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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英国人?这一切到底发生在哪儿呢?”

“嗯,不叫费费库亨也说不定,让鬼抓了他去,问题并不在这人。不过公爵却钻了这孔子,想方设法地去接近这女儿,而且手段十分巧妙,她居然像疯子一样爱上了他。公爵当时想一箭双雕:既占有女儿,又占有向老人借这笔款子的借据。这老人所有抽屉的钥匙全掌握在他女儿手里。老人爱女儿爱得要命,爱到甚至不肯把她嫁出去的地步。这可是说正经话。谁来提亲,他都妒忌,他不明白怎么能跟女儿分手,连费费库亨也给撵走了,这个英国人真是怪人……”

“我也不过是随便一说,说他是英国人,打个比方,你倒好,拾到鸡毛当令箭了。这事发生在桑塔—费—德—波哥大[18],也许在克拉科夫[19],但最可能是发生在拿骚公国[20],就跟在塞尔查矿泉水的瓶子上印的一模一样,就是在拿骚;你该满意了吧?于是,您哪,公爵就把这姑娘拐跑了,撇下高堂,离家出走,由于公爵的一再要求,这姑娘把一些借据也随身带走了。要知道,这样的爱情也是常有的,万尼亚!哎呀,我的上帝,可是这姑娘却是个诚实、高尚的人!是的,很可能她也不大懂这些单据究竟有什么用。她担心的只有一点:生怕父亲诅咒她。即使对于这事,公爵也应付裕如;他给她立了一张正式而又合法的笔据,保证一定跟她结婚。这样一来,她也就信以为真了,真以为他们只不过暂时出去玩玩,等到老人的怒气一消,他们就会回到他的身边来,这时他们非但已经结婚,而且要三个人永远住在一起,一块儿发家赚钱,以及其他等等,以至无穷。她私奔后,老人果然诅咒了她,而且破产了。弗劳因米赫没奈何也跟着她赶赴巴黎,抛弃了一切,连买卖也不做了;对她真是一往情深。”

“费费库亨是他的姓吗?”

“等等!什么弗劳因米赫?”

“整整九十九年零三个月以前[16]。听我说呀,您哪,他在国外从一位高堂老父那儿拐走了他的女儿,把她带到了巴黎。手段巧妙极了!那位高堂好像是什么工厂主,或者是某个企业的董事。到底是什么,我也说不清。要知道,就算我说给你听吧,我也是根据其他材料推测和想象出来的。于是公爵就把他骗了,也钻进了这企业,跟他一起共事。把他完全给骗了,还借了他的钱。关于借钱的事,老人手头自然有借据。公爵想既借钱又不还钱,用我们的说法——干脆叫偷。老人有个女儿,这女儿是个大美人儿,而这个大美人儿又有个理想的男人爱上了她,他是席勒[17]的兄弟、诗人,同时又是个商人、年轻的幻想家,一句话——一个地地道道的外国人,叫费费库亨什么的。”

“就是他呀,他不就叫这名字嘛!费尔巴哈呀……呸,该死:费费库亨!哼,不用说,公爵是不会娶她的:赫列斯托娃伯爵夫人[21]会说什么呢?波莫伊金男爵对这事又会有什么看法呢?因此必须骗人。哼,他骗起人来呀也太不要脸了。第一,他差点没打她,第二,他故意把费费库亨请到家里来,因此他常来看他们,成了她的朋友,于是他俩就在一起相对落泪,每到晚上两人就对坐而泣,恸哭自己的不幸,他则极力安慰她:当然喽,两人都是菩萨心肠。公爵则故意设下这圈套:有一次,他很晚回来,碰上他们,硬说他俩私通,没碴找碴:说什么这是他亲眼看见的。于是就把他俩撵出了大门,他自己则上伦敦暂住。她即将分娩;把她赶出去以后,她就生了个女儿……哦,不是女儿,是儿子,是个胖小子,施洗礼的时候取名叫沃洛季卡。费费库亨做了孩子的教父。于是她就跟费费库亨走了。费费库亨小有积蓄。她走遍了瑞士、意大利……不用说,所有那些富有诗意的地方她都到过。她老哭,费费库亨也陪着她伤心落泪,于是许多年就这么过去了,小姑娘也长大成人了。对公爵来说,一切都称心如意,只有一件事他放心不下:保证娶她的那张笔据没能从她手里要回来。‘你这卑鄙的东西,’她跟他分手时说,‘你把我弄得倾家荡产,使我名誉扫地,现在又要遗弃我,那就再见!但是这笔据我决不还给你。倒不是我想有朝一日嫁给你,而是因为你怕这个笔据。那就让我手里永远捏着这张笔据吧。’一句话,她气得要命,但是公爵却处之泰然。一般说,这样的卑鄙小人最善于跟这一类所谓高尚的人打交道了。因为他们太高尚了,所以要骗他们就太容易了,其次,他们总是崇高而又高尚地对这类事情嗤之以鼻,即使可以诉之法律,他们也不屑去实际运用这法律。嗯,就譬如这个母亲吧:虽然她身边留下了他的笔据,她却对此高傲地不屑一顾,但是公爵却知道,她宁可去上吊,也不会去利用这张笔据:因此他心里暂时不着急。她虽然在他那卑鄙的脸上狠狠地啐了一口,可是却把沃洛季卡留在自己身边:她倘若死了,孩子怎么办呢?但是当时却无暇及此。布鲁德沙夫特也一再给她打气,他也没想过这问题;闲来他们就读读席勒[22]。最后,布鲁德沙夫特不知道为什么蔫了,然后就死了……”

“等等,马斯洛博耶夫,你是说哪次出国?在哪年?”

“你是说费费库亨吧?”

“你就知道惦着公爵。对于他有什么可说的;我悔不该主动谈到他。万尼亚,我只是想给你提个醒,不要上这骗子的当。比如说吧,不要受他的影响。谁要跟他拉扯上了,谁就免不了危险。你呀,耳朵放灵点,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你还以为我有什么重要的巴黎秘密要告诉你呀[15]。看得出来,你不愧是小说家!唉,关于一个卑鄙小人有什么可说的呢?卑鄙小人就是卑鄙小人……嗯,也好,比如说吧,我可以说件关于他的小事,自然,没有地点,没有城市,也无名无姓,就是说,不像日历那样一是一,二是二。你知道他还在青春年少,不得不依靠办事员那份薪俸混日子的时候,就娶了一位富商的千金为妻。嗯,他对这位商人女儿并不十分客气,虽然现在并不是谈她,但是我要指出,万尼亚老同学,他这辈子就喜欢在这一类事情上投机钻营。接着又来了个机会:他出国了,在国外……”

“可不是吗,真见鬼!而她呢……”

“好了,现在公爵到底怎么样了呢?”

“等等!他俩一共漂泊了多长时间?”

“嗯!这妞的脑子很聪明,”马斯洛博耶夫认定道,“即使她也许还没完全识破公爵的为人,但是她一开始就懂得她在同什么人打交道,并断绝了同他的一切瓜葛,能做到这点就很好了。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还真行!为她健康干杯!(他一饮而尽。)为了不受骗上当,光有聪明是不够的,还需要有颗心,这心没有骗她。不用说,她是输定了:公爵一定会坚持己见,于是阿廖沙就会抛弃她。只可惜一样,只可惜伊赫梅涅夫白给了这小人一万卢布!他那案子是谁经手的,是谁张罗的?大概是他自己!唉!这些头脑发热、思想高尚的人统统是这样!这种人真窝囊!对付公爵这种人,这样做是不行的。要是我呀,我就会给伊赫梅涅夫找一位手眼通天的律师——唉!”他说罢懊恼地一拍桌子。

“整整二百年。好了,您哪,于是她回到了克拉科夫。她父亲闭门不纳,还诅咒了她,她死了,于是公爵高兴得画了个十字。我参加了葬礼,喝了蜜酒,蜜酒顺着胡子往下流,就是不进嘴巴不进口,给了我一顶尖顶帽,我却噌的一下溜进了门洞……干杯,万尼亚老弟!”

我想,我的事简直没什么可向马斯洛博耶夫隐瞒的。娜塔莎的事并不是秘密;再说我还指望马斯洛博耶夫能对她有所帮助。不用说,我说给他听的时候,对有些事还是尽可能避而不谈。有关公爵的一切,马斯洛博耶夫听得特别用心;在许多地方他还让我先停停,许多事他都不厌其详地问了又问,因此我说得相当详细。我讲了足有半小时。

“马斯洛博耶夫,我怀疑,你现在替他办的就是这事。”

“好吧,一不做二不休;一般说,老伙计,我是受人之托替人家办事的。但是你想想:人家所以信得过我,就因为我不会出去乱说。我怎么能随随便便地告诉你呢?因此,如果我只能笼而统之地说说,说得太笼统了,请勿见怪,因为我只是为了说明:他是一个非常卑鄙的小人。好,你先开始,先说你自己。”

“你一定想知道这个吗?”

“起码你也得跟我说说,比方说,我为什么要提防公爵呢?”

“不过,我不明白,你在这件事上能做什么呢!”

