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真是啥都不懂啊。”
“我给你搓,你试试。”
“我不懂什么了?”
“我怎么能让别人给我搓背呢?”
“我也不知道你不懂什么,总之你啥都不懂。”
“什么不用,恐怕平时没人给你搓背吧?”
洪作只得这样冷酷地说道。究竟为什么讨厌外祖母在身边,他自己也不知道,但他的确感到厌恶。他想,一定是自己讨厌在骨肉至亲面前赤身露体。即便这个人是外祖母,也会让他厌恶。
“不用!”
然而,想要把自己的这种心绪传达给对方却很困难。小时候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这种情况是从两三年前开始的。自己每次回乡,洗澡时总会起这样的争执。
“我给你搓搓背吧。”外祖母说。
洪作曾对藤尾说起过,连他也不理解。
“行啦行啦。”洪作生气地说。可外祖母好像并不在意。
“你真是个怪人。我无论在老爸面前还是老妈面前,光身子都不觉得难为情。你可真不正常。”接着,藤尾对这件事给出了他特有的解释。
“行啦,你别过来了!”洪作想把外祖母赶走,可外祖母不肯听他的话。
“你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你起了春心了。”
外祖母时不时过来加水添柴。
“是吗?”
洪作率先享受了自己烧热的洗澡水。已经好久没有感受过露天沐浴的惬意了。
“我认为这是一种性变态现象。一般来说,一个人对于在别人面前赤裸身体多少会感到抗拒,在这一点上你却完全相反。在我家的时候,你不是光着身子也满不在乎吗?可你却不愿意让你的亲人看见你的裸体,这在世界范围内都是一个罕见的事例,值得作为实验材料,让性学家来研究。究其原因,我想是因为你在成长过程中一直不在家人身边。虽说即使没有父母,孩子也会长大,但这孩子恐怕多少会有些与众不同。”
最后的“老婆子”是一声大喝。外祖父似乎想向那位“老婆子”汇报,匆匆忙忙地朝正屋走去。
听藤尾这么一说,洪作也觉得或许真是这样。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厌恶就是厌恶。既然对外祖父和外祖母都感到讨厌,那么对于父母以及弟弟妹妹,一定更会觉得厌恶了。
“台北?!”外祖父的表情突然严肃了起来,“你说你要去台北?孩子去父母身边,这是最正常的事。你要是这样决定了,那是再好不过的。这是好事,好事。”外祖父流露出放下心来的神情,“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好事,好事。在你的问题上,你爸你妈都有点不正常。当爸妈的不正常,你这做孩子的自然也就不正常了。想想看,哪有父母和孩子那么多年都不住在一起的?不住在一起,互相之间也没有想见对方的心思,真是不可思议,怪得很!——老婆子!”
洗完澡后,洪作久违地和外祖父、外祖母围坐在桌前,共进晚餐。餐桌放在靠近外廊的地方,所以可以一边吃饭一边观赏庭院,畅快的心情难以言喻。
“外公,我这次决定去台北了。”洪作说道。
“亮堂堂的,真惬意啊!望着院子吃饭,真是奢侈。”洪作说道。
最后的那句“蠢货”,不知是冲住在门原的伯父伯母,还是冲洪作,恐怕是涵盖了双方。
“这有什么奢侈的?你总说怪话。”外祖父说着,把啤酒杯送到嘴边。
“听说你扫了墓?真不愧是你门原的伯父伯母干的好事。那对夫妻,见了人只会发牢骚,真是够呛,没想到还会让你打扫墓地?了不起!——话说回来,你怎么先去了门原?你搞错顺序了吧?没错,门原是你爸原来的家,可你爸是倒插门,他是这个家里的人。——你既然回乡,应该先到这儿来,如果还有时间,再去门原。按照关系的远近亲疏,顺序理应是这样。那对夫妻也真是够呛。蠢货!”
“寺院里吃饭总是在厨房,一年到头暗乎乎的。”
外祖父也到井边来过一次。他似乎从外祖母那儿听说了洪作在门原留宿三天的事。
“你就是因为远离父母,过着这样的日子,所以脑子才坏了。这次回到父母身边,过正常人的生活,估计你也就变成正常人了。”外祖父说。
“总不至于让你打扫墓地吧?真是作孽!那儿的伯父伯母,把小洪当成什么了?你外公也是。小洪不愿意回来也是理所当然的。我们小洪得学习,可是却还要烧洗澡水、打扫墓地。他们这样做,谁会愿意靠近他们?——真可怜呐。”外祖母说道。她脸上流露出无比怜悯的神情。她的话是发自肺腑的。
外祖母从旁说道:“你不用把什么话都说得这么难听吧。小洪好不容易下决心要去台北了。”
“烧洗澡水根本不算什么。我在门原还打扫了两天墓地呢。”洪作说。
“就算是下了决心,也没什么好佩服的。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吗?这样一来,我也能驱除晦气了。这么多年了,白天夜里,我都挂心。一直以来,父母不像父母,孩子不像孩子,真是没道理。一想到这些,我就愁得慌!”接着,外祖父又说,“事情之所以会变得这么荒唐,也是那个阿缝婆不好。全都是那个老太婆的错!”
洪作烧水时,外祖母不时走过来,说道:“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还让你受累。多亏你,外公外婆能洗个省事的澡了。”
“不能全赖阿缝婆婆。”外祖母说道。只要有人一提到阿缝婆婆,洪作就会警惕起来,从小就是这样。如果对方说阿缝婆婆的坏话,洪作便会想要开战。刚才也是这样。虽然外祖母好心袒护阿缝婆婆,但外祖父却出言不逊,无情地攻击阿缝婆婆。洪作想,如果外祖父再说一句阿缝婆婆的坏话,自己就要挑起战端。
浴桶里的水满了,接下来要把水烧热。洪作把柴火扔进炉灶,然后便叼着一支烟,在旁边踱步。
“那个老婆子真是够呛。还好已经死了,要是再多活几年,可就糟了!”外祖父说道。
洪作来到后门外的井边,开始往洗浴桶里打水。以前水井是提水式的,两三年前改成了水泵抽水井,打洗澡水变得轻松多了。
“我这个夏天就在这儿学习吧。”洪作没有接茬,说了一句无关的话。
外祖父这张愁苦的脸,是失败连连的往昔生活的产物,而外祖母容忍一切、无论发生何事都认为错在自己的性格,也是往昔生活的产物。外祖父越失败便越傲慢,与之相反,外祖母却越来越软弱,越来越善良。
“在这里学习是什么意思?”
“这个,我确实也想喝。”外祖父说道。外祖父无论说什么话,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各路生意他都曾尝试过,然而全部以失败告终,如今已经什么都不做了。用外祖母的话来说,外祖父什么都不干的时候,日子最好过,真是不可思议。
“这里凉快,我觉得能提高学习效率。”
“是你自己想喝啤酒吧?”
果然,外祖父变了脸色。
“你笑什么?”
“你不是要去台北吗?”
“哼。”
“哼。”
“不管怎么说,你就是个不靠谱的东西。——他外婆,把啤酒冰上。他再不靠谱,既然回来了,至少得让他喝瓶啤酒。真是费钱!”
“什么!”
“我今天这不是来了吗?”
“我怎么会去那种地方。”洪作以一种满不在乎的语气说,“台北那种地方,只有傻子才会去呢。我没决定去台北。我只是试着想了想而已。试想和决定是两码事。”
“你既然这么想,为什么不露面?”
外祖父“呼”的一声,喘了一口粗气。他拿起放在身旁的湿手巾,叠成好几层,放到了头顶上。外祖父生气的时候,总是会做出这种奇怪的举动。他张了好几次口,终于发出怒吼:“蠢、蠢货!”
“这个嘛,我觉得你多少是会担心我的。”
“我不知道你这家伙会蠢到什么程度。我不能让这么蠢的孙子待在家里。你给我出去。”外祖父说道。但他立刻便改口了:“让你出去,你恐怕就真的出去了。那样就没法收拾了。真是难办。”
“你说什么?你觉得我不担心吗?蠢货!”
“我凭什么出去?我特意回来见外婆。我回来不是为了见外公,而是为了见外婆。”
“外公,您担心我啦?”
“你为什么要见外婆?”
洪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有事要跟她商量。”
“客人?!真是来了位贵客!明明都中学毕业了,却不回老家。——让老师担心,让寺院里的人担心,让住在台北的父母担心,让我担心!——按理说,我该让他滚出去,可我要是跟他说‘滚出去’,他肯定就真的出去了。我连一句‘滚出去’都没法说!”
“商量?不会是商量什么好事。”接着,外祖父又“呼”地吐出一口气,“老婆子,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如果是要钱,你一分也不许给!”
外祖母说道:“这是干吗?小洪刚进家门。今天就让小洪当一天客人吧。”
“不是为了钱。是比钱更重要的事。”
正在这时,外祖父回来了。他个子很矮,现在一脸的醉相,鼻子泛红。他一看到洪作,便说:“是小洪吗?没吃什么好东西,长得倒胖!有人脑子和身体都不行,你倒是走运,身体好!”接着,他又说,“歇得差不多了,就给我打洗澡水去。”
“那是什么?”
