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是的。”
“你脸上的表情可一点儿都没有抱歉的意思啊。”
“谁知道呢。”
“对不起。”
“不,是真的。没想到您这么别扭。”
“你不该这么问。你真不懂事。你应该先说:‘您给我父母写信了吗?谢谢您的关心!真是不好意思!’先道谢,感谢的话说完了,再问信上写了什么。不是吗?我也不是因为喝多了或是为了图好玩而给你爸妈写信的。是因为没人关心你,我看不下去,所以才主动肩负起提醒你父母的责任。”
“别扭?不许说这么没礼貌的话。你真是一点儿礼貌都不懂。”宇田顿了顿,继续说道:“虽然有点偏离正题了,但你刚才说我别扭,没错,我确实是有别扭的地方。——我坐下说吧。”
“除此之外,信上还写了什么?”洪作问道。
宇田环顾自己脚下的这片草丛,似乎想找个合适的地方坐下。洪作把粗棉布制服上衣脱了下来,铺在草丛上,对宇田说道:“请坐。”
宇田似乎教训得越来越起劲,他不再信步闲游,而是在草丛中站定。他抄着手,扬着头,仿佛在仰望富士山,然而他的目光好像并没有落在富士山上。
“不用了。”宇田客气道。
“不过话说回来,你爸妈至少给你写了信,可是你却不回信。回不回信还不是问题所在,问题在于,你压根不看信。——这不是我说的,是你母亲在来信中写的。”
“没关系的。这衣服本来就不是我的。之前一直是木部穿着,我最近正想着该把它扔了。”
“是谁都无关紧要。你之所以会这样胸无大志,游手好闲,根源还是在你的家庭。没人监督你。你没爸没妈,也没有弟弟妹妹。虽然你既有爸妈,也有弟弟妹妹,但看上去跟没有一样。你爸妈,说起来真不愧是你的爸妈,跟你颇有相似之处。他们好像完全不考虑儿子的事,只管寄钱而已。他们好像觉得,儿子随意学习就好,随便考个高校就行。儿子中学毕了业,也不让他回家,也不让他在家学习。在这些方面,你爸妈古怪得很。”宇田说道。他刚才还颇为客气地称“你父母”,然而不知不觉间便刻薄起来。
“扔了你穿什么?”
“所谓‘大家’到底指谁啊?是那些老师吗?”
“我还有两三件。藤尾从毕业生那儿要来的。”洪作说。
“一点都不过分。事实不就是这样吗?今天你第一次找我商量事情,结果就是说这些。正如老师们说的,说到底你什么也不考虑。可是,你已经到了毕业的年纪,还什么都不考虑,这怎么行?大家都这么想。”
“那好,在你扔之前,我就先垫着坐一下了。”宇田在洪作的衣服上坐了下来。洪作穿着长裤和无袖运动衫,站在宇田身边。原野上的风吹拂着肌肤,十分惬意。
“噗嗤”一声,洪作笑了出来,说道:“这话过分了吧。”
“你刚才说我别扭,没错,我好像确实是有别扭的地方。我老婆也经常这么说我。我小时候就失去了父母,在亲戚家长大。虽说是寄人篱下,但是我并没有什么悲惨的遭遇,也没有被苛待。现在想来,我似乎一直很受疼爱。然而,你听着,我到底还是埋下了性格扭曲的种子,说起来,人真是很可悲。仅仅因为我不是被父母养大的,我的性格就扭曲了。我总是会想,这种情况下,如果是我爸爸妈妈,是不会这么说的吧?因为他们不是我的父母,所以才这么说的吧?小时候的这种思维,在我心里根深蒂固,直到如今,仍会时不时地冒出来。”
“你在考虑?偶尔考虑考虑,也无非是:既然在沼津也是无所事事,不如换个地方,去金泽无所事事,那样好像更有意思。”
宇田用平静的语调,开始描摹自己。洪作默默地听着。
“不是这样的。我一直在考虑。”
“性格扭曲是不行的。在人类所有的感情中,这是最让人瞧不上的一种。可鄙。没出息。我朋友在事业上取得了成就,上了报纸。我也和人家一起高兴就好。可是,我却高兴不起来。我想,他都能出名,我应该更出名才对。可是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不管怎么说,人家出名是因为付出了相应的努力,而我却没有。我之所以会想这想那,就是因为性格扭曲。我想,我要是也有钱有闲就好了。没错,有了金钱和时间,我就能全身心投入到事业中。可是,我生来就没有这样的条件,这就无可奈何了。没有钱,也没有时间。假设自己拥有原本没有的东西,这种想法本身就很可笑,你说是不是?”
“老师们经过讨论,最后一致认为,说到底,你什么也不考虑。”
“我觉得是。”洪作回应道。他觉得总是沉默也不好,所以附和了一声。
在这一点上,宇田说的没错,洪作心想。
“真是个废物啊。”
“怎么不是?今年毕业的学生里,只有你到现在还是一副中学生的打扮,每天来学校,无所事事。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这样吗?”
“废物?您是说您自己吗?”
“不是的!”洪作打断了宇田。
“是。”顿了顿,宇田又说,“你倒是一点儿都不别扭啊。”
“给你父母写信,似乎是多管闲事,但我觉得应该这么做。这是我个人的想法。从我这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有时候真不明白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前一阵在办公室里和两三个老师谈起你来,大家都说搞不懂你。毕了业也不回家,在沼津游手好闲。说是打算明年考高校,可看上去完全不像是在学习,还和在校期间一样,大摇大摆地到学校的训练场来,和中学生一起玩。学校准许你毕业,你倒好像不乐意似的。”
“嗯。”
洪作依然沉默着。宇田所说仍是实情。
“一点儿都不。你的确一点儿都不别扭。你哪怕稍微别扭一点点,都比现在强。”宇田说道。
“其实,为了你的事,我给你父母写了封信。两三天前我收到了回信。听说你现在不给你父母写信了。收到钱了也不说一声,对吗?”
洪作觉得自己不能再稀里糊涂地随声附和下去。
洪作一声不吭。事实正如宇田所说。
“那么,我应该别扭一点?”
“去做吧。不过,我反对你现在就去金泽。就算真有刺激,也不见得是良性的。听你刚才说的话,我总觉得有些可疑。你是不是打算一边备考,一边去四高的训练场训练?恐怕是四高的学生劝你这么做的,对吧?反正我是这么理解的。”
“不,不是的。”
“嗯。”
“可是,您刚才不是这么说的吗?‘哪怕稍微别扭一点点,都比现在强。’”
“照你想的去做吧。”
“不,那是我别扭的表现。我只是让你看看什么叫别扭。”宇田说,“之前我妻子说,我好像无论如何也不能像你那样。我性格扭曲,总是纠结,想不开。可你却很阳光。阳光得不可思议。这也许是天生的。可是到底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嗯。”
洪作用心听着,默不作声。
“你报考四高,这没问题。考上以后去练训练量决定一切的柔道,也没问题。把学习抛到脑后,白白浪费一生的时光,也没问题。人有选择的权利。”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呢?我觉得值得研究。你倒是说句话啊。”
“嗯。”
“嗯。”
“一定。不是吗?”
“落榜了也满不在乎,还大摇大摆地来学校闲逛,每天和中学生在训练场上摔来摔去,还去宿舍的浴室洗澡。——你最近不是连食堂都开始吃了?”
“也不一定。”
“我只在食堂吃过两次。”
“创造出训练量决定一切的柔道?嚯!”宇田似乎也颇感兴趣,“原来如此。我也觉得这说法很有意思。这么说,进了四高,你打算只练柔道了?”
“只有两次,也已经很了不起了。以正常人的思维干不出这种事。对于明年考高校的事,你也完全不放在心上。一般人的话,会想明年要是又没考上该怎么办,多少有些担心。可你却完全没有这些心思。明明有父母,却完全不想见。你还有弟弟妹妹吧?”
“创造出训练量决定一切的柔道,是四高柔道队的信条。我觉得很有意思。”
“有。”
“他劝你去也无妨。听他的劝,参加考试,如果考上了,岂不是很好吗?但是,没必要现在就去金泽。你刚才说去金泽才更能受到良性刺激,可并非受了这种刺激就能好好学习,就能轻松考取。再说了,你为什么想进四高的柔道队呢?”
“我想,单单是不想见家人这一点,别人就无法企及,令人佩服!”
“他倒是没劝我。”
“嗯。”
“柔道队?嚯!”接着,宇田又说,“我明白了,明白了。前一阵好像有个四高柔道队的选手来咱们这儿。原来如此。是他劝你去?”
“明明已经毕业了,却不想和家人一起生活,这到底应该作何解释?”
“我想进那儿的柔道队。”
“这个嘛,我想并没有什么深层的原因吧。”
“奇怪啊你。”宇田说着,把脸缓缓转向洪作,“你突然想去四高,总得有个理由吧?是为什么呢?”
“你看,你这语气,仿佛在谈论别人的事似的。在这些方面,你真是与众不同。我真是羡慕极了。像我这样的人是做不到的。”
“可是,我觉得金泽更好。”
“嗯。”
“这算什么良性刺激!”宇田脱口而出,“不管怎么说,你突然说想考四高,这太奇怪了。为什么非选四高不可呢,近一点的地方也有高校。静冈高校不行吗?静冈高校不是挺不错吗?你今年报考静冈高校落榜了,应该再考一次,一雪前耻。”
“不过啊,我话虽这么说,可未必全都是在夸你。”
“大街上就有四高的学生,我想我会不得不学习的。”
“我想也是。”
“良性刺激?什么良性刺激?”
