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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下町

“这人叫伊上,是柔道队托我照顾的。他也睡在我屋。有被褥吗?”杉户说道。洪作没有说话,向大婶点头致意。

杉户用抹布擦了脚以后才走上地板,洪作也照样做了。

“被褥倒是有。”大婶看了洪作一眼,立刻又把视线移向杉户,问道,“只住今天晚上吗?”

“我吃过饭了。”

“你住几天?”杉户问洪作。

“这么晚才回来。饿了吧?”

“大约四五天吧。”洪作回答。

“我回来了!”杉户又说了一遍,站在玄关的土地上。这时,里屋传来一声“来啦”,很快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婶便走了过来,把一块抹布放在了地板的横框上。

“那倒没问题。”大婶说,“晚上要按时回来,别太晚了。”

“我回来了!”杉户的语气异常乖巧。

大婶这样说着,让人感到有些啰嗦。

杉户说完,打开了玄关的门。

二楼是两个由拉门隔开的房间,一个八叠大,一个六叠大。六叠大的是杉户的房间。房间里有一张书桌放在窗边,还有一个书柜靠墙立着。看到杉户的风采姿容,自然会以为他的房间很是杂乱,然而他的房间却出人意料地整洁。书桌上的小花瓶里还插着花,让人觉得它不该属于这里。

“我就住在这儿。”杉户说,“我的房间在二楼。大婶是个好人,但是老板爱唠叨。进屋的时候要用抹布擦擦脚,还有就是上下楼梯要轻一点,这两件事一定要注意。还有是什么呢……对了,不能在二楼上瞎折腾。这楼本来就是临时建的,稍一折腾就跟地震似的。”

“真干净啊。”洪作深感钦佩。

陡坡之上是一片住宅区,非常寂静清幽。拐过了两条巷子,便来到一座二层建筑前。

“楼下的大婶真啰嗦。”杉户说,“大家都说进了这个房间就会感冒。鸢那家伙,一坐到这儿就说肚子饿。”

“我还算好的。我还有耳朵眼。鸢的耳朵可就厉害了,两个耳朵眼都长死了。变成他那样,可就糟了。长着这样的耳朵,一般来说是娶不上媳妇的。我这种程度,应该是能不能娶到媳妇的分界线吧。领队权藤的耳朵,你明天看看。他也娶不上媳妇。就连莲实也娶不上。可怜呐,大家都得一辈子打光棍。”

这时大婶进来了。“洗澡了吗?”

“那你呢?”

“还没。”

“不过,我和鸢还没到冬天,耳朵就已经肿了。在铺垫上蹭的。要是被脚踢了,痛得简直能跳起来。耳朵眨眼间就会内出血,很快就肿起来了。一旦肿起来,就完了。每天都要放血消肿,每天都会再一次肿起来。渐渐地,耳朵就变硬了。有的像鸢那样总带着血污,有的没那么严重。像鸢那样变得硬邦邦的,就不再是人的耳朵了。”

“那你赶紧洗吧。好好冲洗干净了再进澡盆。热水别用太多。”

“……”

“好。”

“听说到时候耳朵都会肿。”

“洗完了澡,从楼下把被褥搬上来。不要大声说话到太晚。”

“嚯。”

“好。”

“是前一天的汗结成冰了。自由练习的时候,冰就化了,和刚呼出来的气息一起变成蒸发的热气。我还没经历过冬天的训练,不过大家都这么说。”

无论大婶说什么,杉户都乖乖地答应。大婶走了以后,杉户说:“不管她说什么,都不用听,不管她说什么,都只管‘好、好’地应着。——这是诀窍。”

“为什么会结冰呢?”

洗澡间在楼下厨房的旁边。洪作先洗,杉户后洗。从洗澡间出来后,洪作把大婶拿出来的被褥搬到了二楼。大婶也来到了二楼。

“到了冬天,下了雪,我觉得从这里眺望,景色应该是最好的。只有犀川河水泛着蓝光,其他地方全是一片银白。那时候去训练场,恐怕会很冷。柔道服会冻得硬邦邦的,把它拿到火盆边上烤,衣服变柔软了,但袖筒里仍结着冰。”杉户说。

“我可以睡在这个空房间吗?”洪作问道。大婶一副不容商量的表情,说道:“这是接待客人的房间,不是你们的屋子。”

登上W坡后,洪作在坡顶眺望金泽这座城市。虽然只能看到城市里散落的点点灯火,但与沼津相比,这大都市的夜景要壮丽得多。

“那我该把床铺在杉户的房间,对吧?”

“二年级的人都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他们身上没有一滴人类的血。就算提着他们的脚让他们大头朝下,用力晃荡他们,也流不下一滴人类的血。流下来的只有汗水。这样可就厉害了。他们只想着战胜六高。父母兄弟他们都不会想了。唯一思考的事,就是战胜六高。人生、在校成绩、考试及格与否,都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真是一群奇怪的学生,是吧?”杉户说道。杉户自己似乎也多少有些苦恼。

“那当然啦。因为你是杉户的客人,不是我们家的客人。”

“我以为他是二年级的。”

“好,那我就睡走廊吧。”洪作说。

“对。”

“为什么要睡在走廊呢?”

“鸢现在上一年级?”

“我和别人一起睡恐怕会睡不着。我从来没有和别人睡在一个屋子里过。”

“会流泪的。上一年级的时候,一整个学期,我每天爬这个坡的时候都会流泪。真的抬不起腿、爬不上坡的时候,是会哭的。不过,到第一学期结束的时候,基本上就死心了,接受这一切了。我们现在都到了这个阶段,不会像鸢那样深入地思考。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白费三年的时光而已。”

大婶立刻露出古怪的神色:“你也是柔道队的吧!”

“真的会流泪吗?”

“不,我不是。我还没进四高。”

“肚子饿的时候爬这个坡,胃里会一阵阵地绞痛。你从明天开始,就会明白我说的不是假话。训练强度大的时候,到了这儿根本抬不起腿来。这时候就会想,我为什么非要进四高遭这种罪呢?眼泪不自觉地就流下来了。”

“哎呀,你是备考生?”

“这个坡叫做W坡。应该是因为它弯弯折折的,呈W型吧。”杉户说明道。果然,稍走一段,便要拐个弯;再走一段,又要拐弯。

“是的。”

两人渡过了大桥,爬上了一个曲折的陡坡。

“原来是备考生啊。也是,我看出你和那些邋遢的人有些不太一样。那你也像那个叫大天井的人一样,想考进四高练柔道喽?”

洪作透过河面向河底望去。虽说能听到河水奔流的声音,但夜色之中,只能看出河面很是宽阔,至于河川的面容和姿态,都不清晰。两岸上灯火点点,据此可以推测出那里有一户户并排的人家。

“是的。”

“嗯。我每天都要过这条河。”杉户说。

“哦。这可不容易啊。你一直住在金泽吗?”

“真是一条大河啊。”洪作说道。

“我今天刚到。”

“这就是犀川。”杉户说。犀川,洪作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条河。

“那你要一直住到考试的时候,是吧?”

不久两人走到一座大桥旁。

“不,我这次只是来观摩一下,马上就回去。”

“鸢是文科班的。文科生遇事总是会莫名其妙地想得很深。你是要进理科班的,对吧?人要是学了文科,不知怎么就会变得乖僻。”杉户说。

“哦,这样啊。那我有话要跟你说。——你也有父母吧?”

“你是说鸢吗?”洪作很惊讶。他很难把装束怪异的鸢和这种烦恼联系在一起。

“有。”

“心里净是不满的是他。鸢最近烦恼得很,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必须只练柔道。”

“那我有话要跟你说。我也可以直接写信给你父母。”大婶改变了语调,“说起来,”大婶那气势仿佛要把洪作吞掉似的,“上学是因为想要学习吧?是因为想要好好学习,考上大学,成为了不起的人吧?怎么能考上了学却不学习,把头发弄得乱糟糟的,成天只练柔道呢?你好好考虑考虑,你想变成杉户那样的人吗?那人一开始也像你一样,是个正常人。才一个学期,就变成现在这样了!要是不学习,任谁都会变成这样的。你好好看看他,是不是呆头呆脑的?”

三人离开了繁华地带。走了一会儿,鸢突然说道:“我回去了。回去睡觉。”他冲杉户和洪作挥了挥手,说了一声“回见”,立刻转身走了。他突然离开,多少有些异常。

正说着,手拿湿手巾的杉户走了进来,看上去的确呆头呆脑。

鸢说得很大声,有几个行人回头望了过来。鸢是用领队权藤的语气说的,这一点连洪作都听得出来。

“杉户,你不许把这个人拉进柔道队。”大婶说。

“你个傻瓜,还生起气来了!”鸢说道,“这家伙最近很容易生气。他心里净是不满。真是讨厌。——要是起了什么怪心思,就努力训练。只要努力训练,就不会有多余的力气了。要是有一分多余的力气,就用在训练上。那个脏乎乎的家伙是谁啊?是杉户吗?没错,就是杉户!”