“你是要去买东西吧,为了我。哎呀不用了,你坐着吧!”洪作说道。
“我要跟外婆商量去台北的事。如果外婆让我去台北,我就去。如果外婆不让我去,我就不去了。”
“我很快就回来。”
外祖父“呼哧”喘着粗气,把湿手巾从头顶上拿了下来,擦了擦脸,然后说道:“老婆子,你跟他商量吧。”如果这是柔道比赛,洪作现在已经拿下一本了。
“你去哪儿?”
洪作和外祖父争执的时候,外祖母一直一言不发,神情悲哀。这时,她说道:“去不去台北,小洪自己决定就好。小洪从小就不在父母身边。虽说中学毕业了,但也不可能马上就想去找父母。这不是任何人的错,但事情就是成了这个样子。如果你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去,那就不去了。只是,常回汤岛来,免得大家担心你。”
外祖母陪着洪作,刚喝了一口汽水,就匆匆忙忙地要站起身来。
外祖母看上去像是把心中所想径直说了出来。对于外祖母说的话,外祖父肯定不满意,但他只是皱了皱眉头,没有作声。
“说什么呢!小洪回来了,怎么能不做些好吃的!”外祖母念叨着,“你外公这个人,我想让他帮忙的时候,他没有一次在家。真让人糟心。”
“如果不愿意,就不用非去台北。从小时候直到现在,你一直都不在父母身边,现在突然让你们一起生活,哪有那么容易。以后你自然会对父母渐渐地亲近起来。你们是骨肉至亲,没必要担心。”外祖母说道。这话与其说是对洪作说的,不如说有一半是说给外祖父听的。外祖父依然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呼了好几口粗气。
洪作对拿来汽水和杯子的外祖母说道。现在外祖母一定正在考虑要做什么好吃的,脑子里已是一团乱麻。
“我决定去台北。下个月就去。外婆,你不用担心我。”洪作说道。外祖父基本已经被压倒了,洪作也不想再继续气他。
“外婆,今天随便吃点儿就行了。”
“既然小洪说要去,那就再好不过了。”外祖母说。
洪作仰面躺倒在榻榻米上。在沼津,洪作很少随意躺卧,但回到家乡的外祖父母家,躺下似乎是最自然不过的事。
“是啊,这才像亲子呢。蠢货!”
邻居们走后,外祖母在佛龛前供上明灯,面向佛龛喃喃地嘟哝着什么。然后,她像自言自语般低声说道:“你外公这个人,从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关键的时候总不见影儿。小洪好不容易回来了,他上哪儿溜达去了?”说完,外祖母走向井边去取汽水。
话一出口,外祖父担心刺激洪作,立刻改口道:“小洪也不怎么聪明,但他那住在台北的父母更是够呛!蠢猪!”
真是信口开河,洪作心想。
洪作把啤酒斟满了外祖父的杯子,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外祖母去井边拿井水冰好的啤酒。
也有人说:“真是神得很,我总感觉洪作大约今天会来。结果,我出门办事,一看,对面来的这不是洪作吗?吓了我一跳!”
“我刚才看你喝了好几杯了。少喝点儿没什么,喝多了可不行。”
有人说:“不管怎么说,真是件喜事。洪作长大成人,回乡来了!做外婆的也可以放心啦!”
“没事的。”
接着,外祖母连连说着“请进”、“请进”,把大家都让进了家门。两三个人站在玄关的水泥地上。外祖母在厨房和玄关之间往返了两三次,端来了茶和点心。
“你想都不想就说没事,可你根本没有经验。”
说完,外祖母又冲跟在洪作身后的邻居家的大婶们说道:“耽误你们工夫了,谢谢啦!托你们的福,小洪回来了!——来,进来吧,喝口茶!”
“外公倒是应该少喝酒了。要是中了风可就麻烦了。”
“小洪?邻居跟我说你来了,我还不敢相信呢,没想到是真的!今天早晨我还梦见你了,正跟人家说着呢。我看你健健康康,哪儿都好好的,我真高兴!”
“所以我不喝酒了,改喝啤酒。”
“外婆。”洪作唤道。
“啤酒也是酒啊。要是猝死了怎么办?”
外祖母在家门口迎接洪作。不过才六十岁左右,她的腰已经有些弯了。
“猝死就猝死,没什么不好。”
看来她们没那么容易对付,洪作心想。他迈步向前走去,大家都跟着他。
“你倒是没什么,外婆多可怜啊。外婆简直像菩萨一样,不能让她伤心。”
“骗人!你大概已经当官了吧?”
“这次见你,我发现你别的不行,这张嘴倒是能说会道了。你是想给我提意见吗?我这一辈子,谁都给我提过意见。终于连你这当孙子的都来训我了。不过,喝酒确实不行。酒确实不是个好东西。我就败在酒上。你可得节制。我现在就算节制,也已经晚了。”外祖父说道。
“我中学刚毕业,大学还没开始读呢。”
第二天,洪作想向外祖母要土仓房的钥匙。他犹豫不决,好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不过是说一句“给我钥匙”而已,但他却总觉得开不了口。
“还没?真慢呀!”
洪作想去土仓房看一看。自己和阿缝婆婆在那里生活了好几年。如今土仓房已经无人居住,只堆放着一些破烂儿。洪作并没有非进土仓房不可的理由。他只是想进去看一眼。
“还没。”
然而,作为洪作来说,对于外祖父、外祖母多少有些顾虑。因为这样做只会表明自己如今仍惦念着阿缝婆婆。对于外祖父和外祖母来说,阿缝婆婆是敌人。她年轻时扰乱了一家人平静的生活,到了晚年又抢走了洪作,仍是他们和睦家庭的破坏者。
“你现在住哪儿?是不是已经大学毕业了?”一位大婶问道。
现在距离阿缝婆婆去世已经过去六年了。洪作童年的每一天都是和阿缝婆婆一起在土仓房度过的。如今即便洪作想再回土仓房看看,外祖母应该也不会在意,然而洪作却莫名地心虚。
“我不忙。”洪作说。
午饭吃得很晚。饭后,洪作鼓足勇气,说道:“外婆,把土仓房的钥匙借我吧。我去土仓房看一眼。”
“我刚才去告诉你外婆了。难为你那么忙,还回来看她。”一个人说道。根本没必要尽快告诉外祖母自己回来了,可是也没有不能通报的道理,所以并不能责怪人家。
“土仓房太久没打扫了,现在恐怕净是老鼠屎吧?——你去瞅瞅吧。去了台北,就要暂时告别土仓房了。去瞅瞅吧。那是你和阿缝婆婆一起生活的地方。”外祖母说道。
两三个人向这边跑来。她们都是住在附近的大婶。她们好像早就得知了洪作要来的消息,一边跑,一边或是整理着和服的衣襟,或是取下挂在脖子上的手巾。正因为会这样,洪作才不愿意回乡。
村里人管外祖父母住的房子叫本家,管母亲名下那套如今租给外地医生一家人住的房子叫外宅。洪作和阿缝婆婆曾经就住在这外宅的土仓房里。
洪作吃了一惊。这老人一心认定洪作回乡是为了上坟,喋喋不休地说出一些诡异的话来。不过,老人说什么阿缝婆在坟墓里踮着脚,什么她正跌跌撞撞地走下墓地的坡道,倒让洪作觉得似乎是真的。老人说的话,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真实感。
洪作没从医生一家的家门口进去,而是绕到了旁边的农田。正屋和土仓房虽然同在一片宅地上,但两者以一条水沟为界,让人感觉土仓房是完全独立于正屋的。正屋的院子里满是青苔,布置得多少有些庭园的味道,然而土仓房周围却完全是农户后院的感觉。土仓房后面有一个旋转的水车,利用的是一条环绕宅地的小河的河水。附近农户的人们出入水车小屋,轮流碾稻米、磨面粉。
“哦,你是来上坟的?这真是难得,你外婆肯定会高兴的!她恐怕现在正在坟墓里,踮着脚朝这儿看呢。哎呀呀,这真是太让人感动了!是来上坟的。原来如此。你外婆恐怕已经从坟墓里出来了,正跌跌撞撞地走下墓地的坡道呢!”
洪作沿着田间小路,来到水车小屋的旁边,走进比农田地势更低的土仓房的宅地。
洪作曾住在土仓房里,因此被说是“仓房的”,也并不奇怪,但“少爷”这称呼却让他感到别扭。洪作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称作少爷。他的打扮可与少爷的身份不匹配。他只穿着一件无袖运动衫。
洪作用一把大钥匙,打开了土仓房厚重的大门。散发着霉味儿的潮湿空气从阴暗的屋内飘散出来。洪作走上了狭窄陡峭的楼梯,急忙打开手边的窗户。窗户上嵌着几根铁栏杆。外祖母说这里恐怕已是老鼠屎成堆,然而实际上却很干净,好像有人打扫过似的。二楼有两个房间,大小分别为四叠[3]半和三叠,但由于中间没有拉门,所以可以将其整体视为一个面积约为九、十叠的细长房间。
又一个人停住了脚步。这人是老铁匠。他仔细端详着洪作的脸,说道:“哎呦!这不是仓房的少爷吗?”