“你明白吗?”
“对我也是一种良性刺激。”
“这我还是能明白的。”
“为什么呢?”
“我个人觉得,如果就这么放任你不管,你啊,恐怕永远都上不了高校。只要父母给你寄钱,你就能逍遥自在,游手好闲,每年只徒增岁数。等到当年的同窗都快大学毕业了,你还在沼津无所事事。在学校会碍眼,在沼津镇上也会碍眼。其实现在已经够碍眼了。所以,我才看不下去了,给你父母写了信。”宇田把视线投向原野低洼处民宅的方向,“咦,那不是我妻子吗?”
“嗯。总之都是要备考,我觉得与其在这里备考,不如去金泽。”
洪作也向那个方向望去。那无疑是宇田的太太。洪作站了起来,高高举起裸露在无袖运动衫外的手臂,为宇田太太指示方向。作为回应,宇田太太也高高举起了一只手。
“四高好像是在金泽。你想现在就过去?”
宇田太太渐渐走近了。只见她一手拎着水壶,一手提着一个包袱。
“我想,反正要考四高,不如现在就到金泽去。”
“我带茶来了。这里真舒服啊。”
“嗯。”
太太放眼眺望着无边的原野。过了一会儿,她把水壶放到了草地上,解开包袱,从里面拿出了茶杯和一包点心似的的东西。
“是这样,我打算明年报考四高。”
“什么啊这是?”宇田指着那包点心问道。
“正好。我也正想和你联系呢。你先说吧。”宇田说。
“是红豆面包吧。”洪作脱口而出。
“嗯。”
“没错,答对啦。”太太说道。
“嚯,商量什么?”话音刚落,宇田又接着说道,“你不该说‘想跟你商量’,而该说‘想找您商量’吧。”
“嗬,你在这方面反应倒很快嘛。”宇田对洪作说道。
“嗯,我有事想跟你商量。”洪作回答。
“我猜好吃的一向很准。”洪作说。
“找我有什么事吗?”宇田问道。
“不知道这值不值得夸奖,不过这也算是一种才能吧。不管是什么才能,有总比没有强。”顿了顿,宇田又说道,“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你母亲回信了。她让我劝你去台北,在父母身边学习。她说从小就把你托付给了别人,她不在你身边,所以没能好好教育你,恐怕你说话也不太讲规矩。寺院里的姑娘写信说,你似乎多少有些不良倾向。总之她想让你回到她的身边,让我好好劝你回台北。——你母亲文笔很好。”宇田说道。
两人并肩走上了低缓的坡道。周围很快就不见了民宅,眼前是一片空旷的原野,与富士山的山麓平原相连。其实这里也有几个村落,但被茫茫原野所包围着,隐匿于其中了。不愧是宇田引以为傲的地方,从这里望去,富士山的确无与伦比。
“这可真让人为难啊。”洪作说。
第二周的周日下午,洪作去宇田老师家中拜访。宇田闻声来到玄关,对洪作说:“出去走走吧。”说着便走出了家门。他身穿一件飞白细花纹的和服,腰间缠着布腰带,让人感到书生气十足。
“回父母身边,有什么为难?”
不过,要想这样练柔道,必须先要考入四高。这很难办,然而无论如何,一定要克服入学考试这道难关。如果不做出十二分的努力,恐怕是考不上的。也许正如莲实所说,与其在这里备考,还不如去金泽。洪作反复思考着。
“不行啊。去了台北就没法学习了。”
洪作辗转反侧。他想去练莲实所说的训练量决定一切的柔道。莲实他们只练柔道不学习,这似乎远比不练柔道只学习更适合于洪作。
“怎么会没法学习呢?在父母身边才能好好学。去台北不是坏事,去吧。”
的确,如果能认为这世上没有女人,自然是最好不过了。然而,不管怎样坚称女人不存在,女人实际上都是存在的,因此这原本行不通,但是认为不存在,总比认为存在要好。就当玲子也不存在。不可以认为她存在。她不存在。
“不行啊。”
“就当这个世界上压根没有女人!”
“怎么不行?既然父母这么说了,就必须听他们的。父母让你回家,这不是很好吗?没人跟我说过这种话,我没有这样的经历。我很羡慕你。”
莲实的确说了这样的话。对于洪作而言,这句话也极富魅力。每天,女人都会在自己眼前闪现一两次,而且是伴随着自己无法控制的欲望一同出现。无论怎样努力,女人总挡在自己眼前,挥之不去。
“问题在于,去金泽学习,和去台北在父母身边学习,哪个更好。对我来说,回父母身边是不行的。爸爸会时不时地出现在我眼前,妈妈也是,弟弟也是,妹妹也是。到了固定的时间,大家要围坐在一起吃饭,我受不了,我受不了这种事。洗澡水热好了,就不得不洗。电话响了,就不得不接。做着这些事,还能学习吗?”洪作变得雄辩起来,“我觉得和家人在一起,根本就没法学习。即便我不说话,也会有人来搭话。对方跟我说话,我就不得不回答。而且,要应对的并不是一两个人。爸爸会找我说话,妈妈也会,弟弟也会,妹妹也会。我要一一作答。这太麻烦了。”洪作滔滔不绝。
“就当这个世界上压根没有女人!”
“真令人吃惊。你等等。”宇田打断了他。
莲实心目中的柔道,一定完全不同于自己和远山他们心目中的柔道。烟不能沾,酒也不能沾,甚至——
“先休息一下,喝杯茶吧。”宇田太太说道。洪作把红豆面包掰成两半。宇田拿起茶杯,喝起了茶。过了一会儿,宇田开口了。
一想起这句话,洪作就感到浑身发麻。为什么这么短短的几个字会有这么大的魅力呢?
“真令人吃惊啊,你的这番主张。”宇田从容不迫,开始反驳,“只能说太令人吃惊了。你刚才说的,是对家庭的否定。没法学习不过是个借口,总之你不想去台北。你不想作为家庭的一员来生活。你刚才说洗澡水热好了就不得不洗。令人吃惊!你说到了吃饭的时间就不得不和大家一起围坐在桌前。令人吃惊!你说家里人找你说话你就不得不回答。令人吃惊!你说家里人会在眼前晃来晃去。还是令人吃惊!一个了不起的青年诞生了。不知道这是教育之罪,还是社会之罪,总之,一个可怕的青年诞生了。”宇田顿了顿,拿起红豆面包,“说到底,你对父母和弟弟妹妹毫无感情。原来如此。既然是这样,你自然是毕业了也不想回家。”
“训练量决定一切的柔道。”
“不,我对他们有感情。我想见父母,也想见弟弟妹妹。”
比洪作小一岁,却已经是高校二年级的学生了。看来他中学四年级结束就考上了高校。然而,他身上却丝毫没有优等生们通常会有的傲慢。柔道之外的话题,学校也好,课程也好,金泽这座城市也好,他一概不谈。这一原则被彻底贯彻。
“那你去见他们不就行了吗?”
洪作回到了自己在寺院的房间,总觉得兴奋,久久不能入睡。莲实这个比自己还小一岁的青年,与自己至今为止遇到的所有同龄人都不一样,很不一般。他身上有一种不同于金枝、藤尾、木部他们的独特的气质。
“如果去了,见到他们就马上回来的话,我就去。”
莲实走进了检票口。洪作感到,一个潇洒直爽的人似乎突然从身边消失了。
“你没必要马上回来啊。在父母身边学习就好。反正一旦考上了高校,就又得离开父母了。”
到了火车站,莲实说:“不用送我进去了,还得买站台票,浪费。我在金泽等你们。过几天写信联系。”
“可是,在父母身边我没法学习啊。”
“我刚才提到的大天井他们,不管怎么制止,他们也一味地练柔道,不去学习。无论什么时候去他宿舍,他都在睡觉。我们劝他,他反倒生气了,说:‘要不是走背运,我早就是你们的学长了!’”莲实说道。
“你不去怎么知道能不能学?”
“这不是很理想吗?”远山怂恿道。
“肯定没法学。”
“白天最好还是来训练场练一个小时吧。就稍微摔两下,不会影响学习。剩下的时间就专心学吧。”
“你怎么就能断定呢?再说了,没法学习有什么关系?反正你在这里也没法学,都是一样。”
“从九月份开始就能专心学习了吗?”