“是这么回事:老伙计,我注意到了,不知怎么他掺合到你这件事情里去了;再说,他还向我问起你的情况。至于他怎么会知道咱俩认识——你就不用管了。不过最要紧的是:你对这公爵可要提防着点。这是一个出卖耶稣的犹大[14],甚至比犹大还坏。因此,当我看到他插手你的事,就不由得替你捏了把冷汗。话又说回来,我对你的事一无所知,所以才请你告诉我,这样我才能作出判断……我今天让你上我这儿来甚至也是为了这事。这才是我要说的那件要事;跟你说白了吧。”

“你知道吗,她在离乡别井十年之后回到了马德里[23],而且从此隐姓埋名,这一切都必须打听清楚,布鲁德沙夫特怎么样了,老头怎么样了,她是不是当真回来了,那只小鸟,她是不是死了,有没有什么文书单据,以及其他等等,没完没了的事情。还有一些其他应该打听的事。万尼亚,这是一个坏透了的家伙,对他可要提防呀。至于我马斯洛博耶夫,你放心好了:他永远不会做卑鄙小人,无论如何不会!就算他是个卑鄙小人吧(我看,那就没有一个人不是卑鄙小人了),但也决不会害你。我醉得很厉害。但是你听我说:如果有朝一日,早也罢,晚也罢,现在也罢,明年也罢,如果你感到我马斯洛博耶夫在什么事情上跟你耍滑头(请别忘了耍滑头这词儿),那你就记住,我决无歹意,马斯洛博耶夫一直在监视你的行动。所以你千万不要疑神疑鬼,倒不如干脆来像亲哥们似的跟我马斯洛博耶夫开诚布公地说说清楚。好了,你现在想喝酒吗?”

“怎么?”

“不。”

“公爵的情况!嗯……好吧,干脆告诉你吧:我就是因为公爵才来向你打听的。”

“吃点菜呢?”

“帮我什么忙?我说马斯洛博耶夫,你干吗不肯告诉我一点关于公爵的情况呢?我需要这样。这才是帮我的忙。”

“不,老同学,请原谅……”

“是这么回事,万尼亚,闲话少说:我想帮你点忙。你瞧,老同学,我要是跟你耍滑头,即使不摆出俨乎其然的样子来,也能从你嘴里套出话来。可你却疑心我在跟你耍滑头:方才你提水果糖什么的;我心里有数。但是既然我煞有介事地跟你说话,那就表示我打听这事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你。因此你不必疑神疑鬼,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有一说一……”

“嗯,那你就滚吧,差一刻九点,你也太难伺候了。现在,你该走啦。”

“这是怎么回事?你要知道这个干吗?你那么俨乎其然地问……”

“什么?干吗呀?喝得醉醺醺的,撵客人走!他总是这样!啊呀,真没羞!”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叫道,差点没哭出来。

他那种俨乎其然的模样使我很惊讶,甚至使我很不安。

“走路的和骑马的就不是伴儿!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咱俩还是留下来,卿卿我我,你恩我爱吧。他是大将军!不,万尼亚,我这是瞎掰;你不是大将军,我倒是个大坏蛋!你瞧,我现在像什么了?我在你面前成什么了?请原谅,万尼亚,请别见怪,让我一吐为快……”

“好了,该谈的都谈完了,现在呢,万尼亚,”他略带庄重地开口道,“我对你有个小小的请求。你必须照办,请你尽可能详细地告诉我,你在忙什么,你东跑西颠地上哪,整天价待哪?我虽然多少也听说了一些和知道了一些,但是我必须知道得更详细,而且要详细得多。”

他眼泪汪汪地拥抱了我。我起身告辞。

“对,内莉也是这么告诉我的。”

“啊呀,我的上帝!我们连晚饭也准备好了呀。”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说,她伤心极了。“那么,您星期五一定来吗?”

“对……即使不怀恶意。但是让这见鬼去吧,咱们一醉方休,言归正传,这事嘛,不足挂齿,”他干了一杯,继续道,“这布勃诺娃没有任何权利收养这女孩;我都打听清楚了。其中没有任何收养关系以及其他等等。女孩子的母亲欠了她点钱,她就把这女孩据为己有了。布勃诺娃虽然是个骗子,虽然是个坏蛋,但是跟所有的娘们一样,是个蠢货。死者有本好护照;因此,一切都清清白白。叶莲娜可以住你那儿,虽然最好是有个积德行善的好人家能够正式收养她。但作为权宜之计,让她先住你那里也行。这没什么,我会替你把一切办妥的:布勃诺娃连手指头都不敢动她一下。至于那个已死的母亲,我几乎一无所知。她大概是什么人的遗孀,娘家姓萨尔茨曼。”

“一定来,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我保证,一定来。”

“嗯,那么不怀恶意呢?”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老是醉醺醺的,您兴许看不起他吧。别看不起他,伊万·彼得罗维奇,他是个好人,心肠很好,而且非常爱您!他现在对我没日没夜地净谈您。还特意替我买了几本您写的书;我还没读呢;明天开始读。您要是能来,我别提多高兴啦!我谁也看不到,谁也不上我们家来坐坐。我们什么都有,可是老孤孤单单地干待着。刚才,我坐在一边,你们说的话我全听见了,统统听见了,这多好啊……那么星期五再见……”

“这想法倒不坏,”他说,“不,万尼亚,非也。也就是说,为什么不利用这个机会问个清楚呢;但是这非也。听我说,老同学,现在,我虽然颇有醉意,但是要知道,菲利普永远不会怀着恶意欺骗你,我是说,怀着恶意。”

第七章

马斯洛博耶夫眯上眼睛,狡猾地微微一笑。

我匆匆走回家去:马斯洛博耶夫的话使我大吃一惊。只有上帝知道我当时想到些什么……偏巧我回家后又碰到一件事,犹如电击一样,使我惊骇莫名。

“该不是收买她吧,想从她嘴里套出点情况,你老实交代吧:你明知道我不在家,却故意去找我,就为了能跟她面对面地单独谈谈,套出点什么东西来,是不是这样呢?我很清楚,你跟她坐了一个半钟头,还要她相信你认识她死去的妈,还向她打听了一些什么事。”

我住的那座公寓的大门正对面,有一盏路灯。我刚跨进大门,蓦地从路灯下有个奇怪的人影向我猛扑过来,吓得我甚至发出一声惊叫;一个大活人吓得浑身发抖,像疯子似的惊叫着抓住了我的手。我毛骨悚然。这是内莉!

“关于水果糖的事,实在匪夷所思。”他开口道,挨着我在沙发上坐下。“这糖我还是前天买的,喝得醉醺醺,在一家蔬菜店——也不知道买它干什么用。话又说回来,为了支援祖国的工商业也说不定——到底怎样,我也说不清;只记得当时我喝醉了,走在大街上,在烂泥里摔了个跟头,我扯着自己的头发,大发悲声,哭自己是个窝囊废,什么能耐也没有。不用说,我早把水果糖的事忘了,所以这糖就一直留在我口袋里,直到昨天,我在你那长沙发上坐下,才一屁股坐到这几块糖上。关于跳舞,也是同样的情况,因为宿酒未醒:昨天,我醉得够呛,我一醉就对命运感到心满意足,有时就会不由得跳起舞来。这就是全部情况,除此以外,这孤儿激起了我的一片恻隐之心;再说,她根本不愿意跟我说话,好像在生气。因此我就跳舞,逗她开心,还请她吃水果糖。”

“内莉!你怎么啦?”我叫道,“你倒是咋啦!”

“看见了吧,万尼亚,我过的就是这日子!有鉴于此,那就非喝伏特加不可了!”马斯洛博耶夫断然道,一面整理头发,一面几乎是一个箭步,直奔酒瓶而去。但是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却抢先一步:她快步走到桌旁,亲自倒了一杯,递给了他,甚至还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脸蛋。马斯洛博耶夫自豪地向我挤了挤眼,吧哒了一下舌头,洋洋得意地把那杯酒一饮而尽。

“那儿,楼上……他坐着……在咱们家……”

“任何见不得人的事他都说!”她对我正儿八经地加了一句。

“倒是谁呀?走;跟我一起上去。”

她甚至满脸涨得通红,虽然在笑着说话,但是马斯洛博耶夫却着着实实地挨了一顿。

“我不上去,不上去!我等一会儿,等他走了……在外屋……我不上去。”

“叫你说,叫你说!不许你在客人面前说我爱吃醋,不许,不许,就是不许!”

我带着一种奇怪的预感上楼回屋,我一打开门就看见了公爵。他坐在桌旁,在看小说。起码书是翻开了的。

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说这话时便一个箭步从茶桌旁向我们跳过来,马斯洛博耶夫还没来得及护住自己的脑袋,她就伸手一把揪住他的头发,狠狠地扯了一下。

“伊万·彼得罗维奇!”他快乐地叫道,“您终于回来了,我感到非常高兴。我刚要走。等了您一个多小时。因为伯爵夫人坚决请求,我答应今晚一定带您去见她。她请求再三,一再表示要跟您认识认识!因为您曾经答应过我,因此我决意来亲自拜访,趁您还没来得及外出,就棋先一着,先邀请您随我同去。您想想,我有多么失望;刚来:您的女仆就说您不在家。怎么办?我可是下了保证,要跟您一起去的呀;因此我就坐下来等您,决定等您一刻钟。但是转眼间一刻钟就过去了:翻开您的小说就看上了瘾。伊万·彼得罗维奇!大作简直尽善尽美!发表了这样的大作,人们却不理解您!读了您的书,我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我都哭了,我可不是常常哭的……”

“它现在也救不了你的命!”