洪作把房间另一头的窗户也打开了。这扇窗户上也嵌着细细的铁栏杆。总而言之,二楼的采光就靠这两扇相向的窗户。
洪作伸手捂住脸颊,说道:“我才没长胡子呢。”该反驳的话不反驳,村里会起流言。
洪作在那扇窗边的榻榻米上坐了下来。每次来到土仓房,洪作都感到二楼太窄、太暗。他觉得以前不是这样。可是,土仓房是不会自己变小、变暗的,自己从前的每一天恐怕都是在这狭窄昏暗的地方度过。
“咦?呦!真是难得一见啊,这不是小洪吗?”迎面走来的农妇停住了脚步,“你长大了!认不出来了!你都长胡子啦?”
“小洪。”
洪作从下田街道拐进了一条古街,这是一条陡峭的上坡路。
洪作感到阿缝婆婆的声音从什么地方传了过来。从前只有洪作和阿缝婆婆两个人住在这里。靠近楼梯的房间里挂着一盏煤油灯。擦拭灯罩,是洪作每天放学回来后必做的事。
洪作渡过了村口的小桥。终于回到了童年时代生活的家乡——这个念头让洪作突然心头一紧。
洪作把放在房间一角的小书桌挪到了窗边。这张桌子也很小,甚至让洪作怀疑自己从前如何能在这张桌子上学习。洪作记得,自己升入小学那天,这张桌子被送了过来,是在三岛的家具店买的。
被托付给如此境遇的阿缝,洪作得到了充分的珍视,在她的疼爱下渐渐长大。
除了这张桌子以外,洪作不记得自己曾拥有过别的书桌。现在在沼津用的桌子是寺院的。之前由亲戚照料的那段时间里,洪作用的桌子也是借的。
总而言之,阿缝切实得到的,唯有得以冠上外曾祖父的姓氏这一事而已。虽说有住的房子和宅地,但那是所谓自己的养女、洪作的母亲的财产。没有一件物品是阿缝可以自由支配的。
洪作坐在小小的书桌前,身子前倾,试着把手肘撑在桌子上。土仓房里很是昏暗,但窗外的景色却是一片明亮。呈阶梯状延伸的稻田上洒满了初夏的明媚阳光。放眼望去,可以看到远处邻村院落里的丛丛绿树。而这一团团的绿意,由下田街道连缀了起来。房子,树林和街道,都沐浴着明媚的阳光,静悄悄的。
外曾祖父临去世时,作为对她一辈子作妾的补偿,以分家的形式让她另立门户,并且把自己最疼爱的孙女,也就是洪作的母亲,以养女身份纳入她的户籍。这便是外曾祖父为她做的事。此外,新建的房子和宅地也给了她。虽说是给了她,但却不在她的名下,而是在洪作母亲的名下。据说外曾祖父还给了她一笔钱,好让她在自己死后不至于受穷,但具体的数目却无人知晓。既有传言说她得了一笔巨款,也有传言说她最终什么也没有得到。
洪作觉得一切都没有变。洪作望见了远处那仿佛浮在半空中一般的小小的富士山,感到自己似乎很久没有看到真正的富士山了。这是真正的富士山。与之相比,在沼津看到的富士山虽大,却称不上是真正的富士。自己如今正在眺望的富士,才是真正的富士山。
洪作被她收留时,距离外曾祖父去世已经过去约十年了。洪作上小学三年级时,身为正妻的外曾祖母也去世了,当时她已近八十岁高龄。外曾祖父和外曾祖母都离开人世,只剩下阿缝一个人。爱与恨,在她身边,都尘埃落定了。
透过窗子向右看,可以看见一棵石榴树。花已经落尽,一部分树枝快要够到窗子了。自己从前就是这样一边望着茂盛的石榴树,一边舔着铅笔写作业。
乡下人思想守旧,且阿缝就生活在外曾祖父正妻一家人的眼皮子底下,受着村里人的冷眼度过了一生,因此她性格强硬,这是理所当然的。她从外乡来到这个充满敌意的村子,外曾祖父的爱情是她唯一的依靠。如果不够坚强,这种生活是难以想象的。
“别学了。给正是贪玩年纪的孩子布置作业,老师到底是咋想的?”
阿缝虽然矮小,但有着乡下人里少见的端庄容貌,难怪她年轻时独占了外曾祖父的爱。她总是打扮得整洁得体,举止也干脆利落。
洪作听见了外婆的声音。
洪作的童年是在汤岛度过的,但并不是外祖父母养育了他。洪作和阿缝祖母住在离母亲本家有一段距离的土仓房里。洪作管阿缝叫“外婆”,两人相依为命。村里人称呼洪作的“外婆”为“阿缝婆”。虽然见面时叫“阿缝大婶”,但背后却用“阿缝婆”这个多少有些冷淡的称呼。当时外曾祖父已经去世了,但阿缝毕竟是外曾祖父的妾室,从位于伊豆半岛尖端的下田,来到了这个村子,直至外曾祖父去世之后仍住在这里。村里人看待她的目光不可能是温和的。
“呐,我把糖块放这儿喽。含着糖块学习吧。不过是吃几块糖而已,咱们小洪长不了虫牙。”
汤岛住着好几家亲戚。关系最近的当属外祖父母家。洪作的母亲是他们的长女,洪作应该没有比他们血缘更近的亲戚了。
洪作还听见了外婆的这番话。洪作辜负了外祖母的期待,如今有着一口不怎么值得骄傲的牙齿。洪作牙齿不好,责任似乎就在阿缝婆婆。
在伯父伯母家住了三个晚上,洪作离开了门原,前往汤岛。路程不足八里地,洪作选择步行,在下田街道上走着。时间正是下午两点,稍一走动就浑身冒汗。洪作脱下外衣搭在肩上,身上只穿一件无袖运动衫。从门原到汤岛的路上没有什么亲戚,无论什么装束都不必顾忌。
然而,洪作一想到阿缝婆婆,便感到一股难以言表的暖意从心底涌了上来。土仓房里到处都是阿缝婆婆,在这儿出现,又在那儿出现。衣柜还放在原来的地方,区别只在于,从前里面放着阿缝婆婆和洪作的衣服,如今已是空空如也。
被人称作极乐蜻蜓,这是第二次了。
屋里还有小小的茶柜,小小的餐桌。不管怎么说,它们看上去都太小了。难道从前就是从这么小的茶柜里取出餐具,摆在这么小的餐桌上吗?
“伯父伯母可不这么认为。为啥会这么想呢?——虽然你从来不挨着我们,可我们都觉得你身上有很可贵的地方。从小就不在父母身边,我们想照顾照顾,可是你自己却满不在乎,觉得完全不需要。人啊,生来都有自己的天性,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可不管怎么说,如果生来就是极乐蜻蜓,可就糟了。无可救药了。——这话不是伯母说的,是你伯父说的。你伯父是个好人。要是不好好孝敬你伯父,小洪,你可是会遭报应的。”伯母说道。
“外婆。”
“亲戚们都觉得难对付?”洪作问道。伯母这话应该问个清楚。
洪作试着小声说道。他想向阿缝婆婆汇报些什么,然而却没有什么值得汇报的事。没有引以为傲的事,也没有能让她高兴的事。可是,洪作时隔这么久回到土仓房,无论如何也想向阿缝婆婆汇报些什么。
“你看你看。”伯母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笑着说,“你恐怕心里想着再也不来门原了吧?不过,等盂兰盆节上坟的时候,伯父伯母可以向祖先们汇报了,说是小洪把墓地打扫得这么干净。我们可以说,那个亲戚们都觉得难对付的孩子,把这里打扫得这么干净。”
“外婆。我考中学的时候落榜了。考高校也是,四年级的时候考了一次,毕业的时候又考了一次,两次都没考上。”
“不,我不干了。”
“没关系,没关系。不要咱的学校,咱还不去呢。”阿缝婆婆的声音立刻作出了回应。
“那你明天再干一天吧。还有活儿想让你干呢。”
“就因为这个,我去哪儿都不受待见。在门原也是,受尽了挖苦。”
“我真是这么想的。”
“没关系,没关系。你那住在门原的伯父伯母懂什么?对于那些人,他们想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他们说什么,咱都不听。只要咱不听,就不会生气。来,外婆给你耳朵里塞个软木塞。”
“呦,说得好听!”
“住在汤岛的外公也生我的气。我可惨了。他不分青红皂白就训了我一顿。”
“我没感激你们,但是也没恨你们。——这些是替台北的父母做的,这么想的话,就觉得理所当然了。”
“啊,是那个干啥啥不行的老爷子吧?要是被那老爷子夸了,这人也就完蛋了。”
“哎呦,你恨死伯父伯母了吧?你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呢!”伯母笑道。
“我这次决定去台北了。”
“开什么玩笑。”洪作说。
这次洪作没有听到阿缝婆婆的回应。
“这么能干,真是个好小伙子。去台北太可惜了。我真想让你永远留在门原,打扫村里的墓地!”
