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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落幕

“不,这是第一次。”

“您也来过这种地方吧?”

“您去过中华面馆吗?”

咖啡被端上了桌,釜渊品了一口,说道:“还行。”洪作尝不出咖啡是好喝还是难喝。咖啡这东西只偶尔在藤尾家喝过,很少有机会品尝,在金泽也一直没能喝到。

“没有。”

“那样的叫好人,世界上就没有坏人了。”

“一次也没有吗?”

“但是,他们都是些好人。”

“没有。”

“是吧。你和你朋友藤尾、木部他们都鬼得很。”

“真没想到!我们——”话说了一半,被洪作咽回去了。他本来想说他们几乎每天都去中华面馆,但他忍住了。

“我当时没到那个程度。”

“要是您想去的话,我带您去。”洪作说。

“你也是吗?”

“嗯,你带我去一家吧。”釜渊说。

“不,真的,完全不一样。学生们只要见了您,脸色就变了。”

从西点屋里出来,洪作带釜渊去了他们每天都去的中华面馆。

“怎么会。”

在二楼小小的日式房间坐下来后,釜渊说道:“什么好吃就点什么。”

“这么跟您说话,感觉您和在学校的时候完全是两个人。”

“您一次也没来过吗?”洪作再次向釜渊确认道。

“每天早晨喝。去台湾之前来喝杯咖啡怎么样?用咖啡豆磨,让你喝杯正宗的。”

“没来过。我要是来了,你们就难办了吧?”

“您喜欢喝咖啡吗?”

“没关系的。在您上楼之前我们就逃走了。”

“喝咖啡吧。”釜渊说。于是洪作点了咖啡。

“从哪儿逃?”

“这可真不像话。竟然有学生放学路上来这种地方。”釜渊说。但他脸上并没有在学校时所表现出的严厉神情。两人围着一张小桌子相对而坐。

“窗户。”

“坐火车走读的同学经常来这儿,所以我知道。”

“哼。无论是什么时代的中学生,干的事情都是一样的。”

“你还知道这种地方。”

“以前的学生也这样吗?”

“这是第一次。”洪作答道。

“我们当年也爬窗逃出去。”

“你平时出入这种地方吗?”釜渊一边环视四周,一边说道。

“老师您?”

洪作带釜渊去了一家最近新开业的西点屋。店里的一个角落是喝咖啡的地方,摆着两三组桌椅。

“对。”

接着,釜渊又说道:“去哪儿喝杯咖啡吧?”釜渊和咖啡是一个奇妙的组合。釜渊也喝咖啡吗?洪作心想。

“真没想到。您当年吃的是什么呢?”

“你看,这就是你和一般人有些不同的地方。真了不起。”

“乌冬面。”

“跟谁都能借。”

“我想象不出您慌慌张张的样子。会是什么样呢?”

“跟谁借?”

“我不论什么时候都很冷静。从窗户逃跑的时候我也很从容,还能把碗盖盖上,防止灰尘落到碗里。这方面我和你们可不一样。”

“我觉得很快就会寄来。要是没寄来,我就借。”

说完,釜渊忍不住笑了。洪作看着釜渊的笑脸,再一次感到他非常和善。

“我可不知道。——宇田是这么说的。无论是回沼津还是去台北,都需要钱吧。你原本打算怎么办?”

“要是把这些告诉学生们,他们肯定很高兴。”洪作说。

“钱真的寄到宇田老师那里去了吗?”

“这些不能说。身为教师,必须一直保持威严。要是和学生关系亲密了,就没法教育了。你说是吧?”

“是吗?”洪作大吃一惊。他第一次听说。原来如此啊,也许的确已经发展到这种程度了,洪作心想。

“是。”

“最近宇田好像为了你的事频繁地和你父母通信。听说连钱都寄到宇田那儿去了,不是吗?”

“你们很快就会轻看老师。稍微给你们点儿好脸,你们就得意忘形,和老师亲近起来了。”

“我明白。”

釜渊用筷子夹起被端上桌的拉面,问道:“这面你们吃几碗?”

“是啊,就是的。宇田他们因为担心你,替你操碎了心,不仅是替你,连你父母的那份忧心,他也承担了。——你必须得谢谢他。”

“差不多两碗。”

“是吗?”

“这么少。我们年轻的时候能吃三碗。”接着,他又说,“你们经常来这儿是吧。藤尾、木部和金枝。”

“你天生就是要麻烦别人的。你自己不操心,而让别人替你操心。——你命真好。”

“这您都知道?”

“……”

“这我还是知道的。你们这些人叫拉面不良生。吃了拉面,自己也觉得做错了事,所以比较好对付。”

接下来,釜渊稍微改变了语气,说道:“我顺便说一句,你必须得谢谢宇田。宇田因为担心你,完全代替了你父母,操碎了心。——他说你太没心没肺,所以不能放任不管。”

“拉面不良生?”

“我就说嘛。我觉得不可能是你主动写的。不管怎么说,这是好事。宇田也是煞费苦心啊。”

“我说的不对吗?”

“是的。”

只在这个时刻,洪作觉得釜渊的面孔不和善了。

“嗯。不是主动写了一封保证书,而是被迫写的吧?”

走出中华面馆,在街上走了一会,两人来到刚才相遇的书店前,决定在这里分别。

“其实,我今天去宇田老师家写了一封保证书。我十号从沼津出发。”

“那就在这儿分手吧。你保重身体,好好学习。”釜渊说。

“这很好。”釜渊的语气仿佛完全不相信洪作的话。

“到了台北,我给您写信。”洪作说。

“我真的下定决心要学习。在沼津待着学不好,所以我决定去台北,去父母身边学习。”

“谁知道呢。你连给爸妈的必要回信都不写,我可不相信你。我这边倒无所谓,只是宇田,你一定得给他写信。”

“这很好。”

这么说着,釜渊走了。洪作一时间没法把目光从釜渊的背影上挪开。洪作心想,为什么一旦要离开沼津,无论是谁,看上去都那么好呢。今天遇到的釜渊,和教导主任釜渊完全是两个人。他善解人意,令人感到说不出的温暖。

“老师。”洪作对心情不错、一直喋喋不休的釜渊说,“我会学习的,从现在开始。”

“这哪是冷血呢。”洪作心想。所谓冷血,指的是“冷血动物”的“冷血”,釜渊的绰号。

不知不觉间,两人开始并肩向前走了。

其实,从毕业至今,在沼津无所事事的这些日子并不都是没有意义的,洪作心想。和宇田亲近起来,还重新认识了釜渊这位老师,这都多亏自己在沼津游荡。

“不,我没有讽刺你,我是在夸你。——很不错。只是你父母恐怕很糟心吧。不过,自己生的孩子,没办法。”

洪作在这座逐渐被暮色笼罩的集镇,向着千本滨的方向走去。白天感到自己身处于夏末,然而灯火星星点点地亮起来,就完全是秋天的感觉了。秋天的寒气悄悄挨近行走着的洪作的脚边。釜渊说秋天来了,人会想很多。的确如此,洪作想。

“真服了。”

来到了千本滨入口处的炸猪排店门前,洪作没有进去,径直走向海滨。没有走进炸猪排店,是因为洪作还想再独自待一会儿。想要独处,也许也是因为秋天来了吧。

“意识到了,却不为考试而努力,这一点也很了不起。”

海滩上没有人影。黑暗之中,只能听到海浪的声音。洪作向海滨走去。终于,和这千本滨也要分别了。

“意识到了。”

“洪作——”

“你自己意识到了吗?”

洪作听到远处有人呼喊自己的名字。他觉得自己是听错了。

“是啊。”

“洪作——”

“不,我不是在贬低你,我在夸你,你这样很好。然而问题是你能不能考上。”

的确有人在叫自己。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除了玲子,再没有哪个女子会呼唤自己的名字了。

“真讨厌啊。”

“哎——”

“很不错!”

这次发出呼喊的是洪作。他想告诉对方自己在这儿。

“……”

洪作离开了海滨,向着呼唤自己的人走去。没走多远,便又听到一声“洪作”,这次的确是玲子的声音。

“真是气度不凡。”

“你来接我?”洪作的语气很随意。

“……”

“我刚才看到你从店门口走过去了。远山和藤尾都到了。”

“知道啊。——但是我把这些看作是你的优点。你在校期间我也是这么认为。比那些成天想着考试、考试,眼冒金光、脸色铁青的家伙们强。不学习就不可能考上。你虽然考不上,但却很有志向。一般人都会选择没有入学考试的私立大学,但是你却想考公立高校。而且,我问了宇田,听说你考四高还不是为了学习,而是为了练柔道。”

身着浴衣的玲子走近了。为了不让浴衣下摆被海风吹起来,玲子用一只手按着。

“你知道我练柔道的事?”

“木部和金枝呢?”

“我也觉得你像是这样。去四高参加柔道训练,能做出这种事,别人真是无法企及。很了不起。对此只有一种解释,就是你觉得自己的人生是别人的两倍。”

“我出来的时候他们还没到。”接着,玲子又说,“今天的海浪比之前平静。两三天前浪可大了。站在这儿都有水沫飞溅过来。”

“真服了。”

“你不冷吗?”洪作觉得身穿浴衣的玲子看上去很冷。

“他说你脑子好像缺根筋。一般人一辈子有六十年,你好像觉得一辈子有一百二十年似的。”

“有一点点。”玲子说,“但是很舒服。这儿没有旁人。夏天已经过去了。千本滨也要安静下来了,真好啊。我喜欢秋天。”

“……”

“我也喜欢秋天。”

“是吗?前一阵和宇田聊起你,他夸你了。”

两人面对面站着,洪作感到不自在。

“我可没这么想。”

“走吧。”洪作说。

“可你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吧?”

