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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光临。”老板大声招呼着。他一看到洪作,立刻说道:“咦,你怎么又来了?年轻人真是了不得!”

洪作在御成桥附近的商店里买了手电筒和蚊香,这次和藤尾一起走进了刚才吃拉面的中华面馆。

洪作并不是想要反驳老板的说法,但还是只点了一份烧麦。藤尾则点了叉烧面。

“谷崎润一郎的《恋母记》里不是有吗?——想吃天妇罗。想吃。天妇罗,吃天,吃妇罗。”藤尾说道。

因为两人是久别重逢,因此藤尾提议喝一瓶啤酒,然而洪作终究不能响应。

“什么啊这是?”

“啤酒以后再说,咱们还是先去训练场吧。”

“想吃,红豆面包。红豆面包,想吃。吃红豆,吃面包。对吗?”

洪作催促着藤尾,走出了店门。

“他怎么可能思考什么人生呢?他现在只惦记着红豆面包。”

走过御成桥,便不再是街市了,周围一下子冷清下来。再往前走一段,便一户人家也没有了,道路两旁是一望无尽的农田。两人走在路上,有时萤火虫会挡住前路。每当小小的青色光点飞到眼前,洪作便会追逐一阵。而藤尾则看也不看,用他一贯的、独特的歌声,唱着一首似乎是在京都的新生活中学会的歌:

“那家伙净给人添麻烦。好吧,先去吃点儿什么,再去买东西,然后去训练场。最好让远山那小子自己待一会儿。那小子平时很少动脑子,让他借此机会稍微思考思考吧。让他思考思考人生,思考思考为人的真谛。”

“若要去琉球,须得着草鞋,只因石子遍原野。”

“对了,得把蚊香带回去。——还有手电筒。”

无论是什么歌,经藤尾一唱,都会变得很悲凉。藤尾反复唱着这首歌。

“可是,远山还在等着我。恐怕他现在正在挨蚊子咬呢。”说完,洪作想起远山拜托他带蚊香的事。

“若要去琉球,须得着草鞋,只因石子遍原野。”

“好啊。”洪作也不是不赞成。虽然刚才吃了拉面,但他仍未满足。可是,想到躺在训练场的远山,洪作又觉得不能那么优哉游哉地去吃饭。

洪作把“琉球”听成了“梨球”。

“咱们先找个地方垫垫肚子吧?”藤尾说道。

“梨球是什么意思?”洪作问道。

“对面有家寿司店。以后每次来探望,都能吃到寿司。”藤尾说。清水正骨堂的正对面果然有一家寿司店。这家店似乎提示了他。

“是琉球。琉球,听不清吗?”

两人走出了清水正骨堂。

“我听你唱的就是梨球。”

老板娘抱着婴儿鞠了一躬。她最后道谢的时候,让人感到说不出的怪异。

“是吗?”

“那我就把房间给你们预备下,你们可一定得来——我恭候你们的光临。多谢关照。”

藤尾像是在确认自己的咬字,这次用有些低沉的声音,把句尾拖长,缓缓地唱了起来。

“我们明天再带他来吧。”洪作说。

黑暗中有两三个人结伴,与藤尾和洪作擦肩而过。只听见其中有个人说道:

“明天也行,不过既然他的腰骨折了,最好还是今晚就过来。这样的话,明天老师回来了,头一个就先给他正骨。”老板娘说道。可是,若要现在把远山运到这里来,很是困难。即便今晚把他运来了,也不过是让他在这里睡觉而已。如果只是让他睡觉,那跟让他睡在训练场上也没什么区别。

“别号丧!”

“那,看情况,也许明天把他带来。”

藤尾止住了歌声。“吓我一跳。”藤尾说,“说我号丧,还挺恰当。不服不行啊。”

“你们把他送到这里来吧。——这里还有空房间。通风好,榻榻米也是新换的。比起一般的旅店还舒服呢。”老板娘突然滔滔不绝起来。

若是平时,藤尾肯定会大吼一声:“什么!”猛地上去揪住对方。可今天他却一反常态,十分稳重。

“哪里是靠谱的地方?”

“要是在这儿打起架来,远山就可怜了。”藤尾这样说道。

“腰骨?!哎呦,要是让不靠谱的人给治,恐怕会落下终身残疾!必须送到靠谱的地方好好治疗。”

两人在田间小路上拐了个弯,冲着前方的校门走去。这时藤尾停止了他的“号丧”,低声说道:“远山那家伙,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呢?”

“腰骨。”

“我也不知道他变成什么样了。总之你跟我进去就是。”洪作说着,便走到了前面。他穿过校门,绕过老师办公室所在的教学楼,沿着一条石子路向训练场走去。

“虽说也不是没有,水平可不好说。正骨一定得找技术好的人。”接着,她又问道,“是哪里的骨头呢?”

“怎么没有灯啊。宿舍已经熄灯了?”藤尾喃喃地说道。洪作心想,宿舍九点熄灯,应该还没到时间,不过自己毕竟吃了两次饭,很难断言现在到底几点了。

“真不好办。沼津还有其他正骨的先生吗?”

两人来到了训练场门口,向里面张望。门开着,可里面漆黑一片,寂静无声,让人感到黑暗正张着大口。

“明天镇上有集会,他应该会在那之前赶回来。”老板娘说。

“远山!”洪作低声呼唤着自己的斗殴对手。没有回应。

“他明天大约几点回来?”洪作问道。

“远山!”洪作又喊了一声。

“真是不巧。我丈夫要是在的话,一定马上就过去。可他今天早晨就出门了。”

“奇怪。”洪作说。他打开了手电筒开关。训练场的铺垫在黑暗中浮现出来。微弱的灯光在那铺垫上爬行。

青年从走廊走进了里屋。很快,一位中年妇女走了出来,似乎是这家柔道馆的老板娘。她正在给孩子喂奶,衣冠不整。

手电筒的光线终于在前方捕捉到了一个物体。只见远山躺着,外衣从头上披下来。

“请稍等。”

“远山!”洪作唤道。然而没有回应。洪作感到一股莫名的不安。藤尾似乎也有相同的感觉。

“既然不在,那就没办法了。他明天什么时候回来呢?”洪作问道。

“喂!”藤尾喊了一声,“他怎么不动啊?”

“老师不在。”青年说道。据他说,清水去滨松参加亲戚的祭奠法事,要等到明天才能回来。

两人走到远山身边,低头俯视着这令人心里发毛的躯体。洪作手电筒的光一会儿照着远山的上半身,一会儿照着他的下半身。

“我们有个朋友骨折了,想请清水先生出诊。”藤尾说。

“奇怪啊,这家伙。”

“晚上好。”藤尾大声说道。一个青年立刻停止了练习,就这样穿着柔道服来到了玄关。

“难道已经死了?”

两人推开了大门。右手边是所谓的训练场,其实不过是个铺着铺垫的约二十叠大小的房间。里面有些镇上的青年,正两人一组,自由练习。

“不会吧。”洪作俯下身来,唤道,“喂,远山!”这样呼唤了不知多少遍。对于触碰远山的身体,洪作有些发怵。就在这时,外衣被一下子掀开,远山的脸现了出来。他的身体猛地一动,似乎要坐起来了。

两人向着车站的方向前进,中途向左拐,来到一座挂着“清水正骨堂”招牌的房子前。虽说是正骨堂,却跟普通的住宅几乎没什么两样,夹在烟草店和文具店之间。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面向街道的房间被改造成了训练场。这个训练场入口处的柱子上,挂着“清水正骨堂”和“清水柔道馆”两块门牌。

“啊,疼疼疼……”远山嘴里吐出这样的话来。

“你变得这么正经啦。不行的。说起来,你根本没在学习吧?你去了台北也是一样。还不如做点切实的打算。你考我的学校吧。虽然有入学考试,但也跟没有一样。因为连我都考过了。要说自由,没有比这个学校更自由的了。整日逍遥自在。我深切地觉得,你不适合公立学校。你从小到大,一直都是为所欲为。你去公立大学试试,待一天你就厌倦了。”藤尾说。

“什么嘛,你没死啊?”藤尾似乎松了口气,“那么疼吗?”

“我周围人的。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让我去台北,去父母身边。”顿了顿,洪作又继续说道,“我明年打算考四高。所以多少得复习复习。”

“你谁啊?”远山问道。

“那是谁的?”

“我把藤尾带来了。”洪作在铺垫上盘腿坐下。

“本来就不是我的主意。”

“我饿了。你带什么东西来了吗?”远山问道。

“这可不像是你的主意。”

“我买了红豆面包。你凑合凑合吧。”

“嗯。”

洪作撕开了红豆面包的包装袋,拿出一个放在远山手里,剩下的搁在远山脑袋旁边。

“什么?你要去你爸你妈那儿?”

“这不是没蚊子吗?”洪作说。

“我要去台北了。”

“刚才还一直嗡嗡地叫呢,现在是没有了。”远山回答。

“乡下真好啊。安静。”藤尾说,“这个夏天要痛痛快快地游泳,游个够!”

“就算是蚊子,机灵的也都撤了。待在这种地方不知所措的也就只有你这号人了。说起来你可真是个人才。今天晚上竟然要睡在这儿了。”藤尾说道。

两人朝车站的方向走去。

“正骨的事怎么样了?”远山一边大口吃着红豆面包,一边问道。洪作说明了情况,说今晚先睡在这里,明天早晨叫藤尾家里的青年帮忙把远山运到正骨的地方。

“那,还有没有其他人在呢?再来两三个人,会更有意思。这么稀奇的事,光咱俩参与,可惜了!”

远山立刻确认道:“你们今天晚上会在这儿陪我吧?”

“木部还没回来呢。”洪作说。

“开、开什么玩笑!我只是来探望而已。”

“你个傻子。你打算陪远山一起睡在训练场?那种地方,怎么能睡得着?——算了,都交给我吧。首先要做的,是去找正骨大夫,说服人家去训练场。其他的都要等这件事定了以后再说。”接着,藤尾又说,“木部可能也回来了。去叫上他吧?”

“洪作会陪我的吧?”

“去寺院。我想打个招呼,说我今晚不回去了。”

“我吗?我今天晚上也不能陪你了。我明天一早过来,趁学校开始上课之前把你送出去。”洪作说。

“借自行车干什么?”

“别这么无情嘛!我不想一个人待在这儿。”

“我其实真的是来借自行车的。”

“你不愿意也没办法。谁让你动不了呢?睡着了就没事儿了。我们进来的时候,你不是已经睡着了吗?”