“那么您要我跟您同去喽?不瞒您说,现在……虽说我很乐于从命,但是……”

“叶莲娜,这是一个小姑娘,大约十一二岁,暂时借住在伊万·彼得罗维奇家。”马斯洛博耶夫突然转过身来向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解释道。“你瞧,万尼亚,你瞧,”他用手指着她继续道,“她一听到我给一个不相识的姑娘带水果糖去了,就满脸绯红,腾的一下脸涨得通红,而且打了个哆嗦,倒好像咱俩猛地开了一枪似的……瞧她那双眼睛,像两枚火炭似的在发光。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没必要隐瞒嘛!您就爱吃醋。要是我不予说明,这是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她非立刻过来揪住我的头发不可:连香柠檬油也救不了我的命!”

“看在上帝分上,咱们就走一趟吧!要不,您怎么向我交代呢?我可等了您足足一个半小时啊!……再说,我非常想与您,非常想与您谈谈——您明白我要谈什么吗?这事的来龙去脉,您比我还清楚……也许,咱俩可以谈出个结果来,谈出个门道来的,请三思。看在上帝分上,万勿推辞。”

“我特意来找你,就为的是顺便打听一下他的情况。但这是后话。昨天你趁我不在的时候给了我那叶莲娜几块水果软糖,而且还在她面前跳舞,你这是要干什么?你有什么事能跟她一谈就是一个半小时呢!”

我想反正早晚都是要去的。即使娜塔莎现在一个人,她需要我,但是,要知道,是她自己拜托我,让我尽快去了解一下卡佳的呀。再说,也许,阿廖沙也在那儿……我知道,如果我不把关于卡佳的消息带给娜塔莎,她是不会安心的,所以我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去了。但是内莉的情况却使我犹疑不定。

“公爵!”马斯洛博耶夫叫道,“老伙计,这公爵是个大滑头,大骗子……哼!老伙计,我跟你实说了吧:我虽然自己也是骗子,但是,仅仅因为洁身自好,我也不愿意跟他同流合污,共披一张皮!不过够了;就此打住!关于他,我能说的也就这么点。”

“等等。”我对公爵说,然后走出去,跑到楼梯上。内莉就站在这里的一个旮旯里。

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高兴得满脸通红,又急忙跑去给我倒茶。

“为什么你不肯上去呢,内莉?他对你干吗啦?跟你说什么了?”

“好极了,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太好了!我还从来没喝过这样的好茶。”

“什么也没说……我不上去,就是不去……”她重复道,“我怕……”

她等我称赞他们的茶已经等了五分钟了,我竟没想到。

不管我怎么劝她,也毫无用处。我跟她说定等我和公爵一出去,她就回房间,把门锁上。

“您喜欢我们这茶吗?”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声音甜美地小声问道。

“任何人也别让进来,内莉,不管人家怎么求你。”

“该不是跟公爵的事吧?”

“您跟他一起出去?”

“今天中午确实有事,决不相瞒。”

“跟他一起出去。”

“嗯,那么你今天中午干什么从我身边逃走呢?”我问。

她打了个寒噤,抓住我的两只手,仿佛想求我别跟他去似的,但是她没说一句话。我决定明天再详详细细地好好问她。

我请他以后务必不要再做这种事了,还不如有话直截了当地先说清楚。不过,这一解释并没有使我完全满意。

我向公爵表示抱歉后便开始穿衣服。他对我说,到那儿去根本无须换装,也完全用不着打扮。“除非有什么衣服可以显得更精神点的!”他加了一句,像个宗教审判官似的把我从头打量到脚,“要知道,说到底,这些都是上流社会的偏见……可是又无法彻底摆脱这些偏见。在我们这个上流社会里,这种理想的境界,您一时半会儿是找不到的。”他满意地看到我居然还有一套燕尾服,便感慨系之地说道。

“后来我才想起来,昨天我忘了。我的确想跟你说一件事,但是眼下最要紧的是应当先安慰一下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她说:‘这就有个人,而且还是朋友,干吗不叫他来呢?’于是,老伙计,为了请你,她软磨硬泡地磨了我四天四夜。由于抹了这种香柠檬油,哪怕在阴曹地府,有四十件罪过[13],也会宽恕我的;但是,我想,干吗不能友好地坐下来谈谈心,消磨它一个晚上呢?于是我就略施小计:写了张条子,说什么有要事相告,如果你不来,咱们的舰队就会全军覆没。”

我们走了出去。但是我让他在楼梯上稍等片刻。我又返回房间,这时,内莉已经溜进去了,我跟她再次道了再见。她显得异常激动。脸色铁青。我对她实在放心不下;把她一个人留下,我很难过。

“你管这干吗?不过,也许我以后会告诉你的。你倒是先给我说说,你昨天来找我干什么?记得吗,我不是早告诉过你我不在家吗?”

“您这个女佣人真怪,”公爵下楼时对我说道,“这小姑娘是您雇的女佣人吧?”

“您放心,萨申卡;这一切都是扯淡,”马斯洛博耶夫接口道,“他走不了;这是扯淡。万尼亚,你倒不如给我老实交代,你一个劲地净往哪儿跑?你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吗?你不是每天都要跑到什么地方去吗,也不工作……”

“不……她不过是……暂时住在我这里。”

“您难道只能到八点半!”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用害怕而又可怜兮兮的声音叫道,差点没哭出来,同时把一杯上好的香茗递给我。

“古怪的小姑娘。我相信,她一定是疯子。您想想,起先她还好言好语地回答我,可是后来,她把我看清以后就向我猛扑过来,一声尖叫,浑身发抖,揪住我不放……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不瞒您说,我吓坏了,想逃跑,躲开她,但是谢谢上帝,她自己倒先离开了我,逃跑了。我感到愕然。你们怎么能住在一起,相安无事的?”

“你净开玩笑,马斯洛博耶夫。我向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发誓,下星期,那怕是星期五[12],我一定来府上吃饭;而现在,老伙计,我有约在先,或者不如说,我必须到一个地方去。你最好还是说说:你要告诉我什么吧?”

“她有癫痫病。”我回答。

“不行。哪能呢,你怎么向我交代呢?你怎么向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交代呢?你瞧她那模样:都吓傻啦。她给我抹了那么多发蜡为的是啥?我头上抹的可是香柠檬油呀;你好好想想!”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嗯,这就不足为奇了……如果是她老毛病发作。”

“不,老伙计,别指望啦,到八点半咱就再见。有事;我作过保证……”

我猛地感到蹊跷:昨天,马斯洛博耶夫明知道我不在家却故意来访,今天我去回访马斯洛博耶夫时,马斯洛博耶夫又讲了那个故事(他讲那故事的时候喝醉了酒。而且说话时吞吞吐吐),他又邀请我今晚七点务必上他家去,又一再要我相信他决不会耍阴谋诡计,最后是这公爵,等了我一个半小时,也许他明知道我在马斯洛博耶夫家,当时内莉又猛一下甩开他,逃到街上——凡此种种,相互间都似有某种联系。有许多事值得深思。

“嗯,有事归有事,朋友之间的促膝谈心也不妨照常进行嘛。”

他的马车就在大门口等候。我们上车后就驱车前往。

“我说马斯洛博耶夫,”我边就座边说道,“我可不是到你家来做客的;我来有事;你自己让我来,说有事要告诉我的……”

第八章

他们显然打算让我在这里待一晚上。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盼望客人来已经盼了整整一年了,现在准备在我身上大展宏图,竭尽好客之道。这一切都为我始料所不及。

走不多远就是卖买桥。起先我俩相对默然。我老在想:看他怎么开口跟我说话。我觉得他一定会旁敲侧击地试探我,摸我的底。但是他丝毫也没绕弯,就直截了当地言归正传。

于是她就在茶炊旁张罗起来。

“我现在非常担心一个情况,伊万·彼得罗维奇,”他开口道,“我想先跟您谈谈这事,请您给我拿个主意:我早就决定放弃我赢得的这场官司,把有争议的一万卢布退还给伊赫梅涅夫了。您说应该怎么办?”

“哼,果不其然!”她举起两手一拍,叫道。“这茶是东方的,六卢布一磅,前天有个商人送给我们的,可他喝茶还要对上白兰地。您别听他的,伊万·彼得罗维奇,我这就给您倒茶……您会看到的,会亲自看到的,这茶多好呀!”

“应该怎么办,你不可能不知道,”我脑子里倏忽一闪,“你该不是跟我打哈哈吧?”

“您放心,萨申卡[11],我们会喝茶的,对上白兰地,为您的健康干杯。”

“不知道,公爵,”我尽可能老实巴交地答道,“另一件事,也就是关于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的事,我倒可以告诉您一些您我都必须知道的情况,但是这件事您当然比我清楚。”

“哼,我早料到啦!”

“不,不,我当然不如您。您跟他们认识,说不定,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本人也不止一次地告诉过您她对这事的想法;而这是我做事的主要准则。您能够帮我个大忙;这事十分棘手。我准备退还给他,甚至不管其他事怎么了结,我也拿定主意退还给他;您懂吗?但是怎么退,用什么方式退,这就成问题了。这老头高傲,固执;我的好心会得不到好报的,他会把这钱扔还给我的。”

“那有什么!不过倒也言之有理:干,万尼亚,先喝红的和白的,然后再神清气爽地喝其他酒。”

“但是对不起,您对这笔钱是怎么看的呢?理应属于您呢,还是本来就是他的?”