“木部和金枝都还没来呢。去那边走走吧。”

“这话也很伤人。”洪作笑着说道。

玲子向前走去,洪作也迈步向前。海滨和沙滩之间的地带净是石子,很不好走。

“知道你也有备考的心思,我就放心了。明年可能够呛,但是到了后年,再没地儿上学可不行。”釜渊说。

“啊,真舒服。我喜欢晚上的大海。”

洪作并不觉得正在和自己说话的是全校学生所畏惧的、以严厉闻名的教导主任釜渊。他感到自己仿佛在和另一个人说话。

玲子停住了,面向大海站着。洪作也停下了脚步,但夜晚单独和异性共处海滩的局促再一次攫住了洪作。洪作拾起脚边的石子,投向了漆黑的海面。没想到玲子也拾起一颗石子。

“这话真伤人啊。”洪作笑了,釜渊也笑了。釜渊这次笑出了声。

“你扔不到海里吧。”

“准备得真周全啊,没想到你也有这一面啊。”

“能扔到。我经常和弟弟玩投接球,很擅长投掷。”

“嗯,算是吧。”

玲子把石子扔了出去,那样子仿佛摇摇欲坠。洪作这次拾起一块扁平的大石头,以掷铁饼的技术要领,身体摆动一周后把它投了出去。

“嚯,因为想考四高,所以先去学校的所在地看一看,是吧?”

洪作不停搜索着扁平的石头,找到一块便投进漆黑的海面。

“我去金泽了。我打算明年考四高。”

“再往前走走吧?”玲子说着,向前走去。洪作只得跟在她身后。

“夏天过得怎么样?”

“听说你十号出发?”

“‘连您’,这个说法真伤人啊。”釜渊笑了。他平常总是一副猛虎般的面孔,因此一笑起来,让人感到格外地和蔼。

“嗯。你听谁说的?”

“连您也是这样吗?”

“远山。——听说你被迫写了保证书,是真的?”

“实际上,人一感觉到秋天的到来,就会想很多。”

“嗯。”

洪作不知道这首歌。

“你写保证书的时候是什么表情呢,真想看一看。”

“嗯。”

“写那种东西根本不算什么。要是让我写,写多少张都行。”洪作说。玲子听了,什么也没说。过了一会儿,她说:“台湾的水果应该很好吃吧?”

“还那样可不行啊。得有点改变。”接着,釜渊又说,“已经是秋天了啊。”釜渊口中竟然会蹦出和季节相关的感慨,洪作感到很意外。没想到另一句紧接着赶了上来:“有首歌唱道,秋日至,引人思。对吧?”

“嗯。”

“还那样。”

“都有什么水果呢?”

“最近怎么样?”

“香蕉,木瓜。”

是身着和服的教导主任釜渊。上次因为远山的事,两人深夜在训练场碰见,那之后便再也没见过面。碰见了不该见的人,洪作心想。

“木瓜?没听说过欸。”顿了顿,玲子又问,“新高山[2]美吗?”

距离在千本滨炸猪排店集合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洪作正想着要不要去书店看看,忽然听见有人喊道:“喂,洪作!”

“不知道呢。”

多亏宇田,从沼津启程的日子定了下来,这对洪作而言是件好事。洪作觉得如果不让自己写下保证书,自己恐怕很难为现在的生活画下句点。

“那是日本第一高山吧?学校里是这么教的。”接着,她又说,“真的再也不回来了?”

只剩洪作一人,他终于能静下心来在街上走走了。很快就要和沼津暂别了,洪作心想。

“谁?”

“我去叫木部和金枝,你先去把二楼的房间占下。”藤尾对洪作说道。

“你。”

约定好七点在千本滨的炸猪排店集合,三人暂时作别。远山有事要去一趟亲戚家,藤尾也要回家一趟。

“开什么玩笑,我回来,我会回来的。我明年春天要去金泽应考。”

进入集镇的繁华地带,远山提议把金枝和木部也叫上,今天晚上给洪作饯行。没有人反对。

“有人说这些都是谎话。”

“不过,不管怎么说,洪作要去台北,去父母身边了。故事告一段落了。洪作不能再自由自在地想飞到哪儿就飞到哪儿了。他不能再当蜻蜓了。真可怜。但这是没办法的事。”藤尾说。

“谁说的?”

“你要是无论如何都想去的话,我也不是不能带你们去小玲那儿。”藤尾说道。藤尾昨天曾口出狂言,说自己怎么可能一直觉得玲子漂亮,此刻对于远山的提议却流露出未尝不可的表情,一脸坏笑。这一点令洪作厌恶。

“远山。”

“没,她没说。她只是嘴上没说,但心里是这么想的。她一定是这么想的。你要是不信的话,就去问问。——怎么样,藤尾,你请客,咱们这就去玲子那儿。”远山提议道。

“那家伙是这么说的?”

“玲子这么说了?”

“嗯。他说你去了台湾,恐怕就不会再回来了。他说你会去那边上学,将来和台湾姑娘结婚,去砂糖公司工作。”

远山突然说出了玲子的名字,洪作心中一震。

“他胡说八道。”

这时,远山说道:“藤尾说的恐怕没错。藤尾这么一说,的确,我也觉得你像蜻蜓。宇田太太说的没错啊。你确实是蜻蜓。连玲子都觉得你是蜻蜓。”

“不过,我觉得你还是留在那儿好。”

“什么蜻蜓!”

“为什么?”

“嗐,你别生气嘛。”

“我觉得你很适合台湾。你很无忧无虑,对吧?——啊,我也想去台湾啊。那儿一定很好吧。有椰子树,有美丽的月亮,在那种地方生活会多么美妙呢?”

“你说什么!”

“那你来吧。”

“不,你先听我说——父母在不在身边监督,差别非常大。我想,你要是和我们一样在所谓的家庭中长大,就不会变成蜻蜓了。然而你的成长过程中没有父母在你身边监督。在这一点上你和我们不一样,你很幸运。你一直是蜻蜓,这很好。从小时候起你就是蜻蜓。现在也是。你自己可能不认为自己是蜻蜓,但是在一般人的眼中,你就是。”

“不行的,我没钱。”

“不是这样的。”

“在那边找个工作就行了。”

“你恐怕不认为自己是蜻蜓吧。可是一般人都觉得你像蜻蜓。问题就在于这个分歧。你从小时候到现在,一直都自由自在地飞着。往哪儿飞,都是你的自由。没人会担心你。”

“那我也去砂糖公司好了。”玲子说,“去了台湾,连话也不能和我说了吧。你爸爸是军人吧?肯定很凶。不过,我觉得你妈妈一定很温柔。因为是洪作的妈妈嘛。”

这时藤尾突然笑出了声。

“咱们回去吧。大家应该都在等着呢。”

“说起来,我去了金泽一直没回来,就那么不可饶恕吗?对,我应该寄一张明信片回来。没寄明信片,也许是我的过失。可是,不也仅此而已吗?因为这点儿事,就被人说是蜻蜓,怎么能受得了?”

洪作说道。不知有什么事情好笑,玲子笑出了声。她说道:“那你自己回去吧!我还要再走一会儿。”

又是蜻蜓,洪作心想。谁说他是蜻蜓他都无所谓,但被宇田太太说成是自在飞翔的蜻蜓,却让他大受震动。洪作彻底感到厌烦了。

听她这么说,洪作也不想自己回去了。

“那我可说了。——他成天在想什么呀?他像个蜻蜓似的,什么也不想,成天自由自在地飞。”远山说。

“远山那家伙恐怕正在生气吧。”

“说吧,她到底说什么了?”

“我很喜欢远山。比起藤尾和木部他们,我更喜欢他。他很好心。”

“不是对你,是对太太不好。”

“是吗?”

“没关系。”

“是的。远山很有意思。他一看见我,就会说起你。前些天——”话说到这儿,玲子停住了。“不说啦。”

“不好吧。”

“前几天——前几天怎么了?”

“说什么了?”

“前几天……还是不说啦。说不出口呀。”过了一会儿,她才又说,“远山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你问他吧。”

“连宇田老师的太太都说了。”远山说。

“好,我去问他。”

“嗐,大家对洪作的评价差不多都是这样。我妈没说得那么严重,但也是这么个意思。”藤尾说。

“别在大家跟前问。单独和他在一起的时候问。”玲子说道。她的这番话让人觉得另有隐情。洪作并非茫茫然想象不出远山嘴里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但他还是坚持装作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真讨厌!”洪作说。

这样和玲子说着话,洪作渐渐感到沉重的东西压上了心头。他想赶快到自由的地方去,自在地行动。不然的话,他会窒息的。

“我骗你干什么?她真是这么说的。一边哭一边说的。”

“要走到河口吗?”洪作说。不知从哪里蹦出这么一句话来。

“你妈真这么说的?”

“河口?那很远吧。”

“咦,你跟我妈说了一模一样的话!我妈说,不能一直跟你混在一起,不然我这辈子就算完了。”

玲子果然有些犹豫。所谓河口,指的是狩野川入海处,虽然不是很远,但在夜晚的海滩上得花费十到十五分钟的时间。

“我也想陪着你,可是要是一直陪着你,我这辈子就算完了。”洪作说。

“要走多久呢?”

“我可就没有伙伴了。想到洪作也在,我心里还踏实些。洪作要是走了,我会觉得不安的。”远山一脸认真地说道。他从未如此严肃。对洪作而言,这番话并不令他高兴,但他并非不能理解远山的心情。

“十分钟,或者十五分钟吧。”

“洪作去了台湾,你真的会寂寞吗?”藤尾问。

“来回要三十分钟啊。——我会挨骂的吧。不过,走吧。”玲子说。所谓挨骂,大概是挨老板娘的骂。

“那我该说什么呢?你告诉我。朋友坐上了船,要远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而我自己明年还不见得能毕业。真是说不出的寂寞。‘船行远,只剩烟’,我借用这句歌词来表达我现在的心情。”远山说。

“别走了,回去吧。”洪作说道。玲子会挨骂,自己也不会被大家放过的。玲子说的“不过,走吧”,在洪作听来十分悦耳,令他心情愉快。

“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说了这种话,大家都会把你当弱智。说点儿正常的。”藤尾说。

洪作觉得必须要回去了。回不回去,完全取决于洪作的态度。如果洪作说要回去,玲子应该也会回去,如果洪作走向河口,玲子也一定会跟着去。

“留级生很惨的。”远山说。也许是因为只有他自己没能喝啤酒,他前所未有地无精打采。接着,他又说,“洪作也要去台湾了。船行远,只剩烟,对吗?”