“误会很快就会消除的。谁让远山那小子这么会挑时候呢,偏偏这时候骨折了。不过这事实在有意思,他现在竟然一个人躺在训练场上。让他先这么躺会儿吧。要是马上就把他救出来,他长不了记性。”藤尾这样说道。

“我怎么可能睡得着?我盖着衣服,是为了堵住耳朵。这里很瘆人的!——铺垫沙沙地响,而且还有萤火虫,在那儿飘来荡去的。”远山说道。经他这么一说,洪作也感到一个人待在这儿恐怕确实有些恐怖,似乎会有妖魔鬼怪聚过来似的。到了深更半夜,还不知道会出现什么东西呢。然而,只能让远山一个人睡在这儿。

“真烦人。我彻底成了坏蛋了。”

“别说这种没出息的话。你远山不是天下第一吗?”洪作说。

藤尾很快出了家门,洪作也跟在他后面。走到了大街上,洪作说:

“求你了,嗯?陪陪我!”远山再一次用哀求的语气说道。

“我会信你的鬼话?”藤尾母亲说道。

洪作一会儿打开手电筒,一会儿又关上。他怕一直开着会把电耗尽。

“不是,我朋友真的骨折了。”

“好想喝水啊。”一片黑暗之中,远山说道。这并不是无理的要求。

“你真坏!”

“好。”洪作站起身来。训练场旁边有一个用泵水井的洗衣房,里面总放着一个水桶。洪作打算用它盛水。

“实在是不能久留了。”

“茶碗和杯子都没有吧?”藤尾说。

“不行,不行!——洪作,你也在这儿吃晚饭。”

“有个水桶。”

“我现在没时间。朋友骨折了,我得救他去。”

“跟饮马似的。”

“那么久没回来了,今天好不容易回家,怎么着也得吃顿晚饭吧。别的我不管,至少今晚哪儿都别去!”

“这个时候,就将就一下吧。”洪作用手电筒的光照着脚下的路,走出了训练场。他向水井走去,但突然关掉了手电,在黑暗中停住了。因为他听见远处传来了人说话的声音。

藤尾进了里屋,大约五分钟后,他再次出现。和他一起出来的母亲说道:

洪作感到有一伙人正朝这边走来,他马上蹑手蹑脚地返回训练场。他冲着藤尾和远山所在的方向“嘘”了一声,提醒他们注意。洪作在黑暗中朝他们爬去。

“才刚回沼津,就忙起来了。”

“别出声,别出声!有人来了!”

藤尾能插手这件事,于洪作而言无异于神兵天降,给洪作打了一剂强心针。

洪作正说着,只听见训练场门口传来一声大喝:“谁啊!谁在那儿!”

洪作把事情的经过简要地向藤尾说了。藤尾始终一脸严肃地倾听着,最后终于笑了笑,说道:“空翻没翻好,把腰弄断了?真有意思。好,我也帮忙。”

听到那破锣一般的嗓音以及“谁啊”这一问法,洪作立刻明白了这声大喝是出自于谁。不仅是洪作,藤尾和远山应该也明白了。是釜渊,那位因毫不留情地惩罚学生而令全校学生闻风丧胆的教导主任。

“我现在没工夫。”

“谁啊!出来!”

“进来吧,那么久没见了。”藤尾母亲也这样说道。说完,她便进里屋去了。

与此同时,用木刀之类的东西猛烈敲击护墙板的声音响了起来。釜渊似乎还带领着住宿的学生,入口处传来几个人踩踏砂石的脚步声。

“嚯,怎么现在还躺在训练场?”藤尾点上了一支烟,说,“你先进来再说。”

“谁啊!”

“对。他现在一个人躺在黑漆漆的训练场。总得想想办法,他怪可怜的。”

釜渊第三次大吼之时,远山应道:“是我,远山。”既然远山已经做出回答,洪作便打开了手电筒的开关。微弱的光照亮了黑暗中的一片区域,洪作看到了远山站在近处的身影。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站起来的,但他的确站立着。

“远山?”

“远山?是本校的远山吗?”

“没人告诉我。我是来借自行车的。我不知道你回来了。我昨天才刚看到你的信。”接着,洪作又说,“远山的腰骨折了,现在躺在中学训练场里。他动不了了。”

“是的。”

“这么快就来了!谁告诉你的?”藤尾也是一副惊讶的表情。

“蠢货!除了你,那儿还有人,是谁?”

这时,藤尾似乎是听到了洪作的声音,从里屋走了出来:“呦!”他身上穿着大学校服。

木刀击打护墙板的声音再次响起。

“不信,我不信!这样的借口可骗不了我。”藤尾的母亲似乎认定两人已经联系过了。

“谁啊!报名字!”釜渊再次发出了怒吼。

“我是来借自行车的。”

“老师,是我。”藤尾这才应声,接着一边发出怪笑,一边向训练场大门走去。这时,釜渊手中手电筒的光芒从正面捕捉到了藤尾。

“刚进门呢。然后你就来了!真是吓了我一跳。”

“老师,好久不见!我刚刚从京都回来,从洪作那儿听说了远山的事,觉得这可是母校的一件大事,所以急忙赶来了。”藤尾说。

“他回来了?”洪作问道。

“是藤尾啊?你说的话,我不敢信。被你骗了五年,我是再也不会相信你了。什么母校的大事?你总说这种糊弄人的话。”

洪作昨天刚读了藤尾的信,没有料到藤尾已经回来了。然而里屋传来的无疑是藤尾的声音。

“这可怎么办。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刚刚从京都回来。刚进家门,洪作那家伙就跑来了,说远山腰骨断了,正躺在训练场上。我一听,这还了得!”

藤尾的声音从里屋传了出来。

“洪作在这儿?”

走出中华面馆,洪作来到前面的点心铺,买了红豆面包。接着,他去藤尾家借自行车。一走进藤尾家的店铺,正在店里的藤尾母亲便一脸惊奇地说道:“哎呦,这么快,已经得到消息了?”

“是。”

洪作走进中华面馆,吃了两份拉面。练完柔道,又打了一架,然后还在训练场做前空翻,洪作比平时多消耗了好几倍的体力,因此今天的拉面格外美味。

洪作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便朝釜渊走去。手电筒的光从藤尾脸上移到了洪作的脸上。

洪作渡过了御成桥。已经完全是黑夜了。狩野川的水面上,倒映着两岸人家的灯火。不知为何,不仅学校的灯光让洪作感到孤寂,连街上的灯火都显得寂寥凄清。

“你明明毕了业,还每天来学校玩,没想到光白天还不够,连晚上你都还在这种地方闲逛?”

如今想起木部的这番话,洪作觉得,如果母亲会为木部所举出的这些事例而落泪的话,那么看到自己今天的样子,她恐怕会昏倒在地。

“嗯。”

“你让你妈在这儿试试,她肯定会哭个不停了。光是看到你这副样子,就够她哭的了。看到你头发这么长,她会哭;看到你的鞋后跟都磨破了,她也会哭;看到你外衣上的扣子都掉没了,看到你光着身子就直接穿外衣,她还会哭。看到你吃了睡睡了吃,她会哭;看到你倒数几名的成绩单,她也要哭。你应该连你爸爸妈妈的年龄都不知道吧?恐怕连个大概都猜不出来。要是知道了这个,不单是你妈,连你爸都会哭呢!”

“什么叫嗯!你总该再回答点儿什么吧?”

关于这些,洪作之前曾和木部谈论过。当时,木部说:

这时,藤尾说道:“洪作一到这种时候,就完全不行了。连该说的都说不出来。”

为人母者落泪,洪作见过好几次。他见过藤尾的母亲落泪,也见过木部的母亲落泪。就连一向比较持重的金枝母亲,都曾让洪作瞧见过一次她那挂着泪的面容。为人母者,动辄会为一些小事流泪。孩子考试不及格,母亲会哭;被老师叫到学校去,母亲也会哭。

“你闭嘴。不管什么事,你都要插嘴。毕了业还没改吗?”

然而,洪作闭上眼睛也无法想象母亲会怎样哭泣。他根本不知道母亲是不是一个爱哭的女人。他只是觉得,但凡是母亲,在这种时候总是会伤心落泪的。

“您不相信我啊。”

远山的母亲恐怕会哭,自己的母亲恐怕也会哭。她会无声地落下两滴清泪,还是会泣不成声、泪如雨下?

“这个学校里没有会相信你的傻瓜。”

“唉,我妈肯定会哭的。”

“真是被骂惨了。”

洪作在路上走着。每走几步,他就会想:

碰到釜渊,藤尾也是无计可施。釜渊把手电筒再一次照向洪作:“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唉,我妈肯定会哭的。”

“傍晚的时候,我和远山来到训练场,远山那家伙学我做前空翻。可是他没翻好,把腰给弄骨折了,动不了了。然后我就去找正骨的大夫,可不巧的是,大夫不在家,说是明天才能回来。”洪作说道。

流泪的恐怕不只是远山的母亲。自己的母亲如果看到自己今天的这副样子,一定也会哭的,洪作想。无论怎么说,自己都没干什么正经事。和朋友互殴,如今正在去找正骨的人。今夜恐怕要睡在一片漆黑的训练场上。明明是备考生,这几天却没在书桌前坐下过。新的英语单词一个也没记住。宇田以及家乡的祖父母都给自己办过饯行宴了,既然如此,就该尽快去台北,可自己却一直拖延着,在这期间还和别人打架。这倒也没什么,可去台北的事还要继续耽延,因为自己必须去金泽。烦心的事一件接着一件。

“把腰弄骨折了?!要是腰真的骨折了,不可能这么站着。”釜渊说。手电筒的光射向笔直地站在训练场正中央的远山。

远山这样说。话有些糙,然而洪作感到,正是在这种粗鲁的表达方式之中,有什么东西打动了自己的心。

“这不是没躺着吗?”釜渊说道。

“我妈那家伙,恐怕会哭吧。”

“他刚才一直躺着呢。到刚才为止,他一直都起不来。真是不可思议!”洪作对釜渊说。接着,他冲远山喊道:“你这不是能起来吗?”

洪作在心里说道。这句话是突然冒出来的。这是刚才从远山口中说出的话,如今这话化成一个念头,从洪作的心里沁了出来。

“嗯。”远山回答,“我也不知道是怎么起来的,总之是起来了!”

“我妈肯定会哭的。”

“你们到底在说些什么?我真是完全听不明白。你们三个人留宿训练场,是打算商量干什么坏事吧?远山马上到值班室来。剩下两个人回去。远山还是本校的学生。先调查清楚了,再做处理。明明有地方住,还待在训练场里,像什么话!这不是中学生该有的行为。”

出了校门,洪作穿过一排樱花树,走上了一条田间小路。白天,中学生们在这条路上来来往往。然而到了这个时间,便一个人影也看不见了。

釜渊说完,又吩咐候在自己身后的几个住宿生:“把训练场查看一遍,注意防火,锁上门以后就回去吧。”说着,他朝训练场一努下巴。

然而,现在向洪作心头袭来的孤寂之感,似乎与这些无关,而是从其他地方涌起的。那么,这种孤寂的感觉,究竟来自于何处呢?