“没办法。我也不想去,可不去实在太不像话了。我肯定更愿意一个人逍遥自在,可是我爸我妈好像都很担心,怪可怜的,所以我决定要去。”
洪作擦了擦汗,点上一支烟。
阿缝婆婆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她的语调与之前有些不同,很沉静——“这样啊。你要去台北,到父母身边?既然他们是你的亲生父母,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就是所谓的世俗人情嘛。嗐,没办法。你去吧。去了也别怯,得大大方方的,端起架子来。咱又没做错什么。你本来应该由父母养育,但是却由我一手带大,仅此而已。我话说在前面,所谓父母,不管是哪里的父母,都没有好心眼。他们一心以为自己的孩子会成为自己希望的样子。咱们小洪是长子,将来是要继承家业的。咱没什么好怯的。吃最好的吃食,穿最好的衣服,端起长子的架子来。不过,你一个人去,真让我放心不下。干脆,外婆我和你一起去吧。有我这老太婆跟着你,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他们要是为难你,我就显灵。”
伯母一走进墓地就说道:“哎呦,祖先们恐怕都大吃一惊——小洪给我们扫墓啦!平时拿筷子都嫌沉的小洪,竟然又除草,又垒墙!祖先们恐怕都惊呆了,觉得不好意思呢!”
“可是,外婆已经去世六年了啊。要是能长寿些就好了。我现在回到汤岛,也觉得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第三天,洪作脸和手都弄得黑乎乎的,正忙着拆墙垒墙,伯母送来了便当和茶。
“呜呜,呜呜。”
因为墓地石墙整修一事,洪作原定留宿两晚,如今改成了三晚。
阿缝婆婆的声音转为呜咽。
“没事,我一个人能行。”洪作不得不这样说道。其实问题在于,即便伯父来帮忙,显然也不起什么作用。
“咱们小洪说的话多可爱,多让人感动啊。外婆我也想再活几年。我想活着,永远陪在咱们小洪身边。我死不瞑目。我想活到咱们小洪当上大官的那天。”
“你一个人要是干不了的话,我帮你。”
洪作不再跟阿缝婆婆说话了。他坐在窗边。只要不跟阿缝婆婆说话,就不会听到她的声音。
伯父目光所至,是一面石头围墙,用来隔开上一层别家的墓地。不过是垒了三层石头,几乎称不上是墙,看上去的确岌岌可危。要想重新把它垒好,恐怕需要付出一整天的劳动。
第二天,洪作登上了墓地所在的熊山。村子正中央的药材铺旁,就是山的入口,一条坑洼不平的石头路从那里向山脊延伸。洪作空着手。外祖母让他带上水和线香,但他嫌麻烦,所以就什么也没带。
“你看,这个石墙就快塌了,我原以为必须得请人帮忙。你要是能顺便把这事儿干了,那就好啦。”
洪作在通往墓地的路上攀登了约三分之一的路程时,一群孩子从后面追了上来,大约有十个人。年纪最小的估计上小学一年级,年纪最大的是上五六年级的孩子王。他们一定是知道洪作要上熊山,想和他一起去,所以跟来了。证据是,孩子们一会儿跟在洪作后面,一会儿又跑到洪作前面,但从未远离洪作。有几个孩子手里拿着捕蝉的竹棍。竹棍的顶端粘着胶,以此来捕捉停在树上的蝉,操作起来必须十分谨慎、敏捷。不过,孩子们应该能出色地完成。
“已经没有要干的活儿了。这里基本打扫完了。”洪作说道。
“喂,你们要去哪儿?”洪作问道。
开什么玩笑,洪作心想。
两三个孩子走了过来,其中一个答道:“我们要去小洪家的祖坟。”
“你明天趁便再干一天吧。”伯父说。
被称作“小洪”,洪作有点儿不知所措。
“嗯。”洪作应道。
路上,孩子们捉到了两只蝉。洪作也借来孩子们的竹棍,好几次锁定目标,然而全部以失败告终。还是孩子们更擅长。
“真干净。扫墓这事儿,让人说不出来的畅快。怎么样,你现在应该知道扫墓的乐趣了吧?”
洪作来到位于墓园入口处附近的外曾祖父、外曾祖母的墓地,只在墓碑前鞠了一躬。少年们跟在洪作后面,也学着他的样子,一一鞠躬。
洪作扫墓这天,傍晚时分,伯父来到了墓地。
阿缝婆婆的墓地在这个村属墓园的尽头,与外曾祖父母的墓地隔得很远,洪作不得不在大片拥挤的墓碑间穿行。
第二天洪作去扫墓。这是洪作第二次来到这里的墓地。他一个人打水、除草,还清扫了墓前的小路。
到了阿缝婆婆的墓地,洪作仍然沉默着在墓碑前鞠了一躬。孩子们也一个个老老实实地在墓碑前站定、鞠躬。鞠完躬,他们便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墓地。因为附近树上响起了蝉鸣。
洪作第一天打扫了散发着一股霉味儿的土仓房,把自己用的被褥拿出去晒了。晚上他早早睡下,因为第二天早晨要在八点的早饭前起床。
在阿缝婆婆的墓前,洪作脱了上衣,坐在地上,点上了一支烟。这里没有墓园常有的阴暗。凉风习习,不时吹拂在微微冒汗的皮肤上,很是惬意。
然而,处在伯父伯母你来我往的独特对话的风暴里,洪作也并非不能感受到自己是置身于骨肉亲人的关爱之中。针尖不停地刺扎着洪作的全身,但其中也有关心,责备和教诲。
阿缝婆婆的墓地与外曾祖父的墓地离得很远,在洪作眼里显得很是孤寂。洪作脑中浮现出阿缝婆婆时常提到的“世俗人情”一词。
洪作在门原村的伯父伯母家久违地度过了不同寻常的三天。一旦不慎说错了话,伯父伯母那独特的讽刺就会向洪作袭来,有时言辞比较委婉,有时尖锐得令人吃惊。无论是吃饭还是喝茶,洪作都不能放松警惕,掉以轻心。
“外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就是世俗人情嘛。”
伯母走进正屋。洪作也跟着走了进去。
洪作没有说出口,只在心中喃喃自语。洪作从未对阿缝婆婆说过这种大人的话。
“哎呀,既然来了门原,就不用那么勤快了。先进屋喝杯茶。恐怕不合口,你凑合喝吧。连屋都没让你进,就吩咐你打扫土仓房和墓地,你那在台北的父母非恨我们不可。来,进屋吧。”
“说的没错,说的没错。”
“那我现在就去打扫土仓房。”洪作说。
洪作似乎听到了阿缝婆婆的声音。
不管怎样,土仓房的打扫和墓地的清扫是逃不掉了。
“外婆,你寂寞吗?”
“打扫你睡觉的地方。打扫干净了,睡个好觉。”
“这有什么寂寞的。就像咱们小洪说的,这是世俗人情嘛。”
“土仓房也要打扫吗?”
洪作站了起来。孩子们的欢呼声乘风而至。孩子们不知什么时候跑到墓地的右手边方向了。
“今天你先扫土仓房吧。”
洪作一看,只见孩子们都模仿他的样子,大家全都脱了和服,全裸或半裸着在墓碑间奔跑穿梭。大孩子们有时像跳马一样,遇到高矮合适的墓碑,便一跃而过。跟在他们后面的一二年级的小孩们跳不过去,有的绕过墓碑,有的费力跨过。
“好。我现在就可以去。”
若是放任孩子们自由活动,就会发现,与其说这里是墓地,不如说这里更像是游乐场。明媚的阳光洒落下来,清风吹过,不时摇动着墓地周围各种树木的叶子。
“从来都是我在盂兰盆节前扫墓,今年就让小洪来吧。”
洪作已经寄托了对阿缝婆婆的哀思,觉得应该离开这里了。可是孩子们玩得正开心,对于要不要打断他们,洪作犹豫了。
“好,让我干什么都行。”
就在这时,这座山中游乐场发生了骚动。孩子们一边纷纷“哇”地大叫,一边朝洪作跑来。一个孩子喘着粗气,说道:“西平村的老头儿来啦!”一个大孩子大喊:“快跑!”一边喊一边跑了起来。孩子们都跟着他,把和服或是缠在脖子上,或是从头顶披下来,奔跑着从墓碑间穿过。
“那,既然你要去台北,就提前给祖先们上个坟吧。明天你去扫扫墓。”伯父说。
“喂!”大人的呵斥声乘风飘来。
“要是真去倒好,只是不知道你要去的是哪个台北。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吧。”伯母说道。对洪作来说,伯父是个不好对付的人,但伯母更难对付。不过这也是洪作咎由自取,在伯父伯母那里,他已经完全没有信誉了。
孩子们作鸟兽散后,一个老人现身了。洪作也认识这位西平村姓久米的老人。他穿着工作服,脖子上挂着手巾,手里拿着柴刀。
“这可不行。我真的要去台北。”
“喂!这群小鬼!”