“我才不会呢。”杉户把湿手巾挂在了墙面的钉子上,说道,“那,你请我们喝点茶什么的,完了就睡吧。昨天有亲戚带什么东西来了吧?带来的是什么呢?”

“你不也是身无分文吗?还说我呢。比起你来,我还算是讲信用的。所以莲实把伊上同学交给我了。我跟你可不一样,我不会随便跟别人借钱。”杉户认真起来,反驳道。

“亲戚也是我们家的亲戚,不是你的亲戚!”

“钱不能花得太快。还有明天和后天呢。”接着,鸢又说道,“杉户是个穷光蛋,有可能跟你借钱,你可绝对不能借给他!”

“你说的没错。——不过,带来的是什么呢?真好奇啊。是不是蛋糕呢?”

“需要钱的话,我有。”洪作说。

“唉!”大婶似乎已是无话可说,把脸转向了一边。

“真想再吃份冰镇红豆年糕粥啊。还有没有人来呢?”鸢说道。

“我猜对了吧?”

走出了石川屋,山川和杉户在店门口商量好了借课堂笔记的事情,便向洪作告别道:“那你好好学习吧。”说完便走了。

“就算猜对了,那又怎么样呢?”

店内人们的目光仍聚焦在杉户和鸢两个人的身上,但他们却毫不在意。

“我已经好几年没吃过蛋糕了。”

“那我也要再吃一块炸肉排。”杉户说道。洪作觉得这三人你来我往,挺有意思。然而渐渐地,他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了。昨晚没有睡熟,今天又在火车上颠簸了好几个小时,此刻疲劳和睡意向洪作袭来。

“你说什么呢?”

“不用这样,没关系的。”山川说完,把脸转向杉户,“你顺便把物理笔记也借给我吧,嗯?”

“真的。不过,没事。我还是睡吧。”

“那,要不我只吃一份吧。”鸢说。

“想睡你就赶紧睡。”

杉户一副抱歉的表情,向山川解释道:“这家伙吃什么都以两份为单位。他的饭量是我们的两倍。”说完,他又对鸢说,“至少人家请客的时候,你该收敛收敛!”

大婶冷若冰霜,说完便下楼去了。洪作迫不及待地想钻进被窝。洪作正要铺床,杉户制止了他:“稍等一会儿吧。肯定会有蛋糕吃。”没过多久,正如杉户所料,楼下传来了大婶的声音:

鸢冲杉户说道:“你听好了,我提前跟你说明白,不是你请我吃饭,是山川请我。你不用发牢骚。”说完,他叫来女服务员,说道,“来两份咖喱饭。”

“想喝茶的话,请吧。”

“请吧。”山川的脸上多少现出了苦闷的神情。

“你看!我说得没错吧?那咱别辜负人家的一片好意,走吧!”

“我可以点餐吗?”鸢开门见山。

杉户走出了房间,洪作跟在后面。在楼下的饭厅里,两人享用了蛋糕。这期间,大婶讲起了自己年轻时的往事。谈到这些,大婶的心情很是愉快。在楼下度过了约三十分钟的时间,两人回到了房间,钻进了两张并排铺好的床铺里。

“我认识你。——学校里没有不认识你的人。”山川说。

“大婶人真好啊。”洪作说。

“这个脏兮兮的家伙给你添麻烦了。我是柔道队的鸢。请多关照。”鸢说道。

“为了把她驯化到这种程度,我可是受了不少的辛苦。现在能松一口气了。她虽然性格很好,但现在正是拼命反抗的时期。所以她不停地唠叨。不过早晚会好的。鸢那儿可就更厉害了。他那儿的大婶已经完全受了他的感化,变得十分粗鲁,上街也大摇大摆的。下次带你去鸢寄宿的地方看看。那大婶之前非常温柔,现在说话都粗声粗气的了。”

“这是山川同学,和我一样是理科乙班的。”

杉户的声音渐渐远去了。对洪作而言,十分充实的一天即将结束。杉户说着话,洪作想要回应,但却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沉睡的池沼。

“嚯。”鸢向山川的方向瞥了一眼,对杉户说,“给我介绍介绍。”

九点钟,洪作睡醒了。也许是火车上长时间的颠簸所造成的劳累现在才发作,洪作此刻感到浑身酸痛。洪作躺在床上,回想着昨天发生的事。和鸢一起吃了乌冬面;在一个叫做石川屋的餐厅,一个名叫山川的学生请自己和杉户吃了饭;在训练场观摩了群鬼的自由练习;见到了一个名叫权藤的严厉领队;听许多柔道队队员说了一些粗野的话;然后又来到了杉户寄宿的地方,洗了澡,吃了蛋糕,睡了觉。从到达金泽起,各种各样的事情接连发生。

“不行,不行!这是人家请客。”杉户说。

而在此之前在火车上经历的种种,怎么也不像是和这些一同发生在昨天的事,似乎已经是好几天以前的记忆了。

三人正大动刀叉之时,鸢走了进来。他的目光一接触到洪作他们,便说道:“我得好好瞧瞧。”说着,鸢走到他们身边。看到桌子上盛着菜肴的盘子,鸢说:“你们真奢侈啊。给我也来一份!”说完便在空着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不管怎么说,这里是金泽。自己远道而来,如今正迎来自己在金泽的第一个早晨。洪作侧耳倾听。什么声音都没有。因为没有防雨用的木板套窗,阳光直接照射在玻璃窗上,明媚的光线让人想到正午时分的炎热。

听他们一说,想要考取似乎十分容易。这时女服务员端来了饭菜。

杉户穿着一件无袖运动衫,抱着薄被,睡得不省人事。他那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人类的睡姿。

“参考书也只选定一本好的,然后只看它就行。要是考试的时候出现了不会的题,你就当是出题人的错。”杉户说,“我把我当时用的参考书都打包给你,只要把这些搞定,你就能考上。”

“杉户。”洪作呼唤道。已经九点多了,洪作觉得可以叫醒他了。杉户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几点了?”

这时山川说道:“我也赞成用这个方法。我英语也是只复习了学校的课本。要是考试的时候出现了不认识的单词,你就当是出题人的错。但是其他科目需要看参考书。”

“九点了。”

“能行吗?”

“我要睡到十二点。”

“那你这个暑假就先把基础打下来。以英语为例,要复习英语,就从一年级的课本开始。一年级的课本一两个小时就搞定了。二年级的也半天就能学完。从三年级开始会出现一些不认识的单词,所以得花上几天的时间。就这样把一到五年级的课本全都学完,英语就没问题了。不用看什么参考书,专攻学校的课本,你说怎么样?”

话一说完,杉户便倒在床上。他似乎被蚊子咬了,用手到处抓挠,但很快就再一次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

“可是,我哪一科都没什么基础。”

洪作起床下楼,去洗澡间旁边的盥洗室洗脸。大婶的声音从厨房的方向传了过来。

“能行啊。只要比别人多用一点点功就行了。”

“有牙刷吗?”

“能行吗?”洪作语气中透着不自信。

“没有。”

“一点儿也不难考。稍微复习一下就行。”杉户说,“考进来以后,你就会吃惊地发现,大家学习都不行。大家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考进来的!只要稍微比别人多用点儿功,就一点儿,自然就能考上。”

“有肥皂吗?”

“稍微受点累也没什么,比起这个,关键的是能不能考上四高。”洪作说。

“没有。”

“你怎么这么烦人?别管我!我要是稀里糊涂地点了别的,恐怕你又要让我也请你吃!”说完,他问洪作,“刚才听你要进柔道队?进去可就遭罪了。”

“有手巾吗?”

“那你就再点个别的。”

“有。”

“我中午在这儿吃过炸肉排了,现在不想吃。”

“我想也是,总不会连手巾都不带。是挂在你腰上的那条吗?”

“什么?你不吃炸肉排?别省钱!跟我们吃一样的吧。”

“是的。”

“好吧,真是没办法。来三份咖喱饭,两份炸肉排。”山川对负责点菜的女孩子说。

“你书包什么的全都没带,是吧?”

“两样都要!”杉户说,“笔记不是都要借给你了吗?别那么小气!”

“嗯。”

“你们要咖喱饭还是炸肉排?”山川问道。

“空手来的?”