“远山,马上过来。”釜渊把手电筒递给一个学生,马上准备走出训练场。

为什么会感到如此孤寂呢?洪作心想。是因为刚和远山打完架吧。又或是因为他把与自己争斗的对手孤零零地撇在训练场里,自己却逃了出来。

“我没法走。”远山用凄惨的声音说道。

宿舍的灯也好,值班室的灯也好,校园里建筑物的灯光,从未像今天这样,让洪作感到孤寂。

“你原本躺着,刚才不是站起来了吗?怎么可能走不了?懒蛋!”

值班室的灯也亮着。不知道今天值夜的老师是谁,但可以肯定的是,有一位老师正在里面呼吸着。

“我一步也走不了。”

出了训练场,洪作轻轻地从校舍旁经过,向大门走去。宿舍楼里亮着灯,但却静悄悄的,让人不敢相信里面住着一百来个学生。也许是晚饭的时间到了,他们都聚在食堂里。

“你还说这种话?”

远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洪作走出了训练场。

“不是,我说的是真的。我完全迈不开步。特别疼。我刚才是稀里糊涂地站起来的。”

“快点儿回来!”

这时藤尾说道:“哇,这真是奇了!因着老师的一声大喝,你就不顾一切地站起来了。站不起来的人站了起来。这真让人高兴。奇事一桩,一桩奇事!”

“那我走了。”

“别在这耍贫嘴!”

听远山这么一说,洪作发现远山的手确实一直在来回扇动,似乎是在赶蚊子。

“可是,这是个奇迹啊。”

“从刚才开始蚊子就一直嗡嗡地叫。”

“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不是奇迹。”

“蚊香?!这个不需要吧。”

釜渊从学生那里拿回手电筒,走进了训练场。

不想,远山说道:“还有蚊香。”

“疼疼疼!”远山叫唤着。

“得带回来个灯笼或是手电筒。这个我也从藤尾家借吧。”洪作说。

“你说你的腰骨折了。”

说完,洪作意识到外面的夜幕不知何时已经悄然降临了。

“是的。”

“我借藤尾家的自行车去寺院,我觉得应该用不了多长时间。先吃拉面,再去寺院,然后去买红豆面包,最后去正骨的地方。如果那大叔肯过来,我就把他领到这儿。”

“你怎么知道骨折了?”

“又要吃拉面,又要去寺院,恐怕很晚才能回来吧。”

“这只能是骨折了。左脚和右脚都迈不开。虽说是站起来了,可现在又躺不下了。”

“你再怎么让我快,我也快不到哪儿去。我还必须向寺院通报一声,说我今天可能要住在外面。最近寺里的和尚爱管闲事。”

“哼。如果你的腰骨真的断了,那就是天谴。你自找的。”

“你快点回来啊。”

洪作听着他们俩的这番对话。

“至少得先填饱肚子,不然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呢。毕竟我今天恐怕也得陪你睡在这儿了。”

“可是,你毕竟站起来了啊。”釜渊仍纠结于这一点。

“你要吃拉面吗?”

“我是这么想的。”洪作插嘴道,“我觉得远山的腰骨没完全断掉。他听见老师的一声吼,便稀里糊涂地站起来了。既然能站起来,就说明之前骨头没完全断掉。可是,站起来的一瞬间,这下是彻底断了。”

“吃拉面的钱我也拿了哦。”

“这么说,我不该吼他?”

洪作拿起远山扔在铺垫上的外衣,从口袋里掏出了几枚硬币。

“不,不是这个意思。”

“在外衣口袋里。”

“可你话里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好,我买点儿红豆面包什么的。你有钱吗?”

“不……”

“完全没辙啊。”接着,远山又说道,“回来的时候买点儿吃的。我饿了。”

“好,既然你把这事儿赖在我头上……”

“这还用说吗?再怎么说,你也太惨了。真没办法!”

“不,我说这话不是这个意思!这可怎么办!”洪作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他原以为性情别扭的只有宇田,没想到釜渊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去吧,可你一定要回来啊。”远山的声音里充满不安。

“这样,你和藤尾把远山运走,去哪儿都行。不管怎么说,不能让他待在这儿。”

“总之我去一趟。”洪作说。

“现在吗?”藤尾问道。

洪作认为,现在只能去找那位清水先生说明情况,并请他过来。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办法了。清水是个柔道家,开了一家柔道训练馆,同时旁边也挂着正骨的招牌。他会不会来,虽然是个未知数,但他既然挂着正骨的招牌,就是做这行的,恐怕没有不来的道理。

“你不是说知道朋友出了事,立马就赶来了吗?你照顾他吧。洪作,这样行吧?”釜渊说完,立刻走出训练场,就这样离开了。住宿生们不知道该去还是该留,无措地站在那里。

“他恐怕不会来吧。”说完,远山用怨恨的目光,仰脸看着洪作,“唉!我之所以成了这样,全都赖你!”

“他很生气啊。”洪作说。

“没关系的吧,我去叫他来。”

“还不是因为你说错了话,把他惹恼了。——说起来,都是因为远山,明明不用起来,他却站起来了!”藤尾说。

“那个正骨的大叔?镇上有个小哥在他家的柔道馆训练,我揍过他。正骨的大叔恐怕还生我的气呢。”远山说。

“我又不是自己想站起来的。我一想到是釜渊来了,一下子就站起来了。”远山说。

“车站附近有个正骨的。我把他叫来吧?”洪作忽然想起来了。

“能稍微走两步吗?”藤尾问道。

“你行,可是我不行。早知道会是这样,我也毕了业就好了。”远山说着异想天开的话。

“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迈得开步?——你们帮我想想办法。这么下去的话,我早晚会倒下的!”

“宇田那边没事的,我会好好跟他解释。”

远山说完,突然大吼道:“在那儿傻站着的住宿生,小屁孩儿们!别在那儿发呆了,过来帮忙!”这一番大吼大叫,只能说是乱发脾气,迁怒于人。

“不行,这事儿发生在我身上就不行了。光是打架这一条,我就会被学校开除。这次闯的祸也是,既然能被称为闯祸,我肯定会被勒令退学。要是让学校知道我的腰骨折了,肯定会被认为是打架的时候折的。毕竟宇田亲眼看见我打架了。”

“真没办法。虽说麻烦,可是也只能把他运到正骨的地方了。那儿的贪心老板娘,既然说过让我们今晚就带他过去,那么现在把他搬过去,她应该会高兴的吧。”

“可你骨折不是被我打的。你不是自己把腰给弄折了吗?”

“怎么运啊?怎么说都太麻烦了。”藤尾说。

“别去告诉老师,也别告诉我家里人。你是毕业生,一切都好说。可我还是在校生呢。光是和你打架,就够让我停学的了。因为我是跟毕业生打架。而且我还骨折了。”

“别说什么麻烦、麻烦的。都是因为你们俩的错,才让釜渊给发现了。别把我说的像个酱菜坛子似的,什么运啊搬啊的。注意你们的措辞!”远山怒吼道。他的情绪越来越激动。

“我要是一辈子都是个残废,我妈肯定会哭的。”接着,远山又说,“王八蛋!老子要起来!”远山露出狰狞的表情,然而他马上说道:“不行!好像确实骨折了。”

“别这么大口气!动都动不了,还耍什么威风!——不过,也不能把这个酱菜坛子就这么放在这儿。王八蛋,今天真是走背运!好不容易回趟家,正想着终于能好好泡个澡,瘟神就慌慌张张地闯进来了!说起来,全赖洪作!”

“恐怕就一辈子也起不来了。”

藤尾也胡乱发起脾气来。冷静的只有洪作一个人。自己做前空翻,原本是事情的起因,所以自己并非完全没有责任。

“要是耽误了,会怎么样?”

“别的先不说了。”洪作以这句话为开场白,开始处理这件事。最终他们决定让那些住宿生拿来门板和褥子。

“你要是不愿意让老师来,就让你家里人来嘛。现在抓紧治还来得及,你等到明天试试,什么都耽误了!”

没过多久,住宿生们回来了。两个人抬着一块门板,另一个人扛着一床褥子。

“就算应该这样,我也不愿意。”

洪作在门板上铺好褥子,放在了训练场的铺垫上。把远山横放在上面是个大工程。大家一齐上手去抬他。

“这样可不行啊。还是应该把老师叫来。”

“疼疼疼!”远山连声喊道。

“我起不来。”

“这种时候不能心软。得无情地对他,无情地。”藤尾说。

“起不来吗?你一下子坐起来试试。”

“疼疼疼!”

“不行。”

“知道你疼。你啊,就是平时跟低年级的学生耍威风过了头。这可是出了名的。就算你留了级,也不至于这么嚣张吧?”

“你起身试一试,一鼓作气。”

“疼疼疼!”

即便远山这样恳求,洪作也不能轻易地答应下来。

“疼是肯定的。毕竟骨头断了嘛。不疼才怪呢。”藤尾说,“你是想让我和洪作两个人抬你吗?这可太荣幸了。——时间还没那么晚呢。让住宿的那些小子帮忙,不行吗?”

“能躺也好,不能躺也好,除此以外都没有别的办法了。——我就这么躺着。你在这儿陪着我。”

“不行!”勉强横躺在门板上的远山说,“就你们俩抬我,好吗?求你了!用住宿的那些家伙,你们倒试试看。釜渊肯定会吹胡子瞪眼!”

“你这副样子,怎么能一直躺在这儿呢?”洪作说。

这时候,似乎是从住宿生那里听说了远山的情况,负责宿舍伙食的大叔和他妻子来了。

“我考试没通过的时候,我妈哭了。这次要是知道我的腰骨折了,她肯定又要哭。”顿了顿,远山又说道,“算了,我就待在这儿吧。就这样躺到明天,说不定就能站起来了。你在这儿陪着我吧,嗯?”远山的脸色有些苍白。

“两个人是搬不动的。我们也搭把手。远山偶尔遇到这种事,倒也好。”大叔这样说道。

“你要告诉我家里人?”远山一脸愁容,“我妈也太可怜了。”

门板的前端由大叔和藤尾抬着,后端由洪作和大婶抬着。这张载着远山的门板终于出了训练场,从教学楼旁边绕过,向着学校大门移动。

“那我把你家里人叫来。”

“嗐,算是不错了,毕竟抬着的是个喘气的。——如果是运死人,可就没这么清爽了!”藤尾说。

“你要去找老师?这可不太好。”远山说。

“远山以后也会多加小心的吧。身子是父母给的。要是不爱惜,会遭报应的。”大叔说。

“办公室里应该有人吧。你在这儿等着。”洪作说道。

“是啊。这家伙净胡来。”洪作说。

“这可怎么办呢。”洪作觉得再没有比这更棘手的事了——斗殴时的敌对者,突然自己动不了了,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你还说人家呢,你自己也得多注意。把人家弄伤了,你心里也不会好受。”大叔说。

接着,远山又说:“帮帮我!”这次,他的语气变为哀求。

“和我没关系!不是我干的。”洪作说。

“你别觉得事不关己,就在这儿敷衍!——啊疼疼疼……”

“别的我不知道,打架是不对的。无论输赢,心情都不会好的。”

“这,应该不会吧。”

大叔似乎知道远山和洪作打架的事,以为远山变成现在这样,也是因为打架的缘故。躺在门板上的远山发出了抗议。

“不会变成残废吧?”