接着,这张魔鬼的面孔终于笑了,说道:“别说什么只住两天,住个三四天再走吧。”
久米爷爷冲着孩子们逃走的方向又一次大喝一声,然后向洪作走来。
这时,一旁的伯母突然说道:“净说好听的!——他伯父,你可别被他给骗了!”
“你是洪作吧?”久米爷爷问道。
“嗯,这样挺好。”
“是的。”洪作回答。
“是的。”
“我一看就是。你跟你妈妈七重长得一模一样。实在是太像了!怎么能这么像呢。——你什么时候来的?”
“这是明摆着的事。——好,原来你是要去台北。你决定了,是吧?”
“两三天前。”
“我觉得比起住在沼津,去台北才能好好学习。”
“哦。今天是来给阿缝婆婆上坟?”
“你要去台北?”
“是的。”
“去汤岛,在汤岛住两天,就回沼津,收拾收拾准备去台北。”
“做得好。你外婆性子倔,大家都不待见她,她只对你尽心尽力。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她特别疼爱你。——你做得好。你外婆肯定很高兴。她现在恐怕正从墓里起身,在犹豫要不要出去呢!”久米爷爷说。
“后天你回哪儿去?”伯父问道。
“出去?往哪儿去?”
“我想在这住两天。今明两天,让我睡在土仓房二楼吧。我后天回去。”洪作说道。还是一开始就把回去的日期说清楚比较稳妥。
“来这儿啊。来这儿看看你。她还能去哪儿?”接着,久米爷爷又说,“话说回来,你和七重长得真像啊。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洪作明白自己逃不掉了。一旦被囚,再怎么挣扎反抗都是徒劳。
久米爷爷仔细端详着洪作的脸。这是洪作第一次听别人说自己长得像母亲。此前从来没有人对洪作说过这样的话。
这便是伯母说话的周密之处。看来她不会同意洪作只住一晚就走。
“有那么像吗?”
“捡回来这么个怪东西,托他的福,咱这当伯母的要忙起来了。既然捡回来了,就不能扔掉了。——牡丹饼明后天再说吧,今天做寿司。”
“岂止是像,简直是长着同一张脸。”
伯父这才停止和伯母的交谈,第一次说出承认洪作来访的话。而伯母也用多少有些快乐的语调说道:
久米爷爷从腰间拿出烟袋,把烟草塞进烟管。吸完一袋烟后,他好像猛地想起来似的,说道:“那群小鬼,调皮捣蛋,弄倒了两块墓碑!”
“不管怎么说,稀客来了,你做点儿牡丹饼什么的吧。”
“您今天来这儿干什么?”
伯父和伯母一唱一和,就像旁边没有洪作这个人一样,悄声交谈着,洪作不得不洗耳恭听。仅仅对伯父说他胖了,就招致这样的反应。一旦不慎说了不合适的话,就会引发一场灾难。
“我们家的墓地被旁边墓地的树给盖住了,我想把那树砍了。”接着,久米爷爷又问,“你现在住在哪儿?”
“是啊,我侄子里应该没有这样的。要是有,咱家的脸可就丢尽了。”
“沼津。不过,我马上就要去台北了。”
“不过你侄子里可没有这样的人。”
“是去你父母那儿?”
“真的,没骗你。经常能碰到呢。”
“是。”
“咋会呢?”
“不要去!年轻的时候最好远离父母。求学期间待在父母身边的人,都成不了才。”久米爷爷说道。他的想法似乎多少有些与众不同。
“按理说不会有,可如今世道不同了,这样的人也不少见。”
至今为止,各路人等都劝洪作去父母身边、和家人一起生活。远离父母的忠告,洪作还是第一次听到。
“世界再大,恐怕也没有不读伯母来信的人。”
“你从小就离开了父母。虽说不在父母身边长大的孩子,性格会比较别扭,但你却很自在。自在得甚至有些过了头。你无忧无虑,一张脸总像春天似的。”
“信虽然写了,可人家有可能不读啊。”
“真讨厌。”洪作苦笑道。洪作虽然不明白所谓“春天似的脸”到底是什么样,但却觉得难以安然接受久米爷爷的说法。
“可是,信是你写的吧?”
“不是的,我不是在说你的坏话。人呢,有春天脸,也有秋天脸,还有冬天脸、夏天脸。你那住在门原的伯父就是冬天脸。没必要干什么事都那样皱着眉头吧,可他总是眉头紧锁。他们夫妻俩真是合脾气。夫妻俩都一天到晚嘟嘟囔囔地发牢骚。他们可能也有过人之处吧,不过呢,总归是有点太那个了,是吧?”
“知道不知道,是他的事,咱也不清楚。”
“那您呢?”
“嚯,生病的事告诉他了?!这么说,小洪知道我生病了?”
“我?我是夏天脸。一年到头不休息,就这样干活儿。活到现在,每天都流着汗。然而却从没走过运。嗐,我这一辈子,跟钱恐怕是没有缘分。不过,这是命中注定,没办法。可是呢,我不抱怨。夏天脸挺好。只要钻进阴凉里,就凉快了,还能睡午觉呢。”
“他虽然不进咱家的门,可我给他写信了。生病的事我可告诉他了。”
“那我外公呢?”
“多少年”这个说法太夸张了,但洪作没有吭声。
“啊,是说你这里的外公吗?这个嘛,他也是夏天那类的吧。他一直以来都流着汗。以后也是。你外婆呢,是秋天脸。从年轻的时候嫁到这儿来,她就是秋天脸。她就是爱操心。以前可是个美人儿,但有些穷苦相。人啊,爱操心是不行的。她净担心别人的事。对于别人的不幸,她寻根究底,最后全都归罪于自己。在这一点上,她真像是菩萨。可是再怎么像菩萨,在这个世上也过不好。一年到头不停地受累。担心这个,又担心那个,明明自己的身体最重要,却不爱惜。从这一点上来看,你是春天脸。你特别的无忧无虑,即便是自己的事,也懒得费心。”
“他能知道什么?不进这个家门都多少年了?”
久米爷爷把烟草塞进烟管里,每吸一两口,就立刻在手掌上“嘭嘭”敲两下。
伯父听了,说道:“就算忘了来这儿的路,我生病的事他总知道吧?”
“即便是自己的事,你也懒得费心。你是不会劳心费力的。多好啊。”
“小洪怎么会知道这些?伯父是瘦了还是胖了,他全都不知道。这也难怪,人家把咱们忘得一干二净啦。这也就是叫咱碰见了,要是没碰见,他肯定连来这儿的路都不认得了。”
听到这里,洪作又觉得久米爷爷的看法有误了。虽然不能说完全不对,但的确多少有些谬误。
完了,洪作心想,然而为时已晚。果然,伯母说道:
“我也是会操劳的。”
“胖了?!我从今年春天才长胖了些,去年秋天瘦得厉害,我从夏天就生病了。”伯父说。
“这个嘛,人生在世,总得操点儿心。但是,你是不会受累的。劳苦在你这儿成不了劳苦。劳苦会败下阵来。”
“伯父,您胖啦。”洪作说道。他想不到合适的问候语,于是说了一句无关痛痒的寒暄。
这时,孩子们的声音随风飘来。
确实为难。
“小洪!洪作哥!”
伯父则等到伯母把要说的全都说完,才缓缓开口:“捡到的一方还算好,被捡到的才惨呢。多为难啊。”
孩子们配上曲调,呼唤着洪作。洪作站起身来,把视线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孩子们聚集在墓园另一侧的角落里。
“是不是小洪我不知道,是在小卖部门口捡的。大概他已经忘了自己父亲的老家在门原。这也就是让咱碰巧在小卖部给撞见了,咱要是不在的话,他肯定直接经过门原村走了!”说完,她这才第一次回头,冲洪作说了一声“对吧”,像是在寻求洪作的回应。回过头来的伯母嘴角有一丝笑意,在洪作眼中仍像是鬼怪的面孔。
“等一等!”
伯父从正屋走了出来。他眼望着洪作,像看到了什么稀奇的东西,自言自语般的低声问道:“这是小洪吗?”
洪作也按着节奏大声吼道,又在久米爷爷身边坐下了。他没想中止和久米爷爷的谈话。他很愿意跟久米爷爷聊天。
伯母拐过两道弯,来到自家的茶梅树篱前。她从土仓房旁边经过,走进前院。洪作也跟着她走了进去。
“长着春天脸的人没那么多。不操心不受累,是个好性情。不过,春天脸有个不好的地方,那就是容易游手好闲,虚度一生。虽说不会受什么穷,但很容易终生一事无成。虽说没什么不好,但人生在世总得做点儿什么。”
然而,既然已经撞见了伯母,就不得不跟在伯母后面了吧。自己就像被拴上了绳子牵着走一样。在旁人眼中,这情景也许就像轮船拖着驳船。
接着,久米爷爷稍稍变了语气,说道:“我想,人啊,一生之中必须得迷上点什么。不管是什么,为之着迷,是人最好的活法。为女人着迷也行,为了挖到金矿一辈子在山里游荡也行。这样就能死而无憾了。”
伯母说完,继续向前走。洪作厌烦极了。这正是伯母的讨厌之处,洪作心想。
“要是碰到能为之着迷的东西就好了,可是……”洪作说道。
“不管怎么说,你可真有干劲哇。这世上可是有人年纪轻轻的不上学,整天瞎逛呢!”