这时一个可爱的女孩子走了过来,要记他们点的餐。她满脸通红,一看便知她是在努力憋笑。

“是的。”

“大家都在看着你呢。看你不是因为你是状元,而是因为你太脏了。就因为这一点,我不愿意和你来往。”

没过多久,大婶拿着肥皂和牙膏牙刷走进了盥洗室,说道:“现在就这个样子,以后可怎么办呢?——那儿要是弄湿了,可得擦干才行。”

正如山川所说,洪作一走进店里,就感觉到有几个顾客的目光注视着杉户。

洪作在楼下的饭厅里独自吃了早餐。他喝了两碗味噌汤,吃了两个鸡蛋和三碗米饭。他看到桌子上有两个鸡蛋,便都吃下了肚,后来才知道其中一个是给杉户的。

“别喊啊!你就算不喊,别人也已经都在往咱们这边看了。”

吃过了早饭,洪作出门散步。他走到昨天登上的W坡,在那里眺望犀川以及整座城市。犀川很美。她像拥抱着白色的河滩一般,弓着身子,呈现为一条长长的蓝色带子。与沼津的狩野川相比,犀川要宽阔得多。水量是否丰富,要站在岸边才能看清,如今只能看到水波在上午太阳的照射下闪耀着白光。到处都有水流淤塞的地方,也到处都有水流湍急的浅滩。

“应该是什么地方搞错了。批卷子的人算错分了。”杉户竟很是羞涩。接着,他大声喊道,“喂,有人吗?点餐!”

金泽的街市在犀川的对岸铺展开来,城中建筑皆是黑瓦。这座城市绿意盎然,几乎有一半都掩映在绿树之下。城市的尽头是丘陵,那里完全被绿色植被覆盖。

“第一名?”洪作惊讶地望向杉户那张脏兮兮的脸。

洪作从W坡返回,沿着巷子一直走、一直走。这感觉果然不同于走在沼津的街道上,总觉得住宅的建筑样式有些差别,街上行人的容貌也不一样。

“杉户是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理科班的,你可以听听他的学习经验。”山川说。

洪作散步了约一个小时,便回到住处,杉户仍未起床。大婶走到楼梯下面,大声喊道:“杉户,你也该起床了吧!”

“理科。因为我父亲是医生。”洪作说。

“我已经起来了。”楼上传来了杉户的声音。

“你想报理科还是文科?”

“你骗人。明明没起床!”

“我叫山川。请多关照。”对方先做了寒暄,这让洪作很是惶恐。

“我穿着衣服呢。”

“这是伊上同学。明年要考四高,考上了就进柔道队。”杉户介绍道。

“你说什么?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吗?”

三人围坐在一张桌子前。

“我没骗你。”与此同时,像是为了证明自己已经起床一般,杉户从楼梯上走了下来。他穿着一件无袖运动衫,头发乱蓬蓬的,脖子上缠着手巾,怎么看都像是个鬼魂。

石川屋是一家宽敞明亮的快餐店,里面摆着十几张桌子,客人既有四高的学生,也有女学生,还有带着孩子的夫妻。大家的桌子上都是盛着冰激凌或红茶之类的杯碗。

“赶快洗脸。”

这个看上去十分认真的学生率先走进了旁边的一家餐厅。杉户跟着他走了进去,洪作也只得跟在后面。

“今天吃什么?是鸡蛋呢,还是海苔?”杉户说,“我是饿醒的。”

“不会的。好,咱们去石川屋吧。”

杉户一边说着,一边走进了盥洗室。

“好,我借给你。可别弄丢了!”

“你要是不注意的话,也会变成他那样的!”大婶说。

“真没办法。表达情意的总是我啊。”对方说道,“好吧,虽然钱不能借你,但如果只是吃顿咖喱饭、炸肉排之类的,我请客。作为交换,你把化学笔记借给我一个暑假,怎么样?”

“可是,杉户是个才子,他是以第一名的成绩入学的。”

杉户最终放弃了向这个学生借钱,对他说道:“你也站在这儿,要是有你认识的人来了,你就帮我借钱。作为朋友,你能表达这么一点情意,就不会遭天谴了。”

“虽说是这样,不过应该是搞错了吧?”大婶完全不相信杉户。

“别说这种寒碜的话。借我点儿钱,够吃两块炸肉排就行。我一辈子忘不了你的大恩!”杉户说。

下午一点,洪作和杉户一起出了门。训练三点开始,所以时间很充裕。因为兼六园[3]就在四高旁边,所以洪作想进去看看,然而杉户表示反对。

“我真的没带。”

“兼六园不过是个公园而已。看了也没什么有意思的,浪费时间。”

“今天来了个客人。求你了!”杉户说。

“可是,这个公园很有名吧?”洪作说。

“没有。”对方回答。

“不过是有个池子,周围乱七八糟长着好多树。这样的公园为什么有名,真是搞不明白!”

“喂!”杉户叫住了一个学生。“带钱了吗?”

“兼六园是这样的吗?”

“遇事总要有耐心,再稍等一会儿吧。来的会是谁呢……”杉户东张西望,突然说道,“啊,来了!”他立刻向马路对面走去。

“是啊。那种地方没人会去的。”

“不用下馆子,我吃什么都行。”洪作说。

“没人会去?”

“住宿的地方饭不好吃,我想请你下馆子。可是,大家都放假回家了,在街上走的只有穷鬼。”

“这个嘛,也有人去。虽然有人去,但我们这种人是不会去的。——说起来,那里已经成了考试不及格的人会去的地方,他们在那儿垂头丧气地溜达。那种地方似乎很适合于这种失意的时刻。对了,你昨天见了一个叫八代的人吧?三年级的八代。”

“你在等谁呢?”

“八代?”洪作记不起来。他见了太多的人,分不清哪一个是八代。

“呦!”杉户只打了一声招呼,便不再多看一眼,抱怨道:“怎么还不来啊。”

“不是有个脏兮兮的人吗?脸色苍白,头发乱糟糟的。”杉户说道。然而他这番形容似乎说的就是他自己。

“我在这儿张网,很快就会有人落网了。”杉户说着,仍目视前方。虽然不知道谁会落网,但杉户所等待的猎物却迟迟没有出现。这时有三四个像是柔道队队员的人路过这里。

“这样的人太多了……”

“我们在等人吗?”站了一会儿后,洪作问道。

“有个特别脏的。你要是想不起来,一会儿去了训练场我指给你看。”杉户继续说道,“这个八代,每次考试不及格都要到兼六园走一走。像这样心情不好的时候,兼六园似乎是个好去处。他说总觉得在那里能得到安慰。不仅是八代,考试不及格的人似乎都会自然而然地迈步走向兼六园。所以公布成绩的日子里,考试不及格的学生们都会在公园的池子边碰头,彼此问道:‘你也没及格吗?’‘你也没及格吗?’兼六园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一般人是不会去的。”

洪作没办法,只好和杉户并肩站在繁华地段的中心位置。来往行人见到杉户,都像是见到了怪物一般,远远地绕过他们二人。洪作在这里又感到了难为情。

“哦,这样啊。”

杉户自己站着喝完了第二瓶,冲店里喊道:“三瓶汽水!”然后便走开了。他走到洪作刚才下车的那个香林坊的十字路口处,说道,“在这儿等一会儿吧。”

洪作听了杉户的说明,放弃了去兼六园的想法。既然兼六园是这样的地方,那就没必要特意去看了。

“我不用了。”洪作回答。

两人走上了昨天渡过的樱桥,站在桥上呆呆地俯视着水流,然后走进了街区。

“再喝一瓶?”杉户问洪作。

“离训练场越来越近了。”杉户说。靠近训练场,对于他这个青鬼来说似乎也并非一件高兴的事。

杉户出了校门,横穿电车轨道,径直来到校门正对面的一家小小的文具店。他从店门口的水桶中拿出两瓶汽水,一瓶递给了洪作,自己打开了另一瓶的盖子,将汽水一饮而尽。

两人来到繁华的香林坊,从昨天山川请客的石川屋前经过,拐弯走向四高所在的方向。在昨天喝汽水的小文具店门口,站着两个同为鬼怪族类的学生。

洪作和杉户并肩走出了校门。然而,跟一个脏兮兮的青年走在一起,洪作多少有些难为情。

“站在那儿的两个人是柔道队的吧?”洪作问道。

“我用水冲过了。”杉户大声回答,接着又对洪作说道,“早点儿回去吃饭吧。你要是想洗澡,在住宿的地方也能洗。”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出了训练场。

“对。他们俩都跟我一样,是一年级的。”杉户回答。今天在街上见到的四高学生比昨天少得多,在经过香林坊的这段路上只碰见了四五个。

“喂!你又不洗澡!”莲实的声音追了过来。

“呦!”杉户冲站在文具店门口的一个鬼怪打招呼。

“我住的地方怪脏的,鸢那儿比我还好些。——不过,还是跟我来吧。”杉户迈步向门口走去。

“呦!”对方也予以回应,于是三个鬼结成一伙,一同走进校门。洪作跟在他们后面。

“麻烦你了。”洪作客套道。

四高的训练场名叫无声堂,一行人来到无声堂旁边的草坪上坐了下来。没人开口说话。大家似乎都在发呆,或随意躺卧,或抱膝而坐,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不是我的强项啊。”杉户说道,但脸上却并没有愁烦的表情。“那咱们走吧。”他催促着洪作。

这时又来了三个鬼。其中一个是权藤,洪作觉得只有他看上去生气勃勃。权藤用犀利的目光扫视着聚在草坪上的人,说道:“还有十五分钟了。该进训练场了。”

“这样啊,那就交给杉户了。别说些没用的,谈谈学习上的事,帮人家出出主意。”

大家都挪了挪身体,但没有一个人答话。权藤看到了洪作。

“这可不行。”莲实坚决地说,“要是带伊上同学去你那里,他就再也不会来金泽了。不行,绝对不行。”

“呦,你也来了?今天别观摩了,你也参加训练。”

这时权藤来了。“你让他住杉户那儿?”权藤问莲实,“住我那儿也行的。”

“好。”

“嗯。”

洪作站起来鞠了一躬。权藤独自走进了训练场。

“可不可以拿,那是你和鸢之间要商量的事。总之,你好好照顾洪作。”

不久,青鬼红鬼们便三五成群地聚了过来。有头上缠绷带的,也有用绷带把手吊在脖子上的。

“拿谁的呢?拿鸢的应该可以吧……”

鸢也来了。鸢走上草坪,说着“让让、让让”,坐了下来。

“要是不借给你,你就去把别人的拿来。”

“时间差不多了。”躺在草坪上的杉户坐了起来。

“人家会借吗?”

