突然站了起来,说道:“我先回去了。”他迈着软绵绵的步子摇摇晃晃地走出了食堂。

“多好的拖鞋,在院子可以穿。”阿留老爷子一双巧手做出了好几双拖鞋。

“最好不要跟晕船的人说话,因为他们回话很吃力。——嗬,晃得厉害了。”佐藤说。

最终,阿留老爷子决定把所有的鞋都改造成拖鞋。洪作刷鞋,他则在一旁着手改造。

“明天的早饭会吃得很香,如果今天晃一整晚的话。”

“扔了可惜。只是鞋后跟破了,有的还能穿呢。”

“佐藤先生可真厉害。”乘务长说。

“要不我去扔到河口?”

“需要的话我给你药吧。我的药很管用。”

“你倒问我?”

“坐船是我的工作,我很少晕船。不过,说起来,我十年前在印度洋晕过一次船。”听了两人的话,洪作心想自己不会也晕船吧。走出餐厅,洪作回到房间,到处搜索汐袭克,把手提包都翻过来了,然而到处都没有汐袭克的影子。

“那怎么办?”

洪作放弃了想要吃汐袭克的想法,拿着一本英语参考书走进了休息室。上次学习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了。

“你说不要,放在这儿可占地方啊。”

休息室里一个人也没有。沙发很高级,桌子也很高级。在沙发上坐下,翻开参考书,服务生马山端来了茶。洪作喝完后,服务生又过来把茶杯收走了。

“不要了。”

服务生说道:“今天晚上会有点儿晃哦。”

“当然了。——这些你都要拿走吗?”阿留老爷子问。

洪作在休息室里待到了半夜。参考书从桌子上掉下来了两三次。把铅笔放在桌子上,很快就会滚落下来。

“这些都是我的吗?”洪作说。

船务员过来巡视,说道:“真厉害啊,在这种暴风雨里还能学习,真让人佩服。”洪作从未受过如此夸奖,不知该如何回应。

鞋子也有很多。负责打扫寺院庭院的阿留老爷子,搬来一个啤酒箱,里面满满当当塞的都是鞋。所有的都是军鞋,鞋后跟都破了。

午夜,洪作回到了船舱。船身剧烈摇晃,洪作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然而,不知为何,洪作毫无反应,丝毫没有感到头晕恶心。

夏季、冬季的粗棉布制服也各找出了几身,无疑都是藤尾他们给洪作筹措来的。衣服的内衬上缝着寺田、门井等各种各样的名字。这些都是毕业生们的名字,有洪作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洪作把夏天和冬天的制服都一件件地塞进盆里,用脚踩踏。水很快变成了褐色,换了好几次水,洪作才把衣服晾到竹竿上。

躺在床上,任凭身体随着船身晃动,洪作就这样睡着了。半夜他醒过一次。波涛撞击甲板的声音震耳欲聋。“啊,北国之海起狂澜,惊涛拍岸。”——杉户在日本海的沙丘上唱过的这首四高舍歌涌上洪作的心头。然而这只是一瞬间的事,很快,洪作又沉入了深深的睡眠。

出发前的几天,洪作非常忙碌,宇田家也去了好几次。洪作给身在台北的父母和身在伊豆的外祖父母都去了信,之后他便每天都在寺院的井边洗衣服,因为他在房间的衣橱里找出了一大堆脏衣服,单是无袖运动衫就有将近二十件。他记忆中并没有买过无袖运动衫,这些恐怕都是藤尾、木部他们的。看上去像是借来穿脏了之后便直接扔进衣橱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