“什么都行,去找吧。你还年轻,对什么着迷都行。”
“俺去拉柴火。”那女人回答。
“现在能让我着迷的,只有柔道。”
“这是要去哪儿哇,还推着车?”伯母向对方搭话。
“柔道?你?”久米爷爷把脸转向洪作,“竟然喜欢柔道,真是怪。你这么小的体格。”他接着说道:“竟然喜欢柔道,这有点……就没有比这更好的爱好了吗?——不过,这也行吧。反正都是靠父母养活。柔道也行。总强过和小孩在墓地里玩。”
从街道拐进小路,伯母停下了脚步。因为邻居家的女人推着板车走了过来,伯母要给她让路。
久米爷爷提到了小孩,所以洪作站了起来,像刚才一样,按着节奏又一次喊道:“等一等!”孩子们已经移动到比之前近得多的地方了。
然而伯母完全无视自己的存在,洪作想。伯母从小卖部门前走上低缓的坡路,走到了街道上,路过许多家农户,却不曾回过一次头。她应该不会不知道洪作跟在自己身后,然而她走路的样子让人以为她毫无察觉。
“嗐,趁着还能靠父母养活,尽管随心所欲吧。以后就不能再让父母养着了。能靠父母养活的时候,就尽管靠父母吧。”久米爷爷说道。能说出这样的话,也是他的与众不同之处。
洪作一边走,一边从后面注视着伯母矮小的身躯。伯母走路内八字,步子迈得很轻盈,但因为步幅很小,因此走得并不快。洪作不时需要停下来,以调整和伯母之间的距离。
“靠父母养活着,做你喜欢做的事吧。”
说完,伯母终于笑了笑。一口墨齿[2]使伯母看上去如同鬼怪。伯母快步走开了。洪作只得跟在她后面。
“这可不行啊。”洪作说。
“伯母。”洪作不愿报上名字,只得以称呼对方回应。结果伯母一动不动,仍用那低沉的语调说道:“你怎么会是洪作呢。还想骗我,我是不会上当的。洪作怎么会路过门原的伯父家而不入呢?”
“什么?说这种冠冕堂皇的话可没用。像我这样的,没法靠父母,十三岁就出来当搬运工。结果一辈子都改不了行。能靠父母养活,是老天爷的恩赐。不要有顾虑,尽管用他们的钱,营养自己。得到充分的营养,长大成人。这是你的运气。”
伯母从店里走了出来,把视线投向洪作,立时停住了脚步。洪作也望着伯母,呆住了。洪作感觉时间仿佛凝固了。终于,伯母走了过来,用非常冰冷、低沉的声音问道:“这不是洪作吗?”
“运气?”
“来啦!”店里的人应道。与此同时,一个矮个子女人一边说着“那我就先走啦”,一边从店里走了出来。洪作立刻倒退着出了店门。那女人无疑是伯母。
“对,所谓运气,是你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运气只能是与生俱来的。我没运气。这个村里没有一个人有运气。话说回来,要是有运气的话,谁会在这种山村里过一辈子?正是因为没运气,大家才会在这大山里,一辈子忙忙碌碌。你从小是被‘咱小洪、咱小洪’地唤着长大的。和我们那儿的小鬼们不一样,你生来就有这些。成长过程里,你父母出人头地了。该升学的时候就有学可上。这些都是自然而然的。这就叫运气。这运气会不会越来越好,就要看你今后怎么做了。必须好好珍惜自己的运气。你要是不纠结于一些小事,目光放远些,运气也许会更好。说不定三十来岁就功成名就,成了大富豪。到时候我会去找你,你可得借钱给我。这种时候,你要是拒绝,运气就会离开你。你要是毫不吝啬地把钱借给我,以后可就了不得了。你会成为纪伊国屋文左卫门[4]那样的人物。听明白了吧?”
“有人吗?”洪作站在店门口,冲里面喊道。
仿佛这是一个结论一般,久米爷爷一股脑儿地说完,便站了起来。
洪作一走出村子,就拐进了一家小卖部。他想喝汽水。
洪作也站起身来。呼唤声响起。只见孩子们在墓碑间穿梭。他们一边奔跑,一边挥舞着捕蝉用的竹棍。
洪作走在横贯门原村的下田街道上,街上没有一个人影。洪作木屐踏地的声响,掺杂在流经村边的狩野川的水流声之中,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声音。这是一个分外寂静的村落。
下了熊山,回到家中,洪作发现四五个邻居家的大婶在厨房里忙碌着。洪作没进屋,绕到水井旁,问正在那里洗涮的外祖母:“今天是要请客?为什么?”
出了月濑村,洪作走进一个叫做门原的村子。这里也有一家亲戚,是父亲的老家。这家对洪作而言是个鬼门关,但房子远离街道,坐落在山脚下。在这里不需要格外小心,只要不走背运,应该就不会碰见这家人。
“还问为什么,当然是为了你。”外祖母说道。
洪作从这两家亲戚的门前快速走过。所幸没人出来。
“为我请什么客?”
巴士停住了,洪作下了车。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但比起在车上回答无聊的问话,洪作宁可步行。下车以后,洪作判断出面前是月濑村,距离家乡汤岛约有八里地,自己正站在月濑村村头。必须注意的是,这个村子里住着两家亲戚。一家务农,一家酿酒。两家的房子都建在街道边。虽说早晚都要拜访,但洪作还是觉得应该先去汤岛,在外婆家落脚,然后再来这里。
“你这次要去台北,总不能不声不响的。”
洪作想在下一站下车,不管下一站是什么地方。他走向下客门。
“天呐!都请了什么人?”
“钱寄给亲戚,可危险呐!人家就是偷偷扣了你的钱,你也不知道。”
“说是请客,不过只请了亲戚们,还有几个邻居。”
“我真的不知道。需要钱我就向三岛的亲戚要。至于我爸妈给亲戚寄多少钱,我不清楚。”洪作说道。其实,从三岛的伯母那里拿生活费是三年级以前的事,之后父母都是从台北直接寄钱给洪作,但洪作故意隐瞒事实。他不愿意说出具体的金额。
“真烦人啊。我去台北,根本没必要请客吧。在长野的叔叔会来吗?”
“不知道?呦,这小子,话说得可真阔气!”
“他要来的。”
“我不知道。”
“我真不愿意让他来啊。那住在持越的婶婶呢?”
“你上中学,你爸妈每月给你寄多少钱?”
“她也来。”
刚才问话的女人又来搭话。恶寒再次向洪作袭来。
“烦死了,那个婶婶我也不喜欢。那住在新田的叔叔呢?”
“洪作呀。”
“他也来。”
巴士沿着狩野川在下田街道上行驶,扬起阵阵白沙。车站异常地多,刚行驶没多久,就又到站了。车站上完全不见乘客的影子,但巴士仍一丝不苟地每站都停。
“一个像样的人都没请!”
老人将最初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就不再说话了。他那样子仿佛是该说的都已说完,此外已无话可说了。
“说什么呢!”
“都这么多年了!那么,今年或是明年该做法事了吧。转眼间已经是死去的人了,不过,说起来,她可真是个要强的老太太。也正因为她要强,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原来你就是住在汤岛海边的那小子。”
“请客什么的根本就没必要嘛。外婆动不动就请客。所以才受穷。”
“六年了。”
洪作心里不痛快。他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会这么不痛快,但他就是异常地生气。
“阿缝婆走了多少年了?”
外祖母神情有些悲哀,说道:“我是不是做错了?不该通知大家。”
“是的。”
“根本就不应该通知他们!”
“阿缝婆养大的那孩子,就是你吧?”
“是吗?确实不对。我没跟你商量就做主了,对不住。——这下事情难办了。”外祖母真的现出不知所措的神情,说,“事到如今,是不得不请客了,可小洪又不乐意。”
“是的。”
看着外祖母的神情,洪作也觉得她确实有些可怜。
“哦。可真够远的。你从小就不在父母身边。”
“席上会有寿司吗?”
“在台北。”
“有啊。你最爱吃的。”
“是嘛。你爸爸妈妈现在在哪儿?”
“那行。我就忍忍吧。毕竟能吃到寿司嘛。”洪作说。
“今年春天已经毕业了。”
“我这当外婆的,真就像你说的一样,太喜欢请客,净惹麻烦。”外祖母似乎松了口气。听到这句话,洪作觉得外祖母的说话方式越来越像阿缝婆婆了。
“啥时候毕业?”