洪作被置于一个奇妙的境地,这是他从未经历过的。对方站在自己面前,仿佛在说,来吧,由你来决定。而且对方还是一个异性。

临近黄昏的时候,三人同宇田夫妇告别,走了出来。

对洪作而言,眼前的玲子和平时自己所认识的玲子完全是两个人。她很大胆。明明即将是客人们陆续光临的时候了,她却一声不吭地跑了出来。虽然嘴上说着可能会挨骂,但看上去却并没有那么在意。

宇田笑了。

“回去吧。”洪作说。

“写一份禁酒的保证书就让你毕业,学校恐怕是不能这么干的。”

“嗯,回去吧。”玲子这次也顺从地说道。

“我要是写的话,能让我明年毕业吗?”远山一脸认真地问宇田。

两人走进松林,来到了几栋别墅的后面。这附近仍是沙滩,没有像样的路。自从走进松林,玲子就没再说话。

“有意思。就这么办吧。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他自己。远山,你写吧。”藤尾说。

能看到餐厅的灯光时,玲子说:“我先回去了。”说完便跑出了松林。

“经常喝酒?这可不行啊。”宇田说,“那让远山也写一份保证书吧?就写以后绝不让酒精入口。”

洪作决定继续在松林里漫步一会儿。独身一人,洪作突然觉得自由的时间开始在自己周围流淌。感受和思想都变得自由了。就连行走都是自由的。向哪个方向迈步,都可以听凭己意。

“老师,只喝一杯还是可以的吧?这家伙经常喝酒。”藤尾说。

洪作在松林中一张破旧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和玲子一起走的时候夜色很深,现在,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来了,脚边开始荡起微弱的明光。

“是。”远山又把杯子放下了。

洪作觉得自己有很多不得不思考的事情,然而一开始思考,却又不知道该思考什么。

“远山不能喝。”宇田的声音扑了过来。

玲子对自己抱有好感,这是很明显的事了。从今晚玲子的态度来看,只能这么推断。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该采取何种态度呢?

“对啊,这是庆祝的啤酒,不是普通的啤酒。既然如此,我就只喝一杯吧。究竟是什么味道呢?”远山说着,端起了杯子。

多种思绪掺杂在一起,洪作理不清。他像是被甘甜的雾气裹挟着,感到冲鼻。

“这啤酒可不一般。这是庆祝的啤酒。你也喝嘛。”藤尾说。

“嗷!”洪作竭力嘶吼。这是因为他想起了金泽的鸢。他觉得,如果是鸢的话,此时一定会放声大吼的。

夫人很快便拿来了啤酒。宇田、藤尾和洪作喝了啤酒,远山却在喝水,十分老实。

洪作比玲子晚十分钟走进餐厅。洪作正要上二楼,穿着围裙的玲子从厨房走出来,轻声说:“请当做刚才没见过我。”甘甜的雾气再次向洪作袭来。玲子的这句话,让两人之间有了秘密。

“那咱们庆祝庆祝吧?”藤尾拿起酒瓶,发现里面空了,便说,“太太,麻烦您拿啤酒来,咱们好庆祝。”

一走进房间,老板娘就说道:“明明是给你饯行,你去哪儿瞎溜达了?”除了藤尾和远山,金枝和木部也在,桌上已经有几瓶啤酒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最终决定按指印。宇田太太拿来印泥。洪作把大拇指按在印泥上时,太太说道:“真可怜啊,洪作终究要被赶出沼津了。”

藤尾和金枝都穿着带金属纽扣的学生制服,木部穿着飞白花纹的和服。也许是心理作用,裹着粗棉布制服的远山相形见绌,正是一副中学留级生的模样。

这时远山说道:“印章是聪明人会带的东西吗?碰到需要印章的情况,这家伙都用橡皮刻。”

“才来啊。”藤尾说。

“别这样。”宇田太太皱着眉头说,“用普通的印章不就行了吗?”

“在街上碰见了釜渊,所以来晚了。”洪作回答。

“血手印?好,拿菜刀来。”洪作说。

“釜渊?你怎么碰见那家伙了?他说什么了吗?关于我。”远山严肃地问道。

“只签字可不行。得按血手印。”藤尾说。多了这一个人,顿时喧闹起来。

“他可一句也没提到你。他从宇田那儿听说了我要去台北,请我喝了咖啡,还请我吃了拉面呢。”

洪作写完誓言后,宇田说道:“签上字。”

“釜渊请的你?”藤尾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别开玩笑了。”

宇田把脸转向远山和藤尾。藤尾站了起来,走到洪作旁边,看了看洪作写的信,随即说道:“言辞再严厉些也无妨。——再三改变主意,违背约定,忘记自己备考生的身份,与街上的不良少年争斗,最终赴了北国无赖之徒的约。”他稍作思考,又说,“这信应该寄给所有人。我让店里的小伙子油印。学校里也应该留几份。”

“是真的。我今天第一次觉得这个老师是个好人。”

“写下来了吧?写下来了就签上自己的名字,收件人写我,你老家的外公,寄宿寺庙的住持,藤尾,远山——还有谁吗?”

“你们一起吃了拉面?——去那儿吃的吗?”远山撇着嘴。

洪作仍照宇田所说落了笔。

“对,我们干的事他都知道。都知道,却装作不知道,他是个好老师。”

“写下来了吧?再另起一行。——如今我决意赴台,为了不再给周围的人增添麻烦,我定下自沼津出发以及于神户乘船的日期,向天地神明起誓,无论发生什么,都绝不更改。”

这时,木部说道:“釜渊不错,我也喜欢他。他很出众。虽然对学生很严格,但是这种严格也很好。”

“请进!”宇田太太应道。藤尾进了屋,一副不明白这里正在干什么的表情,在远山身边坐了下来。

“你觉得自己毕业了,就说起大话来了。我一听见釜渊的名字就哆嗦。——别聊他了。——我怕他。一看到釜渊从对面走过来,我就走不动道。没办法,只能直挺挺地站着。他走过来说,你怎么还在学校,咹?”远山努嘴模仿釜渊。

洪作的笔在信纸上游走着,按照宇田所说写了下来。正在这时,玄关传来了藤尾的声音:“我可以进来吗?”

金枝一直饶有兴味地听着大家讲话,这时把他那天生和善的面孔转向洪作,说道:“听说你终于要去台北了?”

“继续写。”宇田说。“——至今仍未向各位长辈、友人表示歉意,我深感愧疚。”

“嗯。”

“荏苒吗?”远山挠了挠头,“完全不知道。”

“也好。这样挺好的。多少复习复习,明年来东京吧。去哪个学校上学都一样。”

“哼,果然对这种事情明白得很。——远山知道吗?”

藤尾接口道:“这家伙好像打算考四高。四高柔道队劝他去,他轻易地就上钩了。”

“就是什么也不干,混日子。”

“我听说了。四高也不错。——但是,柔道这东西啊。”金枝说道。

“是什么意思?”

“柔道本身倒不错,但是柔道队的生活不行。我也喜欢运动,什么运动都喜欢。但是,团队生活不行。尤其是柔道队的生活。”木部说。

“知道。”

这时,老板娘插嘴道:“一提起柔道,就想到远山和洪作,这可不好。他们成天摔来摔去,留了级,任谁也不会觉得练柔道是好事。但是,也有好的柔道。我呀,喜欢四高柔道队。我甚至想关了这个店,搬到金泽,去照顾四高柔道队的人。我觉得啊,洪作和远山要是去那儿磨炼三年,也就成了人了。”

“……我再三改变主意,违背约定,时光荏苒,尽都虚度,原定夏日赴台,如今秋风已至。”说到这,宇田停住了,问,“知道荏苒这个词吗?”

“哇。”藤尾大叫道。

宇田再一次端起了啤酒杯。洪作只得照宇田所言落笔。

“可了不得了。”木部也说道。

“闭嘴。写。”

“真想让你们见一见四高那个叫莲实的人。身材很矮小,但是远山和洪作都完全不是他的对手。他俩眨眼间就会被反拧胳膊,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这句也要写吗?”

“怎么可能!”远山说。

“那另起一行。”宇田说着,把啤酒杯移到嘴边,“另起一行。——关于我赴台一事,一直以来,由于我考虑不周、优柔寡断,在各个方面都造成了相当大的麻烦。”

“你说什么大话?在这个房间里,你不是一下子被他摔了个大跟头吗?说大话可不行!”

“写下来了。”

接着,老板娘又说道:“那个叫莲实的人,说话让人佩服。——‘就当这个世上没有女人!’”

“写下来了?”

“哦。”金枝附和道。

洪作按照宇田的口述,用宇田的钢笔,在宇田的信纸上写了下来。

“‘考上了四高,也不要觉得是来学习的。’”

“那就写下来吧。——我本人决定于九月十日乘坐夜行列车从沼津出发,十一日乘坐从神户启航的扶桑丸前往台湾。”

“嗯。”

“是。”

“他还说了一些很好的话。对了对了,‘不能喝酒不能抽烟’,‘什么也别想,只练柔道’。——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连我都觉得好。真让人向往啊。”

“十号啊。那就十号从沼津出发,十一号在神户坐上扶桑丸。这样挺好。”

“原来如此啊。”金枝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选十号。”洪作说回答。

“来了个奇男子,单纯质朴得吓人啊。”藤尾说,“洪作的生活方式跟这些家伙们正相反,反而会被他们那一套所吸引。不过,我觉得不行。他没有约束过自己,所以觉得自律很有魅力,但是坚持不了太久。等到觉得无聊了,很快就会厌倦。”说完,他问老板娘,“炸猪排还没好吗?”

洪作大吃一惊。宇田什么时候了解到了这些?