“还有五分钟。”鸢仰面倒在草坪上。“学校变得冷清了。宿舍里好像也几乎没人了。蝉开始叫了。啊,放暑假啦!”这话让人一下子有了进入暑假的感觉,似乎不像是从装扮怪异的鸢口中说出来的。

“当然了。你问寄宿的地方要。”

“大家都进来!”权藤从训练场的窗户里探出头来,这样喊道。

“嗯。”杉户犹犹豫豫地应了一声,说道,“被褥需要吧?”

休息室像公共澡堂一样拥挤不堪。二十多个青鬼红鬼全都裸着身子,正在换衣服。

“这是杉户,你就在他寄宿的地方住下吧。我思来想去,这家伙是最认真的,我觉得你跟他商量什么都没问题。”莲实对洪作说完后,又向杉户确认道,“行吧?”

“你穿这件吧。”杉户为洪作拿来了一件柔道服。洪作昨天观摩时就已经发现这里的柔道服的裤型很奇怪,今天自己穿上后仍感觉很是怪异。洪作一直以来练柔道时穿的裤子都很宽松,而这条裤子则不同,长度只到膝盖,而且在膝盖下的位置有抽绳收口。裤子紧贴着大腿,简直像是紧身裤。这裤子究竟有什么优势还不得而知,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种裤子是练寝技专用的。露在外面的小腿在还没适应的洪作眼中很是异样。柔道队队员们之所以看上去都像是鬼怪,也并非只是发型的缘故,想必与外露的小腿也有很大的关系。

这次莲实带来的鬼怪,是一个又高又瘦的青年,如果只看他的脸,会感到他有些脏脏的。他的头发,就像是在头顶直接扣上了一个鸟窝,让人感觉到他没做任何打理。他苍白的脸上长满了胡子,却没有剃,这也给人以不清洁的感觉。

柔道队的年轻人们一走进训练场,便在场地的一侧并排坐下。看上去他们并非有固定的位置,于是洪作也坐到了队尾。

洪作狼狈极了。正说话的时候,莲实领来了一个面色苍白的鬼怪。

权藤一个人坐在柔道训练场与剑道训练场交界的地方。不久,他发出号令:“行礼!”众人都朝对面挂着的“无声堂”匾额低头致礼。前方一个人也没有,因此只能认为队员们是在向匾额行礼。

“总之先考一考。要是真的都不行,就别考四高了,去报那些免试的学校。我刚才就在观察你,看上去可不像是个学习好的。”

这时权藤的声音响了起来:“昨天有个家伙来找我,说有亲戚去世了,要中止训练回家去。亲戚也分很多种。要是叔叔婶婶之类的,还可以考虑考虑。我问了问,他那所谓的亲戚很是可疑。我说从柔道队打个吊唁的电报过去,他又说没到那个地步。最终他没回家,继续参加训练。既然是这样的结果,一开始就不要提出申请。最好不要做徒劳无用的事。对于这个人,我一会儿会安排他一挑十。——开始训练!”

“嗯。”

权藤喊完,鬼怪们一齐站了起来,寻找对手。洪作仍坐在地上。这时,迟到的鸢坐到了洪作前面,默默地低着头。洪作站起身来,想要抓住鸢的衣领。结果鸢挡开了洪作的手,瞪着洪作:“干什么,小子?”

“可你毕竟要考四高吧?”

无论怎么看,鸢的表情都不同寻常。他面露凶相。

“我这些科目都不太行。”

洪作觉得鸢似乎是真的生气了。即便不是这样,他的样子也很反常,他的两只眼睛闪着绿光。虽然不知道是否真的闪着绿光,但至少在洪作眼里是这样。

“什么叫不行?”

然而,对于洪作来说,既然训练已经开始,不管对方是否愤怒,自己都必须抓住对方柔道服的衣领。洪作再一次伸出了手。鸢的手猛地把洪作的手挡开了。洪作很疼。鸢不是挡,而是打。

“不行。”

一股火从洪作心底窜了上来。洪作猛地向对方扑去。

“英语、代数和几何。”

洪作听见鸢山叫喊着“混蛋”、“开什么玩笑”。洪作始终紧紧抱着鸢,感到两具躯体在铺垫上翻滚,他时而在上,时而在下。与莲实相比,鸢体格更壮,力气也更大,但技术却不怎么精湛。莲实与自己对阵时,眨眼间便反拧了自己的关节,但鸢却没有这些有效的攻击。洪作只感到自己在和一个非常狂躁粗暴的对手搏斗。

“考什么?”

两人互相放开了对方,都站了起来。鸢依然一脸凶狠,眼睛冒着绿光。

“不用了,去我那儿住。我考考你,看你是个什么水平。”

洪作伸出手来,想要再次抓住对方的衣领。没想到鸢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嚎叫,一头撞了过来。

“住宿的事我已经拜托莲实了。”

洪作发出一声呻吟,向后倒去。对方的头似乎直接撞到了自己的胃上,洪作一时起不来了。哪有这样的柔道?洪作想。这是斗殴。

“那你住我那儿吧。”权藤说。若是住到权藤的宿舍里,恐怕大事不妙,洪作想。

直到洪作重新站起来,鸢一直都站在一旁。

“还没定。”

“输了吧?”鸢说。

“你住哪儿?”

我怎么会输?洪作心想。好,既然如此,那就撇开柔道,来打架吧。在沼津与远山搏斗时的激昂情绪,此刻彻底在洪作的心中复苏。

“来。”洪作回答。

洪作单手按着胃部站了起来,刹那间,他的另一只手抓住了对方的上衣,下一秒,洪作几乎是无意识地使出了背负投的招式。

这时,权藤来了,问道:“你明天会来训练场吧?”他眼睛盯着洪作,放着精光。他身上还穿着柔道服。

鸢的身躯在矮小的洪作的后背上滑行出去。耳边传来一声巨响。

还有人说:“真了不起啊,要到这种地方来!是谁把这个单纯的小子骗来的?——是莲实吗?莲实的话最好不要信呐。”说完,又突然严肃地问,“你报文科还是理科?”顿了顿,又说,“嗐,不管要进文科班还是理科班,都得学习。一旦考进来,想学习也不能了。备考期间就好好学吧!”

洪作回过神来,只见鸢的身躯躺在剑道训练场的地板上。鸢立刻起身。之后便是实打实的斗殴了。两具躯体纠缠在一起,倒在了地板上,翻来滚去。

有人只冷淡地说一声“哦”。也又人说道:“你明年要考这里?——我劝你一句,还是考别的高校吧。进了四高,每天都穿着抹布似的衣服训练,有什么好?——你再考虑考虑吧。”

“喂!你们干什么呢!”

“请多关照。”洪作对所有人说的都是同样的话。

等二人回过神来,只见权藤低头俯视着他们,目光锐利。

训练结束后,莲实向几个队员介绍了洪作。队员们在训练场旁边的更衣室里脱了柔道服,都裸着身子,因此莲实介绍的人在他眼中都是同样的鬼怪。

听到了权藤的呵斥,两人从剑道训练场的地板上站起身来。

权藤瘦骨嶙峋,很是惹眼,但他却十分有气势,威风凛凛。

“我说停止训练,你们没听见吗?”权藤说道。怎么可能听见呢,洪作心想。朝柔道训练场上一望,果然已经没人对练了。鬼怪们都像训练开始前一样,并排坐在训练场的一侧。

“今天见习的人太多了!从明天开始,大家都要上阵!汽水不许多喝!玉米也顶多吃三根。马上就要放暑假了,其他人都会离开金泽回家去。但你们不许想家!权当自己没有家乡,没有家!大街上的四高生没那么多了,你们会很显眼,所以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不许一边走一边啃玉米!”