“所以我想去金泽……”
“恐怕是不行。根本没有学习的时间。等到了九月份再学习吧。到时候就算你自己不想学,我们也会让你学。我们会轮班到你住的地方监督你,看你到底是不是在学习。偶尔还会带好吃的慰劳你呢。”
“去金泽不行!”这次是宇田下了断言,“去了金泽,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简直是放虎归山。你啊,还是回台北,回你父母那里。”
“那段时间里没法学习了吧。”
“我做不到。”
“没问题的。不过,八月的集训最好要全程参加。这段时间里进步会很显著。如果来了金泽,八月份的集训无论如何也要参加啊。”
“什么叫你做不到?父母好不容易叫你回去。作为儿子,听他们的话是理所当然的。没什么做得到做不到的。”
“我要是去的话,学习时间能保证吗?”洪作试探着说出了对自己而言最重要的问题。
“那我考虑考虑再作答复。我回寺院好好想一想。”
“那可真好啊。你比任何人都有资格进四高柔道队。我们过年和放春假的时候,毕竟还是要回家的。虽然只回去两三天,但总归是要回去。不回去的话父母会唠叨个不停。我有一个朋友,也是柔道队的,他妈妈对集训时间知道得一清二楚,到了集训结束那天,会来金泽接他,把他领回去。”莲实说道。
“不行,不行,要考虑的话就在这里考虑,马上考虑。考虑五分钟,就做决定。”
“嗯。”洪作应道。
“你就听洪作的吧,他也有他自己的想法。”宇田太太说道。
“从不回去?”莲实吃惊地看向洪作。
“你别插嘴。这事与你无关。”宇田说。
“洪作从不回去。他家里人在台北。”远山说。
“那我想想。”洪作说,“这个我拿走了。”洪作拿起两个红豆面包装进裤子口袋,又把茶一饮而尽,起身从宇田夫妇身边走开了。
“回啊。”莲实回答。“虽然回去,但只在家待两三天。最好不要在家里待太久。待得时间长了,会成为常态,爸爸妈妈也会习以为常。如果让他们觉得暑假就是不该回家的,就好办了。”
洪作沿着缓坡,慢慢地走向原野的高处。穿过杂草丛生的地带,来到印着车辙的小路上。走到小路的尽头,眼前的原野一马平川,远远地可以看见几处村落里的丛丛绿树。洪作虽然已经在沼津生活了好几年了,但还是第一次来这里。
“你暑假不回家吗?”远山问道。
现在必须认真考虑了,洪作想。但其实并没有什么好考虑的,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如何让宇田同意自己去金泽。去台北是不可能的。自己去了台北之后,恐怕会被要求报考台北当地的高等学校,成为走读生。如果父亲提出这样的要求,洪作不相信自己会有拒绝的勇气。洪作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自己的父亲。
“等训练结束了,我会去能登的中学当教练。你要是和我一起去的话会很有意思。能登是个好地方,而且鱼特别好吃。白天练柔道,晚饭可以饱餐鲜鱼,然后想睡多久就睡多久。”莲实说道。莲实所说,似乎与备考生的生活毫不沾边。学习时间是不可能有的。
洪作坐在了草地上。这里距离宇田夫妇所在的位置并不远,然而视野却开阔很多,令人感觉仿佛位于高原之上。洪作沐浴着阳光,仰面躺在草地上。风吹过来,却没有一丝寒意。鸟鸣声不绝于耳,鸟儿似乎就在不远处茂密的灌木丛里。
“爬上去?”
洪作吸完两支烟,站起身来。这时,宇田太太的身影映入了洪作的眼帘。洪作迎了过去。
“……”
“原来你在这儿呀?我丈夫还说你恐怕不会回来了。”太太笑着说道。她的话提醒了洪作。
“那怎么上楼呢?”
“我还没考虑好。容我再想想,再做回复。我过几天再去老师家拜访。”
“是的。如果在运动会上拿了冠军,夏天的训练相应地也会很充实。如果没拿冠军,就要为明年做准备,训练量会非常大。到时候连宿舍的楼梯都上不去了。”
“哎呀,你不回那边了吗?”
“运动会结束以后还要训练吗?”洪作问道。
“今天就先告辞了。”
“要来的话最好趁早。七月底京都有高专运动会。那之前一个月的训练强度非常大。你最好和我们一起参加运动会前的突击训练,然后跟我们一起去京都。从京都回来以后,暑期集训就开始了,时间是七月底到八月中旬,这个集训希望你一定参加。”
“那你一会儿要去哪里呢?”
“如果能去的话,我会在八月份前决定的。”洪作在心里计算着写信跟父母商量并收到回信所需的时间。
“天黑之前我打算随便走走。前面好像是我朋友的村子,我还没去过呢,想去看看。”
“总之都是复习,在哪儿都一样。如果是我的话,我就这么办。”远山也许觉得这是别人的事,所以这样不负责任地劝说道。
“那我们在家里等你。你来吃晚饭吧。”
“你就这么办吧。”远山从旁插嘴道。洪作沉默了。
“不了,今天就不打扰了。”
“即使不说实情,恐怕他们也不会同意。你直接来金泽,然后再写信通知父母,怎么样?这样的话,他们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反正你已经在金泽了。”莲实说道。
“没关系的,你不用对我丈夫那么敬而远之。他虽然说话难听,但人不坏,你跟他多聊一聊就知道了。不过,我也觉得待在父母身边是最好的选择。”
“我不会跟他们说实情的。”
“我也这么觉得。”洪作说。
“跟父母商量可就不好办了。那样恐怕就来不了了,除非瞒着父母。”
“你骗人。不许说这样迎合的话。”接着,宇田太太又问,“你一会儿来吗?”
“我考虑考虑吧。”洪作说,“还要跟父母商量一下。”
“今天还是不打扰了。”
“与其在这里备考,还是去金泽更好吧。周围净是高校生,也是一种良性刺激。”莲实一边走一边说道。
“可是,你的上衣还在那边。”
吃完第二份炸猪排,三人走出清风庄,洪作和远山送莲实去坐下行的东海道线列车。
“没关系。”
洪作沉默着。虽然沉默着,但他已经被莲实的这番话深深打动,一种微醺的感觉包围了他。这一次,老板娘也没再说“不行”。莲实苍白的面庞和热情的语调中,有一种力量,让老板娘说不出那样的话了。
“怎么会没关系呢?”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所以,不能去想。一旦细想,就练不了柔道了。我们并不想成为柔道家。我们的目标只是在高专运动会上拿到冠军。但是,我们想创造出一种训练量决定一切的柔道。我想这种柔道是存在的。到底有没有这种柔道,如果我们自己不去尝试,就永远不会知道。我想试一试。像我这种人,个子矮,力量弱,完全没有天赋。进了四高,才第一次穿上柔道服。除了让训练量来说话,我没有别的办法。怎么样,要不要助我们一臂之力?我还能参加两次高专运动会。我想在这两次中拿到冠军。你们也权当人生中没有这三年,在四高的训练场度过这段时光,如何?”莲实说道。
“请帮我扔了吧。那件衣服我早就打算扔掉了。”
“这份算我请客。”老板娘说道。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这学校也太难混了。竟然会有人去这种地方。不学习,光练柔道!”
“你口袋里有东西吧?”
老板娘拍了拍手,叫来了玲子,让她再添一份炸猪排。
“什么也没有。口袋破洞了。”
说完,莲实把剩下的炸猪排全都塞进嘴里:“真好吃啊,这个!”
“唉。”太太深深地叹了口气,“你就穿成这样回寺院吗?”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想也想不明白,所以就不去想了。——什么也别想!”莲实抬起头来。“不仅是我,大家都是如此。大家都什么也不去想。进入四高柔道队的当天,学长就跟我们这样说。——不要想着来这里是为了学习,要想着是为了柔道!就当这世界上没有女人!听着,什么也别想!”
“我经常穿成这样走在大街上。”
“怎么会不知道呢?”老板娘似乎从未这样执着过。
“你果然还是回台北比较好。”太太留下这句话,便朝下坡的方向走去了。
“可我确实不知道啊。”
洪作避开了宇田家门前的路,斜穿过原野,来到了沼津的郊区。
“不知道?练柔道的不是你自己吗?”