“别急,再等等。我听说今天是给洪作饯行,所以准备了特别高档的。”老板娘说。

洪作起身到宇田的书桌旁坐了下来。宇田开口道:“从沼津出发的日期,定在九月三号还是十号?三号或者十号都无妨,给你选择的自由。如果三号从沼津出发,就坐四号从神户启航的香港丸。如果十号出发就坐十一号从神户启航的扶桑丸。论船的规模,好像扶桑丸更大。不过也都差不多。”

“我啊,”洪作把脸转向藤尾,“并不是被自律所吸引。我想,我是在粗野的人身上感受到了魅力。”

“行了,现在写吧。趴在榻榻米上写不得劲吧。写字的时候要在书桌上写。”

“哦吼吼,啊哈哈。”木部发出几声怪叫,“别说这种奇怪的话。你自己本身就是标准的野人了。你怎么会被粗野所吸引?你身边的人会发愁的。我是这么认为的:你只是想要同伴。就像野狗想找同伴一样。你至今为止一个朋友都没有。我们虽然名义上成了你的朋友,但对于你来说,我们并不是朋友。没有任何人能理解你。对于这一点,你自己很清楚,你很孤独。你纯粹是条野狗。不知道是先天还是后天,总之你的确是野狗。孤独的野狗。你觉得四高柔道队的家伙们是你的同伴。然而,同样是野狗,四高柔道队的家伙们恐怕是被训练而成的野狗,是被打造而成的野狗。而你却是纯粹的野狗,是地地道道的真正的野狗。但他们却不一样。他们是假冒的。你和他们相处着试试吧,坚持不了半年的。你肯定很快就会厌倦。”

宇田又一次走到书桌旁,拿来了钢笔。

“别说什么野狗、野狗的。多难听啊?这个人确实有像野狗的地方,但你要是这么说的话,你们其实都是野狗。”老板娘说道。

“真不让人省心啊。”

“我并不是瞧不起野狗。我喜欢野狗。虽然喜欢,我却成不了野狗。野狗不是努力就能成为的。野狗有野狗的素质。在这一点上,洪作非常出众。他是天生的野狗。他有野狗的精神。虚无,颓废,反叛。”木部滔滔不绝起来。喝了啤酒,他的脸红了。

洪作没吭声。事实的确如此。

“我虚无,反叛吗?”洪作向木部问道。洪作从未被人这样评价过。

这时远山说道:“这家伙怎么会带着钢笔?恐怕有生以来还没摸过钢笔呢。没有手表,也没有钢笔。毕竟连衣服和鞋都是我们跟毕了业的那帮人要来给他的。”

“是的。虚无,颓废,反叛。你随时随地按照自己的情绪生活着。”

“没带。”

“是吗?”洪作说。

“我说了,我说什么你就写什么。有钢笔吗?”

“你自己不知道。因为你不是有意识要这样做的。要是意识到的话,你就不是野狗了。正因为你不是有意的,你才是野狗。你做的事,在别人看来,是虚无的,颓废的,反叛的。是吧,——大婶?”木部说完,向老板娘寻求认同。

“写什么?”洪作问道。

“觉得自己成了高校生,就开始摆一些莫名其妙的艰深的理论,真是的。总之,我非常赞成这个人去台湾,去父母身边。在这儿和远山鬼混,是不可能考上四高的。”老板娘说。

宇田起身走到房间角落的书桌旁,从抽屉里拿出信纸,说:“我说你写。”

“不用什么事都拉上我吧。”远山说。

“希望你们打架能有更上得了台面的理由。男子汉因为什么哭没哭动拳头,不是值得人佩服的事。以暴力决胜负的事以后再说,我必须先把洪作的问题解决了。”

“你啊,”老板娘转向远山,“大模大样地喝着啤酒,可你实际上不能喝酒,因为你还是中学生呐。”

“嗯。”宇田看看远山又看看洪作,一脸钦佩,“原来如此,你们俩的大脑构造很简单,遇到事情马上就会诉诸暴力。——原来如此啊。”

“我明白。”

“好啊,那咱们再打一次?”远山活动着自己的手指,骨节发出响声。远山怒气冲冲,好像真的要站起来了。

“你这表情可不像是明白。除了你以外的人都算是毕业了,可你——”

“我们不打架。之前已经分出胜负了。”洪作说。

“明白明白。”

“真讨厌。不许在这儿打架。”宇田太太说。

“你怎么可能明白呢。——说起来,你最近起了春心了。你要是拉玲子出去,我可不答应。”

“什么!你胡说八道!好啊——”远山变了脸色。

“我不记得我干过这种事。”

“‘我倒没什么,可我妈太可怜了。’你这么说着,就哭了。”

“你前几天不是把她叫出去了吗?”

“我哪这样了?”

“什么?没有啊。”

“你两只手捂着眼,直吸溜鼻子。咦,这不叫哭吗?”

“不行不行,你要是干什么坏事,我就告到你学校去。”

“我哭了吗?”

“真烦人啊。不是那么回事。是玲子对洪作有意思,所以我——”

“你不是哭了吗?”洪作说。

“不行不行,——你胡说八道,闭嘴吧。”老板娘的言辞从未如此严厉。可见她是真的对远山动了气。洪作没想到远山的嘴里会突然蹦出自己的名字,大吃一惊,想说点儿什么,但却想不到合适的措辞。洪作觉得大事不妙。这便是远山让人信不过的地方。

“我怎么可能哭?”远山说。

这时金枝说道:“据木部所说,洪作是条野狗,我也觉得大概是这样。”他似乎想要言归正题。

“哎呀,远山真的哭了吗?”宇田太太也看向远山。

“我也觉得洪作随心所欲这一点,像是野狗。不过,想进四高柔道队就进吧。但是我也觉得不会长久。因为和高校柔道队的家伙们比起来,洪作更优秀。”

“哭了?”宇田追问道。

金枝的语气像是在陈述结论。上中学的时候,金枝一直都扮演着这样的角色。

“不是的老师,您不要只关心我,也关心关心远山。远山也有十分优秀的地方。之前他好像在训练场把腰骨弄坏了,躺着动不了了。当时远山说,‘我变成现在这样都是自作自受,是没办法的事,可我妈知道了肯定会伤心,我倒没什么,我妈太可怜了。’这么说着就哭了。”

“我更优秀?谢谢了。”洪作说。

“一喝起酒来,你就来精神了。”宇田说。

“我倒不见得是在夸你,但你比他们优秀这件事是显而易见的。”

洪作今天被远山骂了个狗血喷头,打算以此扳回一局。

这时老板娘又插嘴道:“怎么可能?你这么说是因为不认识莲实。莲实要是在这儿,你们就都哑口无言了。他脑子聪明,腕力也大。——是个小个子,长得很结实。因为脑子聪明,所以相貌也精神。最重要的是,有风度。”

“道普鲁特就是不及格的意思。道普鲁特奥特指的是连续两年考试不及格被开除学籍。这是德语。我在金泽的时候学会的。”

“哇!”藤尾再次发出一声怪叫,“这是完全着了迷了!远山,你也见过那个四高的贵公子吧?”

“啥?道普鲁特是啥意思?”

“嗯。”

“我是认真的。无论如何得毕了业。这次要是再道普鲁特,可就要被开除了。道普鲁特奥特。”

“怎么样?”

“你说什么呢。”

“这个嘛,不好说啊。”远山一脸坏笑。

“毕没毕业就在这种时候有差别。”洪作说,“你明年可一定得毕业。”

“无妨,说。”

“当然,我不会喝啤酒的。”远山果然机灵。

“也就那样吧。”

等远山给藤尾打完电话回来,宇田把洪作的杯子斟满了酒,说道:“远山还是中学生,不能喝酒。”

“你说什么呢!”老板娘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你们和他,就像月亮和鳖一样,没法比。”

“她怎么会不同意?她和藤尾意外地合得来。”宇田说。

“知道。”

“因为太太不同意嘛。”

“知道的话就别瞎说。”

“你真啰嗦啊。”

“正如大婶所说,他是个好青年。但是,耳朵都烂成那样了,是吧。”

远山起身去拿啤酒,一回来便说:“那我去联系藤尾了,可以吧?”

“耳朵烂了有什么?跟你的耳朵比起来,他的要好得多。再说了,那耳朵一点儿也不难看,很有男子气概,因为是练柔道的时候受的伤嘛。”

“一会儿我再接着说。”

“您可真是双标啊。我骨折的时候,你不是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竟然让身体受伤,岂有此理’吗?”

“远山,来拿啤酒!”宇田太太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骨头受伤不行,但是耳朵不要紧,耳朵没事儿。”老板娘说完,起身下楼去了。

“您还是要送他去台北?”远山说完,又转向洪作说,“清算的时候到了。你死心吧。归根结底,还是这样对你有好处。这样一来你就会明白家庭是怎么一回事了。父母的心情,弟弟妹妹的心情,你应该都会理解了。”

玲子端来了饭菜。

这时候厨房传来了夫人的声音:“不行哦,不许带那种人来。”然而宇田却充耳不闻,说道:“你把藤尾叫来。他在这件事情上也多少受了冤枉。大家一起立个字据怎么样?把从沼津出发的日子定下来,把从神户坐船的日子也定下来,然后给他父母拍个电报。”宇田说。

“欢迎光临。”玲子笼统地对所有人招呼完后,又说,“前几天我看到木部在街上走。我差点就想喊你了,不过最后没有。”

“应该在。我打个电话试试吧?”

“是吗?我没看到你。”木部说。

“他在家吗?”

“小玲还是这么漂亮啊。”藤尾打趣道。玲子一出现,饭桌上的气氛立时变了。

“没错。要是让他劝人,他能滔滔不绝,说得头头是道。——我把他带来吧?”

洪作的身体僵硬了,他沉默着。玲子令他感到目眩,仿佛不是刚才与他一同漫步千本滨的那个人了。不知道玲子在想什么,她不把脸转向洪作,只和别人交谈。

“藤尾?!”

“今天是给洪作饯行。”金枝对玲子说。

“太太说的没错,宇田老师太天真了。洪作可不是个按常理出牌的人。”远山说,“这样可不行,得把藤尾叫来。”

“人家知道,是吧?”远山坏笑着说道。

“你不摆架子我也会拿来的。你想给洪作第二次饯行吧?”宇田太太虽然嘴上讥讽着,但看她的表情,她自己似乎也觉得未尝不可,起身去拿啤酒了。

“洪作,你真的要去台湾吗?”玲子这时才望向洪作。

“不会的。我还没开始劝他呢。也没训他。这就要开始了。——拿啤酒来。”

“真的啊,你以为是骗你吗?”远山说道。

“不行,你们看,这位老师,——正如远山所说,天真得很。明明很生洪作的气,可一见了面就没气势了。一开始喝啤酒就不行了,对吧?这位老师输定了。”宇田太太说。

“刚才听远山说你要去台湾,我真没想到。这是真的吗?”