“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输给洪作这号人?我俩和好了以后,不该在训练场做前空翻。算了,什么都无所谓了。”接着,远山又说,“明天是个好天气。星星真亮!”

“这,应该能走吧。”

“别说这种没心没肺的话!”藤尾训斥道。

“还能走路吗?”

“不,星星真的很漂亮。有青蛙在叫呢。——我妈那家伙,会哭的吧。”

“这,应该能接上吧。”

“这个啊,我跟你说,肯定会哭的。要是知道自己的孩子腰骨断了,被放在门板上抬着,不管是哪个母亲,都会哭的。”大婶说。

“断了还能再接上吗?”

渡过了御成桥,走到藤尾家门口时,藤尾说:“等一下,我让我家里人做顿犒劳饭。”

“会怎么样呢,我也不知道。”

“现在不是做犒劳饭的时候。我们马上就回去了。”大叔说。

“要是骨折了,会怎么样?”远山直挺挺地躺在铺垫上,问道。

“是让远山吃的。”

“这么疼?真的骨折了吗?”

“就让远山忍忍,缺一顿就缺一顿吧。做犒劳饭什么的,太麻烦你家里人了。”

“疼疼疼……”远山再次哀嚎。

“可是,我妈最喜欢做这种犒劳饭了。她会干劲十足的。”藤尾说道。

“真没办法。你哪里疼?”洪作伸手托住远山的腰。

“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吃。比起这个,我更想小便。你拿个瓶子来。”远山说。

“不行。”

“您可真客气。不过这也没办法。那我去给你拿个瓶子。”

“你抓住我的肩膀。”

藤尾搁下门板,走进了家门。

洪作伸手想把远山扶起。“疼疼疼……”远山发出哀嚎,“腰骨好像断了。”他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载着远山的门板,暂时停在了藤尾家门口。藤尾家店面的正门已经关了。

“你真的起不来了?”

不一会儿,藤尾从旁边的便门走了出来。

“我起不来了。”远山回答。他动弹了一下,立刻眉头紧皱:“疼疼疼……”

“你自己拿着。”藤尾把瓶子朝远山一递,便绕到了门板前端。

“怎么了?”洪作走到远山身边。

“今天是何凶日?”藤尾说,“那么,各位同僚,夏夜已深,抓紧时间赶路吧。”

远山保持着仰面倒地的姿势,没有起身。

不知从何时起,洪作感到越来越生气。他想马上回寺院睡觉。

洪作也感到目不忍视了。远山的身体没能在空中翻转,而是以一种怪异的姿势跌落在了铺垫上。与其说是跌落,不如说是狠狠地摔了下来。

“我受够了。怎么着都行,赶紧把这个烂摊子处理了!”洪作说。

只听得一声怪叫,与此同时,远山利用反作用力,一跃而起。

“别说这种任性的话!你受够了,我更受够了!本来这事应该是你一个人干,我们可是在帮你的忙!”藤尾转向大婶,“对吧?”

“哇呀!”

“没错呀。——不过,马上就到啦。”

远山脱掉了外衣。他嘴里骂骂咧咧,眼睛盯着铺垫的某个位置,终于准备就绪,助跑了五六步。

“别说什么受够了、受够了!你们要是受够了,就别管我了。把我放下,你们走吧!”远山说道。

“好。”

“就算你让我们走,我们走得了吗?”

“那你做给我看看。”洪作说道。

“把我放下,你们走!”远山重复道,“行了,你们都走吧!我不想再麻烦你们了。你们都走,快走吧!”远山大发雷霆。到了这个时候,远山成了最强硬的那一个。

“这有什么怎么样?这算不得什么。”远山说。

“你说什么呢?就算你让我们走,我们也不能走啊。”大叔说道。

为了与之对抗,洪作也必须做点儿什么。他“呀”地一声大叫,身体向空中一跃,翻了一圈,又站定了。他在做前空翻。这项绝技在柔道队里只有洪作一人能够做到。洪作继续翻了两三个,来到了训练场的另一头。洪作在那里站定了,说道:“怎么样!”

“行了,没关系!把我放下,你们走!”远山说。

说完,远山做了一个受身[2]动作,翻了个筋斗,魁梧的身躯就这样摔了出去。只听见一声巨响,铺垫上下震动。远山站了起来,说道:“托你的福,我浑身都疼!”

“闭嘴吧你!”洪作怒吼道,“既然要麻烦别人,就闭上嘴,老老实实的!”

“说不说话是你的自由。我不干涉。我会说话的。我说话,你可别生气啊。”

“呦呵,洪作,你口气不小啊!看来我得再教训你一回!——啊疼疼疼!”

“没错。”

“你看你看,疼吧。”

“是玲子?”

“疼!”

“不是你。”

“肯定疼啊。毕竟骨头断了嘛。既然疼是肯定的,你就别喊疼了。我们都知道你疼。疼的只有你一个人,别想寻求同情!”

“不跟我说话吗?”

“啊疼疼疼!”远山呻吟道。

“我先跟你打个招呼——到时候我可不说话。”

“我们知道!”洪作训斥道。

“行。”

“你啊,长着一张孩子脸,可说的话怎么这么残忍呢?远山喊疼,是因为他真的很疼啊。”大婶说。

“我不就是陪你去吗?钱可得你付!”

在清水正骨堂前的拐角处,巡警走上前来,低头看着远山的脸,问道:“这是怎么了?”

“你少来!”

“断了五六根骨头,我们正要把他抬到那个正骨的地方。”藤尾回答。

“好,我陪你去。”

“怎么断的?”

“你真讨人厌。你明明知道!”

“撞到柱子上了。”

“去哪儿?”洪作问道。

“柱子?这么不小心啊。”巡警说,“清水大夫那儿还没关门吧?”

“喂,去一趟,吃顿炸猪排,咱们和好吧!”远山说。

说完,巡警看着藤尾的眼睛,问道:“你是藤尾的儿子吧?”

洪作拿着柔道服,就这样光着身子回到空无一人的训练场。洪作在这里穿上了粗棉布衣服,这时远山来了。只见他外衣的袖子已经缝好了。

“是。”

“开什么玩笑。”远山直起身子说道。

“这是你朋友?”

“你脸上也有伤。往这边转。”洪作说。

“是。”

“轻点儿!”远山说。

“既然是这样,刚才的话就不可信了。恐怕他是喝多了酒,掉沟里了吧?”

“向后转。”洪作说道。他把碘酒涂在远山的后背上。

巡警说完,迈着十分缓慢而沉稳的步伐,朝对面走去了。

远山也一样。他身上的小伤比洪作更多,单是背上就有十处。

“我这么没信誉啊。”藤尾说道。

洪作寻找刚才被热水浸泡的伤口,涂上碘酒。脖子上有两处,胳膊上有三处。

“你看,你多说了几根骨头,任谁都不会信的。”大叔说。

洪作感到,自己已经底气全无了。然而,他只能坚持和远山一起去。无论怎么想,洪作都觉得必须避免远山和玲子单独见面。

清水正骨堂训练场的灯已经灭了,大门也上了锁。洪作敲门,连声喊道:“有人吗!有人吗!”

“我跟你一起去。”

“谁啊?”里面传来老板娘的声音。

“想跟我去的话,就跟着吧。”

“刚才跟您说的腰骨折的人,我们带来啦。”洪作回答。

“我跟你一起去。”

“不是说明天再来吗?”老板娘说。

“什么?你说不想被玲子误会!”接着,远山又说,“真没想到。你不想被玲子误会?怎么可能会有误会?我会如实地告诉她。我会跟玲子说,你就是这么说的。”

“本来是打算明天再来的,但还是今晚带来了。麻烦您照顾!”

“玲子。”

“真是没办法呀,都这个时间了……算了,既然带来了,就进来吧。刚才我已经说了,老师不在。——病人疼吗?”

“误会?你不想被谁误会?”

“好像很疼。”

“我不想被人误会,所以跟你一起去。”

“不管有多疼,老师都不在。今晚只能让他忍忍了。”

“那是自然。我肯定会说怪话的。”

穿着睡衣的老板娘打开了门。她的态度与之前大不相同。当时一再建议病人及时住进来,然而人一旦真的来了,她却十分冷淡。

“我怎么可能想去?我只是不想让你说出一些怪话来。我不知道你会说什么。”

“得留个人陪床。”老板娘叮嘱道。藤尾和洪作一时都难以作答。这时远山从旁说道:“陪陪我吧,嗯?”这回又是哀求的语气了。

“哼,你想去,是吧?”

“真是没办法啊。那,洪作,你就陪陪他吧。寺院那边,我回家以后让店里人去说一声。”藤尾说。

“我也跟你一起去。”洪作说。

“好吧,那我就一起住下吧。你可别老喊疼!”洪作说道。遇到这种事,他总是很容易妥协。

“我不是在耍威风。我在生气。——我一会儿要去见玲子。”远山说道。那个低年级的学生抱着远山的衣服出去了。

这天夜里,洪作在清水正骨堂所谓的病房——训练场旁一个约六叠大小的房间里,把两张床铺并排摆好,陪远山睡在这里。被褥潮湿,很不舒服,但洪作一躺下就睡着了。

“别这样耍威风!”洪作说。

黎明时分,洪作被远山叫醒了。

“没错。让她马上缝好,你马上送过来。要尽快。赶紧的吧!”远山用威吓的语气说道。

“你没事吧?”远山问道。

“是要缝上袖子吗?”

“什么没事?”洪作问。

“行,放那边吧。然后你拿上我的衣服,去找宿管阿姨,让她把我的袖子缝上。”远山命令道。

“你好像做噩梦了,直喊救命。”

两人从浴池里出来时,一位低年级的学生拿着一瓶碘酒走过来,战战兢兢地递给远山,问道:“这个行吗?”

“我怎么可能喊救命?”

“我也累了!”远山也说道。

“我没开玩笑。真是不该关心你。你是不是做梦杀人了?”远山说道,“你把牙磨得吱嘎吱嘎响,吵死了。”

“我已经累了。”洪作想要避免激怒对方。

“是吗,我磨牙了?”洪作说着,很快又睡着了。天渐渐亮起来的时候,洪作又被远山叫醒了。

“什么!”远山再一次发怒了。

“醒醒,别睡了!——你睡得够多了吧?”

“我怎么可能高兴?”洪作说道。

“烦死了。让我再睡会儿吧。”

“你真的不高兴吗?玲子说喜欢你,你真的不高兴吗?”说话时,远山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他非常认真地质问着,像是在说“明确回答,别想糊弄过去。”

“你可是来陪床的,怎么净睡觉了!——我睡不着。”

“我怎么可能高兴?”