“根本不是香柠檬油,而是一种最好的法国发蜡,装在彩绘的瓷瓶里!”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满脸通红地接口道,“您倒给评评理,伊万·彼得罗维奇,既不让去剧院,也不让去跳舞,那儿也不让去,就知道送我衣服,我穿上衣服给谁看呀?打扮好了,只能一个人在屋里走来走去。前些日子求爷爷告奶奶的,总算说动了他,已经完全准备好了,要上剧院去看戏了;我刚转过身去别胸针,他就跑到酒柜旁:一杯又一杯地喝了个酩酊大醉。只好留下来不去啦。没一个人,没一个人,没一个人到我们家来作客;仅仅在上午,有那么几个人来办事;还得把我轰出去。然而茶炊呀,茶具呀,我们都有,茶杯也是上好的——全是人家送的。也有人给我们送吃的来,几乎只有酒要花钱买,还有发蜡什么的,至于那边的冷菜——大肉丸子呀,火腿呀,还有糖果呀,那是为您买的……哪怕让人家来看看咱们是怎么生活的呢!我足足想了一年,一旦来了客人,真正的客人,我们就把这些东西全拿出来,好好招待一下,听到人家夸你,自己心里也乐不是;至于给这傻瓜抹了点发蜡,他还不配呢;他就配上上下下总是脏兮兮的。您瞧他身上穿的那长袍,人家送的,他配穿这样的长袍吗?他最要紧的事是先喝个烂醉。瞧着吧,他一定先请您喝酒。”

“官司我打赢了,因此,理应属于我。”

“最要紧的是让大家都知道,您是一位非常能干的主妇,善于治家。”马斯洛博耶夫加了一句。“你想想,老同学,我作了什么孽竟落到了这地步。硬让我穿上一件荷兰衬衫,还给我钉上了领扣和袖扣,穿上中国布鞋,中国长袍,还硬给我梳了头,抹了发蜡:香柠檬油,您哪;她还想给我喷上香水,法国的,我实在受不了啦,起来造反,摆了摆做男人的威风……”

“但是,扪心自问呢?”

“根本没听错,你就是这么说的。我从来不撒谎。为什么不能欢迎客人?老这么待着,谁也不上咱家来,可咱们啥都有呀。也让各位嘉宾看看,咱们跟大家一样,日子过得也蛮好嘛。”

“不用说,我认为理应归我所有,”他回答道,我说得很不客气,多少刺激了他,“不过,我看,您还不了解这事的全部关键。我无意指控老头蓄意欺骗,不瞒您说,我可从来没有说过这话。是他故意装出一副受了老大委屈的样子,那是他愿意。他错在失职,错在玩忽职守,而按照我们从前的协定,对这类事情中的某些事他必须负责。但是您知道吗,甚至问题也不在这儿:问题在于我们的反目和争吵,当时,彼此都说了一些伤人的话;一句话,双方的自尊心都受到了伤害。当时,我也许根本就没在意这区区一万卢布;但是这事到底因为什么,到底是怎么闹起来的,您自然是清楚的。我承认自己生性多疑,我也许做得不对(就是说当时不对),但是我当时对此没有察觉,我很恼火,他出言不逊,我觉得受了侮辱,不能错过这机会,于是就打起了官司。您也许会觉得我这样做不太高尚。我无意置辩;我要向您指出的是,愤怒,主要是被刺痛的自尊心——这不能说缺少高尚的胸怀,而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是人之常情,不瞒您说,我再说一遍,我几乎根本不了解伊赫梅涅夫,我既然完全相信了有关阿廖沙和他的女儿的种种流言蜚语,因此也就相信了他蓄意盗用钱款……但是,这就不谈它了。主要是我现在应该怎么办?我可以不要这笔钱;但是我同时又要说,我现在还认为我的起诉是对的,那,这不等于说:我把这笔钱赠予了他吗。如果这事加上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目前这种微妙的状况……他非把这笔钱甩回来,掷还给我不可。”

“这话您听错啦,您哪。”

“瞧,您自己也说会甩回来;可见,您自己也认为他是个诚实的人,因此您一清二楚,他并没有盗用您的钱。既然是这样,那您为什么不去找他,直截了当地宣布,您认为您的起诉是诬告呢?这才显得高尚,到时候伊赫梅涅夫说不定也就不会感到为难了,因为他收下的这笔钱本来就是他自己的。”

“又瞎掰了。根本不是从一大早,而是从昨天晚上。昨天晚上你一回来就对我说,他要来作客,待一晚上……”

“哼……这钱本来就是他自己的;问题不就出在这儿吗;您使我何以自处呢?去找他,向他宣布,我认为我的起诉是诬告。既然你知道你的起诉是诬告,为什么还要起诉呢?——大家都会指着我的鼻子这么说。可是这就冤枉我了,因为我的起诉是有道理的;我在任何地方都没说过,也没写过,说他盗用了我的钱;但是对于他的玩忽职守、马虎大意、不善经营,即使现在,我也深信不疑。这笔钱理应归我所有,因此把诬告的罪名自己加在自己头上,不亦强人之所难乎,最后,我还要说一遍,老头装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您倒要我去请他原谅——这也太强人所难了吧。”

“一大早,你想呀,一大早,听说你晚上要来,她就忙开了,那份愁呀……”

“我觉得,如果两个人愿意言归于好的话,那……”

“哎呀,又来了!我早料到你会说这话的!”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脸一红,叫了起来,但丝毫没有失去她那副得意的神态。“替你体体面面地招待客人不好呀:又是我不对!”

“那就很容易,您这样想吗?”

“也为了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呀。这一切都是她精心安排的。”

“对。”

“这一切就为了我一个人?”

“不,有时候并不容易,特别是……”

“还有喝的——把主要的给忘了:还有喝的哩!”马斯洛博耶夫又加了一句。

“特别是与此有关还有一些其他情况。这点我倒与您所见略同,公爵。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与令郎的问题,在取决于您的一切方面都应当由您来解决,而且要解决得令伊赫梅涅夫夫妇完全满意。只有这样,您才能完全真诚地跟伊赫梅涅夫把打官司的事说清楚。现在呢,因为什么问题也没有解决,您只有一条路可走:承认您的起诉是没有道理的,公开承认,如果需要的话,还必须当众承认——这就是拙见;我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因为是您自己来征求我的意见的,您大概并不希望我跟您虚与委蛇吧。这也给了我勇气,我想请问阁下:您在把这笔钱退还给伊赫梅涅夫这点上,干吗要忧心忡忡,忐忑不安呢?既然您以为您的起诉是对的,干吗要退还给他呢?请原谅我的好奇,因为这跟其他情况也有很大关系……”

“那,这又是怎么回事(我指着一样样冷菜),这里的东西足够一团人吃的?”

“您看呢?”他突然问道,好像根本没听到我提的问题似的,“您有把握吗,伊赫梅涅夫老头果真会拒绝这一万卢布吗,如果我退给他钱的时候不说任何附带的话,而且……而且……也不作任何这一类赔礼道歉的话?”

“不,就你一个人。”他庄重地回答。

“肯定拒绝!”

“这是怎么回事,马斯洛博耶夫?难道你今晚请客?”我终于不安地叫起来。

我腾的一下满脸通红,甚至气得打了个哆嗦。这个放肆地表示怀疑的问题,使我的气不打一处来,就好像公爵当面啐了我一口似的。更可气的是还不止此:他回答我的问题时摆出一副粗鲁无礼的上流社会作风,好像他根本就没同意我提的问题,而且用另一个问题来打岔,大概他想让我明白,我太放肆了,也太自作多情了,竟敢向他提出这样的问题。我很不喜欢这种上流社会的派头,而且对之深恶痛绝,我过去就曾极力劝阿廖沙改掉这种坏习气。

我莫名其妙地站在房间中央,张大了嘴,一会儿看着马斯洛博耶夫,一会儿看着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她那份得意劲儿已变成了无上的幸福。

“哼……您的火气也太大了嘛,世界上有些事是不能照您的想象去办的,”公爵对我的惊呼镇定自若地说道,“不过,我想,这问题一部分也可以由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来解决;请您把这事转告她。她也可以出出主意嘛。”

晚七时整,我已经在马斯洛博耶夫家了。他大呼小叫,张开双臂,热烈地欢迎我。不用说,他已经半醉。但是最使我惊讶的是,为了欢迎我准备了那么多好吃的东西。看得出来,他们是真心实意地等我来。小圆桌上放着一只很漂亮的铜合金茶炊,茶炊已经烧开了,小桌上则铺着一块上好的桌布。茶具也在熠熠发光,有水晶的,有银的,也有瓷器的。另一张桌子换了花样,但是桌上铺的桌布也同样富丽堂皇,桌上摆着果盘,果盘里盛着上好的糖果和基辅果酱,既有稀的,也有稠的,有水果软糖、果糕、果冻、法国果酱、橙子、苹果和三四种果仁,一句话,简直像水果铺了。第三张桌上则铺着雪白的桌布,放着品种繁多的各种冷菜:鱼子、奶酪、大肉丸子、香肠、熏火腿、鱼,还有一溜排列整齐的水晶玻璃瓶,瓶里是多种多样的露酒,绿色的、红宝石色的、棕色的、金色的——颜色漂亮极了。最后,在靠边的一张小桌上也铺着白桌布,摆着两大瓶香槟酒。长沙发前面的桌上则引人注目地放着三瓶酒:索丹的葡萄酒,拉斐特的红葡萄酒和白兰地——这几样酒都是从叶利谢耶夫那儿买来的,非常昂贵。小茶桌旁则端坐着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她的穿戴虽然很朴素,但是,显然经过精心设计,十分雅致;的确美不胜收。她明白她穿戴什么最合适,而且分明以此自豪;她在欢迎我到来的时候,微微起立,态度端庄。她那娇艳的脸蛋上闪耀着一种得意和快活。马斯洛博耶夫坐在那儿,穿着一双非常漂亮的中国布鞋,身穿价值昂贵的长袍和崭新的、非常讲究的内衣。他那衬衣上,凡是可以钉扣的地方,到处都缀满了时髦的领扣、袖扣和纽扣。头发上抹了发蜡,梳得整整齐齐,留了小分头,十分时髦。