洪作和鸢回到了柔道训练场,在铺垫上坐下,相互低头致意。

这时,刚才那个干瘦的男人大吼一声:“停止训练!”听到口令,大家都停止了自由练习,训练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地狱的鬼怪们都在训练场的一侧并排坐下。大鬼、小鬼、胖鬼、瘦鬼、青鬼、红鬼,甚是壮观。

“鸢留下!”不知谁这样说道。洪作回到鬼怪的队伍中坐了下来,鸢则仍坐在训练场的中央。这时,一个高个子的青鬼走了过去。

洪作这才注意到,莲实的右耳肿得厉害。之前在沼津曾见过莲实变形的耳朵,但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他的右耳肿得很大,以至于让人惊觉人类的耳朵竟能肿胀到这种程度。莲实的这只耳朵上应该是缠着绷带的,但在训练的时候取了下来。他手里正拿着绷带。

“我来和鸢一决胜负。”那人说道。看这态度,洪作猜想他应该是三年级的队员。

“骗人,你家不是开诊所的吗?不行的,住你那儿绝对不行。”接着,莲实说,“我一会儿选个合适的住处。”

两人行过礼后,都站直了身子。

“哎呀不要紧,就住我那儿吧。——我家是开旅馆的,习惯了接待客人。”

“嘘!”一声怪异的哨声响起。原来是鸢把两根手指含进嘴里吹了一声。接着,又是一声怪叫:“来啊!”鸢大吼道。洪作注视着鸢的脸。和刚才一样,他的眼睛闪着绿光。把手指放进嘴中发出怪声,恐怕是鸢在激励自己——抱着决一死战的决心,向强劲的对手发出挑战。

“不行不行,你那儿可不行。”

高个子的青鬼突然躺到了地上。

“住我那儿也行。”鸢说。

“看,手没到位,腋下没夹紧。”

“到处都可以住。毕竟你只住这么几天。”莲实说。

与此同时,鸢的躯体在青鬼的身上滚了一圈,躺到了旁边的铺垫上。他的翻滚十分缓慢。下一秒,鸢便被对方的一招崩上四方固[4]给压制住了。

“我有地方住吗?”洪作问道。

“形成压制。”权藤宣布道。鸢想要起身,两腿奋力乱蹬,然而高个子青鬼纹丝不动。这是一招完美的压制技。突然,青鬼叫了一声:“好痛!”俯视着两人的权藤警告道:“不许咬人!不许咬人!”

“你明天就要走了啊。”洪作确认道。他突然感到强烈的不安。自己只依仗着莲实这个人才到这里来的,莲实要是不在,今晚的住宿首先就成了问题。

“好痛!混蛋!”青鬼再一次怒吼道。这次权藤仍然警告道:“我说了不许咬人,不许咬人!”很快,他宣布:“好,拿下一本!”压制技已经制胜。

“虽然只有一个星期,但应该也足够你去了解四高柔道队的生活了。我从明天开始要去能登的中学当教练,你好不容易来了,我却不能陪你。不过,你不要拘束,最好多待几天。”莲实说。

鸢站了起来。他用袖子擦着脸。本以为他在擦汗,然而似乎并非如此。鸢莫非是哭了?洪作心想。鸢用两手抹了一把脸,对青鬼进行反击。他眼中的绿光更亮了。

“我打算待一个星期。”

洪作想知道正在和鸢进行练习赛的人是何许人也,于是问坐在旁边的杉户:“和鸢对阵的是谁?”

“能待几天?”

“他叫富野,凭借寝技,在全国高专运动会上很有名气。他是三年级的,所以已经不用参加训练了,但他还是来。——真是比不上他啊。”杉户说。所谓比不上,意思似乎并不是柔道技术难以匹敌,而是说这种已经不必参加训练却还加入到暑期集训之中的态度,是杉户这些低年级的学生所没有的。

“呦,你来啦。累了吧?”莲实说道。洪作松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从金泽站下车直到现在,终于见到了一个靠谱的青年。

鸢像刚才一样,再一次仰面倒地,被牢牢地压制住了。看上去他似乎完全放弃了抵抗。

身穿柔道服的莲实不知从什么地方走了过来。

鸢接连输了三四个回合。富野说道:“你应该再好好练一练。像你这样的,我不用费劲就能搞定好几个。”鸢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一脸懊丧。然而他仍没有被放过。

说完,那人便走开了。鸢永太郎很是狼狈。那个干瘦的男人名叫权藤,是柔道队的领队。

“如果只靠斗志就能打败对手,那柔道就简单了。有斗志是好事,但咬人可不行。如果是和狗对阵,那么上嘴咬也行,但既然对手是人,那么你也该尽量练习人类的柔道。”接着,权藤点名道:“下一个,杉户!”

“什么嘛,你这不是能动吗?偷懒!”

杉户被选中了。杉户不仅在寄宿处的大婶眼中呆呆傻傻,练起柔道来也是行动迟钝。鞠躬行礼后,他便一直傻站着。

鸢把一条腿伸了出来。

富野伸手向前,杉户便把他的手挡开,向后退却。每当富野向前进攻,杉户便向后退去,所以不管时间过去多久,两人都构不成自由练习。

“给我看看。”

富野两次踏到了剑道训练场的地板上,每次作为裁判的权藤都会进行提醒:“回到场地中间去!”终于,富野的手抓住了杉户的袖口,下一秒他便倒在了铺垫上,两脚向杉户的肩膀伸了过去。

“我膝关节疼。”

杉户想要避开富野的脚,于是身体向着一侧转动,然而却没有成功。富野的腿转眼间便缠住了杉户的上半身。杉户想要挣脱,却被一招三角绞[5]控制住了,右臂被反扭。

“他是备考生,以后想来柔道队。他刚到金泽,我去车站把他接来的。”鸢从旁说明道。没想到对方不再关心洪作的事,而把目光移向鸢,问:“你是怎么回事?你见习?”

然而,杉户手被反扭,却不发出认输的信号,仍然面无表情。

一个小个子男人突然问洪作。他看上去骨瘦如柴,显得柔道服很是肥大。但他的目光十分犀利,看上去是个很倔强的人。

杉户迟迟不认输,权藤便向他确认道:“认输了吧?”杉户沉默着摇了摇头。

“喂!你是谁?”

“我可要把你的胳膊拧断了!”富野说道。然而杉户仍是一声不吭。

大家都像鸢一样,半长的头发乱蓬蓬的。他们的面孔看上去都不像是正常人的模样。这里活像是地狱里的鬼怪分为了两派,正在混战。

“好!”富野似乎更加用力地反拧着杉户的手,然而杉户却满不在乎地用另一只手擦拭脸上的汗水。

果然全是寝技,洪作心想。没有一组人是站着的。偶尔也会有人站起来,双方伺机抓住对方的衣襟,但一方刚一接触到对方的衣襟,两人瞬间便倒在了铺垫上。

“真是个怪胎!你不疼吗?”权藤俯视着杉户的脸,这样说道。

洪作和鸢并肩坐在训练场的一角。还有五六个人也坐在那里。他们都是暂停训练的人,一边休息,一边观摩。

“没感觉。”杉户说。

这个建筑内分为柔道和剑道两个训练场,中间却什么隔断也没有。场馆内一半铺着铺垫,一半铺着地板。两边都练得热火朝天。剑道训练场上只有两个穿戴着护具的人手持竹刀,正在对阵。而柔道训练场上则有十来组人在自由练习,大家都正在铺垫上翻来滚去。

“没感觉?那好。”富野似乎更加用力了,然而他发现这么做毫无效果,便说,“你这胳膊出毛病了。”

“可以的。进去观摩观摩。我今天也只看不练。”鸢说。

“之前断过一次,从那之后就没感觉了。”

洪作感到有些胆怯,问道:“我可以进吗?”

“有这回事?来,让我看看。”富野解开了招式,站了起来,查看杉户的右臂,“你弯一下胳膊给我看看。”

来到训练场前,鸢说道:“进来吧。”

“只能弯到这个程度。”杉户伸出了右臂。

两人走进了校门。现在应该已经进入了暑假,然而仍有很多学生进进出出。洪作跟在鸢永太郎的后面,从校舍右侧绕了一个大圈。

“原来如此,你胳膊变形了。这样的话,反扭在你这儿就不起作用了。”富野颇为佩服,“另一只胳膊怎么样?”

下车后没走多远,洪作就看到道路左侧有一个红砖建筑。这就是四高的校舍。

“这只也是一样。”

在洪作眼中,这三等品倒最像是四高的学生。

“另一只也断了?”

接着,鸢永太郎又毫无顾忌地说道:“看,对面走来了一个抱着书的家伙。这是三等货。花五分钱买,人家还找零呢!”