刚才自己总算延长了回复宇田的时间,但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问题还没有解决。
“不知道。”莲实大口吃着猪排,回答得很简略。
“到台北来”,如何应对母亲的这个要求,真是个难题。事情之所以会如此发展,都是因为宇田自作主张给母亲写信。自己当初接受宇田的邀请去他家吃饭,根本就是个错误。然而如今再怎么后悔,也于事无补了。
“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非得那么拼命地练柔道呢?”老板娘问道。
我决不去台北。金泽的生活与台北的生活相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三个人把桌子搬回原处,开始吃炸猪排。
“训练量决定一切的柔道。”这是莲实的话。自己从未听到过这么有魅力的言辞。莲实让自己把高校的三年时光奉献给四高柔道队。为此,必须要先通过入学考试。如果去了金泽,似乎能够为此而学习。无论是多么高强度的复习,自己似乎都能承受。在沼津是做不到的,但是去了金泽,却一定可以。
“可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啊。”老板娘说。接着,她仿佛突然醒悟似的,说道,“别练了!这儿可不是训练场。”
台北!跟富有魅力、历史悠久的城下町相比,台北是一座多么让人不自在、不自由的城市啊。虽然让人不自在、不自由的,不是台北这座城市,而是在台北的家,但洪作坚决不想去台北。洪作对台北产生了抗拒。
“喏,你们瞧。”莲实说道。莲实的确半张脸蹭在榻榻米上,冲到了远山胸前。
想想父亲,再想想母亲,洪作觉得实在难以与他们一起生活。仅仅是被家里人的几双眼睛注视着,就会十分不自在。自从懂事以来,洪作就再也没有经历过这样不自在的生活。他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逍遥自在,茁壮成长。即使远隔万里,他也能充分感受到父母的爱。即使一个人生活,他也从未渴想关爱,从未感到寂寞。
莲实避开远山的腿,用侧脸贴着远山的身体滑行过去。
走进了沼津的街区,洪作便对自己只穿一件无袖运动衫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了。其实并不冷,自己也并不邋遢,只是没穿外衣而已。不穿外衣的人应该到处都有吧。
“无论是要压制他,还是要锁住他的脖子,我都必须从远山身体的侧面贴上去,但远山会用腿阻挠我。遇到这种情况,我就会用头攻过去。”
洪作走在街上,搜寻着没穿外衣的人。一旦真的开始找,便怎么都找不到了。即使偶尔出现一个,也身着衬衫。没有人潇洒地穿着无袖衫。穿着无袖衫在大街上跑来跑去的,只有小孩子。
莲实站起身来,把桌子推到角落里,让远山仰面躺在榻榻米上。
洪作正要迈进寺院的大门,突然停住了。他看到有一个男子在钟楼附近游荡,看上去很像是宇田。刚才分别的时候宇田穿着和服,但现在这个貌似宇田的男子穿的却是便装。洪作躲在门边阴影处,想分辨那人究竟是不是宇田。
“在铺垫上蹭的。无论是谁进了四高的柔道队,不出十天,都会变成这样。就算不是两只耳朵都受损,也至少会有一只耳朵变成这样。不过,说起来,还是两只都坏了比较好。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有时候需要根据情况灵活使用脑袋的两侧。我给你们演示演示。”
那人低着头走来走去,不时伸展两只胳膊,像是在做体操。这与宇田在中学校园里的形象别无二致。而且,洪作之前从未见到这个人在寺院里出现过。
“耳朵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老板娘问道。
洪作下定了决心。虽然有些过意不去,但事到如今已是无可奈何了。
“想着世界上没有女人,耳朵变成了这样也会满不在乎。如果想着女人,任谁也不愿意把耳朵弄成这样。”
果然是宇田。洪作一走近,他似乎就注意到了。他在一处站定,点燃了一支烟。
莲实把另一只耳朵也展示给了大家。同样也已经变成木耳了。
“吓我一跳。”洪作以这句话开场。
“来,你们看,这只也是。”
“你是否吓了一跳,与我无关。”宇田说,“我把你母亲的信带来了。你不妨读一读。信和上衣都交给寺院里的人了。我走了。”
“真的诶。”老板娘感叹道。端来炸猪排的玲子,也把盘子放在桌上,来看莲实的耳朵。他的耳朵已经没有了原来的形状,成了一块让人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肉,正如莲实所说,如今似乎只能形容为木耳。
宇田只说了短短几句话,便向大门走去。他脸上并无愠怒的神情,态度也一如往日,但话一说完便快速离去,这似乎是内心并不平静的表现。
“瞧,是不是像木耳似的?”莲实说。
“老师!”洪作想要叫住宇田,但宇田头也不回,径直走出大门。
莲实稍微侧了侧脸,把耳朵从乱蓬蓬的头发里露出来,展示给大家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莲实的耳朵上。
洪作立刻冲进寺院的玄关。他想,若要追上宇田,化解他的怒气,似乎得先穿上外衣才算妥当。
“不,我们的鼻子会破,耳朵也会破。鼻子受伤的情况还比较少,耳朵是一定会破的,无一例外。柔道队里没有一个人的耳朵是完好的。你们看,我就是。”
没必要进自己的房间,外衣就放在玄关的地板横框上,外衣上面是一封信。
“原来是这样啊,你的发型是很奇怪。原来是为了不让头部受伤才剪成这样的啊。”老板娘仔细端详着莲实的头发。“干什么都不容易啊。不过,我觉得就算顶着这样的发型,也会有女孩子喜欢的。不该那么绝望。”
洪作把信塞进裤子口袋里,抓起外衣,冲出门去。
“如果想着这个世界上有女人存在,就没法顶着这样的发型走在大街上。”莲实说。
出了寺院,洪作小跑着穿过港町狭窄的道路。这里的店铺并不多,但也许是太阳快要落山的缘故,此时行人颇多,嘈杂喧嚷。
“不,这不是我的话。我进了柔道队,学长一上来就这么告诉我。他说,接下来的三年就当这个世界上没有女人。真的。如果不这么想,就没法练柔道。为了保护头部不受伤,得把头发留长。但是如果像普通人那样留长头发,训练的时候会很不方便。所以要在恰到好处的地方,咔嚓一剪。然后就会变成像我这样。”莲实说道。经他这么一说,洪作发现他的发型的确很奇怪,像个鸟巢。
“洪作!”
“别这么激动啊。”
卖乌冬面的老板娘唤道。洪作最怕应付这位老板娘。她只要见到洪作,便会控诉洪作的一位名叫相原的同学还欠着她的饭钱。洪作与相原只是普通同学而已,并没有什么交情。洪作没有受这般牵连的道理,而且他连相原毕业后去了哪里都不知道。
“如果想着女人,就没法训练了。就当没有女人!”
“洪作!”
“那当然,这是肯定的。到底为什么那么怕女人呢?”
老板娘喊了第二声,洪作停下了脚步。
“没错。这让我们很为难。无论去到哪儿,都有女人在。”
“有话以后再说。我现在有急事。”
“可是,这恐怕做不到吧?人类有一半都是女人啊。”老板娘用一种男性化的口吻说道。
“有急事?你就骗人吧,你哪会有什么急事?”卖乌冬面的老板娘说道。这话似乎不该置若罔闻,然而洪作没有理会,向前走去。港町的道路弯弯绕绕,不知转过了几个街角,洪作听到身后有人喊:“寺里的小伙子!”喊他的是当木匠的老人。
“我们尽量不和女人搭话。妈妈、妹妹什么的自然另当别论,但其他的女人我们一概不接近。只当这世界上压根没有女人。”莲实说。
“得便的时候来一趟,有件东西托你捎回寺里。”
“女人也沾不得。”莲实说道。这话十分突然,但也正因为突然,听起来格外坚定。
“好!”
玲子不再理睬远山,冲老板娘说道:“可以上菜了吧?”说着便逃也似的起身出去了。洪作感到脸颊发烫。因为即使是开玩笑,洪作也从未被选为异性喜欢或是讨厌的对象。
“你嘴上说好,可靠不住。我之前就拜托过你吧?”
“喜欢他胜过喜欢我,那他不是你全日本最喜欢的人了吗?”
“好!”
“我怎么会说那种话?我只说比起远山,我更喜欢洪作。”
“什么好!”
“你撒谎,你不是说过喜欢洪作吗?”
“知道了!我现在有急事。”
“哎呀!”玲子表现出气恼的样子,“我没有喜欢的人!”
“你能有什么急事?你每天不是都在闲逛吗?我这儿有红薯,吃了再走吧?”
远山马上说道:“我把你喜欢的人带来了。谢谢我吧!”
“红薯?现在不是吃红薯的时候!”
玲子走了进来:“欢迎光临。”
现在的确顾不上吃红薯。洪作跑了起来,但他马上停下了,回到了木匠老人那里。他觉得木屐的绳带快要断了。
“你们俩要是都能来金泽就好了。”莲实一边说着,一边时而举杯喝酒。杯子里只有很少量的啤酒,然而他的脸已经红了。
“借我一双草履。看,我的鞋带快断了。”
老板娘冲楼下拍了拍手。
老人的目光落到洪作的脚上,说道:“进店里,让我老伴给你换一根。”
“不行,不行。”老板娘从旁插嘴道。“要是去了,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我现在有急事,我真的很急。借我一双草履吧。”
说完,莲实转向洪作:“怎么样?既然你天天去中学训练,那还不如来四高的训练场。白天练习,晚上学习。不会耽误学习的。你是个小个子,要是练寝技的话,会成为高手。”
“那,你穿这双走吧。”老人指了指脚下的草履。洪作用自己的木屐和老人的草履作了交换。
“不,从前有过。是个有名的选手,叫金子大六,那人在金泽备考了两年,入学那年在决赛中把第六高校的主将给摔了。还有铃川三七彦,他也是全盛时期的主将,当年一边在四高的训练场练柔道,一边复习功课。铃川能不能考上,对四高柔道队来说至关重要。这个人也从一年级起就是高专运动会[11]上的明星。”
“你这汗脚,别把鞋弄脏了。”
“那就是从来没有人考上过,是吗?”
“没事的。”
“前年也没有。”
“真不让人省心。你到底急什么?”
“前年呢?”
洪作没有理会背后的声音,这次真的飞奔起来。洪作穿过了港町。一进入鱼町,道路变宽,行人也多了起来,让人感觉进入了市区。
“去年嘛,是我入学那年,也是一个考上的都没有。”
仍然看不到宇田的身影。路上虽然多少耽搁了一些时间,但宇田应该不至于走得这样快。穿过鱼町,洪作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不知道宇田是否拐了弯,洪作选择径直向前。他想,如果在路上见不到宇田,就直接去他家。
“去年有谁考上了吗?”这回是远山问道。
街上亮起了灯。薄暮时分,华灯初上,洪作总会感到心头一紧。今天,这种感觉格外强烈。他心头一紧,甚至隐隐作痛。
“嗯,他自己说还要再考一年,但是他父母过来把他带回去了。不过我觉得他就算再待一年,也很难考上。”
洪作跨进宇田家的院子,正好碰见宇田太太从后门出来。
“那个人也没考上吧?”