“不,你们就是一伙的。我不说话,听你说,就发现全是些歪理。”宇田说完,又对太太说,“拿啤酒来。”

洪作看着说出这番话的玲子,感到不可思议。这无疑是她的表演,然而却毫无破绽,十分自然。

“开什么玩笑。”

“是真的。”洪作答道,感到很难为情。

“你露出狐狸尾巴了。你俩是一伙的吧?”

“我觉得玲子对洪作有意思。根据我的观察,的确是这样。所以我想撮合他们俩,可洪作这家伙,不远万里去金泽了,事情就黄了。托他的福,我被大婶给误会了。”远山说。

“没错。”远山说,“我觉得老师也是天真了。你这不是完全被洪作给耍了吗?听信了洪作的话,还给他办了饯行宴,真是犯傻。说什么赶快定下去台湾的日子——这种话说了也没用。他怎么可能去台北呢?他压根没打算去台北。要是我的话,就让他去金泽。不管明年能不能考得上,先让他去金泽比较安全。”

“欸?!”藤尾表现得十分惊讶,“真的吗,小玲?”

“是啊,远山受了连累。”宇田太太说。

“我喜欢洪作,但是并没有特别地喜欢。就像喜欢木部和金枝一样。”

“老师,请搞清楚批评的对象。您是因为洪作的事把我叫来的,对吧?不是为了批评我。您别搞错了。”

“我呢?”藤尾问道。

“你虽然说没错,可你也是一样。”宇田顺势也把远山训斥了。

“藤尾和远山我不太喜欢。因为你们是不良少年。”接着,玲子又说,“要是特别喜欢的话,我早就把他叫出来,去千本滨散步了。”

“没错。”远山说。

“你可真厉害。”

“说的没错。像你这样的人,就算是亲外公也不会担心你。担心也没用啊。担心是自讨苦吃。你倒是无忧无虑。去一个明年考不考得上都不知道的学校,练什么柔道,还买了一大堆点心,做的事没一件是通情理的。想一出是一出。”

“厉害吧?但我说的是真的。”玲子说。玲子说这番话时,完全异于往常。

“是不是担心我可不好说。只是我住在台北的父母让他充当监护人,不把我打发到台北他就会一直觉得自己有责任。我觉得他就是想早点儿把麻烦送走。”

玲子下楼后,木部说道:“这孩子变了。女孩儿半年不见就完全变了个样儿。今年春天的时候还是个少女,可转眼间就成熟了。”

“不许说这样的话,会遭天谴的哦。他是因为担心你才会这样。”宇田太太说。

“她有点儿兴奋,这么长时间没见了,见了我很高兴。”藤尾说道。

“他还到这儿来了?藤尾家他也去了。上了年纪的人,真是没办法。”洪作说。

“你可不行,人家觉得你是不良少年。”木部说。

这时,宇田太太插话道:“你外公动了好大的气。真想让你见识见识。”

“女孩子啊,总是口是心非。”藤尾说。

“这不是废话吗。你去你外公家露个脸试试。他会骂死你的。”

“对,没错。”远山表示认同。

“嗯。我觉得老家伊豆也不用再去了。”

“我跟你不一样。和你归到一起,我可不愿意。”藤尾说。大家正吵嚷着,老板娘进来了。老板娘伸出双手,示意在座的人安静。

“随时可以出发是吧。”

“有个叫釜渊的老师在楼下。”

“没有了。”

一瞬间,房间里鸦雀无声。

“你现在就把去台湾的日子定下。你在沼津已经没有别的事要做了吧。”宇田说。

“他说有东西要给洪作。不让他进来不好吧?人家特意过来。”

“你也不孝顺,不过他比你还不孝顺。”宇田说着,拿起了一个点心。

“釜渊?!来了个了不得的客人!——让他上来吧,可以吧?”藤尾问。

“洪作真是个不孝的家伙。”远山说。

“不要紧,让他上来吧。”木部也说。

“你不用寄什么稀奇的东西。比起这些,你应该先保证自己真的去了台湾。你不去台湾,我很为难。不知不觉这份责任已经落在我肩上了。”宇田严肃地说。

“等等。”远山已经站起来了,“我不行。让他看见我在这儿,我就完了。我要跑。”

“去了台湾,应该会有很多稀奇的东西,到时候我寄过来!”洪作说。

远山走到窗边,看了看外面,说道:“绝对不要说,好吧?拜托了!”

“这点心真漂亮。难得洪作带来了特产,咱们快尝尝吧。”宇田太太再次起身,这次端来的是茶。

“你要从窗户跳下去?”老板娘问,“这么干太危险了。”

没过多久,宇田太太把红白两色的干果子盛在盘子里端了过来。

“没事。”远山视死如归。

“那一定很沉吧?这么大盒的点心,竟然带了那么多……”宇田太太一边说着,一边拿着点心起身走了。

“你别跳。——我去楼下见他。他肯定是来送饯别礼物的。”洪作说道。

“嗬,越来越可疑了。”远山说。

然而远山仍说:“不管怎样,我在这儿待不下去了。我去屋顶。”远山双手相合比出手势,模仿使出隐身术的样子,嘴里发出“咚隆”一声,便从窗户上了屋顶。远山的行为,大家都默默地看着。没人制止他,因为他的神情太严肃了。老板娘走到窗前,只说了一句:“别掉下来啊。”

“你说什么呢。我还给了寺院两盒一样的点心,还给了藤尾两盒。”

“不管怎样,我还是自己下去见他吧。”洪作说。

“真可疑啊。我觉得你压根就不会想到买特产。”

“那就这么办吧。远山怪可怜的。”金枝也说。

“我怎么会记得?”

洪作下楼,只见釜渊站在店门口。

“那花了多少钱?”

“让您久等了。”洪作向釜渊打招呼。

“这是我买的。”洪作说。

“你们在吃饯行宴吧。抱歉把你叫出来。我刚才回家以后,突然想起了晕船药的事。可能到处都有卖的,但是正好家里有,就想送给你。今年七月盂兰盆节,我内人回老家德岛了,药应该就是那时候剩下的。我内人晕船,每次回老家都要遭罪。她从大阪坐船,只坐一个晚上就被折腾得不成样子。晕船药有很多种,但既然我内人认可这种,我想药效一定不错。”釜渊说。这就是母亲来信中提到的晕船药吧?洪作心想。

“这真是你买的吗?怕是把人家送你的东西拿来了吧?”远山开口道。真是个讨厌鬼。在这种事情上,远山十分敏感。

“您不上来坐坐吗?”洪作问。

“这个很贵吧?这么大盒的点心——竟然买了两盒,这像是洪作的风格。”宇田太太说。

“不了,我走了。”釜渊说。

“这么大盒的点心,你拿来了两盒?”接着,宇田又说,“你还有这个优点,知道买特产呐?”

“您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呢?”

“这是金泽的点心。具体我不太清楚,好像是很有名的点心。”

“一想就知道了。——其实,我是和我女儿一起出门买东西,想顺便托藤尾把晕船药带给你,就去了藤尾家。然后我就知道你来这儿了。还是直接给你比较稳妥。藤尾也不是一个多么靠得住的人。”

“这是什么?”宇田的眼里放出光芒。

“您上来稍坐一会儿也好。”

洪作拿来了点心,递给了宇田太太,说:“我带回来了这个。”

“不了,告辞。”

宇田笑了。

“那您等等。大家马上下来跟您打个招呼。”

“我可信不过你啊。”

“哦,那我在这儿等等。”

“没事的,我不会溜的。”

这时玲子端来了茶。

“重要的话我还一句也没说呢。”

“楼上都有谁?”釜渊问。

“不是。”

“金枝、木部和藤尾三个人。”玲子回答。她没有说出远山的名字,洪作松了一口气。

“你不会是要走吧?”宇田问。

洪作上了二楼:“釜渊说他马上要走。你们快下来打个招呼。”

洪作想起自己把两盒从金泽带回来的点心放在门口了,便起身要去拿来。

藤尾起身走到窗边,说道:“喂,再坚持一下。别感冒啊。”

这时,宇田说道:“你们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木部也起身走到窗边,但他说的却是:“这位同僚,今夜月光如何?”对此,远山没有回应。

“厉害啊。你也用这种精神去备考。”

大家一个接一个地下了楼。

“这些他根本不在乎。他说考个五六年,到时候一定会让他进去的。”

“老师,好久不见,您好吗?”藤尾率先问候道。

“一边练柔道,一边备考。连续三年落榜,他也没灰心吗?”

“你好吗?”釜渊问道。

“很厉害。真想让你看看。”

“好着呢。”

“嚯,这家伙真不错。一直住在金泽啊。”远山十分佩服,“他很厉害吗?”

“也是,只要不死,你就好得很。”

“他从三年前就住在金泽了,听说每年练柔道到夏天,从秋天开始着手准备考试。”

“多谢夸奖。”藤尾幽默地鞠了一躬。接下来是木部。

“嚯,真是豪杰啊。他也和你一样,没少让父母担心吧。”

“老师,久违了。”

“不,除了我还有一个。这个人柔道很厉害,他对四高的学生全都直呼其名,四高的学生们对他倒用尊称。他三年前就是备考生了,明年和我一起参加考试。”

“你这话说的可不像是久违啊。毕业以后,你来过学校吗?”

“嚯,你这备考生陪着他们?你可真行,真是个了不起的备考生。这样的备考生世界上恐怕没有第二个。”

“一次也没有。”

“大家都很辛苦,我觉得他们都很可怜,我不想自己一个人先回家。”

“我想也是。这才叫真正的久违。偶尔也该回学校看看。”

“为什么没法回来?”

“是。”

“没法回来。”

接着,釜渊转向金枝的方向,说道:“金枝脸色变好了。”

“哼。那倒没什么,可你是个备考生。为什么不赶快回来?”

“是吗?我想是因为我今年夏天游泳了。”

“别的什么也没干。没那工夫。除了练柔道就是睡觉。”

“你每年都游泳吧,不是只有今年。”

“多少干了点儿别的吧。”

“嗯,这倒是。”

“只练了柔道。”

“你去了医学院,对吧?”