“嗯。”

“只有我们柔道队队员才是真正的四高生。这个时候在街上闲逛的人,没一个有出息的。你看,就这体格,风一吹就会飘起来似的。头脑跟我们相比也差得远。四高生也分一等货和二等货。我们是一等货,在这儿溜达的都是二等货。”

这时权藤提示道:“什么叫嗯?回答是!”

“大家都是四高的学生啊。”洪作感到有些畏缩。

“是。”杉户乖乖地改正道。

“有钱的时候看上去是个像样的城市,没钱的时候就显得寒碜了。你最好不要现在就夸。”鸢说道。在一个叫做香林坊的车站,两人下了车。据说这里是金泽最为繁华的地带。戴着学生帽的学生们的身影随处可见。

“好,重新开始。”

“金泽真好啊。”

听到权藤的这句话,杉户不得不再一次迎战富野。

洪作把车票钱交给了售票员。不愧是享有百万石俸禄的加贺藩的城下町[2],透过车窗看到的街景远比沼津气派。道路两旁的店面看上去都像是百年老铺。大街上人来人往,然而却没有嘈杂喧闹之感。

这一次,杉户眨眼间便倒在地上,和富野纠缠着翻来滚去,不久便被富野的一招送襟绞控制住了。

“那你拿出来准备着。”

洪作听到杉户的喉咙里发出“嘶嘶”的怪声。洪作觉得他马上就要被勒昏了,然而他却并没有昏过去,也没有认输。

“有。”

“你的脖子也跟别人不一样啊。”权藤说道。富野使劲勒着杉户,然而似乎终于坚持不下去了,放了手。

“你身上有零钱吗?”

“你不难受吗?”

两人走向面馆斜对面的电车站,在那里坐电车。

“难受。”

“那就坐电车吧。尽量为明天的练习节省能量。”

“我的这招不管用吗?”

“都行。”

“管用。”

鸢先一步走出了面馆。洪作结完账后走出店门,鸢说道:“要不还是坐电车吧?”

“你这不是没昏过去吗?”

“谢谢了。”

“我差点儿就要昏过去了。”杉户说。他站了起来,晕晕乎乎地朝着莫名其妙的方向走去了。

“我来结。”洪作说。

富野和杉户的练习赛一结束,权藤便喊道:“南一挑十!”听到这句话,洪作虽然不明白一挑十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却猜到这位被命令以一挑十的名叫南的队员,一定就是那个以亲戚故亡为理由想要退出暑期集训的人。

“咱们走吧。结账!”鸢冲厨房的方向喊道。

“哦。”洪作听到一声傲慢的回应,只见一个身材异常高大的红鬼向训练场中央走去。他的体格实在可观。洪作还从未见过如此魁梧的青年,简直像那叫什么哼哈二将还是金刚力士的护法神。他的身板不仅宽,看上去还相当厚。

第二碗红豆年糕粥也转眼间便见了底,鸢永太郎又转战乌冬面。乌冬面也吃光后,他说道:“托你的福,这下我舒坦了。”

“这个人是几年级的?”洪作小声向坐在旁边的杉户问道。

“你只吃一碗,我却吃两碗,这样不好吧。”说了这话,鸢却还是大声冲厨房喊道,“再来碗红豆年糕粥!”

“和我一样是一年级的。这人在立技方面是天才。中学的时候没正儿八经地练过柔道,就拿下了二段。”杉户说。听说南是一年级的,洪作很是惊讶。那不是一张一年级学生的脸。就在这时,权藤点名道:“伊上同学!”

“那你要不再吃一碗?我一碗就够了。”洪作说。

听见权藤叫自己,洪作大吃一惊。既然被点了名,便只得上场。

“其实红豆年糕粥就该吃两碗。”鸢说。

洪作来到南的面前,低头致礼后立刻站直了身子。两人互相抓住了对方柔道服的衣领。洪作感觉自己仿佛是站在一堵墙前,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鸢永太郎转眼间就把这一大碗吃光了。

这时,对方的身躯似乎动了动,洪作感到自己突然飞到了空中。这无疑是一招漂亮的内股[6]。洪作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何时中了对方的招。他轻飘飘地被提起来,又轻飘飘地被摔出去。虽然在空中翻滚了一圈,但这翻滚似乎是理所当然的,感觉十分自然。

这时红豆年糕粥被端上了桌。洪作还是第一次见到用大碗盛的红豆年糕粥。粥里有两大块年糕。

“拿下一本。”权藤说道。因为是三局两胜,因此洪作不得不再一次与南对阵。南立刻右腿一挑,又来了一招内股。这次洪作有所防备,总算是扛了过去,没让南的进攻奏效。然而南突然又来了一招左内股。洪作再次感到自己的身体飞了起来。

“那太好了。你说你有段位试试。明天的这个时候,你就被摔得像个死人一样,直挺挺地躺着了。”

“拿下一本。”权藤的声音在洪作听来简直是美妙的。懊恼、遗憾之类的情绪,洪作一概没有。对手太强,自己与之没有可比性。虽然对方拿下两局,但却只用了一两分钟的时间。

“没有。”

洪作准备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这时权藤说道:“你输了,因为对方比你强,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你被打败是理所当然的。弱者和强者对阵,弱者肯定会失败。”顿了顿,他继续说道,“你明年如果也进了四高,就要练以弱胜强的柔道。——南因为比你强,所以打败了你,如果南遇上了更强的对手,他就会被打败,这是显而易见的,然而这样的柔道我们不练。虽然南把你摔出去了,但这是理所当然的,一点儿也不光荣。他本人也许觉得光荣,然而这一套在无声堂行不通。”

“几段?别说这种小家子气的话,柔道的水平不是段位决定的。你拿到段位了吗?”

权藤锐利的目光紧盯着南。然而南却像完全没听到权藤的话一样,面无表情地把指关节掰得“咔咔”直响。

“你几段了?”

很快,轮到下一个队员与南对阵。这个青年也有一个好体格,然而到了南的面前,还是相形见绌。他想运用寝技,然而却直接被南健壮的身体压制住了。第二回合,他刚站起来,还没回过神来,便同样被南用一招内股给摔倒了。

“你有赘肉。明天就去训练场,练上一周左右,你就精瘦精瘦的了。”

第三个人两局都被南以压制技打败,第四个人接连被南提起来摔了出去。第五个人是二年级的学生,体格与莲实相近,到了南的面前,显得十分寒碜。这人把南拖倒在地,之后拼尽全力不让南起身。然后他不停地攻击已经相当疲惫的南,进攻,进攻,再进攻,最终打成了平局。洪作瞪大眼睛,目不转睛地观看了这场比赛。

鸢突然伸出手来,攥住了洪作的胳膊。力道惊人。

之后的三个人都是二年级的学生,他们似乎都是专门练寝技的选手,两个人用反扭关节的招式攻击南,还有一个人以送襟绞进攻。南已是筋疲力尽。他只守不攻,仍没有让对方取胜。

“我想也是。这我就放心了。要是来了个没见过电车的家伙,可够麻烦的。”顿了顿,鸢又说道,“想进柔道队,你这体格可够小的。”

第九个与南对阵的是鸢。南那金刚力士般的身躯已经疲软,鸢紧紧搂住他,以压制技拿下一本。鸢毫不手软。他竭尽全力攻击虚弱的金刚力士,又以十字逆[7]制胜。直到第九人,南才第一次连输两局。最后一个人该选谁呢?权藤物色着南的第十个对手。最终他说道:

“不稀奇啊。”

“好吧,我来跟你对练。来个人当裁判!”

“电车很稀奇吗?”

权藤和南摆好了架势。这情形像是病弱的狮子与老鼠的对决。权藤和鸢一样,绝不手下留情。老鼠围着狮子迂回周旋,两局分别以绞技和关节技战胜了疲惫不堪的南。

“可是,我看这儿有电车。”

这场单方面的比赛结束后,权藤回到了座位上,说道:“南缺乏训练。不过才十个人,就累得筋疲力尽了,可谓前途堪忧。只依赖于立技,讨厌练寝技,就会导致这样的结果。以南的体格,如果专心练寝技,今天的这十个人,恐怕每个人只需要两三分钟就搞定了。十个人里,二年级的队员有四个,但却没有一个人把南打败。真是惊掉了我的下巴。真想问问你们每天都在干些什么?不管你们进攻得多么猛,只要没拿下一本,就没有任何意义。第九个上阵的鸢终于勉强压制住了南。鸢也许觉得自己赢了,但那可不叫赢。那招压制技有什么技术含量?”

“别说客套话。”

权藤把南以及与南对练的人统统教训过之后,吼道:“继续训练!”柔道训练场转眼间又被扭打在一起的青鬼红鬼们给占满了。

“这城市真大啊。”

洪作与杉户结为一组。杉户一直呆呆地站着。洪作想以立技攻击,杉户却立刻躺倒,紧贴在铺垫上。他舞动着两条长腿,缠住了洪作的上半身。洪作之前并不知道被对手的双腿袭击能够这样痛。那简直不是人类的腿,而像是钢铁制品。

“十到三十分钟吧。”

一进入到寝技,洪作便毫无招架之力了。他时而被铁腿扼住咽喉,时而被扼住后再经受关节反扭。

“从这儿走到学校,要多久呢?”