“老师还没回来吗?”洪作未作寒暄,直接问道。
“我们给那些应考的人讲解,他们就说:‘哦,就这么回事儿啊,这不也没什么复杂的吗?’完全不往脑子里记。不过这些人里面有一个柔道很厉害的,立技和寝技都很强。”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他去你那儿了呀!”太太回答。
“嗯。”
“我见到他了。我在寺里见到他了,但是他先走了,我就追到这里来了。”洪作断断续续地说道。从车站一口气跑到这里,他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
“没有。今年参加考试的净是些非常懈怠的人。英语里不是有一对单词叫‘passive’和‘active’嘛,就是‘被动的’和‘主动的’。”
“你为什么要追他呢?”
“这些人里面,今年有人考上了吗?”
“我惹老师生气了,想向他道歉。”
“现在有三个。像大天井这样的是特例。一般人在金泽只会待上三年左右,能考上最好,考不上就算了。”莲实说。
“他一般是不会生气的。”
老板娘立刻从旁说道:“可不能起这种念头!”
“可是,他刚才应该是生气了吧?”
“这样的考生有好几个吗?”洪作问道。
“不,我觉得他没有生气呢。他说必须让你尽快看到你母亲的信,所以散步的时候顺便去找你了。”
“这考生真不得了。”远山说。聊到这里,远山的脸上露出了憧憬的神情。
“是吗?”
“你是问大天井吗?这个嘛,大概二十三四了吧。他很强的。四高现在的选手,最开始都是由他陪练的。立技擅长,寝技也擅长。我们刚进四高的时候,都以为他是四高的学生。但是,怎么看都不太像,所以又以为一定是已经毕业的学长,回来提携我们。无论是谁,大家都管他叫大天井学长。而他呢,对四高的选手们都加‘君’字来称呼。”
“你见他的时候他生气了?”
“他多少岁了?”
“我觉得是。”
“但是也有考不上的。事实上,今年的考生里有个叫大天井的。这个人来金泽已经四年了。今年又没考上。我们都大失所望。这个人但凡入了学,马上就可以坐到仅次于主将和副将的位子上。他从中学时代就是有名的选手。”
“真想看看他生气的样子啊。我觉得他偶尔生生气也无妨,可他却很少动气。恐怕一年也就只有一次吧。”
“等等。”老板娘插嘴道,“哪有你这么劝人的?虽说花上三四年,恐怕连傻子都能考上了,可是……”
“那可能是我想多了。”
“能考上的。来金泽吧。每天,中午来训练场和我们一起练习,早晨和晚上复习功课。我们也都希望你们能考上,所以会支持你们的。而且,不用心急,就想着花三四年的时间通过考试。学习三四年肯定能考上的。如果不行,就花五六年的时间。一旦入学,直接就可以参加比赛。”莲实说。
宇田太太一副事情已经解决了的样子,问道:“在这儿吃饭吧?”
“可是,至少得先考上吧。”
“嗯。”
“脑袋空空根本算不了什么。进了柔道队,大家的脑袋都会变空,里面什么也没有了。这是好事。”
“那进来吧。”
“没希望啊。”远山说。
“我去找找老师吧。”
“脑袋空空也没关系,来吧。”
“不用啦。他又不是小孩子,我想他很快就要回来了。你先洗个澡吧。”
“不,是真的不行。我脑袋空空。”这简直不像是远山平常会说出的话。
“洗澡?”
“没这回事儿。”莲实说。
“正好水烧好了。你先洗,等我丈夫回来了,让他也赶快洗洗。既然是要吃饭,最好还是清清爽爽地吃,对吧?”
“真好啊。‘不要想着来这里是为了学习,要想着是为了柔道。’真想进这样的学校啊。”远山说。“洪作,你考四高吧。我也想考,可是我考不上。洪作不是没有考上的希望。可我是不行了。”
“嗯。”
老板娘端来了下酒菜。
“那就这么办吧。”
“是的。”莲实这才举起杯来。“今天我破例,喝!”说完,他一饮而尽。
洪作几乎像是在遵从宇田太太的命令。他把木匠老人的草履脱在玄关的水泥地上。
“那这三年里只练柔道,是吗?”
宇田太太拿来了毛巾和肥皂。洪作被领到了盥洗室,在那里脱掉了外衣和无袖衫。小小的浴室里刚好放下一个澡盆。
“嚯。”又一次,洪作除了惊叹无话可说。
洪作迈进了澡盆。
“当然是为了练柔道。我跟今年刚入学的一年级学生说,不要想着来这里是为了学习,要想着是为了柔道。”
“水烫吗?”宇田太太的声音从木拉门后面传过来。
“那你们是为了什么呢?”远山问道。
“水温正好。”
“学习?我们才不干那种没意义的事呢。我们来学校不是为了学习。”
洪作惬意地泡在澡盆里。啊,宇田的太太真好啊,洪作心想。无论是宿舍的浴室,还是寺院的浴室,都没有这么舒服。
“嚯,那学习怎么办?”
洪作正想着该从澡盆里出来了,突然听见了宇田的声音。
“嗯,可以说强度很大吧。早上练,中午练,晚上还练。”
“什么?他在泡澡?!”
“训练强度那么大吗?”
洪作停下了正在拧毛巾的手,侧耳听着宇田的话。
“练习的时候会很难受,所以就算有人让我们喝,我们也不喝。”
“嚯,他在泡澡!”宇田的声音再次响起,之后声音放低了,不知说了什么。
“为什么?”远山问道。
“真棒!了不起!让人佩服!”宇田的话再次传进洪作的耳朵。话里究竟是钦佩还是恼怒,一时难以判断。
“抽烟也不行,对练柔道的人来说。烟和酒是不能沾的。就算没人管,大家也都不沾。”
洪作走出了浴室。自己的衣服已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浴衣。洪作猜想宇田太太的意思是让自己换上浴衣,但又觉得有必要确认一下。经过一番犹豫,他终于冲客厅喊道:“我可以穿这件吗?”
“抽。”远山答道。
“穿吧。那儿不是有件浴衣嘛。”太太回应道。
“实际上,喝酒就练不好柔道。容易疲软,人就废了。你们抽烟吗?”
洪作穿上了这件浆洗过的、挺括的浴衣。这是洪作第一次穿浴衣。忘了是什么时候,母亲曾经从台北寄来两三件,但都原封不动地搁在箱子里。
“不喜欢,不过还是会喝。”洪作答道。
洪作走进客厅,只见宇田坐在靠近外廊的位置。他抬头看着身穿浴衣的洪作,说道:“你动作也太快了吧?”
“你喜欢啤酒吗?”莲实问。
“嗯。”洪作在榻榻米上坐了下来。“老师是走哪条路回来的?”
“来,先喝一个吧。”洪作把三个杯子都斟满了啤酒。
“你可真懂礼貌。”
“这里的中学生对寝技一窍不通,所以连我这样的,都能轻易获胜。怎么样,你们要不要来四高练柔道?苦练三年,就会变得很强了。你们擅长立技,和我这种不懂立技的人不一样,你们练寝技,会成为真正的寝技高手。”莲实说道。
“我是追着老师过来的。”
“嚯。”除了惊叹,无话可说。只看莲实今天的破竹之势,就知道他并非在说大话。这个矮小的青年恐怕的确一个一个地锁住了中学柔道队选手们的脖颈。
“这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追我?”
“去了。一共十个选手,排成一排,轮番上阵,我一个不剩地全锁喉了。”
“我想跟您道歉。”
“静冈中学你也去了?”
“为什么道歉?”
顿了顿,他又说道:“我有亲戚在吉原[10],他们家的老爷子去世了,我来参加葬礼,顺便来沼津中学和静冈中学,看看有没有优秀的柔道选手,打算带到四高去。”
“因为您生气了。”
老板娘下楼后,莲实说道:“这个人真有意思。她这种人会变成柔道迷的。金泽也有这样的大婶,每天都去训练场看别人训练呢。”
“我没有生气啊。要是生你的气,恐怕会一发不可收拾。有生你气的工夫,还不如去考虑其他的事。”
远山面露不悦:“把酒放下就赶紧走人,快点儿!”
“嗯。”
“你已经进了高校,所以不要紧,可洪作还没学上呢,总练柔道可不行。不过,洪作毕竟已经毕业了,还算好的,远山可是连业都毕不了,留级了!”
“我不会生气的。”
“是的。”
“嗯。”
“真是服了你们。”老板娘的身影消失在拉门后面。她刚才应该是把啤酒放在门外了,所以她很快便端着啤酒再次走了进来,“明天到了训练场再讲这些吧。来,把桌子搬回原处。——你也在练柔道吗?”老板娘把脸转向莲实。
“我真是服了你了。你这种人啊,就叫极乐蜻蜓[12]。”
“在这种情况下……”莲实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转向老板娘问道,“我们不会再演练了,只嘴上说说应该可以吧?只嘴上说说。”
“极乐蜻蜓?”
“对不住。”莲实说着,站起身来。远山也站了起来。
“你听过这个词吗?”
老板娘一脸震惊地环视房间,说道:“这里不是训练场!”
“没有。”
老板娘冲了进来:“干什么呢,你们!”