“休想,”我粗暴地答道,“您不肯赏脸听完我方才对您说的话,您把我的话打断了。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会懂得的,如果您还钱不是出于真心,而且不作任何这一类像您所说的赔礼道歉的话,那就意味着,您是给父亲付卖女儿的钱,给她付买阿廖沙的钱——一句话,用钱来补偿……”

第六章

“哼……原来,我的大好人伊万·彼得罗维奇,您是这么理解我的呀。”公爵笑了。他为什么要笑呢?“然而,”他继续道,“我们还有许多事,许多事都需要在一起好好商量。但是现在没工夫了。我只请您明白一个问题:这事直接关系到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以及她的整个未来,这一切多少要看咱俩对这一问题怎么解决以及采取何种对策了。这事非您莫属——您会亲眼看到的。因此,只要您不能忘情于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您就不能拒绝与我恳谈,尽管您对我很少好感。但是咱们到了……回见[24]。”

大约三时许,我回到了家。内莉笑逐颜开地欢迎我回来……

第九章

末了,她甚至变得很开心了。顺便提一下,我把有关内莉、马斯洛博耶夫、布勃诺娃和今天我在马斯洛博耶夫家与公爵的不期而遇,以及定在今晚七点会面的事,统统告诉了她。这一切使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关于两位老人家的事,我跟她说得不多,至于伊赫梅涅夫来访的事,则只字未提,到时候再说;尼古拉·谢尔盖伊奇要跟公爵决斗的事会把她吓坏的。公爵跟马斯洛博耶夫的交往,以及他非常想跟我交朋友这事,她也觉得奇怪,虽然看现在这种态势,这一切也是说得通的。

伯爵夫人住得非常好。房间陈设得很舒服,很雅致,虽然丝毫不华丽。然而,一切都带有一种暂住性质,这不过是一个相当好的临时住所,而不是富贵人家那种已经定居下来的永久性府第,因此它既没有那种地主贵族的气派,也没有那些被认为必不可少的稀奇古怪的摆设。风传伯爵夫人每年都到自己的庄园(业已破败,而且数度典押出去),到辛比尔斯克省消夏,并由公爵陪同前往。我已听说过此事,同时伤心地想道:如果卡佳也要跟伯爵夫人一起去,阿廖沙怎么办呢?我还没跟娜塔莎说过这事,我怕;但是根据某些迹象看,她大概对这一消息也已耳闻。但是她又绝口不提,暗自痛苦。

阿廖沙这人也让我感到纳闷:他爱她并不亚于过去,甚至由于悔恨和感激,也许比过去还强烈,还折磨人。但与此同时这新欢也牢牢地占据了他的心坎。这事会怎么收场——实在令人难以逆料。我也非常想去看看这个卡佳。我再一次答应娜塔莎一定去跟她认识认识。

伯爵夫人非常客气地接待了我,向我和蔼可亲地伸出手来,一再说她早就想在自己家里见到我了。她从一只非常漂亮的银茶炊里亲自给我斟了茶,我们就围坐在这只茶炊旁:我,公爵,还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很有上流社会风度的先生,他佩带着星形勋章,衣服浆洗得毕挺,一副外交官派头。看来,他们对这位客人很尊重。伯爵夫人从国外回来后,在这个冬天还没来得及按照自己的心愿和打算在彼得堡广为交际,确立自己的地位。除了这位客人外,并无其他人,整个晚上都没有人来。我用眼睛寻找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她跟阿廖沙在另一个房间里,可是她一听说我们来了,便立刻走出来欢迎我们。公爵巴结地吻了吻她的手,伯爵夫人则向她指指我。公爵便立刻介绍我俩认识了。我迫不及待地、用心地打量着她:这是一个温文尔雅的金发女郎,身穿白衣白裙,身材不高,面部表情既文静又安详,就像阿廖沙说的那样,有一双碧蓝碧蓝的眼睛,具有一种青春美,其实也不过如此而已。我本来以为会看到一位绝色美人,谁知她并不美。一张端正的、轮廓柔和的椭圆形的脸,五官也还端正,一头浓密的秀发倒的确很美,发型普普通通,一副家常打扮,文静的、专注的目光;如果在外面什么地方遇到她,我肯定与她擦肩而过,决不会特别注意她;但是,这不过是第一眼的印象,后来,在这天晚上,我总算把她看清楚了点。她向我伸出一只手来,一句话也不说,而是用一种天真的、专注的目光不断望着我的眼睛——仅此一点,就使我吃了一惊,觉得她怪,也不知因为什么,我不由得向她微微一笑。可见,我立刻感到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位心地纯洁的人。伯爵夫人定睛注视着她。卡佳跟我握了握手后就匆匆离开了我,跟阿廖沙一起坐到房间的另一头去了。阿廖沙向我问好时对我悄声道:“我就在这里待一小会儿,马上到那边去。”

我陪她坐了约莫两小时,安慰她,从各方面说服她。不用说,她完完全全是对的,她的种种顾虑也是对的。我一想到她目前的处境,心里就不免忧愁和闷闷不乐起来;我替她担忧。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外交官”(我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但是总得有个称呼吧,因此姑且称他为外交官)在高谈阔论地说明什么问题,他说话安详而又派头十足。伯爵夫人注意地听着他说话。公爵则赞同地、谄媚地微笑着;这位高谈阔论的外交官常常冲他说话,大概认为他才是知音,只有他才配听他说话,下人给我端来了茶,从此再没来打搅我,我对此真是求之不得。于是我就利用这机会开始端详伯爵夫人。按照她给我的第一眼印象,我竟情不自禁地对她产生了好感。也许,她已经不年轻了,但是我觉得她决不会超过二十八岁。她的脸色还很娇嫩,想当年,正当妙龄的时候,她一定很漂亮。深褐色的头发还相当浓密;她的目光异常善良,但有点轻佻,同时带有一种顽皮的嘲弄人的模样。但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她显然有所克制。这副眼神也显示出她很聪明,但给人印象最深的还是善良和快活。我觉得,她的主要品德是有点轻佻,追求享受和某种温厚的自私,甚至于,也许这种自私还很严重。她完全听命于公爵,公爵对她具有非常大的影响。我知道他俩关系暧昧,我还听说,他俩在国外期间,他虽然忝居情夫之列,但一点也不吃醋;但是我总觉得(现在也觉得),把他俩联系在一起的除了过去的关系外,还有某种别的、有点神秘的东西,建筑在某种打算上的类似于相互承担义务一类的东西……一句话,一定有某种类似东西。我也知道,公爵眼下觉得她是个累赘,然而他们的关系却并未中断。也许当时把他俩特别拴在一起的是打卡佳的主意,不用说,这事的始作俑者应是公爵。正是基于这一理由,公爵才托辞没有同伯爵夫人结婚(她倒的确提出过要同他结婚),而且终于说服了她,让她玉成阿廖沙同她继女的婚事。起码,根据阿廖沙过去说过的话,我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这些话虽然说得没心眼儿,但是我还是从中多少看出了点名堂。我还总觉得(这多多少少也是从阿廖沙同样的谈话中听来的),尽管伯爵夫人对公爵百依百顺,公爵不知什么原因还是有点怕她。甚至阿廖沙也注意到了这点。后来我才了解到,公爵非常想把伯爵夫人嫁出去,随便嫁给什么人都行,也部分出于这一目的,他才送她到辛比尔斯克省去消夏,他的如意算盘是替她在外省寻觅一位合适的郎君。