“那也不可能只练柔道。”

“是的。”

“参加柔道训练。”

“好玩吗?”

宇田这时才将脸转向洪作。

“嗯,我觉得很适合我。”

“所谓柔道队的回信,压根不算是回信。说什么暑期集训一结束肯定让你赶快回来,不要担心。——你到底在金泽干什么了?”

“三年级的时候,你说过,唯有医生,你坚决不想当。”

“不是的,我一开始也没打算在金泽待那么久。不知不觉就过了好多天。老师的来信柔道队的人帮我回复了,我以为这样就行了。”洪作说。

“我说过这话吗?”

“洪作这次的事儿跟我可没有关系。说起来,我还生气呢。你这人不值得交朋友。你完全可以给我打声招呼,那样的话,我会帮你把事情处理好的。说你在金泽生病了之类的,帮你把事情圆过去。可是你却瞒着我走了。”远山说。

“说过哦。说的时候一副了不起的样子,所以我记得。这就叫做自食其言。不过自食其言的不止你一个。藤尾在这方面也让人望尘莫及。”

“我并不完全这样认为,但这也不是没影儿的事吧。我前些天听藤尾说,那个四高学生来的时候,远山也一起去千本滨的炸猪排店喝了酒。怕是那时候出了什么馊主意吧?”宇田说。

“我?”藤尾小心翼翼地问。

“这不是废话吗?连我也被你牵连了。我受到了很多误解。宇田老师他们从一开始就认为你这次的行为是受我挑唆。”

“是啊,举个例子……”

“我道歉,我向老师和太太道歉。可是对你也得道歉吗?”

“不——不用了。”

“知道自己错了,就赶紧道歉。跟宇田老师道歉,跟宇田太太道歉。这段时间所有的信,包括你妈妈写的,都寄到老师这儿来了。给你写信都石沉大海,一点儿用也没有,所以大家都给老师写信。不仅是你妈妈,你外公也是这么干的。向老师道歉,向太太道歉,向我道歉!”

“那是什么时候来着……”

“……”

“您别说了。”

“可别这么说,老师!”说完,远山又训斥道,“洪作,知道自己错了吧?”

“你怎么这么害怕啊?”

“被远山这样的人训斥,洪作真算是无可救药了。”

“我不是您的对手。——在您面前,我一辈子都甘拜下风。”

“我会好好训他一顿的。”

“不要口是心非。”顿了顿,釜渊又说,“看到大家都挺好的,我很高兴。听说今天晚上你们要给洪作饯行。祝你们玩得开心。我就告辞了。我是来给洪作送晕船药的。”

“说得好啊,远山。——切中要害,水平一流。你替我再训训他。”

“听说了。您只对洪作格外照顾。”木部说。

远山接话道:“说起来,你这人啊,想过自己多少有点儿不正常吗?没想过吧?我跟你说过好多次了,你做的事真是不同寻常。说的好像第二天就要去台北一样,让大家都给你办了饯行宴,结果却突然不见了,这叫什么事?你也多少考虑考虑自己身边的人。像你这样的人不见了,别人也是会担心的。”

“因为洪作毕了业以后还一直来学校。一般人让他来也不会来,可洪作不请自来,每天都来。”釜渊说,“上学的时候经常旷课,毕了业却从不逃学,每天都来。真是让人佩服。听说洪作以后再也不来了,至少得给他备点儿晕船药什么的,关心关心他。”

“对不起。”洪作再一次道歉。

说到这儿,釜渊笑了。

“哪怕寄来一封信,我们也就不担心了。——你住在伊豆的外公也在担心,住在台北的父母也在担心。他们一担心就写信寄过来,可我们完全不知道你的状况,没法回复呀。”宇田太太说道。

“喂,说话呀,说谢谢老师。”藤尾捅了捅洪作。

“对不起。”洪作只能道歉。

“谢谢老师。”洪作说。

宇田的脸始终朝向院子。

“那你路上小心。”接着,釜渊又对其他人说,“你们家在沼津,有空来玩。”说完,釜渊走出了店门。

“你可算是回来了。我正打算拜托远山去金泽找你呢。说自己只出去两三天,结果过了那么多天都没回来。连一张明信片也不寄。我写了信,也不给我回。我也见识过各种各样的学生了,但你这样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洪作他们也走出店门目送釜渊。釜渊的身影越来越小,这时,洪作听见“喵”的一声怪叫。他站在街上抬头望房顶,只见远山坐在房顶上。

洪作一进屋便向宇田鞠了一躬:“我前天回来了。”宇田穿着浴衣坐在檐廊上,面朝院子的方向。

“喵。”远山再次发出一声猫叫,随即大喊,“你们磨磨唧唧地说什么呢?快点儿回来不行吗?”

“你在那儿磨蹭什么?”宇田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果然在生气,洪作心想。

“你没听见吗?”藤尾问。

“你先进去。”洪作说。

“他说你肯定来了,要抓你个现行。”

“行了,进来吧。”远山说。

“喵。”

听到宇田太太的话,洪作进了门。

“他说你不是在房顶上,就是藏衣柜里了。”

“行啦,先进来吧。”

“喵。”

“‘你怎么来了’,你就这么问候我?我可是被叫过来替你挨训呢。而且今天不是第一次。已经是第三次了。你到底去哪儿瞎逛了?别说是宇田老师,我首先就不原谅你。”

这时,木部突然喊道:“喂,釜渊好像又回来了!”一瞬间,远山站了起来。屋顶的瓦片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你怎么来了?”洪作惊讶地说道。

“别慌,我骗你的!”木部说。

“别这么说嘛,请进吧。”宇田太太笑着说道。这时远山走了出来。

“喵,喵呜,喵——呜!”

“那我回去了。”洪作说。

屋顶上的远山模仿着猫发怒时的叫声。

“什么?你说谁来了?怕是走错门了吧!”宇田洪亮的声音传了过来。

老板娘从店里走了出来,抬头一看房顶,说道:“你怎么还在上面啊?”

洪作走进了玄关,精神饱满地喊道:“有人在家吗?”纸隔扇的对面立刻传来回应:“哎呀,是洪作吧?”很快,宇田太太便探出头来:“啊,果然是洪作!”

“喵。”

在宇田老师家门前,洪作站了一会儿。屋里传来说话声,似乎有客人。这个时候,有客人也许是最好不过的。自己应该不会被大声训斥了吧。

“把瓦踩坏了,我可饶不了你!”

在寺院里吃过午饭,洪作抱着从金泽带回来的两大盒点心,慢悠悠地走向宇田老师家,大约走了三十分钟。

“喵。”

第二天,洪作出发去宇田老师家。虽然知道他一定在生气,但既然无论如何也要去打个招呼,肯定是越早越好。

“别在这儿傻学猫叫,进屋!”

洪作从未像今天这样,感到藤尾离自己那样遥远。恐怕对于金枝和木部,洪作也会是相同的感受。

“喵,喵喵。”接着,远山说,“你们不会明白我在说什么。我在呼唤小玲。我最喜欢的小玲,快来!喵,喵!”

在躺倒在地的大天井身边,鸢一下子站了起来,用自己最大的声音唱起凯歌。现在想来,自己下定决心要投身四高柔道队,似乎就是在目睹这一幕的时候。

屋顶上的远山发出难以形容的甜音。

“你别说这种诗人似的话。你是练柔道的。想练柔道的家伙,可不能说这种话。”藤尾笑着说道。对此,洪作没做任何辩解。他想,那天和自己一起去内滩的鸢、杉户和大天井,都离着诗人十万八千里。洪作的眼前浮现出日本海那深蓝色的波涛。一想起鸢和大天井在那里进行的决斗,洪作便感到自己体内涌起一股异常强烈的亢奋。俯瞰内滩的沙丘地带,鸢和大天井的身影都如同豆粒一般大小。这小小的两粒豆子,时而扭打在一起,时而分离,你摔我我摔你。而决斗的最终结果,是鸢压制住了比自己强大的大天井。

大家回到二楼后,便专心于把食物填进肠胃。

“怎么可能游泳呢?那儿一个人也没有。巨大的沙丘连绵不绝,能撼动整座沙丘的巨浪拍碎在海岸上。躺在沙丘上听海浪声,会陷入一种悠远的思绪,难以形容。”

扫光了玲子接连端上来的三盘菜,藤尾和远山向后倒去,躺下了。

“你游泳了吗?”

金枝和木部又喝起了啤酒。两人上中学的时候都只喝两三杯就会脸红,如今却不见反应了。不久,远山也开始把酒杯送到嘴边,但有时会突然想起釜渊,“嘘”的一声,示意所有人安静,自己竖起耳朵听楼下的说话声,或是走到窗边观望。走到窗边时,他总是先“喵”地一声模仿猫叫,再向窗外望去。不再上菜之后,玲子上楼来一个人一个人地收餐费。洪作正要掏钱时,玲子说:“洪作今天就不用交钱啦。”

“一个叫内滩的地方,那儿有很多沙丘。”

“大家要不要去海边?楼下已经没有客人了,我也能出去。”

“你去哪儿看的?”

听了玲子的这句话,躺着的藤尾一骨碌爬了起来,说道:“好,我赞成,去海边吧!”

“虽然没有海水浴场,但我觉得无论是潮水的颜色还是飞溅的浪头,日本海都很出众。”

“小玲也一起去,真的吗?”远山确认道。

“可那儿没什么像样的海水浴场吧。”

“嗯,老板娘也说我可以去。她说只和一个人出去不行,和大家一起的话没关系。”

“是吗?我更喜欢日本海。”洪作说。

“只和一个人出去不行吗?”

“是吗?我这个夏天也去若狭国[1]看海了。我觉得还是太平洋数第一。”

“我不要和谁单独走。”

“我去看日本海了。”

“你没和谁单独走过吗?”

