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钟,莉丝贝特便已乘公共马车回到家里,因她急于见到万塞斯拉斯,近二十天来,她一直被他蒙在鼓里,但她还是拎着满满一提包水果来给他吃。水果是克勒维尔亲手给她装的,他现在对他的贝姨变得格外体贴。
她快步奔上阁楼,几乎上气不接下气,看见艺术家正忙着装饰一只就要完工的盒子,这盒子,他是准备送给他亲爱的奥丹丝的。
盒盖四周刻的是绣球花,花丛中是正在游戏的爱神。盒子用的恐怕是孔雀石料,为了这只盒子的费用,可怜的情人不得不为弗洛朗和夏诺尔雕刻了两把火炬,那可是两件杰作,但所有权归了两位老板。
“这些天来,您干得实在太辛苦了,我的好朋友,”莉丝贝特说道,一边给他揩去额头的汗水,又亲了他一下,“八月的天气,您这样忙着干活,我看有危险。您的身体真的会累坏的……喂,这里有桃子,还有李子,是从克勒维尔先生家拿来的……您不要这么卖命,我已经借了两千法郎,要是不出意外,您把座钟卖了,我们就有钱还了!……不过,我对债主还有点儿不放心,他刚刚给我寄来了这几张印花纸文书。”
她说着把催债文书与拘禁通知塞在了蒙特科纳元帅塑像的草图下面。
“您这些漂亮的玩艺儿是给谁做的呀?”贝姨拿起蜡塑绣球花枝,问道。万塞斯拉斯刚才放下花枝去吃水果。
“给一个首饰商。”
“哪一个首饰商呀?”
“我不知道,是斯迪德曼请我给他捏的,他催得可急了。”
“可这都是绣球花呀,”她用异样的声音说,“您怎么就从来没有用蜡为我捏点什么?造一只戒指,一只盒子,什么都行,作个纪念,难道就那么难?”她说着朝艺术家投去一束可怖的目光,幸好艺术家垂着双眼没看见,“您还口口声声说爱我呢!”
“您不相信……小姐?”
“噢!这一声小姐喊得可真叫亲热!打从我看见您就要断气的那天起,我心里就一直只念叨您……我救了您的命,您当时就把一切都托付给了我,我可从来没有跟您讲过许愿的事,可我对自己还是立下了愿!我自己暗暗发誓:‘既然这个孩子把自己托付给了我,我一定要让他幸福,让他富有!’现在好了!我已经如愿以偿,能让您发财了!”
“怎么发呢?”可怜的艺术家问道,他高兴极了,可人太天真,没有疑心这是个陷阱。
“是这样的,”洛林女子说。
莉丝贝特难以拒绝那份疯狂的乐趣,看着万塞斯拉斯满怀对母亲似的爱凝望着她,但他的目光中流露出的分明是对奥丹丝的爱,只是老姑娘看错了。她生来第一次看见一个男人的眼中腾起激情的火焰,误以为是她给点燃的。
“克勒维尔先生答应出十万法郎跟我们合伙,开一家商行,不过他说,如果您肯娶我的话。他的念头可真怪,这个老胖子……您对此有什么想法?”她问道。
艺术家的脸刷地发白,像个死人一般,暗淡无光的双眼盯着他的救命恩人,内心的思想因此而暴露无遗,只见他张口结舌,说不出半句话来。
“谁也没有对我说得这样明白,看来我是丑得可怕!”她苦笑着说。
“小姐,”斯坦勃克开口说道,“对我来说,我的救命恩人是永远不会丑的;我对您满怀深情,可我还不到三十岁,而……”
“而我已经四十三!”她接过话说,“我的堂姐于洛太太都四十八了,还有人疯狂地爱她;可她长得漂亮!”