“疼得睡不着?”

“这肯定是会生气的。——明明高兴得很,却说那种怪话。”

“不是,没那么疼。”

“我真是受不了你。我说玲子是‘那样的人’,你就生气了!”

“那就睡吧。”

“是吗?是我先打的你吗?”远山说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突然就上火了。”

“我想睡,可我睡不着。——我昨天想了一个晚上,感觉我会被学校开除。”

“这怎么可能?是你先打我的。”洪作反驳道。事实的确如此。先动手的是远山。

“不会的。睡吧。”

“生气的是你,我可没生气。”远山说。

“要是被开除了,我妈就太可怜了。”

“你刚才为什么那么生气呢?”洪作向远山搭话。

“会哭吗?”

那几个学生手忙脚乱地夹着和服,逃也似的跑出浴室了。空空荡荡的浴室里,这下只剩两个人了。

“我觉得她会昏过去的。”

“喂,这边!”远山冲那些慌慌张张、还没穿好和服的学生们吼道,“你们谁把碘酒拿来!”

“不会的。睡吧,睡吧。”

洪作伸手摸了摸脖子,接触到热水的脖子果然有些疼。

“还有,今天帮我捎个信。”

“嗯。”远山的表情仍很僵硬,“你脖子上也出血了。”

“给你妈妈?”

“你的嘴还在流血。”洪作提醒道。

“不是。给玲子。我昨天想了一个晚上,我觉得,被开除的时候,只有她会安慰我。我之前以为她对你有意思,但仔细想想,她其实应该是对我有意思吧。不然的话,她不会拜托我安排你们见面。你说是不是?她利用你来试探我,事情只能这么理解。我太傻了,没想到这一点。我想,她现在正发急呢。总之,你得帮我捎个信。”

洪作和远山一起把身体沉到空无一人的浴池里。也许是因为身上有一些小创伤,热水从伤口渗进去,令洪作感到刺痛。远山似乎也一样。他向上举着右手,不让右手接触到热水。他嘴唇也破了,现在仍然发红。

洪作从被子里露出脸来,翻身趴在床上,点上了一支烟。听了远山的这番话,洪作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觉得远山刚才所说,更接近于事情的真相。

走进浴室,只见几个在学校住宿的学生正在泡澡,但他们立刻一齐从浴池里出来了。那气氛似乎是来了什么危险人物,大家都尽快退散为妙。

“见了她怎么说?”

“嗯。”洪作应道。自己原本就是在正要去洗澡的时候,被远山叫住了,结果闹成这副样子。这时,洪作看到有几个学生从宿舍的方向跑过来。恐怕是因为两人的斗殴事件流传开了。

“你就说,我感冒了,正在卧床休息,等我好了马上就去找她玩。”

“去洗澡吗?”远山问。

“不能说你的腰骨折了吗?”

“我走了。别再打了。明白吧?”宇田说完,立刻转身向办公室走去。他的态度十分淡然。

“你要是这么说,我可饶不了你。就说是感冒,感冒!”远山说道。

洪作顺从地走了四五步,说道:“已经完全没事了。”

洪作一整天都陪着远山。快到中午的时候,正骨医生兼柔道家清水回家了。他是个头发全秃的彪形大汉。作为一个柔道家,他的赘肉似乎太多了,看上去不那么厉害,不过他为人似乎很好,是个和善的人。

“嚯,你能站起来啊。”宇田似乎颇为佩服,“走两步看看。”

清水身穿和服和袴装,没换衣服就进了远山睡觉的房间。

“我已经没这兴趣了。”远山说。

“听说你腰骨断了?腰骨可不是那么容易断的。——我看看。”说着便一下子掀开了远山的被子。

“还想打?”洪作问道。

“你翻个身让我瞧瞧。”

“你说什么!”说着,洪作站了起来。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下子就站起来了。远山急忙向后躲闪。

“太疼了,翻不了身。”远山说。

“这家伙,硬要用柔道的招式对付我,我给拆招了。我心一横,把他抱起来,摔在地上了。说起来,打架的时候用柔道的招式,压根行不通。打架的时候,揍了人家赶紧跑掉就行了。这家伙,一点儿经验都没有,还拿自己当武士呢!”远山说道。

“再怎么疼,也不至于翻不了身。——你来搭把手。”清水请求洪作的帮助。远山发出惨叫,但既然两个大男人上阵,远山的身体转眼间便翻了过来,俯卧在床上了。

“真没出息啊你,站起来!”远山走了过来。被扯掉的那只袖子也许不知何时已经被他塞进裤子口袋了,他现在只有一只袖子,看起来很是古怪。

老板娘拿着一个锤子似的东西走了进来。清水右手握着这个东西,从远山后背上方到腰部,一路轻轻敲击着骨头。

“可你这不就是站不起来吗?真是个傻瓜。你恐怕是腰骨折了。真是服了你了。”接着,宇田又说道:“你先暂时在这儿坐着吧。既然站不起来,那么除了坐着,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坐上两三天,恐怕就能再站起来了。我已经不想再跟你们这种愚蠢的人打交道了。我要走。你这个烂摊子就让远山收拾吧。”

“这里疼吗,这里?”清水反复问道。远山做好了心理准备,紧闭着眼睛,但当锤子敲打到腰部的某一个位置时,他突然哀嚎道:“疼疼疼!”

“我能。”

“这里疼?哦。”

“你是站不起来了吧。”

清水在同一个地方敲击了好几次,使得远山连连惨叫,这才说道:“好,我明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马上就能治好。”

宇田低头看着坐在地上的洪作。

他简单地说了这几句,便进到里屋去了,再一次出现时,他穿着便服,挽起的袖子用背带固定住了。那样子看上去十分严肃干练。

洪作两手撑着地面,想要起身,但马上又放弃了,说道:“我还是再这么坐一会儿吧。”

“再帮我一下。”清水对洪作说。

“是。”

“要我怎么做?”洪作问道。

“那就请你站起来。”

“你压住他的双脚,让他别动。他是个大体格,估计会挣扎得很厉害,你一定要死死抱住他,不让他动。要拿出给父母报仇的那股劲儿来。”清水说。

“我能。”

“等等。”远山说道,“很疼吗?”他的脸上掠过不安的神情。

“你站不起来?”

“就算疼,也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只是把脱臼的骨头复位而已。”

“我再这么坐一会儿。”

“我脱臼了?”

“怎么了?”

“是。只要把脱臼的骨头推回到原来的位置,立马就好了。”接着,清水说,“那就开始吧。”他像瞄着猎物一般,从上俯视着远山俯卧着的身体。

洪作准备站起来,可再一次感到腰部一阵剧痛。如果硬要站起来,也不是站不起来,但他感到有些犹豫。

远山做好了心理准备,闭上了眼睛。清水命令洪作压住远山的脚。虽说清水让洪作把远山当成是杀父仇人,但洪作却做不到。

“是。”

“准备好了吧?”

“站起来说。你打算这样坐到什么时候?”

清水弯下腰,双手一按到远山的腰上,便突然大吼一声:“哈!”

“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正说着话,远山那家伙突然就生气了,突然就发火了。”洪作回答。

“啊!”远山发出一声嘶吼,似乎是他所能发出的最大的声音了。洪作使出全身的力气,紧紧搂住远山的脚。

“你们到底为什么打架?”宇田问道。

“哈!”清水又是一声大喝,与此同时,远山发出一声惨叫。洪作尽自己所能紧紧搂着远山。

听了宇田的话,学生们这次真的走了,只剩下宇田、远山和洪作三人。

“好,这就行了。”清水说着,直起身来。

接着,宇田又冲那些站在不远处围观的学生们说道:“他们好像不打了。你们等再久也没什么可看的。——回去吧!”

“这就行了吗?”洪作脱口而出。

“那可太遗憾了。我还想着好不容易有热闹看了,可你们竟然说不打了,真让人没办法。”

“对。复位了。”清水说道。他语气中充满了自信。若论粗暴,没有比这更粗暴的治疗方式了,眨眼间便结束了。洪作松了一口气。远山软软地趴在床上。他仍保持着俯卧的姿势,像死了一般,一动不动。

“嗯。”洪作点点头。

“喂,远山!”洪作唤道。

“你们不用向我道歉。我没有任何理由要求你们道歉。——怎么,你们两个都不打了?你们不打架了?”

“嗯。”远山有气无力地应道。

远山也说了一句“对不起”。说完,他挠了挠头。

“现在可能还有点疼,不过已经没事了。你脚动一下试试。应该已经能动了。”清水说着,点上了一支烟。他的脸上完全是一副大功告成的表情。

洪作完全被宇田治服了。他坐着没动,向宇田低下了头:“对不起。”

远山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脚,很快便睁开眼睛,说道:“能动了!”

宇田一跟他们说话,他们便像被训斥了似的,慌忙向后退去。

“能动了吗?”

接着,宇田冲那些不知何时又走回到近处的学生们说道:“你们也可以观摩观摩。说不定有什么值得参考的地方。”

“能动了!”

说完,他看看洪作,又看看远山。“来,打吧。不要有任何顾虑。”宇田说,“来,打吧。你们还磨蹭什么?都别端着了,赶快开打吧。我真想见识见识什么叫让人背过气去,什么叫弄断别人的胳膊。”

“太好了!”

“这可真有意思。你就这么干吧。让我开开眼。”宇田说,“我既没见过有人打架背过气去,也没见过谁弄断别人的胳膊。你一定得这么干,让我开开眼。”

洪作也站到窗边,点上了一支烟。

“开什么玩笑!”洪作打断了他,“你这号人怎么可能让我背过气去?——那咱再来一局。我断了你的胳膊!”这次,他真的想把远山的胳膊折断。

“明天就能走了吧?”远山问道。

“再来一顿揍,他就背过气去了。”远山说道。

“目前还是卧床为好。硬来的话,还会脱臼的。”清水回答。

“卧床不起?”

“到底得躺多少天呢?”看上去,骨头一旦复位,远山似乎就想尽早离开这里。

“袖子裂了没什么大不了。他吃了我两顿拳了。再来一顿,他就要卧床不起了!”

“这个嘛,得半个月吧。稍有不慎,又会脱臼。直到彻底好了,才能出院。”清水说道。

“你袖子也被扯裂了。”

“半个月!”

远山用手掌一抹嘴:“只是嘴唇破了而已。”

远山再次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了。

“嗬。”宇田抬头望着远山说,“你嘴角在流血。擦擦吧。”

远山的腰骨复位后,远山和洪作吃了清水太太端来的午饭,之后两个人又都睡了。也许是昨晚睡眠不足的缘故,两人睡得异常地好。

“我没被打败!”远山抗议道,“我怎么可能被这种家伙打败?”

将近傍晚的时候,藤尾来了。藤尾一走进病房,便一脸惊讶地说道:“什么嘛,洪作,你怎么也睡了?这么一来,根本分不出谁是病人了!”