这时,一个来家里帮忙的大婶走了过来:“今天真是谢谢啦。”接着,她又说,“听说你今天去给阿缝婆婆上坟了?这个那个的,真够你忙的。”
“是的。”
傍晚时分,亲戚邻居们都到了。来的人不论男女,基本上都是老人。
“上中学?”
“这次得恭喜洪作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总之真是好事一桩!”有人一进门就这样说道。
“住在沼津。”
相反的,也有人进门时似乎颇为遗憾地说道:“洪作这次要远走高飞,外公外婆一定很伤心吧?”
“你现在住在哪儿?”
还有人说:“这是好事。这样一来,洪作就明白人世间是怎么回事了。他会明白不能总是待在外公外婆身边。俗话说得好嘛,要想孩子赢,送他去远行。对孩子,终究得放一次手。”这说法真是奇怪。洪作是要去父母身边,进行这番寒暄的人似乎误解了这一点。
洪作扭头看向问话的人。这次是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人。他的面容似乎有些熟悉,又好像没有见过,洪作搞不清楚。
“听说你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路上一定要小心啊。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就当是补贴路费吧。”还有人这样一边说着,一边拿出装着饯行礼金的纸包。不打开看也知道,里面不止是补贴路费的金额。几乎所有人都带来了饯行的礼金。外祖母每次都恭恭敬敬地收下,供在神龛上。
“是的。”
也有人寒暄道:“外公外婆一定操了不少心吧。我听说台湾这地方比满洲还要远,说来似乎没必要特意到那种地方去,不过,既然父母在那儿,那就没办法了,作为孩子还是必须要去的。我老婆会向长野的地藏菩萨祈求洪作一路顺风,从今天就开始去。”
“你是住在汤岛海边的那小子?”
还有人言辞颇为严厉:“小洪,真了不得啊。听说你终于要去台北了?真是了不起!终于下定决心了。这下我们可有得看了。真想看看你以后会怎么样!就像大姑娘出嫁似的。也不知道你爸妈是个什么脾气,恐怕连家里味噌汤的味道都跟这儿不一样。不过,你就忍忍吧。就把那儿当成是自己真正的家。把他们当成是自己的亲爹亲娘。他们本来就是你的亲爹亲娘嘛。说起来,真是了不得!人啊,要紧的是凡事都要想得开。你得好好忍耐!”
这时,另一个人的声音从洪作背后传来。
对于所有的寒暄,外祖父都一概回复:“托您的福。”再没有其他的花样。然后,他仍旧以那副苦大仇深的表情说道:“是好事还是坏事,我也不知道。这是小洪自己做的决定。”
开什么玩笑,洪作心想。这人看着并不面熟。洪作回想起很多相似的面容,但与面前这个人都不完全吻合。
楼下两个房间之间的拉门被卸了下来,宴席就摆在这个合二为一的大房间里。一个个食案被摆成一个缺了一边的“口”字型,大家都各自随意入席。因为房间里没有壁龛,所以也就没有上座下座之分。
“你长大啦,是个好小伙子。该娶媳妇了吧?”
酒席开始了,白天负责掌勺的几位大婶也落座了。服侍的工作由三四个邻居家的姑娘承担。
洪作沉默着。车内乘客的目光都注视着洪作。对方并非恼怒,她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关爱。
“这个魔芋是谁煮的?酱油放太多了!”有人说道。
“俺就说嘛。俺就觉得是你。俺看你是想蒙混过去,俺可没那么好糊弄。你长大啦。你是不是好久没来啦?你不是住在沼津吗,为啥不来?”
“肯定是坂下家的。要不是恨儿媳妇恨得牙痒痒,可煮不了这么咸!”有人回答。
洪作把脸转向发问的人。那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看上去不怀好意。
那位坂下家的大婶说道:“给我儿媳妇吃的可不是这种。怎么会用酱油呢?浪费!我用辣椒煮三天三夜,让她吃!”
“是的。”
虽说是宴席,但并没有什么美味佳肴。除了什锦寿司饭比较可口,这宴席的可取之处唯有菜品丰富而已。
一个女人突然搭话。一股恶寒瞬间席卷了洪作全身。正是因为如此,洪作才讨厌坐这趟巴士。
无论男女,大家都喝了酒。席间正聊得热火朝天之时,突然传来一声“晚上好”。一个声音异常洪亮的不速之客闯了进来。
“你可是汤岛的洪作哇?”
“晚上好!”在大门的玄关大喝一声之后,这人便滔滔不绝起来:“这是出什么事儿了?是有什么喜事吧?我们家和这家可是世交,连出现了一只老鼠都要互相通报。也不知怎么就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这家有喜事庆祝,我却不知道。弄成现在这个样子,不仅对不起祖先,我在村里也抬不起头来。让我在这玄关吊死算了。”
每当嗅到家乡的气息,洪作往往并不会感到怀念,而是会被一种不可思议的羞愧不安的情绪所笼罩。他并非做了什么愧对家乡的事,但不知为何总是心情沉重。直到中学三年级之前,洪作每次坐上这趟车,心里都会充满即将踏上故乡热土的喜悦之情,可那之后这种心情却渐渐转为阴郁了。
席间鸦雀无声。
从三岛上车,经过大约一个小时,洪作在大仁站下车了。他在大仁换乘开往下田的巴士。坐上公交,洪作立刻感到车上弥漫着家乡的气息。车上的人有着和家乡人相似的面孔,说着和家乡人相同的方言。
“别这么说,进来喝酒吧。”外祖父说道。
洪作没带提包。手巾挂在腰上,牙刷用手帕包着,装在上衣口袋里。洪作在三岛坐上了开往大仁的轻铁列车。三岛的大社前住着一位伯母,洪作中学二年级时曾有一段时间由这位伯母照顾。但洪作打算最后再去伯母家,先去见其他亲戚。洪作最不好意思去的就是这位伯母家。洪作记不清伯母邀请过自己多少次,总之他一次都没应邀。伯母一定是彻底生气了,从去年秋天就再也没向洪作发出过邀请。
“连摆的是什么席都不知道,怎么能进去喝酒?”对方回答。
六月末,洪作前往伊豆,探望亲戚。他仍是那副打扮,身穿中学的粗棉布夏季制服,不戴帽子,脚踏木屐。他想,自己马上就要去台北了,不知何时能再回乡探望,至少得跟亲戚们打个招呼。再者,去了台北,父母问起在伊豆的亲戚们的情况,自己如果一句都答不上来,未免太不像话,因此有必要走几家亲戚。
于是有人说道:“洪作要去台北了,所以请客。你快进来吧,进来吧!”
两三天以后,洪作给住在台北的父母写了一封信。他重写了好几遍。因为在告知父母自己决定回台北的同时,还要请求父母余外多寄些钱。虽然重写了很多次,但最终读起来,给人的印象仍然是“我要听你们的话去台北了,作为交换,你们得给我一笔钱。”
又有位大婶说:“谁敢把你忘了?——洪作他外婆让我去通知你们家。都走到你们家门口了,我又突然想到,还要让你破费买饯别的礼物,还是别告诉你为好,所以就没进去。这可是我说的,没有比这更千真万确的了。好啦,快进来吧。不是请你来的,所以也不用你送礼,这多好,赚大了!这可是我的功劳。好啦,来痛痛快快地喝酒吧。”
木部说完,便回去了。
“别的我不知道,既然是洪作要去台北,那我就不得不进来了。”
“你笑什么?说起来,真是不可思议啊。大家都在为你担心。连那位名为莲实的人物,连大天井,连阿宇,都在担心你。甚至连我都开始担心你了。”
这位不速之客慢腾腾地进了屋。
无论平时怎么吊儿郎当,既然已经决定要去台北,便不得不去打个招呼。如果不声不响地去了台北,亲戚们一定会生气的。那些算得上是亲戚的亲戚们,恐怕无论男女老少,都会嚷嚷起来,批评指责。洪作突然觉得很好笑。
没过多久,又出现了一位不速之客。这次是个女人。她从厨房的便门进来,大声寒暄道:“我听说洪作这次要出远门了?”说着,她掏出装着礼金的纸包,“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收下吧!”
一旦最终决定要去台北,就必须先回伊豆山村的老家探望一下。自己的住处距离众多亲戚散居的地方,也不过只有两三个小时的路程,然而仔细一想,自己已经有一年多没露面了。那里既有母亲的娘家,也有父亲的老家。祖父母和外祖父母都健在,还有很多叔叔阿姨。堂亲表亲的兄弟姐妹,多得不可胜数。总之,伊豆半岛天城山北麓狩野川沿岸,散落着自己的十几家亲戚。
外祖母出去道谢,请她进来,然而对方却没有要进来的意思:“又没人邀请我,我可不能进去。我就先告辞了。”
“可是我现在决定不了。”
这时有人说道:“你啊,既然带来了礼金,蛮可以摆谱嘛。你客气什么?把礼金放下就走,这可亏大了。——你怎么能干这种吃亏的事?”