“你看见啦,看见啦,万尼亚!”她泪流满面地说道。

我坐在那儿听他们说话,不知道怎样才能尽快同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单独谈谈。外交官在回答伯爵夫人的问题,正大谈当前的政局,大谈即将开始实行的种种改革[25],以及应不应当害怕改革,等等。他像个有权势的人那样,夸夸其谈,而且泰然自若。他在阐明自己的观点时,说得很精辟,也很聪明,但是这观点却令人作三日呕。他反复坚持这样一种观点,即这种改革和变革精神非常快就会带来一定的后果;人们看到这些后果后就会动脑筋好好想一想,这种新精神不仅会在社会上(不用说,是在社会的某一部分)消失,而且人们根据经验就会看到这样做是错误的,于是他们就会以加倍的劲头重新开始支持旧事物。经验,即使是可悲的经验,也是大有裨益的,因为它可以教会人们怎样维护这个救国救民的旧事物,并为此提供新的材料;因此,甚至应该希望现在这种冒冒失失的改革赶快走到极端。“离开我们是不行的,”他作结论道,“离开了我们还从来没有一个社会站得住脚。我们不会失去什么,而是相反,我们肯定能赢;我们将会卷土重来,卷土重来,我们当前的口号是:‘越糟糕越好’[26]。”公爵以一种令人生厌的赞许神态向他微微一笑。这位夸夸其谈的外交官见状得意极了。我也太蠢了点,居然想要提出反驳;我心里火烧火燎的,但是公爵不怀好意地瞪了我一眼,使我及时打住;他向我这边匆匆瞥了一眼,我觉得,公爵盼望的正是我会做出某种稀奇古怪的、血气方刚的举动;说不定他想看到的正是这个,于是他就可以欣赏我是怎样丢人现眼的了。与此同时,我深信,外交官肯定不会理睬我提出的反驳,说不定甚至对我这个人也不屑一顾。跟他们坐在一起,我觉得恶心极了;倒是阿廖沙救了我。

他吻了吻她的手就匆匆走了。

他悄悄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请我过去说两句话。我猜一定是卡佳打发他来的。果然。一分钟后,我已经坐她身旁了。她先是把我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遍,仿佛在暗自说道:“你原来是这样呀,”,在一开始的时候,我俩都没找到词儿来开始交谈。但是我相信,只要她一开口,就会口若悬河地停不下来,哪怕一直说到天明,阿廖沙所说的“就这么五六个小时的谈话”,倏地闪过我的脑海。阿廖沙就坐在我俩身旁,急切地等待我俩开口。

“再见!再过两小时我准回来!”

“你俩怎么不说话呀?”他微笑地看着我们,开口道。“坐到一块儿了,又不说话。”

“你就快走吧,快走吧,”娜塔莎笑着撵他走,“一高兴就叨叨个没完了……”

“啊呀,阿廖沙,你怎么这样……我们马上,”卡佳答道,“伊万·彼得罗维奇,要知道,我们在一起有许多话要说,但是我又不知从何说起。我们真是相见恨晚,早一点认识多好,虽然我很早就听说过你。我多么想见到您啊。我甚至还想写信给您……”

“谢谢上帝!要知道,我这样想已经有一百次了。但是我总也不敢对您说。瞧,现在又说您了。说这个你字还真难。这好像在托尔斯泰的哪本书里十分生动地描写过:两人互相约定彼此称你。但是总难以启齿,于是就一直避免使用带代词的句子。啊,娜塔莎!什么时候咱俩再来读一遍《童年和少年》[10];这书写得多好啊!”

“信上谈什么呢?”我不由得微笑着回答道。

“好,就互相称你。”

“可谈的事还少吗?”她严肃地答道,“哪怕就这事呢,他说的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的情况是不是真的?——他说他在这样的时候撇下她一个人,而她并不见怪。唉呀,难道能像他那样做事吗?嗯,你干吗现在待在这里呀,这不是岂有此理吗?”

“难道你怀疑?再见,娜塔莎,再见,我心爱的人儿——我永远心爱的人儿!再见,万尼亚!啊,我的上帝,我无意中管您叫万尼亚了[9];我说伊万·彼得罗维奇,我爱您——我们干吗不你我相称呢。我们以后就互相称呼你吧。”

“啊呀,我的上帝,我说话就走。我早说过,我在这里只待一小会儿,看看你俩,看看你俩在一起怎么说话,然后我就到娜塔莎那儿去。”

“你当真来?”娜塔莎让他去的时候问道。

“我们不是坐到一块儿了吗——看见啦?他总是这样,”她两腮微红,伸出手指,向我指着他,加了一句,“说什么‘一小会儿,就一小会儿’,可瞧,都坐到半夜了,那时候就晚啦。说什么‘她不会生气的,她心肠好’——瞧,他就是这么说的!唉呀,这好吗,这高尚吗?”

阿廖沙的高兴劲儿简直没了边。他立刻开始筹划怎么见面。照他看来,事情很简单:卡佳会想办法的。他热烈地发挥了他的想法。他答应今天,再过两小时,就把答复带来,而且一晚上都在这儿陪娜塔莎。

“看来我得走了,”阿廖沙悲悲戚戚地答道,“只是我非常想跟你俩待一会儿……”

“那就快去吧,”娜塔莎微笑着回答,“还有,我的朋友,我自己也很想认识认识卡佳。该怎么安排这件事呢?”

“你跟我们在一起干吗呀?相反,我们有许多事想要单独谈谈。我说你也别生气;必须这样——要听话。”

“娜塔莎,你是天使,我连你的小指头也抵不上!”阿廖沙欢天喜地而又悔恨不已地叫道,“你这么好,可我……我……不瞒你说吧,我刚才还在那里,在厨房里,请伊万·彼得罗维奇帮忙呢,请他帮助我离开你这里。他就想出了这一高招。但是你不要怪我,娜塔莎,我的天使!也不能全怪我,因为我爱你胜过爱世界上的一切,胜过一千倍,因此我才想出了这个新主意:向卡佳坦白一切,把我们目前的处境和昨天发生的一切统统告诉她。她一定会想出办法来救咱们的,她是一心一意向着我们的……”

“既然必须这样,那我马上……有什么好生气的呢。我这就去找列文卡,就待一小会儿,然后立刻去看她。还有件事,伊万·彼得罗维奇,”他拿起礼帽,继续道,“您知道吗,父亲打算放弃他打官司从伊赫梅涅夫手里赢到的那笔钱。”

“哎呀,阿廖沙,那有什么!”她说,“难道为了使我宽心,你当真要跟她视同陌路,再不交往了吗?简直是孩子气,首先这不可能,其次,你这样做,对卡佳就太俗气了。你们是朋友;难道能这样无礼地一刀两断吗?最后,你如果以为我会吃你的醋,你也太看轻我了,快去吧,马上就去,我求你了!再说,这样,你父亲也就放心了。”

“知道,他跟我说了。”

“啊呀,那怎么办呢……”阿廖沙天真地说,伤心地看着娜塔莎。

“他这样做多高尚呀。卡佳还不相信他会做得这样高尚呢。您跟她说说这事。再见,卡佳,请你不要怀疑我是爱娜塔莎的。你们干吗总把这些条条框框硬加在我头上,老是责备我,监视我——好像我在你们的监视之下似的!她知道我有多么爱她,她相信我,我也坚信她是相信我的。我无条件地爱她,不附加任何责任。我都不知道我爱她有多深。只是爱就是了。因此没必要把我当犯人似的问过来问过去。不信你问伊万·彼得罗维奇,他现在就在这里,他会向你证明娜塔莎生性嫉妒,虽然她爱我,但是在她的爱中有许多自私的成分,因为她不愿意为我牺牲任何东西。”

“不,记得他好像说过,他要去看伯爵夫人。”

“什么?”我惊讶地问道,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是……现在,我能在哪儿遇到他呢?他在家里?”

“你倒是怎么啦,阿廖沙?”卡佳举起双手一拍,差点没叫出来。

“啊呀,阿廖沙,快去吧,快去找他。”娜塔莎明白我说话的用意,连忙接口道。

“可不是吗;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伊万·彼得罗维奇知道。她总让我陪着她。虽然她嘴上不说,但看得出来,她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在街上,不期而遇。他停下来跟我聊了一会儿,又说要与我交朋友。他问起了您:我是不是知道您现在在哪?他非常需要见到您,有话要跟您说。”

“你怎么不害臊,怎么不害臊呢!”卡佳说道,气得满脸通红。

“在哪?”他害怕地叫道。

“有什么可害臊的?真的,你倒是怎么啦,卡佳!要知道,我比她所设想的还要爱她,如果她能够像我爱她那样真正地爱我,那她一定会为我牺牲她的快乐。不错,是她自己让我来的,但是我从她脸上看得出来,她这样做很难受,因此对我来说,她等于不让我来。”

“我刚才看见令尊了。”

“不,这不是没来头的!”卡佳叫道,她又用她那闪烁着怒火的目光对他说道。“你坦白,阿廖沙,立刻坦白,这都是你父亲教你的,是不是?今天教的,是不是?你呀。别跟我耍花招了:我马上就可以打听出来!是不是这样?”

我们进去了;过了不大一会儿,我对他说:

“是的,他说了,”阿廖沙扭扭捏捏地答道,“这有什么大不了呢?他今天同我说话可亲了,像同朋友说话一样,老向我夸她好,夸得我都觉得奇怪了:她这么侮辱他,他还这么夸她。”

“亲爱的,伊万·彼得罗维奇!您真是个大好人!”

“而您,您就相信了,”我说,“她把能够给您的一切都给了您,甚至现在,今天,她最关心的还是您,怕您见不着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会感到无聊!这话是她今天亲口跟我说的。可您却突然相信起了这种假话,鬼话!您怎么不害臊呢?”