洪作想要尽力以立技拿下一局,但每次尝试时,对方总是立刻坐倒在地,因此难以如愿。

“到处都能住啊。你住谁那儿都行。这有什么可担心的?”

洪作与杉户在地上翻滚扭打之际,三年级的富野走了过来,对洪作说道:“你腰部力量很强啊。好好发挥这个优势,充分练习寝技,你会变成高手。刚才让你第一个和南对练,就是想让你放弃立技。我们也想让南放弃立技,可是他太厉害了。”富野笑了笑,继续说,“你怕是输给杉户了吧?”

“是的。”

“是。”洪作回答。

“你是说住的地方吗?”

“杉户中学的时候可没练过柔道呢。”

“今晚要给你们添麻烦了,我有地方去吧?”洪作一心想要把最重要的问题先解决了。

富野以教诲的语气说道。洪作觉得富野看上去是个很好的人。

“你最好和我点一样的。先吃红豆年糕粥,再吃豆皮乌冬面。这吃法天下第一。”鸢说道。洪作听从了鸢的劝说,点了同样的食物。

从训练场解放是在五点钟。这天大家在宿舍的浴室里洗了热水澡,又洗了柔道服。因为大家都洗了衣服,所以洪作也照做了。

“我要点儿什么呢……”洪作说。

从浴室出来后,洪作和杉户、鸢一起走出了校门。然后他们像昨天一样,在校门前文具店的门口每人喝了一瓶汽水。

“我要红豆年糕粥,再来一份豆皮乌冬面。”鸢说道。老板娘的目光望向洪作。

“三瓶汽水!”杉户冲店里喊道,“店里好像没人啊。——也好。偶尔也白喝一次吧。”

五十岁左右的老板娘走了出来。

“那咱们顺便每人再喝一瓶吧?”鸢说完,再次把手伸向了汽水。

鸢永太郎穿过了站前广场,沿着电车轨道稍走了一段路,便来到了一家乌冬面馆。店里是夯土地面,摆着四五张桌子,十分昏暗。单是这昏暗,便让洪作感到这里与沼津一带的面馆有所不同。

“没有比白喝更便宜的事了。”杉户说着,也伸出手来。

“还是先吃比较合理。这个广场对面,不远的地方,就有一家卖乌冬面的。”鸢说道。

“不用客气。”鸢说道。于是洪作也喝了第二瓶。

“都行。”

“六瓶汽水,记在我账上,记在我鸢永太郎的账上。我是鸢,知道了吧?”鸢冲里面喊完,又说道,“请客的心情真不错啊。”

“先吃乌冬面?”

三人离开店门口没走多远,文具店的姑娘追了过来。

鸢永太郎迈步向前走去。洪作跟在他后面。

“杉户三瓶,鸢六瓶,对吧?”姑娘问道。

“那走吧。”

“什么?你听见了?”鸢说,“你去数数空汽水瓶,我们只喝了六瓶,杉户请客。”

“好。”

“可是,你刚才说了记到鸢的账上呀。”

“那咱们就走着去。作为犒劳,吃顿乌冬面吧?”

“我那是逞一时之快。汽水记到杉户账上。”

“这个……我都行。”

“可以吗,杉户?”姑娘向杉户确认道,“那我把九瓶汽水都记到你账上了哦。”

然而对方却像没听见似的,问道:“是坐电车,还是走路?”

“没喝九瓶啊我们。——是六瓶。”杉户一脸严肃地抗议道。

“这是肯定的。我叫伊上洪作。”洪作说。

“不行,不行!”

“纸鸢的鸢。我叫鸢永太郎。这确实是我爸我妈给起的名字,不是我自己胡诌的。”

“这可怎么办。我们明明只喝了六瓶啊。”杉户说道。

“鸢?”

“所以我说先数一数空瓶子。”鸢说。

“我就说嘛,至少钱得带着,不然可就麻烦了。”他继续说道:“莲实有事来不了,我替他来接你。我叫鸢。”

“空瓶子那儿有一大堆呢。刚才有人喝了汽水没吱声就走了。不是你们吗?”

“钱带了。”

“开、开什么玩笑。”形势对两人愈加不利,所以洪作开了口,“真的是六瓶。我们每人喝了两瓶。”

“嚯,来了个不得了的人物。——钱呢?”

姑娘望着洪作,说道:“那我就信你的话吧。——在杉户账上记上六瓶,对吧?已经快五十瓶了哦。”

“是的。”

“我知道,知道。”

“空着手?”

杉户向前走去。

“没带。”

走到了香林坊,杉户像昨天一样,说道:“有没有人来呢?”他停住了脚步,东张西望。

“行李呢?”

“我去石川屋看看。”鸢说完,便离开了两人。但他很快就回来了,说道:“没人。没一个认识的。”

“什么嘛,原来是你!看你那副心神不定、走来走去的样子,我还以为不是呢。”对方说了颇为失礼的话。心神不定、走来走去的明明是他。

三人向前走去。

“是的。”

“这个城市也完全变成一个穷地方了。人民在挨饿。人民的炉灶里不冒炊烟。——杉户,你去烤鳗鱼店看看。”

对方回过头来,问道:“是你吗?从沼津来的?”

“嗯。”杉户在这种时候很是顺从。他听从了鸢的话,走进了前面不远处的烤鳗鱼店,很快便走了出来,只说道:“味道真香啊。”看来店里没有熟人。

没过多久,这个衣着怪异的男人又回来了,再一次毫无顾忌地打量着洪作,然后又准备离开。这时,洪作才注意到这个男人粗棉布制服的扣子上,有着金色四角星的图案,与四高学生帽上的徽章相同。于是他向对方搭话:“莫非……”

“大家好像都在看着我们呢。”洪作说。来往行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一伙人的身上,这让洪作感到眩晕。

洪作没有办法,只好出了检票口,在车站外等候。这时,一个身穿粗棉布制服、不知底细的男人走了过来,无所顾忌地打量着洪作,然后又往对面去了。他的头发似乎很久没有打理过,他个子不高但身体强壮,无疑是个年轻人,但年龄难以判断。他的目光冷静沉稳,直勾勾的,有些骇人。不过,看他腰间挂着手巾、脚上趿着木屐,也许是个学生。

“和杉户走在一起,免不了这种命运。他这么脏,任谁都会盯着看的。”鸢说道。在邋遢这一点上,鸢和杉户其实不分伯仲。

洪作站在站台上。他之前接到莲实的来信,信上说他会到站台上迎接洪作,所以洪作在这里等着,但莲实却始终没有出现。

“你知道杉户像什么吗?”

洪作下车,来到了站台。

“像什么?”

在火车停靠的车站上,洪作买了包在竹子皮里的豆沙年糕。吃完的时候,火车开进了一个大站——金泽。

“像清扫烟囱的圆头刷子。不是有种长长的圆头刷子,专门用来清理烟囱的吗?喏,你仔细瞧瞧,怎么看都是!”

在洗手间照了照镜子,洪作发现自己的脸变得黑黝黝的了。洗手间的水龙头水流很细。洪作用这少量的水洗了洗脸,用腰间的手巾擦了,这才觉得旅途中需要肥皂。

听鸢一说,洪作觉得确实有点儿像。把杉户倒过来,把他的头塞进烟囱里,似乎真能当圆头刷子用。

火车从福井站开出两个多小时后,洪作意识到距离金泽不远了。这种时候,没有手表很不方便。应该向藤尾借的,洪作想。

然而,不管别人怎么说,杉户都是一副毫无反应的样子,仍是面无表情。

车厢在敦贺附近时开始变得拥挤,空座位越来越少。洪作对面的座席上坐着一位中年妇女和一位老太太。她们兴致勃勃地聊个不停,但谈话的内容洪作却听不太懂。她们似乎在谈论亲戚家的女孩解除婚约的事,两个人时不时相视一笑。洪作听着她们的谈话,却不明白她们为什么笑,因此不能算是听懂了。

三人来到了犀川大桥下,走在岸边的路上。

洪作一边抽着烟,一边望着车窗外的一幕幕风景。到处都是稻田,不然就是夏草茂盛的原野。说不清到底有什么差异,总之与东海道沿线的风景有所不同。农家的建筑模式也不一样,农户的分布十分稀疏。在原野上,有时会出现隆起的浑圆小丘。小丘上并排立着几块墓碑,在夏日残阳的照射下闪着白光。

“既然如此,咱们只能各自回到寄宿的地方,吃那没营养的饭了。”鸢说道。

也许是因为睡眠充足、头脑清醒,早晨到达米原站时的那种浸润全身的旅情,已经彻底不知去向了。

“你的眼睛闪着绿光啊。”

洪作看不见日本海。有时能远远地看到一条带子似的区域,似乎是日本海,然而来不及确认,它就消失了。

“是吗?”