“我真不知道你打架这么厉害。我早就听说远山喜欢打架,但你的事我却一无所知。你能把远山打败,真是了不起。”宇田说。

接着,他又说道:“我刚才听这儿的大叔说了,说你腰骨复位啦。说起来,腰骨的构造很紧密,根本不容易脱臼。你能让腰骨脱臼,真是了不起呐,远山!——没想到,原来你是闪了腰啊。”藤尾说。

洪作马上把烟蒂捡起来,别进柔道服的腰带里。

“我怎么会是闪了腰?是脱臼!”远山认真起来,抗议道。

“这里是中学校园,你把烟蒂扔在这里可不行。”

“不啊,你问那大叔,他也会这么说的。他说,也可以说是闪腰了,但这么说你就太可怜了,所以他就告诉你是脱臼。”

洪作把烟在地面上捻灭了。

“你骗人!”

“抽得很爽吧?”洪作耳边传来宇田的声音。“和朋友打架,把对方打败了,这时候点上的烟,是什么味道?我没有过这样的经历。想必很爽吧。”

“怎么是骗人呢?他真是这么说的。不过,怎么说不都一样吗?总之你的腰是恢复原样了。——以后可得好好保护自己。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不爱惜。你要是跟你父母说你闪腰了,他们可是会哭的!”

宇田来了,站在洪作和远山之间。他先把目光投向洪作,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接着又把脸转向远山。对远山,他也同样久久地凝视着。远山垂着头,态度很老实。一垂下双臂,被扯掉的那只袖子便向下滑,远山只得用另一只手按住,怎么看都是一副残兵败将的惨相。

“你说什么!”远山怒气冲冲。但他立刻眉头紧皱,似乎是腰疼。

洪作就这样坐在地面上,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叼在嘴上。他其实并不想抽烟,但却不由自主地采取了这样的态度。

“洪作,这事可别跟别人说啊。就算我们不说,这种事也会马上传开的。这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这件事既关乎远山个人的名誉,进一步说,也关系到整个学校的名誉。毕竟他是闪了腰嘛!”藤尾故意说出会惹恼远山的话来。

远山则慌慌张张地捡起被扯掉的袖子,套在胳膊上,把纽扣扣好,准备迎接宇田。洪作已经毕业了,但远山仍是在校生。差别就在这里。然而,现在这么做也已经于事无补了。旁人一眼便可以看出远山的袖子被扯掉了,也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嘴角流血了。

“对面有家寿司店,咱们吃点儿寿司,喝瓶啤酒吧。”洪作说。

洪作想站起来,然而腰部一阵剧痛,所以他仍坐在地上。事已至此,站不站起来,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还不如走远点儿呢。还是去玲子那儿,吃炸猪排吧。”藤尾说。

宇田缓步向这边走来。他的走法与平常没有两样,却让洪作觉得心里发毛。

“好,咱走吧。”洪作说。

这时,洪作看到宇田从对面走了过来。烦人的家伙来了,洪作心想。宇田身后跟着两个学生,看来是他们去老师办公室汇报了洪作和远山打架的事。

“走?你要把我丢下,自己走吗?”远山一脸怨恨地说道。

“混蛋们,站哪儿干吗呢!”远山粗声粗气地发出怒吼,学生们又迈动步伐,但这次他们仍然没走多远就停下了脚步,回头向这边张望。

“我可是从昨天晚上一直陪你到现在。”

“滚!”远山冲那些人大喝一声,大圆圈立刻崩溃了。大家似乎都要离开,但没走多远,又都停了下来。

“别说这种不够意思的话!我住院期间,你也要住在这儿。啊疼疼疼!可能又脱臼了!”

学生们散成一个大圆圈,把坐在地面上的洪作和倚在松树上的远山围在里面。最开始只有十来个人,不知不觉间增加到约三十人。他们似乎是来上补习班的,肩上都背着书包,是三四年级的学生。

“开什么玩笑!我要回去了。我明天再来。”

洪作就这样坐在地上,晃了晃头,又用手按了按脸。到处都疼。

洪作站了起来。如果不横下心站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远山用挂在腰上的手巾不住地擦拭着自己的嘴角。远山的嘴角流血了。洪作想起,刚才把他按倒在地时,曾从上面毫无章法地挥拳猛击。

洪作和藤尾离开了清水正骨堂,穿过镇中心,朝千本滨的方向走去。

洪作呆呆地望着倚在松树树干上的远山。那是让自己拼尽全力奋战至今的对手,然而不可思议的是,自己并没有那是敌人的感觉。虽说并非感受不到敌意,但如果对方不袭击自己,他便不想主动攻击。

“好久没见小玲了,去看看她吧。她肯定很想见我。”顿了顿,藤尾又问道,“你经常和她见面吗?”

洪作的眼中,映出远山背靠松树树干的形象。他微微张着口,气喘吁吁,那样子似乎意味着暂时休战。他上衣的一只袖子被扯掉了。

洪作摇摇头。他确实没见玲子,所以不能说是“常见面”。

两人在地上翻滚着。当这一动作停止之时,两人同时站了起来。洪作的手离开了对方的身体。突然,洪作挨了对方的一记重拳。他踉踉跄跄,又一次跌坐在地。

“笨蛋。你得把小玲搞到手啊。咱们这些人里,留在沼津的可只有你一个人了。”

洪作抓着对方,绝不松手。对方再次站了起来。洪作又使出了不知什么招数,两人扭打在一起,倒在地上。

洪作感到藤尾有些不同于以往了。从前他不会说出“搞到手”这种话。藤尾从前讨厌这种措辞,然而如今却能满不在乎地说出口了。

洪作想把倒在地上的远山拽起来。远山一站起来,洪作就使出了一招扫堂腿,对方跪倒在地后,洪作便从上面击打了两三拳。

“功课呢也不复习,玲子呢也没搞到手。倒是陪着远山住在正骨的地方。你可真愁人啊。”

洪作抱着远山的脚,坐了起来。远山的拳头从上面落下来。洪作已经无法松开对方的脚了。洪作紧紧抱着对方的一只脚,弯着腰,不知何时把对方背在了后背上。远山的身体贴着洪作的后背转了一圈。

听了藤尾的这番话,洪作无言以对。藤尾说得没错。

多亏远山这一脚,洪作从精神恍惚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首先,必须得改变生活方式。”洪作说。

远山一脚踢在洪作头上。感到痛的一瞬间,洪作紧紧抱住了远山的脚。没错,战斗还没结束,洪作心想。

“对啦。再这么下去,你不会有进步的。”

“你说什么!”

“所以,我在想要不要去金泽。”

“给我水。”洪作说道。

“不行,不行!这绝对不行。因为你跟别人不一样。”

洪作已是筋疲力尽。他从下面仰望着远山的脸,但却一动也不想动。也许,他不是不想动,而是动不了。

“你总说我跟别人不一样、不一样,到底哪里不一样?”

远山双手叉腰,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站着。

“你让我说哪里,我说不出,可是你总归是和别人不一样。你随便去问个人试试,大家都说你特别。你没有自主性。”

“怎、怎、怎么样!”远山说,“玲、玲、玲子她!”

“自主性?”

洪作看见远山的脸出现在上方,正望着自己。远山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似乎想说什么,但因为气喘而说不出口。

“总的来说,就是你听天由命。在这一点上你很特别。你有点儿先天不足。你小子,恐怕既没喜欢过哪个女孩,也没被哪个女孩喜欢过吧。”藤尾说了无礼的话。

洪作就这样躺在地上。起身太艰难了。还是躺着更省力,感觉很轻松。

“那你有过吗?”

洪作倒在了地上。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倒下的,但当右脸不知吃了第几记重拳之时,他的身体轻飘飘地浮了起来,似乎并没有上浮很高,但他自己也知道,他是侧身倒在地上了。

“你也太小看人了。我上小学之前就谈过两次恋爱。木部那家伙,中学二年级的时候就写过情书。金枝曾在千本滨对亲戚家的女孩子来了个爱的告白。你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但大家都没有虚度这段青春萌动的时光。——在这方面,你很特别。因为你见了女人也不会动什么心思。”

不知何时,两人的打斗吸引了十几个学生远远地围观。

“我也动过心思。”

洪作觉得再这样打下去,自己迟早会倒在地上。他的意识渐渐模糊了。这完全是单方面的战斗。

“你骗人。”

洪作猛地扑向远山,两颊立刻“嘭嘭”地受到重拳击打。他身子向一侧歪去,紧接着又被击中。

“我受着情欲的折磨。”

因此,洪作无论怎样被殴打,都不认为自己会输给远山。洪作觉得只要抓住远山的身体,就能设法打破困局,然而却无论如何也触不到远山。远山过于敏捷。

“这个嘛,即便是你,既然中学都毕业了,恐怕也有为情欲所苦的时候吧。可是啊,你有觉得哪个女孩子喜欢过你吗?”

若论柔道,则明显是洪作更胜一筹。洪作和远山练习时总是你赢我我赢你,但洪作自信如果动起真格来,自己一次都不会输。如果对远山使用左侧的跳腰技,轻轻松松就能把远山高大的身躯摔出去。所以洪作很少对远山使用左侧的跳腰技。他多少顾及远山的感受。大多数时候他用左侧背负投[1]的招式进攻。有时能顺利地将远山摔出去,有时将他背到背上后就被拆招了。远山是洪作练习背负投的好搭档。

“没有。”

远山有着擅长打架的名声,他自己也引以为傲。什么在千本滨和从名古屋来这里修学旅行的中学生斗殴,揍了三个人却成功逃脱;什么参加邻村的祭典,和当地的青年们打架,打掉了对方的门牙……诸如此类,常常听远山讲起。

“是吧。你就是在这方面特别。女人是不会爱上你这种人的。见到小玲这样的,一般来说,正常人多少都会动点儿心思的。”藤尾说。

洪作摆好了架势。左脸又吃了一拳。接着右脸也受了一击。不可思议的是,洪作毫无招架之力。每当他向右或向左踉跄之际,远山的拳头就飞过来了。洪作怎么都避不开对方的拳头。

两人走到千本滨入口处的清风庄附近时,洪作突然说:“我不去了。”这是因为洪作觉得,玲子对远山所说的那些话,似乎不一定是子虚乌有。也许玲子真的想见自己。洪作的这种感觉很是强烈。

洪作吃了两记重拳后,像是变了一个人。因为不战斗就会被打败。要么胜,要么负。如果不愿意接受失败,那就必须要赢。

“为什么不去了?”藤尾吃惊地问道。

洪作只见对方猛地上前了两三步,刹那间左脸便感受到了重重的一击。洪作打了个趔趄。紧接着,右脸也挨了一记重击。

“去别的地方喝啤酒吧。”

然而,对方没有要等的意思。

“来都来了,怎么又打退堂鼓呢?你这人真奇怪。——哦,原来你……”藤尾突然不怀好意地笑道,“原来你喜欢玲子啊!”