洪作真的没有听说过这个词汇。不过,他觉得自己大致知道这个词的意思。
远山没作挣扎,听任莲实把他摔翻在地。虽说没作挣扎,但远山毕竟身材魁梧,如此翻滚,难免发出扑通一声响。榻榻米和拉门都晃动起来。
“人在心里有愧的时候,容易疑心生暗鬼。你也是这样吧?”
莲实再次仰面躺到榻榻米上。远山站着,朝莲实弯下腰去。莲实仰起上半身,抓住远山上衣的袖子,说道:“当时就是这样,对吧?看,腋下没夹紧,这样就会完全受制于人。腰部也没有一点防备。这简直像是求我把你们摔倒。这样就胜负已分了。根据杠杆原理,我的腿只要在这里一用力,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得翻个跟头了。看!”
宇田起身走向盥洗室。在宇田洗澡的这段时间里,洪作一直坐在外廊上。宇田太太拿来了啤酒,正要开瓶盖,洪作说道:“我等老师来了一起喝吧。”
“还有就是,练习的时候是我先躺下,然后把你们拽倒的,对吧?当时你们两个人的动作都净是破绽。我就像是拧婴儿的胳膊似的,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们明白吗?我来演示一下吧。”
“他这就要出来了。你先喝吧。”
榻榻米和拉门晃动起来。这样扑腾了两三次,莲实摆脱了洪作的压制,说道:“看,这样就破解了。”
“可是……”
洪作抱住莲实的脖颈,用袈裟固[9]压制住了他。
“没关系的。没想到你这么客气。”
“是的。如果往另一个方向转动马上就能起身。要不咱们试试吧?”莲实站了起来,把桌子推到一边,就地仰面躺下,说道:“你过来压制我试试。”
太太将杯子斟满啤酒,又回厨房去了。洪作心想恭敬不如从命,便拿起酒杯。身穿浴衣,坐在外廊,饮着啤酒——这样的事似乎从未有过。这也许就叫作舒坦,洪作心想。
“是吗?”洪作说。
不一会儿,宇田便穿着浴衣走了过来。
老板娘像往常一样毫不留情。洪作点了啤酒。三人等待上酒的时间里,莲实说道:“洪作君今天被我压制住的时候,身体转动的方向错了。那样转绝对起不来。其实我今天用的压制技,在我们那儿是初学者的技法。我那个压制并不是没有破绽的,所以比赛的时候我们不用这种。因为马上就会被对方破解。”
“真是太舒服了!”洪作想以这句话,表达自己现在有多满足。
“这么早就上高校啦。”说完,老板娘又转向远山和洪作,“你们都得好好努力。就是因为练什么柔道,才会落榜,才会没学上。”
“来,我也喝。”宇田也坐到了外廊上,“怎么样?决定了吗?”
“去年。”莲实回答。
“嗯?决定什么?”
“果然年轻。今年上的高校?”
“你说决定什么?今天白天咱们俩就在讨论你是否该回到台北,回到你父母身边。你说要考虑考虑,我以为你要去别处转转,结果你就那么走了!你应该已经做出决定了吧?”
“别打听人家年龄。”远山说,“比我和洪作小一岁。”
“呃。”
“这高校生真招人喜欢。多大啦?”老板娘问道。
“打算怎么办?读了你母亲的信,你是怎么想的?”
“没错。”洪作说。
“呃。”洪作想起自己刚才在寺院的玄关把信塞进了裤子口袋,“我还没读。”
三人上了二楼。玲子没有出现。老板娘上楼来,把目光投向莲实:“这位是客人?”
“为什么不读?”
“别说得这么难听嘛。”远山说,“今天带客人来了。我们替学校老师陪高校生来吃饭。你可得好好招待。”
“不,我会读的。我肯定会读的,只是刚才没来得及。我直接跑出来追您了,真的没顾上。”
“哎呀,洪作!稀客呀。”老板娘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她一看见远山,便又说道:“什么,你也来了?洪作,这可不行,不能和这种人混在一起。否则你明年也考不上学。”
“信放哪里了?”
三人走进位于千本滨入口处的清风庄。
“我塞进裤子口袋了。”
“啤酒?因为在练柔道,我平常滴酒不沾。不过,今天为你们破一次例。”莲实说道。这番话倒像是高校生的言谈。
“塞进?你怎么回事!竟然把母亲的来信胡乱一塞?你有工夫洗澡、喝啤酒,说什么‘真是太舒服了’,不如读一读母亲的来信,如何?”
“喝啤酒吗?”远山问。
宇田看上去多少有些不悦,五官都歪扭了。据宇田太太所说,宇田一年难得生气一次,然而这一年一度的事情,现在似乎正在发生。
“吃什么都行。既然是别人请客,我不会挑剔的。吃炸猪排好啊。炸猪排,棒得很。大块的炸猪排,我一口气能吃三块。”莲实说道。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的确是个比洪作他们小一岁的少年。
“对不起。”
“不吃寿司了,改吃炸猪排,行吗?”洪作问莲实。
“不用跟我道歉。到台北跟你父母道歉去,跟你父母道歉!”
“好,就这么办。”洪作说。家里刚刚寄钱过来,三个人一起下馆子也负担得起,洪作心想。
事情朝着不利的方向发展。
“虽然老师让我们吃寿司,但吃其他的也行吧?”远山问洪作。“去小玲那儿喝啤酒吧。还是去那儿好。”
听到宇田太太通知饭已备好,洪作和宇田搁置了仍未解决的问题,坐到了饭桌前。
三人并肩走出了校门。莲实身穿棉布便装,脚踏木屐,学生帽塞在裤子口袋里。
“又是寿喜烧啊,真好!”洪作说。
“真不好意思啊。”莲实说道。很快,他又说:“那,咱们去吧。我肚子饿了!”
“只是你来的时候碰巧都吃寿司烧,我们可不是总吃这个。你不要阴阳怪气。”宇田说道。
“他说让我们去吃寿司,给了钱。”远山说。
洪作想表达的是,老师这次又请自己吃寿喜烧,自己满足极了。可宇田似乎不是这么理解的。
“不,是第一次,今天是第一次见。他中午请我吃了饭。有学长照顾可真好啊。”莲实说。
“老师,您确实是有点别扭。我没有阴阳怪气,绝对没有。”洪作说道。他觉得该说的话就要说出来。
“你们之前就认识吧?”
“是吗?那我就刚才的话向你道歉。”宇田说。
“再见。”莲实鞠了一躬,把篠崎送到浴室门口,便转身回来了,说道:“这位老师真好啊。”
“就是嘛,我怎么会阴阳怪气呢,人家白白请我吃饭。”
“路上小心。”
“什么叫白白请你吃饭?你真是不会说话!果然你还是应该回台北,回你父母身边!”
“嗯。”
这时宇田太太过来了,问道:“事情决定了吗?”
“既有毕业生又有高校生,一起去应该没问题吧。”篠崎说完,又转向莲实,“失陪了。你是要坐夜车回去,对吧?”
“是指去台北的事吗?”洪作不知该如何作答。宇田从旁说道:“他好像还没决定。”
“可以进寿司店吗?”远山问道。
太太说道:“说起来,这压根不是决不决定的问题。既然你母亲让你回去,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得回去。不是吗?”
“我有事不能奉陪了,你们一起去吃顿寿司怎么样?”说着,篠崎把钞票递给了远山。
“嗯。”
三人洗完澡出来,代数老师篠崎来了。
“那你就这么办吧,好吗?”
“十八了。”莲实回答。他比洪作和远山还小一岁。这也出乎两人的意料。
“嗯。”
“你多大了?”在浴室里洗澡时,远山问道。
“哎呀,太好了。那事情就这么定了。既然决定要回去了,还是尽快为好。什么时候走?”
洪作邀请莲实一起去宿舍的浴室。洪作觉得自己从未遇到过这样有魅力的年轻人。体格瘦弱却实力强劲,然而看上去却完全不像个强者。言谈也彬彬有礼,并不逞威风。
“嗯。”
“没错,你们不懂寝技,所以我赢了。你们要是学会了寝技,像我这样的立马就会成为手下败将。”莲实说。
“回去的日期以后再定也行。总之,既然你这么决定了,今晚就算是饯行啦。”
这位莲实的出现令柔道队员们感到惊异。大家不明白那样瘦弱的高校生为什么会这么强。远山和洪作在立技方面显然优于对方,然而眨眼间两人都被打败了,而且是惨败。远山沮丧极了。他在众人面前出了丑,那沮丧的样子,几乎让人目不忍视。他在更衣室里,一边脱柔道服,一边说道:“我们是因为不懂寝技,所以吃了亏。”
“嗯。”
“练习的时候一旦昏过去,很容易演变成习惯性昏厥。最好还是不要昏过去。”明明是自己把远山勒昏了,莲实却这样说道。
“这样的话,光有寿喜烧还不够,我再去买点生鱼片吧。饯行就得有饯行的样子。”宇田太太说完,便起身走了。
远山很快缓过气来,仿佛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神色茫然。练习中止了。
“真了不得。”宇田说,“女人可真了不得。眨眼间就擅自把事情敲定了。事已至此,你只能去台北了吧?”