“我看您还是去好。您知道,她是多么爱您,她会总觉得您跟她在一起很无聊,您坐在这里陪她是勉强的。还是随便点好。不过,咱们还是走吧,我来帮您。”

“忘恩负义!那有什么,他从来不知道害臊!”卡佳说道,对他挥了挥手,仿佛他这人完全不可救药了似的。

“那娜塔莎怎么办呢?我会让她伤心的,伊万·彼得罗维奇,您想想法子救救我吧……”

“你们倒是怎么啦,真是的!”阿廖沙用抱怨的口吻继续道,“你总是这样,卡佳!你总是怀疑我,把我往坏处想……我就不说伊万·彼得罗维奇了!你们都以为我不爱娜塔莎。我说她自私不是那意思。我只是想说,因为她太爱我了,所以常常爱得没分寸,把我和她都弄得挺难受。父亲永远也骗不了我,虽说他倒想骗。我不会上他的当的。他根本没说她自私,就是说也并无恶意;我是懂得他的意思的。他说的跟我刚才告诉你们的分毫不差:因为她太爱我了,爱得那么强烈,所以简直有点自私了,因此无论是我还是她都觉得挺难受,以后我还会觉得更难受。怎么啦,他说的是大实话,因为他爱我,这根本说不上他冤枉了娜塔莎;相反,他在她身上看到的是最强烈的爱,没有分寸的爱,爱到无以复加程度的爱……”

“那有什么,去不就得了……”

但是卡佳打断了他的话,不让他说下去。她开始愤激地责备他,并且一再说,他父亲之所以一再夸娜塔莎,是想用一种表面的善良来欺骗他,这一切都另有企图,目的是为了拆散他俩的关系,神不知鬼不觉地引起阿廖沙本人对她的反感。她热烈而又聪明地推断出娜塔莎有多么爱他,他对她的所作所为,是任何爱也不能饶恕的,因此真正自私的是他自己,是阿廖沙。慢慢、慢慢地,卡佳把他说得非常难过,悔恨不已;他坐在我们身旁,望着地面,已经一句话也答不上来了,他被驳得体无完肤,满脸都是痛苦的表情。但是卡佳仍旧对他铁面无情。我以一种强烈的好奇注视着她。我真想快点了解这个奇特的姑娘。她还完完全全是个孩子,但却是一个有点奇特的、思想坚定的孩子,她有坚定的做人准则,对善、对公道有一种热烈的、与生俱来的爱。如果当真可以把她称之为孩子的话,那她应当归入我国家庭中为数相当多的那一类有思考能力的孩子。她显然已经思考过许多问题。真想看看这个爱思索的小脑瓜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真想看看这个小脑瓜里怎么把完完全全是孩子的想法和观念同那些严肃的为人处世之道和生活经验(因为卡佳已经有了一定的生活经验)搀杂在一起;此外她脑瓜里一定还有一些她所不熟悉,也不曾体验过的思想,但是这些思想因为很抽象和富有书卷气,使她感到很有意思;这些思想在她脑瓜里一定很多,可能她还以为这些都是她亲身体验过的呢。这天的整个晚上以及后来,我觉得,我相当透彻地了解了她。她有一颗热烈而又敏感的心。在有些情况下,她似乎无意克制自己,而是把是非曲直放在首位,把任何处世之道和自我克制都看成虚伪的偏见,而且还以具有这种信念而自傲;许多热血青年都有这样的情况,甚至一些人不很年轻了,亦然。但是正是这点使她具有一种特别的美。她非常爱思考,爱探索真理,但又毫不迂腐,而是行为突兀,充满稚气和孩子气,使人乍一看就喜欢上了她身上的那种与众不同之处,因而也就听之任之,不予计较了。我想起了列文卡和鲍林卡,于是我觉得,这一切都十分自然。奇怪的是:她那张脸,乍一看,我并没发现其中有什么特别美的地方,可是那天晚上,这脸却时刻都在变化,我觉得它变得越来越美,越来越有魅力了。这是一种朴素的二重人格,集孩子气和爱思考的女性于一身,这种充满孩子气而又高度真实的对真理和公道的渴望,这种对自己的追求不可动摇的信心——这一切都使她的脸焕发出一种真诚的美,赋予她以一种高尚的精神美,于是您就会逐渐明白,这种美的全部意义并不是一下子都能发掘出来的,它也不是每一个普通人和无动于衷的人一下子都能全部领会的。于是我懂了,阿廖沙一定是迷上她了。既然他自己没有能力思考和判断,那他就一定会爱上那些能够替他思考,甚至替他希望的人——而卡佳已经把他置于自己的监管之下了。他的心是高尚的、令人倾倒的,它一下子屈从于一切真诚的和美的东西,而卡佳已经在他面前以非常真诚的稚气和同情说了许许多多话。他没有一丁点自己的意志;她却有许许多多执着、强烈和火一般炽烈的意志,而能使阿廖沙爱慕的只会是那些能够支配他,甚至命令他的人。而娜塔莎在他们相好之初之所以能够吸引他,一部分也是由此,但是卡佳较之娜塔莎有一个大的优越性——她自己还是孩子,而且看来,即使过很长时间以后,她还仍旧是个孩子。她的这种稚气,她那灿烂夺目的聪明,与此同时又在某种程度上缺少理智——这一切不知怎的却使阿廖沙感到更亲切。他感觉出了这一点,因此卡佳对他的吸引力也就越来越大。我相信,当他俩在一起单独谈话的时候,除了卡佳严肃的“宣传性”谈话以外,他俩谈来谈去说不定会变成一场儿戏。虽说卡佳也许经常数落阿廖沙,而且已经把他捏在手心里,但是他显然觉得跟她在一起比跟娜塔莎在一起要自在些。他俩彼此更般配,这才是主要的。

“伊万·彼得罗维奇,亲爱的,您说我怎么办呢?给我拿个主意吧:我昨天就答应今天这时候一定去看卡佳。总不能不去吧!我爱娜塔莎爱得什么似的,简直愿意为她赴汤蹈火,但是,您也得承认,那边的事总不能完全撂开不管吧……”

“得啦,卡佳,得啦,够啦;说来说去,你永远正确,我永远不对。这是因为你的心比我纯洁。”阿廖沙说,他站起身来,伸出手,跟她握别。“我马上就去看她,不去看列文卡了……”

我刚一进去找玛夫拉,阿廖沙就向我奔了过来,仿佛在等我似的。

“你反正到列文卡那儿也没事;你现在能听话,肯去看娜塔莎,这就很可爱嘛。”

“说话要小心,万尼亚!”她在后面向我叫道。

“而你比大家都可爱一千倍。”阿廖沙闷闷不乐地答道。“伊万·彼得罗维奇,我想跟您说两句话。”

“等等,我会替你们把一切办妥的……”于是我走进厨房,借口请玛夫拉把我的一只满是污泥的套鞋擦洗干净。

我们离开两步,走到一边。

“怎么办呢?”她吓坏了,叫道。

“今天我的做法很无耻,”他对我悄声道,“我做得很卑鄙,我对不起世界上所有的人,更对不起她们两位,今天午后,父亲介绍我跟一位叫亚历山德林娜的女人认识(一个法国女人)——这女人很迷人。我……我都动了心……嗯,现在不说它了,我不配跟她们在一起……再见,伊万·彼得罗维奇!”

“上帝啊,你们自己把自己弄到什么地步了啊!你俩互相猜疑,互相防备!开门见山,把话说清楚,不就结了吗。这种疑神疑鬼的局面,说不定会让他当真感到厌烦的。”

“他这人心肠好,心地也高尚,”当我重新坐到卡佳身旁后,卡佳匆匆开口道,“但是,关于他,我们以后再详谈吧;而现在咱俩先要取得一致:您认为公爵这人怎么样?”

“你知道吗?他非常想离开我,”等他出去一小会儿,想对玛夫拉说什么话的时候,娜塔莎对我匆匆地悄声道,“可是不敢说,我自己也怕对他说,让他走,如果我这样说,说不定他就会故意不走,我最怕的就是他觉得厌烦,因而对我完全变冷!怎么办呢?”

“一个很坏的人。”

阿廖沙虽然说了许多话,讲了许多事,显然想让她开心,逗她发笑,可是她嘴上总不由得挂着一丝苦笑。阿廖沙在谈笑中明显地避免提到卡佳和他父亲。他昨天想要和解的企图大概没有成功。

“我也抱有同感。因此,在这个问题上,咱俩的观点是一致的,以后咱俩说话就容易了。现在先谈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要知道,伊万·彼得罗维奇,我现在两眼漆黑,我一直在等您,希望您可以教我。请您把这一切跟我说说清楚,因为在最主要的问题上我的看法只能根据揣测,根据阿廖沙告诉我的情况来判断。此外,我就没有别的消息来源了。请您告诉我,第一(这是最主要的),在您看来,阿廖沙和娜塔莎在一起会不会幸福?这是我作出最后决定,以便自己弄清楚究竟应该怎么办以前,必须首先弄清楚的。”

他显得十分可爱,对娜塔莎也分外温柔,我一来,他甚至欢天喜地。娜塔莎虽然也极力装出一副很开心的样子,但是看得出来,神态很勉强。她满面病容,脸色苍白,夜里没睡好。她对阿廖沙显得有点过分亲热。

“这事怎么说得准呢?……”

晚上我想去看娜塔莎。但是因为现在答应了马斯洛博耶夫,所以决定现在就去看她。我确信一定会在她那儿遇见阿廖沙。他果然在那儿,而且看见我进来高兴极了。

“是的,自然,说不很准,”她打断道,“那您觉得呢?——因为您是个很聪明的人。”

“奇怪。”我望着他的背影想道。

“我看,他俩不会幸福。”

“嗯,那我往这边,”他指着左边说,“再见,万尼亚!记住,七点。”

“为什么?”