“等等!”

“怎么可能!”

“晚了!”远山说,“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别逗了!”

“那有什么不能去的呢?”

“喂,等等!——你别生气啊!”

“总之我不愿意。”

“喂,等等!”面对向右迂回的远山,洪作也相应地向左移动。洪作多少有些理亏。他很清楚,远山之所以如此愤慨,原因正在于自己。

“有什么不愿意的?”

洪作看到,解完扣子的远山,突然变成了一个袭击者。远山摆出伺机进攻的架势,缓缓向右边移动。他的眼睛充血了。

“我不愿意待在这儿。”

洪作茫然地看着远山解开外衣的扣子。

“好,那你在外面等着,我一个人去喝啤酒。”

远山不知何时变得激动起来。谈及玲子,远山看上去似乎被一种难以言说、不可思议的激动情绪攫住了。远山脸色铁青。洪作也从未见过远山如此激动。

藤尾走进了清风庄。遇到这种情况,藤尾总是任性又急躁。

“你说让我去见她?你是让我替你去。那真是谢谢你了!我每天都去吃炸猪排,每天都见玲子。好……”远山环顾四周,“你竟然敢说她的坏话!你如果不想见她,直接说不想见就行。——‘她那样的人’是什么意思?我只是如实地把她的想法转告你而已。她可连一块炸猪排都没请我吃。我要替玲子教训你!”

与此同时,洪作向海边走去。没和藤尾一起行动,洪作多少有些近乎于后悔的感觉,但另一方面,他又感到心情舒畅。他打算在千本滨散散步,然后就回寺院。昨天中午从寺院出来以后就没再回去,虽然藤尾店里的青年去打过招呼,但他仍感到有些心虚。

“那你去见她吧!”

自己没有游玩享乐,也没有无所事事。仔细想想,从昨天到今天,自己度过了一段非常充实的时光。与远山决斗,直打到自己晕头转向,以此为开端,自己被一件又一件的事驱赶着。先和藤尾去清水正骨堂交涉,又用门板运送远山,昨晚忙得不可开交,今天也是一刻不得闲。为了治好远山的脱臼,自己充当正骨医生的助手,之后便筋疲力尽地睡着了。

“没错,我是被吸引了。我喜欢她!”

“我根本没有游手好闲。”洪作心想。自己没有游手好闲,然而话虽如此,却也并不能说是过着有意义的生活。

“你不是也被吸引了吗?”

暮色渐渐笼罩了千本滨。白色的波涛在夜色中显得更加分明。海滨隐约可见几个人影,应该是晚饭后来这里散步的人。

“‘她那样的人’这种说法里,就包含着那种意思。说起来,什么叫‘她那样的人’?玲子可很清纯啊。也许在你眼里不是什么正经人,可是她有一颗纯洁的心。你看看她的眼睛,看看她的嘴角,看看她的那种笑容。藤尾也好,木部也好,大家都被玲子深深地吸引。”

洪作在一个沙堆上坐了下来。一股莫名的孤寂之感紧紧攫住了他的心。他觉得自己必须尽快去台北。可是,在那之前,还必须去一趟金泽。得赶紧去金泽,然后尽快去台北。

“……”

洪作听见远处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

“哦,原来如此。你没说她是丑八怪。可是,你相当于是说了。你说你不想见她那样的人。你确实这么说了吧?”

“洪作!洪作!”呼唤声乘着海风飘了过来。这声音夹杂在波涛拍岸的声音之间,时远时近。一定是藤尾在呼喊。

“我什么时候说她是丑八怪了?我不会说那样的话。”

洪作没有应声,仰面躺倒在沙滩上。脖颈枕在被夜晚的海风沾湿的沙子上,一片冰凉。星星洒满了整个夜空。

“玲子那姑娘,恐怕会哭吧。人生中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可对方却说不想见她那样的丑八怪。她恐怕会不停地哭吧。光哭还算是好的,说不定会在千本滨跳海呢。既然被人说成是丑八怪,除了跳海,好像也别无选择了。”

“洪作!洪作!”

“……”洪作沉默了。

洪作仍能听到藤尾的呼唤声,但他没有应答。他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藤尾应该是不愿意一个人喝啤酒,所以来找洪作了,但洪作却不愿意遂他的心愿。

“那好。你要是真不想去的话,我今天晚上就去告诉她。你刚才好像说,她那样的人你不想见,对吧?那我就这么转告她。行吧?”

两人在同一个中学念书的时候,这样的事情一次也没有发生过。任何情况下,比起独处,洪作都更愿意和藤尾在一起。无论待在一起多少天,洪作都不会感到厌倦。然而,这一次,两人昨晚才刚刚见面,自己却已经对藤尾的言行感到厌烦了。将藤尾与远山相比较,藤尾要聪明得多,也更能说会道,在各个方面都更胜一筹。然而,现在的洪作却跟远山更合得来。即便像昨天那样大打出手,也能很快和好如初。远山确实有些身长智短。以擅长斗殴为荣,冲低年级的学生耍威风,这些无疑都是头脑简单的表现。而且他数学和语文都不及格,以至于留了级。明明不擅长前空翻,却偏要做,导致腰骨脱臼,这也无论如何都不能说是机灵聪慧。

“不想。”

然而,远山的言行却让人觉得清爽,感觉不到任何的污浊之气。也许是因为和这样的远山交往久了的缘故,这次久违地见到了藤尾,洪作却感到他身上有惹人讨厌之处。从前被洪作视为闪光点的地方,如今却让洪作感到厌烦。究竟是藤尾变了,还是洪作自己变了,洪作也不明白。

“你真的不想去吗?”

洪作仍保持着仰面躺在沙堆上的姿势,侧耳倾听着。因为说话声正在渐渐靠近。说话声消失后,突然,藤尾的歌声传了过来:

“你真的不想去吗?——你这不是脸红了吗?”远山仔细盯着洪作的脸看。在洪作眼中,此时的远山看上去不怀好意,面目可憎。

“若要去琉球,须得着草鞋,只因石子遍原野。”

“她那样的人,我不想见。”洪作红着脸说。

藤尾的歌声沁入了洪作的心田。

“我不想去。”洪作说。他自己也感觉到血正在往脸上涌。

“若要去琉球,须得着草鞋,只因石子遍原野。”

“这我怎么知道。既然她想见你,那应该是有什么事吧。”

洪作心想,如果不和藤尾说话,只听他唱这首歌,便是最好了。

“见面干什么?”

歌声停住了,一个女声响起:“洪作真的来海边了吗?”

“她既然恳求我让你们见一面,我就答应了。既然她求我,我能有什么办法呢。——你去千本滨见她吧。”远山一脸认真地说道。

那是玲子的声音。洪作一瞬间僵住了。

“那然后呢?”洪作问道。

“真的!我骗你干什么。”接着,藤尾用半开玩笑的语气吼道,“喂!洪作!出来!”

接着,远山发出“啊”的一声怪叫:“这个世界真是太疯狂了。玲子竟然想见你!”

“哎!”洪作应道。他没经过大脑思考,便不由自主地做出了回应。

“我就知道你不会相信。我一开始也不相信。我想她一准是把人搞错了,但好像并不是这样。我问了很多,好像确实是你。——我真是大吃一惊。她总给客人端炸猪排,似乎脑子不太好了。——真是讨厌啊,她说要见你!”

“哎呦,他在!”藤尾停住了脚步,“在哪儿呢?”

“骗人!”洪作说。

与此同时,走在沙滩上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我英语还没差到要向你请教的程度。我英语可比你强。”接着,远山意味深长地笑了:“实际上是有件重要的事。你听了别吃惊。玲子让我安排你们见面。她说她无论如何也想见你。”

“哪儿呢?”

“你说你想找我,是什么事?是想让我教你英语吗?”洪作问道。

“这儿。”洪作坐了起来。

“你能不能别说这么恶毒的话?——唉,也没什么,不管通没通过,都只不过是一场期末考试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怎么回事,你怎么在这儿?真不让人省心!”藤尾说,“刚才喊你,你听见了吗?”

“这可不好说。”

“没听见。”

“怎么可能不难?这次还不如去年呢。不过,我觉得老师会给我及格分的,毕竟我这是第二次了。总不会两次都不及格吧。”

“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都第二次了,应该不难了吧。”

“看星星。”

“我在考试呢。现在没工夫练柔道。我都快愁死了。”远山现出苦闷的神情。

这时,玲子说道:“真的好美啊,今晚的小星星们。”玲子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但可以判断出她在仰望夜空。

“我回老家了。”洪作说,“倒是你,今天没来训练啊。”

“好了,回去吧。我肚子饿了。我们还没吃晚饭呢。”藤尾说道。

“我这几天一直想找你,可你总不露面。你干什么去了?”远山问道。

然而玲子没有回应他,仍然仰望着夜空:“真漂亮啊。我也想永远留在这里看星星。”

在浴室的入口处,洪作被远山叫住了。今天远山罕见地没有出现在训练场上。

洪作站了起来。他突然感到胃的虚空。虽然星星很美,但他想先填饱肚子。

“等出发的日期定了,告诉我一声。”宇田说完便走了。然而,洪作觉得自己七月底前无法动身。他要设法找到一个将出发日期推迟到七月底的借口。

洪作和藤尾无意中让玲子走在了两人的中间。玲子也许是行走不便,打了两次趔趄。第二次的时候,她靠在了洪作的胳膊上。下一个瞬间,洪作的手便被包裹在了玲子的手掌中。玲子的手一直保持着这样的状态,这让洪作感到有些为难,又有些眩晕。海浪声突然变得澎湃。

“既然如此,那你就尽快离开沼津,如何?从现在直到夏天,沼津会变得很热闹,在这里根本没法学习。这里会变成一个浮躁的集镇,令人生厌。那些从东京来这儿度假的人应该就快到了。”宇田说道。正如宇田所说,沼津这座集镇在七、八、九三个月里会被那些东京来客们占领。沼津将不再为沼津。沼津这座集镇的人将隐去身影,餐厅、咖啡馆都将被洗海水浴的游客侵占。连书店都会被东京的学生占据。那些一脸嚣张、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的人,一看便知是来自大城市的衣着光鲜的人。

发生了如此难办的事,洪作感到不知所措。毕竟发生的是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

“我不会去游泳的。我绝对不与他们为伍。”

洪作想要把自己的手从玲子的手掌中抽出来。然而洪作感觉到,玲子更加用力地握着自己的手,不让自己抽出手来。

“那些家伙来了,你就没心思学习了。既然已经决定,就该尽早去台北。要是跟藤尾、木部他们一起游泳什么的,明年你还是哪儿都考不上。”

三人走到了沙滩的尽头,将要走入松树林时,洪作突然感到自己的手自由了。与此同时,他大步向前走去,和玲子拉开了一段距离。因为他觉得藤尾已经意识到了自己与玲子之间所发生的隐秘的事。

“嗯。”

在清风庄门口,洪作等着那两个人走过来。玲子走到店门口,像逃跑似的绕到了饭店的侧面。洪作觉得她的动作十分轻盈。

“你还是尽快动身为妙。继续在这儿吊儿郎当,会遇到各种各样的诱惑。藤尾、木部之类的狐朋狗友,说不定会回来找你。”

藤尾先一步走进了店里。

“嗯。”

“大婶,人找到了。果然在海边。”一边说着,藤尾走上了通往二楼的楼梯。洪作跟在他后面。两个人在桌前相对而坐。刚一坐下,藤尾便说道:

“既然已经回乡打过招呼了,那应该就没必要继续留在沼津了吧?”