很快,莲实放开了远山,站起身来。远山仍一动不动。莲实抱住他,将他拖起来,在他后背上拍打了两三下。大家这才意识到,远山昏了过去,不省人事了。
“嗯。”洪作已经彻底放弃抵抗了。
至于之后发生了什么,大家都一头雾水。只见远山突然仰面倒地,与此同时莲实起身了,本以为他会避开远山的腿,绕到远山身侧,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两人纠缠在一起,在铺垫上翻滚着。当两人停止翻滚之时,远山脸朝下伏在地上,莲实则紧紧压着他的上半身。
“来,喝吧。”宇田说道。洪作拿起酒杯。
远山想把莲实拽起来,再使招式,然而莲实再次趴了下去,突然紧紧搂住远山的脚。
“打起精神来。你怎么一下子蔫了?不过,既然已经决定,就只能这样做了。不要再闷闷不乐了。决定总是在一瞬间做出的。不能瞻前顾后,思来想去。——打起精神来,打起精神!”
远山就像追逐老鼠的猫一样追逐着莲实,终于抓住了莲实柔道服的衣领。刹那间,远山想要用一招大内刈[8],然而莲实却猛地趴到了地上。
宇田不知何时变得温柔起来,成了安慰洪作的一方。
莲实则很平静。他的体格与远山相差甚远。高大的远山一旦靠近,矮小的莲实便向后退去,看上去就像猫捉老鼠,然而似乎是老鼠更强。
“来,喝酒吧!”
不服输的远山,满脸通红,伺机攻击对手。从他大幅度耸动的肩膀来看,他恐怕已经气喘吁吁了。
“喝。”
一个三年级的柔道队员说:“远山学长已经输了两局了。第一次是一上来就被锁住了脖子,第二次是被压制住了。”与洪作一样,远山也被打败了。时间还不到五分钟。
然而,对于突然之间被迫选择去台北,洪作感到难以释怀。
洪作去训练场旁边的水龙头下漱了口,再回来时,他发现训练场起了变化。所有的柔道队员都停止了练习,坐在训练场边上。宽敞的训练场中央,莲实与远山如同决斗一般,瞪大眼睛盯着对方。
“怎么就决定了呢?”洪作感慨道。
远山接替洪作与莲实对练。
“不知道,但也不用想了。”
“你去漱漱口再回来吧。”莲实说。虽然心有不甘,但洪作不得不中止练习。
“我觉得自己没有作出答复。”
洪作用手抹了一下,果然有血。估计是把嘴唇给咬破了。
“事到如今,不能再说这样的话了。决定了就是决定了。”
洪作仍想继续练习,他无论如何也要打败对方才肯罢休。然而,远山对他说道:“喂,你嘴角出血了。”
这时,洪作听到了望火楼的钟声。
“形成压制。”洪作听到了远山的声音。不久,远山的声音再次响起:“停。”
“起火了。”洪作说道。宇田也侧耳而听。
洪作奋力起身,然而却动弹不得。这个标准的压制技[7]已经决定了胜负。
“好像是。听这敲钟的节奏,起火的地方应该不是很近,也不是很远。去看看吧?”说着,宇田准备起身。“晚上的火灾很快就会扑灭,不过还是值得一看。”
很长一段时间,洪作与莲实互相盯着对方。洪作瞅准时机,抓住对方衣领,刹那间洪作感到胜算不大,但他仍孤注一掷地使用了跳腰技[6]。正如方才沼本所言,莲实似乎不擅长立技,他颇为夸张地倒在了地上。然而技术效果并没有达到一本。与此同时,洪作被自己所投摔的对手又一次猛然拽倒在地,下一秒便被紧紧地压制住了。
“那就走吧。”
第三回合,洪作十分警惕,没去抓莲实的衣领。洪作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屈辱感。他无论如何也要把对方摔到地上。
两人同时站起身来。宇田把正门上了锁,对洪作说:“从厨房那个门走。”说着,自己先朝厨房走去。洪作也拿起放在玄关的木匠老人的草履,跟着走了过去。
出了门,只见几个男人从宇田家门前的路上跑了过去。附近主妇们的身影也出现在路上。
莲实摆好了架势。洪作一把抓住莲实柔道服的衣领,然而莲实瞬间重心下移,猛地拽过洪作的上身。莲实的两腿像章鱼脚一样缠住了洪作,洪作眨眼间便翻倒在地,右臂肘关节被反拧。
两人向着男人们奔跑的方向走去。
话音刚落,莲实便走到洪作面前:“请指教。”说着便鞠了一躬,又道:“听说你是毕业生?还请手下留情。”
“好久没有火灾了。”宇田说。
“这样啊。真是来了个怪胎。”远山现出惊讶的神色,流露出讽刺意味。
“看不见火啊。”洪作说道。
这样的练习进行了约十分钟,沼本回来了,说:“他立技[2]完全不行。我一开始以为他是故意被我摔倒的,但后来发现不是这样。他是真的被我摔出去了。”
“今天没风,火应该会直直地向上烧,会很壮观吧。”
沼本走到了坐在训练场角落里的莲实面前。莲实马上站了起来,两人开始自由练习。沼本一使招式,莲实便毫无反抗地任由自己被摔倒在地。由于对方被摔的次数过多,沼本似乎觉得自己如果不同样被摔的话不太合适,因此莲实一旦使招,沼本也就势倒下。
洪作和宇田向火车站的方向走着,路上的人越来越多,熙熙攘攘,渐渐聚集起来。男男女女从后面赶上来,超过了两人。还有孩子跟在大人身后奔跑着。
远山为莲实找来一身柔道服,对四年级的沼本说:“你上。”远山似乎觉得自己先陪莲实练习的想法有些欠考虑。
“为你去台北饯行的晚上,竟然碰上了火灾。”
“我叫莲实。”他向上前迎接他的洪作和远山鞠躬致意。“我可以在这儿练习吗?有两三天没穿柔道服了,难受得很。”
宇田的话,让洪作再次想起了要去台北的事。
练习进行了大约二十分钟后,篠崎带来了那个四高的学生。既然是高等学校柔道队的,至少该是个魁梧的人吧,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他是个身材矮小的年轻人,看起来很单薄。他头发蓬乱,怎么看都与柔道沾不上边。他眼里闪着冷光,但那苍白的面颊上,还残留着少年的青涩。
“冬天起火,人们总是小题大做,无论如何也想来火灾现场看一看。夏天的火灾却完全没有吸引力。”宇田说。
远山信心满满,一副迎战踢馆者的架势。
“是吗?”洪作问道。
“不会的。听说他还没入段,不会是什么厉害人物。即使不能摔倒他,也不至于被他摔倒吧。”
“不是吗?像现在这样闲逛,跟去庙会买盆栽,完全没有区别。”
“别说大话,到时候反而被人家赢了。”
经宇田这么一说,洪作还真有一种要去逛庙会的感觉。
远山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刚才听篠崎说了。不过那人虽然是柔道队的,但似乎不是参赛选手。我赢他一轮,然后交给你,你赢了他以后,再给川田他们。”
“火是不是已经灭了?”
第二天,洪作一到训练场就跟远山说:“今天有个四高柔道队的选手要来这儿练习。”
“怎么会?这不可能。恐怕正越烧越旺呢。”
“哦,是这么个人啊。”洪作说。既然如此,那人实力不会很强劲,洪作心想。
“可是钟声停了。”
“这我不清楚,不过我觉得他应该不会很厉害吧。虽然现在是二年级的学生了,不过听说他是上了高校以后才开始练柔道的。”
“不,一会儿还会响的。现在只是稍作停歇。呦,你听!响了!”
“他厉害吗?”
的确,望火楼的钟声再次响起。两人正沿着火车站旁边的木栅栏行进,忽然听得近处一声“哎呀”。那人问道:“你们要去哪儿啊?”
“好像是。”
黑暗中看不清那人的脸,但她无疑是宇田太太。
“是参赛选手吗?”
“啊,是你啊。——起火了。”宇田说。
“四高[1]。”
“你们是要去看火灾?”
“行。他是哪个高校的?”
“是这么打算的。”
“有什么不懂的问题,可以随时来问我。”接着,他又说道,“明天一个学弟有事来找我,他在我母校上学,他也在练柔道。让他去你们训练场,行吗?”
“可是,很远哦。听说是在千本滨方向。”
这件事之后,过了两三天,洪作见到了年轻的代数老师篠崎。他似乎已经从宇田那里了解到了情况。他对洪作说:
“不会吧,应该没有那么远。”
“我不是客气。总之,今天不打扰了。”洪作说道。蹭一顿晚饭虽好,然而他感觉今天还是不去为妙。他不知道老师会说出什么话来。
“不,刚才我在那边的确听到有人这么说。”
“不用客气。”
“这样啊。”
“今天就不打扰了。”
“家里门锁了吗?”
“你有吗?真是让人吃惊。你有面子?”宇田顿了顿,又说,“再来我家吃饭吧?”
“只锁了正门,厨房门开着。”
“老师可能没有。”
“你也太不小心了。”
“没什么面子不面子的。”
“根本没事。”
“是有一些,而且,不管怎么说,多少要顾及面子。”
“火关了吗?”
“虽说是毕业了,也不过只是个形式而已。你不是没人管吗?没人管吧?怎么,你觉得不好意思?”
“火关小了。我把寿喜锅端下来,把水壶放上去了。”
“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太奇怪了吧,我一个毕业生混在五年级学生里。”
“你该回去了吧?”