“把出发的日期定下来。我得给阿宇回个话。”
“不管多么吃亏,没被邀请的人总不能进屋吧。”不速之客说道。
“尽快。”
“那就这么办吧。”一个人说,“听着,你进来吃够礼金的本就走,不就行了吗?你包了多少钱,没人知道,但是你自己知道。按照你给的礼金数额,相应地吃吃喝喝,然后再回去。你要是包了一大笔钱,就待到明天早晨。要是只包了一点点,那就光吃点魔芋什么的就走吧。”
“你少用这种口气说话。——什么时候走?”
“不,我……”
“好,去台北。”洪作说道。既然宇田这么担心,自己便不得不听从他的话了,洪作心想。“好,去。老子去。”
“你怎么这么固执呢。听着,咱话说在前头,如果你就这么回去了,大家都会以为,说是饯行礼金,其实里面只有块儿八毛。这你也无所谓吗?——嗐,别这么犟,快进来吧。小洪就要走了,你再见见他吧!”
“我并不是来劝你的。我只是受阿宇之托,来转达他的话。——不过,你还是去台北比较好吧。”
开什么玩笑,洪作心想。他不知道对方是哪儿来的老婆婆,他可不想和这样的人见面。
“他很担心你。他在信里说,既然连饯行宴都办了,你当时似乎也确实打算去台北,但只靠饯行恐怕不能约束你,只怕你之后会依然故我。”木部说道。事情的确如此。
“既然你说让我再见见洪作,那我就不得不进去了。那不好意思了,各位。”
洪作自从饯行事件以来,一直避免和宇田见面。如今他的面容又浮现在洪作眼前。
这么说着,这位老妇人走进了屋。她的腰弯着,身体像是折成了两段。饭菜马上端到了她的面前。这时,对面有一个人说道:“婆婆,您好好看看小洪的脸。这就要分别啦。小洪年纪轻,以后日子还长呢。您可不行啦。再怎么硬撑也不行喽。有今天没明天,日子不多了!”
“我当然知道。他给我写信,让我回沼津一趟,劝你去台北。”
说这话的是之前那位不速之客。他憎恨这位老婆婆带来礼金,使这礼金成为席间谈论的焦点,因此以这番话解恨。可是,老婆婆完全不予理会。因为她一入席,耳朵就突然听不见了。无论人家跟她说什么,她都装作听不见。
“你怎么知道?”
洪作离开了这个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宴席。他想,自己已经陪坐了这么久,应该可以离席了。他走进厨房,胡乱穿上放在那里的木屐,就这样出了门。他走上了屋旁一条长长的缓坡,向小学所在的方向走去。路边的住宅都静悄悄的,只有外祖父母家吵吵嚷嚷,喧闹声在远处都能听到。
“别开玩笑了。——阿宇在他家给你饯行了吧?”
洪作走进了小学校门。今晚没有月亮,但校园里并不暗。微微发亮的光线飘荡着,只有漆黑的校舍浮现其上。
“嗯,他请我吃了两次饭。这老师真是个好人啊。金枝,藤尾和你恐怕都不知道,他是个出色的人。”洪作说。
洪作很久没有走进夜色中的校园了。小时候,他经常在夏夜里到学校后面捉萤火虫。
所谓阿宇,是指化学老师宇田。
萤、萤、萤火虫,快快来这边。那边水好咸,这边水好甜。萤、萤、萤火虫,快快来这边。
“听说,你去阿宇家了?”
孩子们唱着这首歌,追逐着小小的青白色的光点,跑到这儿来,又冲到那儿去。
木部用一贯的半开玩笑的方式这样说道。然而,洪作却从中感受到了真情。接着,木部说了一句令洪作意想不到的话:
洪作走向运动器械的区域,飞身抓住单杠。洪作小时候,这里是没有单杠的。如今单杠旁边还设置了浪桥。
“那是因为你现在在这里。你去金泽试试。你想得倒美,一边练柔道一边学习。你不妨试试,我觉得你根本做不到。学习一定会被你抛到脑后。你这人啊,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想干的事绝对不沾。你会想,考试总会有办法的,然后就只练柔道。你的成长经历比较特殊,所以你跟普通人不一样。——还好你要回到台北的父母身边。我也赞成你这么做。莲实老师劝告你,大天井参谋劝说你,我也像他们一样,劝你这么做。你丝毫不要有去金泽备考的念头。”
洪作吊在单杠上,感到自己终归也要告别这所学校了。一直以来,即将要去台北的实感从未向洪作袭来,然而不知为何,此时他却感到自己马上就要告别这所故乡的学校了。
“我也有这根弦。我每天都看参考书。”洪作说。
洪作快步在校园里转了一圈,便向回家的路走去。
“不,你不如我了解你。大天井的脑子里还绷着备考这根弦。”
“晚上好。”迎面走来一个人,向洪作问候道。
“怎么会不知道。”
“晚上好。”洪作回应。
“你自己知道啊?”
“是洪作吗?”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恐怕确实会这样。”洪作说道。
“是的。”
“不管怎么说,你都与文学无缘,与哲学无缘了。跟备考也无缘喽。你还是听人家的劝告去台北吧。你啊,去金泽试试!去了就糟了。大天井都敌不过你。你会比大天井还厉害。大天井会自愧不如,登门求教。”
“听说你要去台湾了。——路上小心哇。到那儿以后,替我像你爹娘问好。你恐怕要有一阵子不回汤岛了吧?”
收到莲实来信的第二天,木部从东京回来,打算在沼津住一晚。他来寺院找洪作。木部读了大天井的信,也大吃一惊:“真是个不得了的人物!”说完,木部向后一倒,仰面躺在榻榻米上。他把两手枕在脑袋下面,说道:
“嗯。”
读了大天井的信,洪作很是吃惊。他还从未收到过这么傲慢无礼的来信。信中完全读不出对读信人感受的顾及。他的这封信似乎既不是以开玩笑的心态写的,也不是酒后写的,看上去他是一本正经、非常认真地写下了这封信。
“下次回来的时候恐怕就出人头地了吧。到时候得成为县知事那样的人物。阿缝婆婆不在,真是太可惜了。不过仔细想想,要是婆婆还在的话,你也没法带她走。她晕车,不好办。那可够让你费心的!”对方说道。
“我很高兴有了一个伙伴,但你最好不要来金泽。来了没什么好。我在金泽待了那么久,身上都快长青苔了,但还是考不上。要是考题靠谱,我会头一个被录取,可是每年的考题都乱七八糟,一年不如一年,净考一些无聊的问题。可是,我明年会考上的。我打算从今年八月一号开始学习。去年开始得有点晚,今年我要提前开始。你呢,也别在沼津闲逛了,赶快回你老爸老妈身边,吃有营养的东西,把劲都使在学习上,不能用到别的方面。莲实说,你虽然个头小,但如果专练‘送襟[1]’,会成才的。好好学习,考进四高,进了四高,努力练习,别辜负大家对你的期待。”
洪作不知道她是谁家的大婶,但她的话让洪作心头一紧。洪作觉得,她似乎是代表全村,来做临别赠言。
莲实在信中大致写了这些内容,此外还附有一位名叫大天井的人的来信。大天井是在金泽备考多年、年纪颇大的备考生。洪作刚看到大天井这个名字时,还不知道这是何许人也,但拿起他的信,读着读着,就想起他是莲实所说的那位豪杰。
[1]即送襟绞,绞技的一种,属于寝技中的固技。从侧面或后面双臂环抱对方,上身贴紧对方后背,双手抓住对方衣襟用力勒紧,压迫对方喉部。
“虽说我劝你回台北,但你如果去了台北,到头来报考了台北的高校,那就麻烦了。因为我之所以劝你去台北,是希望你考上四高。我也会给你父母写信,寻求他们的理解,但也希望你能意志坚定,不要本末倒置。”
[2]日本古代习俗,以黑色浆液染黑牙齿。最初流行于贵族妇女,至中世亦流行于公卿及武士家族的男子,但后来逐渐演变为已婚妇女的标记。进入明治时代(1868年)以后,作为文明开化的一步,染齿的习俗逐步废止,但在民间仍残存了一段时间。
“我之前虽然劝你到金泽备考,但仔细想想,这未必是最好的选择。如果意志非常坚定,那另当别论,否则,你可能反而会受到四高学生懒散生活的影响,和他们一起玩乐度日。但我也不建议你继续待在沼津。前些日子我虽然只窥见了你生活的一个小小的切片,但由此推断,我觉得你以后如果每天都像现在这样度过,无论如何也考不上高校。既然你父母住在台北,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到台北去,在你父母身边学习,才能充分做好应考的准备。所以我恳切地劝你去台北。”
[3]一叠即指一张榻榻米的大小,日本各地区间有一定的差异,东日本地区一叠约为1.54平方米。
是因为莲实从金泽来信了。
[4]纪伊国屋文左卫门,生卒年不详,为日本江户时代(1603—1868)中期幕府御用商人,一代巨富。
六月中旬,洪作决定结束沼津的生活,去台北,到父母身边备考。这并非是迫于化学老师宇田的劝说不得已而为之,也不是因为宇田太太强行为他饯了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