“玲子是个好女孩。她看上去很纯洁。”

“嗯。”

洪作没有回应。到了这个时候,洪作才回想起玲子的手的甜蜜触感。直到被玲子的手握住,洪作才第一次知道女孩子的手是那样的。说起来,只有在和寺院里的郁子姑娘掰手腕时,洪作才接触过女人的手。妈妈的手,妹妹的手,他都不曾触碰过。

“这种通知有一次就够了。没人三番两次地去打招呼。”

玲子拿着啤酒走了进来。刹那间洪作感觉到了想要起身的冲动。他并不是有意要躲避玲子,只是条件反射似的想要站起身来。

“是的。”

玲子把啤酒和杯子放在桌子上,马上又走出去了。

“我想也是。你是回去通知你要去台北的事吧?”

“我刚才在松树林里差点儿就握住玲子的手了。当时那种被拒绝的感觉也很不错。她轻轻柔柔地甩开了我的手。”藤尾说。洪作沉默着。

“我昨天刚从伊豆回来。后面不用再回老家了。”

“你倒是说点儿什么啊。你从刚才开始就一句话都没说。”

“真够磨蹭的。”

“是吗?”

“我打算七月底出发。”

“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吭声。”

“你到底什么时候去台湾?”宇田问道。他的语气里则有几分责难的意味。

“是吗。我现在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没工夫搭理你。”洪作说。

“好久没练了,今天又穿上了柔道服。”洪作说道。这话有些辩解的味道。

“你一个人待在沼津,性格有点变了。”藤尾说道。洪作想说,变了性格的是你。

第二天,洪作去了训练场。他已经好几天没来了。训练结束,他正要去宿舍洗澡,在训练场旁边偶然碰见了宇田。

“你好像是得了神经衰弱了。在这种地方备考,和远山之类的人交往,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这样的莲实浮现在眼前,洪作凝神屏息,一动不动。

“不,我正在恋爱。”洪作说。

精灵轻飘飘地在训练场上游荡,在接触到对手的一刹那,便完全变成了另一种生物。电光石火之间,只见他骨碌碌地翻倒在地,跳来跳去,又再次倒地。动作猛然停止之时,对手已经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欸!”藤尾夸张地做出吃惊的样子,“咚”地一声捶着桌子。

洪作把莲实的来信又读了一遍。信上说他正在做突击训练,人瘦了很多。洪作试着想象莲实消瘦的面容。从莲实那原本就不胖的身体上,再减去些肉,便成了一个精灵似的奇怪生物,只剩下双眼炯炯有神。既精悍,又可怖。

“你压根就不知道怎么恋爱吧?”

“走!”洪作猛地坐了起来。他打算去。他觉得必须去。去了以后,马上回来就行了。等到回来以后,再马上出发,去台北。问题很简单——自己能不能抽出两三天的时间去金泽。

“不,我知道。”

“啊,真想去啊。”洪作仍出声地自语道。

“你说谎。你小说也不读,电影也不看,不可能知道恋爱的方法。木部可是很担心你呢。他说,必须得教教那家伙谈恋爱,不然对不起他父母!”

洪作把三封信摞在书桌上,在榻榻米上仰面躺倒。他想,虽说台北不得不去,但要是想在去台北之前先去一趟金泽,也未尝不可。确实,金泽是自己明年要报考的高校的所在地,去这座北陆地区的城下町看一看,并不是浪费时间。如果把这当成是游乐,那当然不行。但如果把这当作是为了提前适应而探访,那这应该也可以算是备考的一部分。

“不,我真的在恋爱。我心里像针扎一样疼,奇怪得很。”

洪作将莲实的这封来信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与藤尾相比,莲实的诱惑对洪作而言更具吸引力。

“你喜欢上谁了?”

据莲实说,高专运动会是在七月中旬,似乎是十五、十六、十七号三天。这么说来,不论胜败,他们一回到金泽就要马上开始暑期集训了。

“我不能说。”

“上一封信中,我劝你去台北,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我们现在正在进行高专运动会前的突击训练。我瘦了很多,但身体状态很好。距离运动会开幕只剩下半个月了。胜败交由天定。从七月二十号起,我们就要开始暑期集训,为下一年度做准备了。到时,如果你还没去台北,要不要来参观我们训练呢?我们承担你在金泽的一切费用。既然你明年要报考四高,在那之前不妨来金泽这片土地上看一看,何况感受一下四高柔道队的氛围也并非没有意义。要事就是这些,信就先写到这里吧。”信上这样写道。

“你别敷衍我。”

最后一封信是莲实从金泽寄来的。

这时玲子进来了。藤尾说道:“洪作这小子,说他恋爱了!”

然而,不能在这诱惑面前败下阵来,洪作心想。宇田已经给自己饯行了,家乡也为自己办了饯行宴。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玲子本来已经落座,但却立刻又站了起来。

“真想游泳啊。”

“小玲,你别这么慌慌张张的。”藤尾说。

洪作这次仍然出声说道。去台北,与在沼津、三津和逗子游泳,有着多么大的差别啊。

“我马上回来。”玲子说着,走出了房间。然而她很久没再出现。

“真想游泳啊。”

藤尾走到了楼梯口,冲楼下喊道:“小玲!快来,我们要点菜!”

藤尾的信上只写着玩乐的事。这信充满了诱惑。字里行间腾起浓郁的海滨的味道。

“来啦。”楼下传来玲子的声音。洪作向后一仰,躺在了榻榻米上。玲子的声音像电流一般通过洪作的全身。

“我七月初要回沼津。学校放假到九月中旬,所以我打算痛痛快快地游泳。前半段在沼津游,在伊豆的三津游。后半段去逗子。去逗子游泳,这还是第一次,我有个有钱人家的朋友,是个纨绔子弟,他家住那里,所以我打算去那儿。我把你也带上。再叫上在东京的木部,咱们在逗子快快乐乐地度过夏天的后半段。要是逗子令人失望,咱就立马离开那里,去兴津游泳。我在兴津也有朋友,他家住别墅,所以咱得自己做饭,但听说那儿有好几个姑娘。其实也可以一开始就定下不去逗子,直接去兴津,但是逗子也有其难以割舍的地方。听说那儿有小艇,还有帆船。虽说我朋友的爸妈也在,让人郁闷,不过他有个漂亮妹妹,也住在家里。总而言之,吸引人之处在于小艇、帆船和妹妹。我很快会去拜访你,到时候咱们慢慢制定计划,高高兴兴地度过这个夏天。你好好游泳,好好学习。我呢,打算好好游泳,好好玩。毕竟我已经没有入学考试要参加了。”

“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赶快让我吃点儿东西。再这样下去的话,我可能就要离开这儿了。”洪作说。

另一封信是藤尾从京都寄来的。

“什么感觉?”

洪作出声地自语道。去台北一事,突然变成难以承受的重担,压向洪作。

“从胃到胸口都感到刺痛。”

“所以我从一开始就不愿意去什么台北。”

这时玲子出现了。

洪作又一次瞪大眼睛扫视着母亲的来信。她也太不了解自己的孩子了。刚入中学那会儿,洪作还擦擦皮鞋,可自那以后直至今日,皮鞋再也没有沾上过鞋油那么讲究的东西。继而洪作又想,小费是怎么回事?要是给服务生小费,恐怕人家反倒会难为情,自己才是想拿小费的那一方呢。还有,信上说要给弟弟妹妹带礼物,这也是个难题。如果母亲指定某件物品,那自己买了带去便是。可是母亲让洪作自己做主,这简直比解几何难题还伤脑筋。他完全没有思路。

“快让我吃炸猪排。”洪作颇为粗鲁地说着,坐了起来。玲子端正地坐着、低垂着头的身影,映入洪作的眼帘。

读完了信,洪作真想仰面倒在地上。

“让我吃两块炸猪排。”洪作说。说完他立刻后悔了。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说。

洪作继续浏览信的后半部分。“船上应该会有服务生帮忙擦皮鞋,但最好还是带上鞋刷和鞋油。此外,一定要给餐厅服务生以及房间里的服务生小费,至于金额,要和其他乘客商量一下,不用比别人多付,但也不要比别人少付。还有,船上有医生,能应对急症,不必提前准备什么,但晕船药最好还是带上。最近新出了一种防晕船的药,叫汐袭克,听说药效很好,不要忘了买。不要操心去买什么特产。不过,最好还是给弟弟妹妹带点儿小礼物来。他们一定会高兴的。”

“啊。”洪作再一次仰面倒下了。

信的前半部分基本就是这些内容。读到一半,他感到母亲的预测完全失误了。书桌是向寺院借的,书柜压根没有。至于书,即便想寄,以洪作所拥有的数量也根本不值得。洪作总共只有十本书,放进书包里就能拎走。

“再把远山那家伙揍一顿吧。”

“你决定要来台北,真是太好了。可以坐的船有很多,比如信浓丸、扶桑丸和香港丸,但扶桑丸最大,所以我觉得选扶桑丸比较好。校级以上军人的家属坐一等舱,所以希望你乘船时不要穿得太不像样。军人家属买船票半价,所以只需要付二等舱的票价。乘船的一切事宜都由我来安排,你尽快把大致的来台时间告诉我。不知道你会有多少行李,书桌、书柜什么的都没必要带来,不如送给寺院,毕竟你一直以来蒙寺院照顾,你说呢?也不知道你有多少书,要是有很多,我觉得你可以先打包寄过来。啤酒箱那么大的包裹,无论寄多少个,邮费都不会太贵,所以你最好把书一本不落地都寄来。台北也有大书店,一般的书都能买到,不过毕竟不是日本本土,以防万一,你还是把书都寄来吧。”

这次也是一样。话一出口,洪作立刻后悔了。

一封信是母亲从台北寄来的。信笺上是密密麻麻的钢笔字。

[1]柔道投技中手技的一种,即过肩背摔。破坏对方的平衡后,将其背在背上,越过肩膀摔出。

去伊豆拜访了亲戚之后,洪作回到沼津的寺院,只见书桌上放着三封信。此前从未有过三封信同时光顾的情况,洪作意识到自己突然变得忙碌起来了。

[2]受身,柔道等格斗项目中的一种自我防护技法,指被对方摔倒时的防护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