“你真是不着调啊。不过都是过去的事了。他不会记仇的。我替你向他赔礼道歉。”
洪作感到,宇田太太的说话方式中总暗含着一种命令的意味。
“而且不是一次两次。”
“嗯,我去看一眼,马上回去。”宇田说。
“惹他生气?”
“你要去千本滨吗?”
“不,不行。我惹他生过好几次气。”
“不会走那么远的。”
“这不是你说不行就不行的事。”
“洪作呢?”
“不行不行。”
“我也和老师一起去看看。马上就回去。”
“没什么不行的。”
“不行。”宇田夫人说,“洪作不能去。你是打算去了就不回来了吧?”
“嗯……可是,篠崎老师那儿恐怕不行。”
“没这回事。我是穿着浴衣出来的。我的衣服还放在你们家呢。”
“我可以替你去拜托篠崎君。”
“这根本不算什么,不是吗?反正那衣服你白天已经抛弃过一次了。怎么看你都像是打算逃跑。”宇田夫人说,“好了,回去吧。话说回来,身为学校的老师,还去起火的地方看热闹,像什么话呀!”太太说话时既不冲着洪作,也不冲着宇田。
“呃。”这不是一个应该欣然接受的提议。
“那就回去吧。半路被抓住,真不走运。”宇田对洪作说。两人转身往回走。没走多远,宇田突然停住了:“钟又响了!钟声很急啊!怎么办?”宇田现出非常遗憾的神色。
“篠崎君放学后安排了一段时间给五年级的几个学生答疑。你也抽出些练柔道的时间,参加一下,怎么样?”宇田说。他提到的篠崎,是教代数的老师。
“不许去看!不许!不许!”太太推搡着宇田。宇田只得无奈地迈步向前。
“可不敢当啊。”洪作说。虽然被表扬了,但他并不怎么高兴。
“自己一心想去,半路却被别人强行制止,这滋味不太好受啊。”宇田说道。太太没有理会,一声不吭。
“校长说的就是这个吧。总之他感谢你。”
“既然已经往回走了,就只能这么乖乖地回家了,但我觉得不该就这么回去。如果刚才继续往前走,现在应该都快到起火的地方了。还能顺便去海边散个步。”
“我没有。我只对远山说过至少出勤要严格要求。”
“你可真固执。既然你那么想去,那就去吧。”
“听说你每天点名,不是吗?”
“都走到这儿了,还说这些干什么?”
“真的吗?”洪作吃惊地问道。他觉得这不可能。自己不过是随心所欲地来,随心所欲地练习,又随心所欲地回去,仅此而已。
“现在改主意还不晚呢。——你听,钟声又响了!”宇田太太语带讥讽。
“没关系的。并不会因为你毕了业,老师就不教你了。既然你无偿照料柔道队,学校也该为你做点什么。”接着,宇田又说道,“前一阵校长说了,多亏你来,训练场现在很讲纪律。”
到家的时候,望火楼的钟声已经停了。刚才一时间人声嘈杂的门外,也已完全恢复了原本的宁静。
“这恐怕不行吧。”
“来,咱们给洪作饯行。”宇田太太说道。太太的话,让洪作又一次想起了将去台北这件并不愉快的事。
“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就来问老师,随时可以来老师办公室。”
“是啊,给洪作饯行。来,痛痛快快地喝吧!我认命了!”
“还行吧。”
所谓“认命了”,似乎指的是想看火灾而未能得逞。
“效率高吗?”
“你发的什么牢骚?也太婆婆妈妈了。”宇田太太说道。
“在学呢。”
“这难免让人郁闷吧?喂,洪作,连你都是一副郁闷的表情。”
“开始学习了吧?”
“嗯。”
一天,从训练场回来的路上,洪作碰见了宇田。
“洪作才没有郁闷呢。不可能郁闷。对吧?”
回到寺院通常已是黄昏时分。晚饭过后,白天的疲劳催生睡意,因此翻开语文参考书格外需要毅力。
“嗯。”
洪作受到这声音的恫吓,决定上午代数几何,下午英语,晚上语文,按照时段在书桌上翻看不同科目的参考书。下午的时间虽然分配给了英语,然而因为三点钟要去训练场,练柔道便占去了很大一部分时间。
“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就不能再反悔了哦。我明天给你母亲写封信。”
一听到这样的声音,洪作就感到厌烦。他想把这声音甩开,然而它却阴魂不散。
“嗯。”
“代数和几何是你的弱项。说实话,你恐怕只有三年级学生的实力。现在可不是你悠闲练柔道的时候。”
洪作只得点点头。虽然清楚自己不擅长和异性打交道,但洪作却未曾想到自己会这样毫无招架之力。
“英语没问题吗?做个单词本什么的,如何?不管去哪儿,至少得把单词本带在身上。”
[1]全称第四高等学校(旧制),位于石川县金泽市,1949年与金泽大学合并。日本旧制高等学校的教学内容相当于现今大学的通识教育课程。
“已经五月份了。夏天将至,然后会转瞬即逝,秋风就要起了。到时入学考试不就迫在眉睫了吗?”
[2]指以站立姿势进行的攻防技法。
不过,洪作也不能从早到晚都在大街上闲逛、在千本滨漫步。明年参加入学考试的事情毕竟装在脑子里,它有时会瞅准时机,不怀好意地低声私语:
[3]柔道中有效得分的一种。自1926年起,日本全国柔道比赛规则渐行统一,认定比赛中运动员获得一个一本即为获胜。根据国际柔道联合会2018—2020年裁判规则,发生以下四种情况即判定施技方获得一本:一、使用投技以相当的力量和速度把对方摔成大部分背部着地状态;二、使用固技时,对方发出信号认输;三、使用绞技或关节技时,充分显示出技术效果;四、使用压制技使对方在25秒钟内不能摆脱控制。
对洪作而言,在沼津度过的失学生活十分惬意。不仅现在惬意,以后还会更加惬意,因为夏天的脚步近了,不久就可以纵身大海。
[4]指以躺卧姿势进行的攻防技法。
上学时所厌恶的老师们,以洪作如今的处境来看,都一点也不讨厌了。对方在洪作这里已经没有任何权利了。
[5]柔道寝技的一种,指通过攻击对方肘关节来控制对方的技法。
对此,洪作会回答说自己还没开始复习,目前是锻炼身体的阶段。也有的老师会像与平等的成年人寒暄一样,问道:“现在正是好季节。训练场里应该很舒服吧?”或是:“你那在台湾的父母还好吗?时常来信吗?”
[6]柔道腰技的一种,属于立技中的投技。当对方身体失去平衡时,利用自己的弹跳力,腰部和单腿侧面紧贴对方身体,将其顶起并摔倒。
在校园里相遇,大部分老师都会主动向洪作打招呼,有的老师问他:“学习忙起来了吧?”或是:“英语用的什么参考书?”
[7]柔道寝技中固技(即固锁技法)的一种。当对方仰卧在地时,压制对方,使其后背及至少一侧的肩部着地,保持一段时间。
对于学校里的老师,洪作也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种亲近感。在校期间,老师似乎总是令人发怵,但现在不会了。刚开始去训练场的时候,洪作总想尽量避免遇见老师,但如今已经没有了那样的心境。洪作已经不在乎会遇到谁了。
[8]柔道足技中的一种,属于立技中的投技。即双手牵拉对方上身,同时单腿从对方两腿间贴脚跟插入,钩住对方小腿向外侧用力,使对方失去平衡仰面倒地。
和沼津这座集镇一样,中学仿佛也成为了洪作的领地。洪作感到,校园、教学楼、训练场、宿舍、食堂、浴室,都像从前一样,属于自己了。
[9]柔道压制技的一种。使对方上仰,单手绕到对方后颈处,用单臂抱住对方脖颈,另一只手臂夹住对方的手臂,腰部紧贴对方身体,压制对方。
同样地,只要洪作想,便不会缺少玩伴。他完全可以被五年级的学生众星捧月。然而,即使是洪作这样的人,对此也心怀警惕。他感到自己出于本能,不得不警惕。他只与远山交往,尽量不让其他人与自己走得太近。一方面是为了避免自己的生活被打乱,另一方面,他再怎么毫无顾忌,也还是多少在乎身为毕业生的体面。
[10]日本静冈县东部城市,东临沼津市,1966年并入富山市。
在街上遇到的中学生,都会向洪作行礼致意。因为洪作每天都去训练场,所以学生们似乎都对他表现出格外的敬意。一二年级的学生里,好像还有人真的把洪作当成了留级的学长,这从他们敬礼的方式上就能看出来——他们抬手放手的动作异常地紧张。
[11]即“高等专门学校体育大会”,即面向高等学校和专业学校学生举办的综合性运动会。日本旧制专门学校相当于现今的高等专科学校。
进入五月,洪作的生活也安定了下来。沼津这座集镇又像从前一样属于洪作了。从前,洪作总和藤尾、木部、金枝他们一脸嚣张、大摇大摆地走在这座集镇上,如今那些伙伴们不在了,洪作通常是独来独往。虽说是孤身一人,但他却像是领主走在自己的领地上一样,对沼津不再有任何的疏离感和拘束感。
[12]日本俗语,形容游手好闲者像是在极乐世界里翩然飞舞的蜻蜓一样,无忧无虑,无牵无挂。含有讽刺意味,偏贬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