列车到达敦贺时,洪作睁开眼睛,通过窗户买了便当,马上又睡了。他睡得很香,连自己都觉得惊奇。再一次睁开眼睛时是在福井站,洪作在那儿买了茶,吃掉了在敦贺买的便当。吃完便当后,他再次闭上眼睛准备睡觉,然而这一次终于睡不着了。

“今天和富野对练的时候,你真的咬他了吗?”

洪作睡着了。每次睁开眼睛时,火车都停在某一站上,洪作便很快又睡了过去。

“这个嘛,真咬了。这两三天我不痛快,牙痒得很。”

洪作反复地自问自答,不觉间琵琶湖已经远去了。洪作决定睡觉。昨晚基本一夜未眠,此时睡魔凶猛地向洪作袭来,势不可挡。

“大家都被鸢咬过。”杉户说。

洪作骂着自己。他很少产生这种自虐的情绪,现在之所以这样,也是因为人在旅途的缘故。

“我不是谁都咬的。我只咬三年级的队员。我觉得咬了他们也没什么。因为他们净说大话,可当年却没能拿冠军。”鸢说道。

“多么没出息的男人啊。”

这天晚上,洪作和杉户睡在两张并排的床铺上。

在这方面,自己完全不行。既不知道万叶集里的和歌,也不会自己创作和歌。说起来,他学习也不算好。如果要找出自己强于藤尾他们的地方,那便是多少会些柔道、擅用各种运动器材、会做前空翻,仅此而已。

洪作身上所有的关节都在作痛。白天和鸢粗暴地对练柔道,身体如今做出了回应。

此情此景,若是藤尾或金枝,估计立刻便会吟咏出几首万叶集中的和歌。想必木部也是如此。不过木部不会想起万叶集里的和歌,而是会马上展示自己创作的和歌。那家伙能把所见所闻,都写成诗歌。只能说他有着非凡的才能。

“鸢这个人真粗暴啊。”洪作说。

洪作又一次说道。无论是近江海还是志贺海,都是在语文书里选自万叶集或是别处的和歌里学到的,然而要紧的和歌内容却想不起来了。要是能想起来,哪怕只有一首,也能让自己初见琵琶湖时所怀有的感慨更高级些,然而现在只能以自己的感受方式来感受了。

“那家伙,练到今年年底,就会变得很厉害了。我觉得他明年就能参赛了。他还不懂柔道,所以只是一味地拼命,就像你说的那样,他眼冒绿光。那家伙是真的想把对手给打趴下,所以很难对付。”杉户说。

“啊,志贺海[1]!”

“他没参加今年夏天的比赛,是吗?”

洪作低声说道。

“是,他没参加。一年级的队员里只有南和宫关被选为参赛选手。南很厉害的。你今天也和他练过,应该知道。京都大学学报上的高专运动会评论文章里,说南是个大人物。大家都说他要是认真训练,恐怕没人是他的对手。不过,我觉得他的缺点就是太厉害了。莲实他们也担心南会太强了。”

“啊,近江海!”

“莲实厉害吗?”

火车开出米原站没多久,琵琶湖就映入了眼帘。湖面上白茫茫一片,虽然还是清晨,但已经有好几艘小船浮在上面了。

“现在的二年级队员里,有几个比他厉害的。但是,我们都喜欢他的柔道。因为他身体瘦弱,体能也不行,但却单凭训练成就了他的实力。那是真正的柔道。他立技完全不行,但是只要躺下来,基本上就不会输。虽然不一定会赢,但失败是不可能的。他的寝技实在漂亮。今年夏天的运动会上,他第一次作为选手上场,比赛打得很不错。他打败了一个人,和另外两个人打成了平手。”

洪作没带行李,只在腰带上挂了一条手巾。从沼津出发的时候,洪作曾把参考书和单词本装进了从藤尾那儿借来的书包里,但他最后还是决定什么都不带。反正不过是五六天的短期旅行,他觉得这期间学习与否,差别不大。自己将要去到处都是四高学生的城市,却带着参考书,洪作觉得这不是明智之举。换洗的衣服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带。身上的衣服要是脏了,洗洗就行了。

“南成绩怎么样?”

上了火车,洪作坐在了靠窗的位置上。乘客很少,车厢里基本可以说是空空荡荡。

“南是立技高手,把对手一个个地都摔出去了。第一轮比赛里,他摔出去了五六个人。对方的学校里不练寝技,所以他们都站着进攻。攻过来一个,南就摔出去一个。”

在等待火车进站的这段时间里,洪作多愁善感,过得十分充实。

“那要是南和莲实对阵呢?”

在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的背上,一个婴儿正在啼哭。看着这个啼哭的婴儿,洪作再次产生了旅情。这个婴儿也会在日本北方的某个小镇或村子里长大成人吧。这个婴儿将要面临的,是怎样的人生呢?

“目前莲实会赢。但是,南如果稍微练练寝技,就不成问题了。关键是南会不会练寝技。”

真是人生即旅行,旅行即人生,洪作心想。

“要是练就好了,是吧?”

——聚散离合。

“嗯。不过,一旦对立技产生自信,就不会练寝技了。不知不觉间就站着了。不管南多么厉害,我估计,只要他不下定决心舍弃立技,就敌不过莲实。”

旅行即人生。不,也许应该说,人生是一场旅行。然而,这两种说法其实没有区别。现在,聚集在这里的人们彼此都是陌生人。只不过为了乘坐同一辆火车,偶然地聚在这里。上车之后,他们终究会在各自的终点下车。

“那权藤呢?”

论及旅情,在米原站下车的那一瞬间,洪作就感到了一种羁旅者的心绪。火车的换乘站,是一个让人感到寂寥空虚的地方。人们无论男女,都提着大大的行李,将孩子或背着或牵着,准备回到北方那生养自己的乡镇或村庄。很快,火车就会吐着白色的蒸汽进站,来把他们带走。

“他是最弱的。虽然是最弱的,但却也是最懂柔道的。他是没有实力的理论家。他太唠叨,所以大家都不喜欢他,不过,他是个有名的领队。你明天试试把他摔倒。他会骨碌碌地翻个大跟头,最后肚皮先着地。拿下一本可不容易!”杉户笑着说道。

洪作还没有见到日本海,却已经对日本海产生了旅情。

[1]近江海和志贺海均为琵琶湖的古称、别称。

“啊,日本海,北国之海!”

[2]日本江户时代,加贺藩领主的俸禄约为一百万石,高于其他大名。加贺藩领主的居城位于金泽,因此金泽作为城下町而繁荣起来。

之前莲实唱的四高宿舍舍歌的一小节,至今仍在洪作的耳畔回响。所谓北国之海,是指日本海,与在沼津每天都能看见的太平洋相比,无论是海潮的颜色,还是波涛的姿态,恐怕都不一样吧。

[3]兼六园,日本江户时代极具代表性的池泉回游式庭园,日本三大名园之一。原为加贺藩第四代藩主前田纲纪的私人庭园,初建于1676年,后经多次整修、扩建,面积约为11.7公顷。

“惊涛咆哮,浪清水寒,北国之海。”

[4]上四方固的变形,柔道中压制技的一种,属于寝技中的固技。即当对方呈仰卧姿势时,跪在对方头部上方,俯压在对方身上,右手从对方右腋下插入,绕到对方后背抓住其后衣领,同时左手从对方肩下插入,抓住对方的腰带,用抱压的力量将对方控制住。

吃完了便当,洪作便在站台上来回踱步。洪作即将在有生以来第一次置身于北陆的风景之中,但那究竟是怎样的地方,他却完全想象不出来。根据地图,列车到达敦贺以后,应该就能看到日本海了。

[5]柔道绞技的一种,属于寝技中的固技。即用双腿夹紧对方的头颈和一只胳膊,以控制住对方。

洪作在小小的站台候车室里吃起了便当。便当似乎是昨天卖剩的,饭粒有些发硬了。

[6]柔道摔技之一,属于立技中的足技。即双手牵拉对方的上身,转身用腰部将对方顶起,同时单腿撩挑对方大腿内侧,将对方摔倒。

虽然已经是夏天了,但早晨的空气还是冷冰冰的,为睡眠不足的大脑送来清爽。洪作在站台上买了便当和茶,带着它们来到了换乘列车的站台。站台上约有二十个乘客,一看便知是北陆人,和在沼津附近见到的人有所不同,衣着、长相和口音都有浓重的乡村气息。

[7]腕挫十字固的别称,柔道寝技中关节技的一种。即当双方都仰面躺倒在地时,使自己的身体与对方的身体呈十字型,用腿压制住对方的头颈部,同时用双腿夹住对方的一只手臂,并用双手牵拉反压其肘关节。

清晨,洪作在米原站下了车。他要在这里换乘北陆线,距离上车还有大约三十分钟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