“我们之间相差十五岁呢,小姐!我们这一对怎么过呢?为了我们自己,我想我们也应好好考虑一下,我的感激之情可与您的恩情相配。再说,您的钱过几天就可以还给您。”
“我的钱!”她嚷叫起来,“噢!您把我当作一个放高利贷的,没有一点心肠。”
“对不起,”万塞斯拉斯接过话说,“不过,您常跟我提您的钱……说到底是您一手创造了我,可千万别毁了我。”
“您想要离开我,我看出来了,”她摇了摇头说,“到底是谁给了您这个胆子,竟然忘恩负义,您本来可是一个纸糊一样的人呀?我是您善良的守护神,可您竟不相信我?……我经常熬夜为您干活!把我一生的积蓄都给了您!整整四年来,我这个可怜的女工把自己吃的也分给您一半,把一切都借给了您,包括我的勇气!”
“小姐,行了,别说了!”他跪倒在地,握住她的双手,说道,“请不要再说一个字!过三天,我就告诉您,把什么都告诉您;请您让我,让我幸福吧,”他吻着她的双手说道,“我有着爱,也有人爱着我。”
“那好!祝您幸福,我的孩子,”她扶他站了起来,说道。
说罢,她吻着他的前额和头发,看她那股疯狂的劲头,只有被判了死罪的人才会有,仿佛在慢慢品味人生的最后一个上午的时光。
“啊!您是世上最崇高、最好的人,就跟我心爱的人一模一样,”可怜的艺术家说。
“我还很爱您,不禁为您的前程担心,”她脸色阴郁地说,“犹大最终上吊死了!……所有忘恩负义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您一旦离开了我,就再也不会做出什么有益的事!您想想吧,我们不结婚,因为我是个老姑娘,我心里清楚,我也不愿把您的青春年华,就像您说的,把您的诗情画意,扼杀在我这葡萄藤似的双臂中,可您想想,如果不结婚,我们就不能在一起生活吗?听我说,我这人有做生意的头脑,我可以帮您干十年,为您聚一笔财富,因为我这人名字就叫‘聚财’;可要是您跟一个年轻的女人在一起过,她只会用钱,您会把所有的一切都花得干干净净,到头来只能拼命干活让她快活。幸福能给人们的,只有回忆。每当我想起您,我就一连几个小时什么也做不了……就这样吧!万塞斯拉斯,留在我身边吧……噢,我以后什么都会理解的:你可以有情人,一些漂亮的女人,就像想见你的小玛纳弗太太一样,在我身上你得不到的幸福,她可以给你。然后嘛,等我为你聚了三万法郎的年金时,你再结婚。”
“小姐,您是个天使,这一刻我永远不会忘记,”万塞斯拉斯揩了揩眼泪,说道。
“您这一下又让我称心如意了,我的孩子,”她醉了一般望着他,说道。
人的虚荣心总是那么强烈,莉丝贝特自以为已经胜券在握。她竟然做出莫大的让步,献出了玛纳弗太太!她这一生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她破天荒第一次感到心中荡漾着欢乐之情。为了能再次获得这样的幸福时刻,让她把灵魂出卖给魔鬼,她也会在所不惜。
“我已经订婚了,”艺术家回答说,“我爱上了一个女人,谁也比不上她。可您,永远都是我那失去的母亲,现在是,将来也是。”
这一句话,不啻是一场雪崩,坍落在燃烧的火山口上。
莉丝贝特坐了下来,脸色阴沉地望着面前这个青年,望着他那高贵漂亮的脸庞,艺术家的天庭和美丽的头发,凡是能激起一个女人抑制已久的天性的一切,她都细细端详,滴滴泪珠一时湿润了她的眼睛,但很快便又干涩了。看她的模样,就像中世纪的石匠安放在坟墓上那孱弱细长的雕像。
“我不咒你,”她突然站起身子,说道,“你呀,还是个孩子。愿上帝保佑你!”
说罢她便跑下楼,把自己关进房间里。
“她在爱着我,这可怜的女人,”万塞斯拉斯自言自语,“她的话可真是热乎、动人。她疯了。”
这个干瘪但实际的女人作了最后一次努力,想为自己保留下那一美与诗的形象,其疯狂的劲儿,只有拼命挣扎,竭尽最后一点力气往岸上游的落水者才能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