“今年没这个精力了。大家都是大人了。”藤尾说。的确,纵身跃入骏河湾夏末汹涌的波涛,也许过了中学生的年纪就做不出来了。

“没有呀。”顿了顿,玲子又说道:“对了,只有过一次。很开心。虽然也很难过。”

“去年夏天的这个时候,咱们每天都在这儿游泳。”洪作说道。

“这话可不能当做没听见啊。——那人是谁?”这次是藤尾发问。

两人走在千本滨的松林里。洗海水浴的人们的身影数都数得过来。到了八月下旬,波涛变得汹涌,以此为信号,千本滨的夏天落下帷幕,每年都是如此。中学时代,洪作他们每到这个时期,都会觉得千本滨终于又成了自己的地盘,每天都会飞身扑进海浪里。

“喵呜。”

洪作的话中多少混杂着非难。短短半年时间,藤尾对玲子的执着便不知去向了,洪作心想。

“你认真回答。”

“那你还是变了。”

“是喵呜君。”

“我怎么可能一直喜欢一个人呢?对女人的鉴赏力和对美术的鉴赏力一样,会不断提高。”

“是远山?”

“你之前不是很迷恋她吗?”

“怎么可能。”

“你说玲子?你真是呆子。我怎么会迷上那种姑娘?你去京都看看。更好的姑娘多得是。”

“是谁?”

“那个炸猪排店的……”

“我死也不会说的。”

“她是指谁?”

洪作走出了房间。从未体验过的甘美把洪作包围了。甜蜜,悲哀,苦涩。洪作在楼梯上一脚踏空。

“和她吗?”

“年纪轻轻的,这么不小心!”老板娘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没变啊。哪会那么容易改变啊。我现在正恋爱呢。”

来到了沙滩上,金枝率先放声高歌。不知道这是一首什么歌,但歌曲的一部分却唱出了洪作心中所想。

“那你呢?”洪作问。

“伤离别,今宵一别,远隔千里。”

洪作说道。鸢和杉户应该不会去思考意义之类的东西。如果问他们练柔道的意义是什么,两人恐怕都会露出滑稽的表情。鸢一定会发出“哦吼吼吼”的怪笑,说道:“你问练柔道的意义?要是考虑这种问题,还会穿着抹布一样的柔道服张牙舞爪吗?”杉户则会露出由衷感到困惑的样子:“哪本书上写着这个问题的答案?我还没读过呢。等有时间找来看看。”

已经有半年没听过金枝的歌声了。这独特的歌声在中学时代,每天都能在千本滨或香贯山听到。

“意义啥的,恐怕没太有吧。”

啊,今夜一别,的确就要远隔千里了,洪作心想。沼津和台北之间,也许真的相距千里之遥。中学时代每天都见面的朋友,如今要一别千里了。金枝是不是怀着这样的惜别之情,为自己唱的这首歌呢?

藤尾马上回应道:“改变这件事,本来就不正常。人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大家都扭曲着自己,硬要自己改变。他们都想找出人生的意义。金枝和木部参加左翼运动,以此来为自己的人生赋予意义。从这一点来说,他们俩都是浪漫主义者。你恐怕也是一样吧。想给练柔道这件怪事找出些许意义。”

藤尾等金枝唱完后,也唱起了来。

“大家都变了。只有你没变。”

“若要去琉球,须得着草鞋,只因石子遍原野。”

“金枝还和以前一样。那家伙梦想将来能当医生,在贫民区的免费诊所里工作。他这半年说的话净是些大道理。见了他你会吓一跳的。”藤尾说。洪作很想见一见现在的金枝。

这首歌之前听过。藤尾连唱了两遍。中途金枝跟着和唱起来。

“你刚才说金枝也是左倾。”洪作说。

木部突然说道:“好,那我展示一下我在东京学的歌。”

“我想也是。因为你说他们不思考问题。”藤尾说。

“漫步故乡柑橘山,仍治愈不了叹息声声,这是谁的馈赠[3]。”

“修身养性算不得什么。”

木部用他独特的调子吟咏着。洪作最喜欢木部的歌。木部自己能写短歌,吟咏短歌自然别具魅力。

“为了修身养性?”

“木部,再唱一遍吧。”玲子说,“真是首好诗。我也喜欢。”

“对。”

“别假装老成。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只练上高校的三年?”

“我明白呢。”

“没错。虽然没错,但并不是仅此而已。因为大家考上大学以后都不会再练柔道了。”

“好,那我再唱一首炽烈的。这首诗很古老了。”

“练柔道的目的是什么?为了变强吗?”

木部唱了起来。

“哪里特别,不亲眼见见柔道队的家伙们是不会知道的。总之他们很特别。金泽这座城市和城市里的人都与他们无关。他们心里只有训练场。”

“惟愿降天火,烧尽漫漫君行路。[4]

“有什么特别的?”

唱完,木部问道:“明白意思吗?”

“跟别人的看法没关系。柔道队的队员们很特别。”

“真难懂啊。”

这对于洪作而言是个难题。即便是要奉承鸢和杉户,也没法说他们是受欢迎的。但是,街上的人也未必见了他们就皱眉头。如果要准确地评价,只能说他们不能以受不受欢迎来界定。

“我马上要去东京了。你听说之后,为了让我去不成东京,向神明祈祷降下天火,在我的去路上熊熊燃烧。这诗就是这个意思。”

“这个嘛。”

木部反复唱着这首歌。

“学生受欢迎吗?”

“还是之前那首歌好。唱之前那首吧。”玲子说。

“应该算得上好吧。”

“真是个麻烦的家伙。没办法,给你唱吧。”

“金泽那座城市好吗?”

木部又唱起故乡柑橘山那首歌了。中途玲子也开始和他一起唱。

“是的。”

突然,藤尾说道:“好,那就唱感伤的歌吧。小玲,这首怎么样。听了会怦然心动哦。”

“你想和这些人为伍啊?”

说完,藤尾竭力高声唱道:

“不知道。不光是我不知道,大家好像都不知道。大家都说不知道。”

“闪闪白光耀冰面,候鸟无影踪,钏路寒冬海上月。[5]

“不变成傻子就练不成,那为什么要练这种东西?”

“这首也好。等会帮我写下来吧。”

“如果不变成傻子,就练不成柔道。”

“好,我写信送给你。只写诗太奇怪了,我再写点儿别的。”藤尾说。

“真是一群怪物。他们是禁欲主义啊。这样也好吧。酒,烟,女人,都不能碰吗?简直像是修道院。不过,什么也不想可不行。这不是把人当傻子吗?”

“只写诗就行。”玲子说。

“没骗你,是真的。禁烟禁酒。什么也别想。就当这世上没有女人。”

这时远山对洪作说道:“这样一来,我们可算是完了。真恨我妈,把我生的五音不全。”

“你骗人。”

“别把我和你归到一类。”洪作说。

“不喝酒不抽烟,四高柔道队的队员们也是这样。”

“你快别说大话了。那这样,洪作,你唱一首试试。我可堵着耳朵呢。听你唱歌的人都替你害臊。你不管唱什么都像念经,让人最后想敲一下木鱼。”

“木部说他进了什么研究会。那家伙,和今年春天之前的他已经判若两人了。他说,身为学生还喝酒抽烟,像什么样子,想想那些吃不上饭的人!我被他批评了。”藤尾说。

“好,那我可唱了。”洪作说。然而一旦真要唱歌,他却没有自信。

“他们真的是左倾吗?”洪作问。

“嗷!”洪作吼道。他也知道自己的怒吼不像鸢那样打动人。

藤尾说金枝和木部左倾,藤尾口中所出的左倾一词,洪作听来觉得十分新鲜。关于左倾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洪作并没有正确的认识,但他朦胧地感到金枝和木部将来恐怕是会左倾的。

“嗷!”洪作冲着黑暗的海面喊叫着。这样喊多少声都不在话下。

“啊,木部和金枝左倾,你右倾,真是没辙!”藤尾说道。

“嗷!”洪作连喊了好几声,正歇一口气时,只听见玲子在不远处发出一声纤细的喊叫:“哇!”玲子的声音传得很远。在黑暗的潮水之上,似乎能传到世界的尽头。玲子喊完,洪作便再次喊叫。没想到玲子又喊了一声。

“这我也不知道。”

洪作想,玲子该不会是疯了吧。洪作住声之后,玲子又连续喊叫了好几声。

“你为什么想和他们混在一起?”

洪作感到心里很不舒服,便走近玲子。他感到自己的手突然被抓在玲子的手心里了。

“我觉得四高的柔道队队员恐怕脑袋更空,更单纯。”

洪作觉得事情变得难办了。自己甚至没怎么和年轻异性说过话,如今自己的手却在玲子的手中。这是第二次了。洪作既感到烦扰,又感到难以言说的陶醉。那么柔软而又让人不知所措的物体,正附着在自己肉体的一部分上。

“在我的学校里,柔道队的人也和别人两样。他们不和任何人交流,脑袋空空,单纯得要命。”

玲子向前走去,洪作也不得不迈步。

“完全不思考。我交了两三个朋友,大家都不思考。除了柔道,大家都什么也不想。我总感觉这很适合我。”

“洪作。”洪作听到木部的声音从自己身后四五米处传来。他想甩开玲子的手,没想到玲子用上了力气。

“真是个傻子。成天这么干,都没时间思考问题了吧?”

“就这样往前走吧。”玲子口中说出了这样的话。对此,远山责问道:“你说什么?你们可不太对劲儿啊。为什么要往前走?”远山对这种事格外敏感。

“我参加了四高柔道队的暑期集训,成天练柔道。除了练柔道就是睡觉。”

洪作的手又一次想要挣脱。但这次玲子依然用力攥紧。

“你在金泽到底干什么了?”

远山追了两三步,玲子突然放开了洪作的手,随即说道:“远山,你在吃醋啊。”

所谓落后于时代、在文化上落伍,听藤尾这么一说,洪作也觉得的确如此。在金泽生活的半个月时间里,谁的嘴里也没蹦出过文化、时代之类的词。也许金泽真的已经落后于时代、落后于文化了。

“不对劲儿,实在是不对劲儿。”远山插到玲子和洪作之间,“你们刚才是在牵着手走吧?”

“你要是在金泽那种地方度过青年时代的三年时光,可就在文化上落伍了。电影也许能看到,但没有什么像样的音乐会,想看新潮的话剧也看不着。我是好心劝你。选东京的私立大学吧。不然就像我一样,去京都。跟东京比起来,京都也是乡下,但还没有落后于时代。除了东京和京都以外的地方,可就真的都是乡下了。”

“怎么可能呢?”玲子说。

“可我已经决定了。我不打算去别的学校。”

“洪作,没错吧?”远山这次向洪作问道。

“别考乡下的高校。再说了,公立学校不适合你。”

“怎么可能。”洪作说。

“四高。”

藤尾走了过来:“喂喂,你们吵什么呢?”

“你打算考哪儿?”

“洪作这家伙,刚才好像牵了玲子的手。”

“还没,但从现在起,我要努力了。”洪作说。

“嚯。”

藤尾一边在街上走着,一边平心静气地说。

“我从后面赶上来,看到洪作走路的样子很奇怪。他紧跟着玲子,一声不吭。”

“你可真悠闲呐。——你有没有多少复习复习功课?前一阵儿碰见宇田,他也很担心。”

“你不是在撮合玲子和洪作吗?”

洪作和藤尾前往千本滨。洪作还想见木部和金枝,但藤尾说:“今天就咱们两个人走一走不好吗?这么久没见了,攒下了好多话,今天聊个痛快。”洪作觉得这样也挺好。要是再加上金枝和木部,四个人吵吵嚷嚷,肯定没法好好交谈。

“嗯。”

洪作真心这样觉得。无论是宇田还是外祖父,都太性急。去台北已经是决定好的事了,不过才晚了半个月一个月,而且还不是洪作有意耽搁,只是自然而然地延迟了而已。更何况藤尾的姐姐总说饯行宴、饯行宴,这饯行宴又不是自己拜托别人办的,难道不是那些人自作主张办的吗?

“那不就没关系了吗?牵个手有什么。”

“大家都太性急了。真烦人。”

“没什么。虽然没什么,但偷偷摸摸的可不行。大家一起走着,他去悄悄地抓住女孩子的手,这叫什么事嘛。”

不止是宇田家的饯行宴,藤尾的姐姐连洪作家乡办饯行宴的事都知道,真是不可思议。洪作说出了心中的困惑,藤尾的姐姐答道:“你外公来了。咦,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来着?总之他惊得目瞪口呆,说他自己真是无话可说了。真是过分,你那样骗你外公。”藤尾的姐姐说。

远山话中带刺。

“我才不信呢。你之前说要去台北,宇田给你饯了行,你老家的外公也给你办了饯行宴,没错吧?在那之后,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还没走呢。”

“我怎么会偷偷摸摸地牵?”

“不会的。我很快就要去台北了。”

“这么说,你牵了?”

“你每天都会来约藤尾吧?”

“是牵了。”

“为什么麻烦?”

“好。”远山飞身退后,看上去像是在脱上衣。

“你回来了,从明天开始又要麻烦了。”姐姐说。

“来,打一架?”远山嘶吼道。洪作想,如果对方扑过来,自己就躲开。他并不想打架。被玲子握住的左手手指,现在还像麻木了一般,没有知觉。到有光的地方看一看,也许已经变色了,又或许五根手指的前半部分已经融化了。

藤尾立刻跑上了二楼。

洪作觉得这根本不是打架的时候。哪里都行,洪作只想在沙滩的角落里坐下来,一个人吹吹海风。

“好啊。我去准备准备。”

“来啊!”远山怒气冲冲的声音传了过来。这时藤尾说道:“真是没想到啊。真是个头脑简单的家伙。住手吧,别打架。——说起来,今天是给洪作饯行吧。你不是也出餐费了吗?真是个笨蛋。话说回来,你根本没理由打架,不是吗?——玲子的手,我也牵过。”

“约上他们,一起去千本滨吧?”洪作说。

“你说你也牵过?”

“大家应该都在。不过都好久没见了。”藤尾说。中学时代每天厮混在一起的伙伴们,果然不会像以前一样频繁地往来了。

“我是在中学四年级的时候。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从那以后我时不时会牵玲子的手。今天晚上我正打算要牵呢。怎么牵她的手我都不会畏缩的。怎么牵她的手她都不会拒绝。只有你没牵过她的手哦。——木部也牵过,金枝也牵过。”

“木部和金枝在吗?”洪作问藤尾。

听了藤尾的话,远山没有任何反应。他完全呆住了。过了一会儿,他呻吟了一声:“好啊。”接着,他又说:“混蛋!”此时,危机似乎已经过去了。

“你真是捡了大便宜。”藤尾的姐姐说。

“玲子呀。”藤尾发出奇怪的声音。

“寺院那边我也给了两盒。”

“闭嘴!恶心!”远山吼道。

“……你拿回来这么多啊。”顿了顿,她又说,“寺院那边呢?”

“哎呀,远山,你嫉妒啦?”

“我给宇田留了两盒。”

藤尾模仿了女声。这可不妙。战斗在这一刻打响了。可以感觉到藤尾和远山的身体在黑暗中碰撞扭打。

“那,我们收下一盒,另一盒你送给宇田吧。”

终于,有一个人向海滨跑去。一定是藤尾逃走了。果不其然,只听见藤尾的声音从那里传了过来:“喂!远山!来啊!我可打了你两拳。不甘心的话,就来追我!”

“收下吧,反正是别人送我的。”

没想到远山却仿佛放弃了藤尾,只听见他气喘吁吁地吼道:“洪作那家伙在哪儿!”洪作默默地站着。

“哎呀,我们两盒都收下不太好吧?”

藤尾和远山还在用语言激烈交锋。洪作不再理会那两人,独自朝松林走去。现在酒劲儿似乎开始发作了,洪作觉得脚下有些不稳。

洪作拿出两盒从金泽带回来的点心,递给了藤尾的姐姐:“这是金泽的特产。”

不知道木部和金枝是不是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了,金枝的歌声从远处传了过来。玲子去哪儿了呢?自从远山开始大喊大叫,玲子的声音便听不到了。

“人家可觉得自己被骗了。嗐,你还是暂时别靠近他为妙。”藤尾说。

一个人在濡湿的海滨漫步,海浪的声音一下子澎湃起来。驻足向黑暗的海面望去,只见两点渔船灯火。它们时隐时现,由此可见海浪涌得很高。

“我哪有骗他?”

“洪作!”

“他不会轻饶你的。所谓烈火般的暴怒,说的可能就是宇田那种。你不该骗他。”

洪作听见有人在呼唤自己。是藤尾吧。藤尾呼唤了好几声之后,又听见一声纤细的“洪作”。这无疑是玲子的声音。然而洪作没有转身返回。

“还没。”

洪作步入松林,从林间穿过,去往街市的方向。洪作觉得自己就这样告别了沼津的生活,也告别了金枝,藤尾,木部,还有玲子。藤尾和金枝他们,中学毕业的同时便告别了沼津的生活,但洪作却迟了半年的时间。

“我可没担心。是宇田担心。你去宇田那儿了吗?”

洪作走上了街道,向着寺院所在的港区走去。明天去宇田那儿,先取回那笔父母一定已经从台北寄过来了的钱,之后便不得不听凭宇田的指示,为台北之行做准备了。

“听说我让你担心了。”

洪作想,宇田对去往台北的船期那样清楚,一定是因为母亲在来信中写明了,否则宇田不会掌握这些信息。

“呦。”藤尾打了声招呼,“欢迎回来。您能平安归来,真是太好了。”说完,他怪笑一声。

明天不管怎样都必须要去宇田家一趟。去了宇田家,恐怕还要再挨一顿叱责。今天远山在场,所以叱责并不猛烈,明天可就不好说了。

这时,藤尾顶着一张被晒得黝黑的脸走了出来。

然而,洪作对于拜访宇田一事却没有丝毫的厌烦。即便宇田每天训斥自己,能训斥的日子也没剩几天了。

“听说金泽的学校那边给宇田老师寄来一封信,从那以后就不担心了,但之前大家都不知道你怎么样。——不管给谁,至少该寄张明信片呀!”

在回寺庙的路上,洪作一半时间考虑着宇田的事情,另一半时间想着玲子。在即将离开沼津之际,发生了这么一件散发着青春气息的小事。

“你们这么担心吗?”

[1]日本旧国名,位于今福井县西南部,靠近金泽,与金泽同临日本海。

洪作一走进藤尾家的店面,藤尾的姐姐立刻就冲里面喊道:“洪作回来了!——回来了,回来了!”这样喊完以后,才又对洪作说道:“你去了金泽就杳无音信了,大家都很担心你。你可真是没心没肺!”

[2]台湾日据时期,日本侵略者称台湾第一高山玉山为新高山,宣称其为日本第一高峰。

洪作从御成桥上俯视着狩野川的水流。这双眼见过了犀川,便觉得狩野川是条小河了。狩野川自有狩野川的美,但她没有河滩,也不见粼粼波光。不仅狩野川成了一条小河,整座集镇看上去也变小了。与金泽相比,沼津虽然轻快亮丽,但却没有北国城下町那种沉静的厚重感。

[3]出自日本诗人、小说家佐藤春夫的诗集《殉情诗集》,为爱情诗《叹息》中的一段,创作于1913年。

这样的夏天就要结束了,洪作在这座集镇上走着。与金泽相比,沼津轻快明丽。洪作没想到同在日本,不同城市的面貌差异竟然如此之大。这里不是自己和鸢、杉户以及大天井一同漫步的那座城市。

[4]出自日本最早的诗歌总集《万叶集》,为中臣朝臣宅守与其妻狭野弟上娘子的赠答歌。

沼津这座集镇的夏天就要结束了。曾在夏天占领这座集镇的男女们,大部分已经撤离,剩下的人也一定会在这几天内消失无踪。尽管如此,街上仍随处可见都市男女的身影。他们都戴着大草帽,穿着休闲衬衣和短裤。还有人身穿泳衣,披着浴巾,直接以千本滨海滩上的装束走进了街区。

[5]出自日本诗人石川啄木的诗集《一握砂》,大约创作于1907年。钏路,位于日本北海道东部,濒临太平洋,冬季寒冷。

从金泽回来后的第二天,洪作出门拜访藤尾。来到街上,他感到沼津这座暂别了一些时日的集镇似乎全然变了模样。沼津之前是这样的吗?洪作感到纳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