“这边。”我指着右边回答道。

“他俩不般配。”

“好极了,而且很高尚。你上哪?”

“我也这么想!”她说时把两只小手抱在胸前,似乎陷入深深的悲哀之中。“说详细一点。听我说:我非常想见见娜塔莎,因为我有许多话要跟她说,我觉得,我俩在一起,就能决定一切应该怎么办。现在我老在脑子里想象她的模样:她一定非常聪明、严肃、真诚,而且非常美。是不是这样?”

“唉,真是的!好,用人格担保。”

“是这样。”

“不,你用人格担保。”

“我也相信是这样。嗯。她既然是这样,她怎么会爱上阿廖沙这样的毛孩子呢?请给我解释一下个中道理;我常常在想这道理。”

“我说过我来。”

“这是说不清,也没法解释的,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很难想象为什么会爱上一个人,又是怎么爱上的。是的,他还是个孩子。但是您知道怎么才能爱上一个孩子吗?(她那双眼睛是那么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我,表情是那么深沉、严肃和急切,我瞧着她,瞧着她那双眼睛,我的心软了。)娜塔莎自己越是不像孩子,”我继续道,“她越是严肃,她就会越加迅速地爱上他。他诚实,真诚,天真极了,有时候简直天真得可爱。她之所以爱上他,也许是……这话怎么说呢?似乎是出于一种怜悯。一颗宽宏大度的心是会出于怜悯而爱上一个人的……话又说回来,我觉得,我对您什么也说不清,但是我倒想问问您自己:您不是也在爱他吗?”

“那么你一定来?”他紧钉着问道。

我向她大胆地提出了这个问题,我感到,这样的问题虽然提得性急了点,但是决不会搅乱这颗晶莹的心的、赤子般的无限纯洁。

这时我们已走出公寓大门,站在人行道上。

“说真的,我也不知道,”她向我低声答道,她那双明亮的眼睛望着我,“但是,好像,非常爱……”

“那好吧,依你;究竟是什么事呢?不瞒你说,你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瞧,这不结了。您能说明您为什么爱他吗?”

“你晚上要去的地方,现在去不就成啦!亲爱的,晚上再到我这儿来。因为,万尼亚,你简直想不到我要告诉你的是什么事。”

“他身上没有虚伪,”她想了想答道,“当他直视着我的眼睛,又同时对我说什么的时候,我很喜欢这样……我说伊万·彼得罗维奇,我居然跟您说这种事,我是一个大姑娘,您是一个大男人,我这样做好吗?”

“今天,”我犹豫不决地说,“我说老伙计,今晚,我本来想到……”

“这有什么要紧呢?”

“不,关于这不过我倒有话要说。”他打断了我的话,一个箭步冲进外屋,穿上了大衣(我也跟着他穿起了衣服)。“我找你也有事,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我叫你来就是为了这事;与你直接有关,与你有直接的利害关系。因为这事现在不是一分钟说得清的,因此,看在上帝分上,请答应我今晚七点整上我这儿来,别提前,也别迟到。我在家恭候。”

“可不是吗。当然,这有什么要紧呢?可是他们(她用眼睛指了指坐在茶炊旁的那帮人),他们肯定会说这样做不好,他们的看法对吗?”

“我揍你干吗?你有事就快去吧,任何人都难免有预见不到的事。不过……”

“不对!既然您心里并不觉得您这样做不对,可见……”

“约了又怎么样呢?昨天约了你,今天人家又约了我,搞得我脑袋都快炸了——十万火急!在等我。请你多多包涵,万尼亚。为了使你满意,我能向你提供的一切,就是让你狠狠地揍我一顿,因为我无谓地惊动了足下。你如果想满足一下,那就揍吧,不过看在基督分上,得快!别耽误我的时间,我有事,有人在等我……”

“我一向我行我素,”她打断了我的话,显然急于想跟我尽可能地说个痛快,“每当我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我就立刻问自己的心,如果我于心无愧,也就处之泰然了。一个人的一言一行,要永远这样才好。我之所以跟您完全开诚布公,就像我自己跟自己说话一样,就是因为:第一,您是一个非常好的人,而且我也知道您在阿廖沙之前跟娜塔莎过去的关系,我听的时候都哭了。”

“不是你自己约我十二点来的吗?”

“谁告诉您的?”

“无可奉告,”马斯洛博耶夫打断了我的话,急匆匆地拿起帽子向外屋走去,“我有要事!老弟,我得赶快,迟到了!……”

“自然是阿廖沙,他是含着眼泪告诉我的:他能有这样的态度,这就很好,我很高兴。我觉得,他爱您胜过您爱他,伊万·彼得罗维奇。也正因为有这些事我才喜欢他。嗯,其次,我之所以跟您直来直去,就像我跟自己说话一样,还因为您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您可以在许多事情上给我出出主意,教我应当怎么做。”

“看在上帝分上,请告诉我……”我走进屋子时开口道。

“您凭什么知道我已经聪明到能够教您了呢?”

他握了握我的手,似乎握得特别紧,接着便向马斯洛博耶夫递了个眼色,走了出去。

“唉呀,真是的;您倒是怎么啦!”她沉思起来。

“啊,原来是阁下!”他有点过分热情地叫道,“您想,真是不期而遇!话又说回来,我刚才已从马斯洛博耶夫先生那儿获悉,您跟他相识。很高兴,很高兴,能够遇到阁下感到非常高兴;我正想能够见到阁下,并希望尽快到府上去拜望阁下,您能惠予应允吗?我有一事相求:请助在下一臂之力,请阁下帮我弄清在下目前的处境。阁下一定明白我说的是昨天那事……您在那里是知交,一直注视着这事的全过程:您有影响……非常抱歉,我现在不能同阁下……俗事缠身!但是日内,甚至说不定更早,在下将有幸到府上拜谒阁下。而现在……”

“我也无非这么一说罢了;咱俩还是谈最主要的吧。请教教我,伊万·彼得罗维奇:现在我感到,我已经成了娜塔莎的情敌了,我是知道这个的,我该怎么办呢?因此我才来问您:他俩会不会幸福。我日日夜夜都在想这个问题。娜塔莎的处境是可怕的,太可怕了!要知道,他已经根本不爱她了,对我则爱得越来越深。难道不是这样吗?”

公爵看到我后,似乎很尴尬。

“好像是这样。”

十二点整,我已经在马斯洛博耶夫家了。我感到万分惊讶的是,我进门后头一个遇到的居然是公爵。他正在外屋穿大衣,马斯洛博耶夫则在忙前忙后地给他帮忙,把手杖递给他。他过去就跟我说过他认识公爵,但是这回不期而遇,倒使我吃惊不小。

“要知道,他并没有骗她。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已经不再爱她了,而她肯定知道。她该多痛苦啊!”

“这事咱们以后再谈,”他断然道,“而眼下……不过,只要身体稍微好点,我自己会去找你的。到时候再决定吧。”

“您打算怎么办呢,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

我在他们那儿坐了大约一小时。与我告别时,他跟着我走到外屋,并且谈起了内莉。他真想把她领到自己家来做他们的女儿。他同我商量,怎样才能让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也同意这样做。他非常好奇地问了我许多关于内莉的事,又问我是否打听到了她还有什么新情况。我的叙述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我脑子里有许多方案,”她一本正经地答道,“然而,我还是理不出个头绪。因此我才迫不及待地等您来,帮我解决这一切。对于这一切,您比我清楚得多。要知道,您现在对于我简直跟什么神似的。您知道吗,我起先是这么想的:如果他们彼此相爱,为了使他们幸福,我就应当牺牲自己,助他们一臂之力。必须这样!”

老爷子进来了,穿着睡衣,趿着便鞋;他觉得忽冷忽热,但是满怀柔情地看了看妻子,我在他们那里的时候,他一直像个保姆似的照顾她,注视着她的眼睛,在她面前甚至有点胆怯。他的目光饱含着那么多的柔情蜜意。他被她的病吓坏了;感到如果失去了她,他就会在生活中形单影只,一无所有了。

“我知道您已经牺牲过自己了。”

她又问长问短地问了我好多话,照老习惯,我每回答她一个问题,她都要长吁短叹一番,发一通牢骚。总之,我发现最近以来她有点六神无主似的。任何消息都会使她大惊小怪。她对娜塔莎的痛心的思念,使她心碎,也摧残着她的健康。

“是的,我牺牲过,后来他又来找我,而且越来越爱我,因此我私心深处又开始琢磨,老在想:要不要牺牲自己呢?要知道,这很不好,不是吗?”

“嗯,小老弟,我早就料到啦,”她说,“您上回走了以后,我想了很久,终于想明白了,这是办不到的。我们没这福气受到上帝的恩宠,再说这人是个卑鄙小人,他哪会大发善心呢。他要白白地拿走我们一万卢布,这是开玩笑吗,他明知道不该拿,还要拿。连最后一块面包都要抢了去;他们会卖掉伊赫梅涅夫卡的。娜塔舍奇卡[8]不相信他们的甜言蜜语,这做得对,做得聪明。小老弟,还有件事您知道不?”她压低了声音继续道,“我家那位,我那老头子!根本就反对这婚礼。他无意中对我说:我不愿意!我起先以为他在呕气;不,是真的。到时候拿她,拿我那小鸽子怎么办呢?要知道,那时他会彻底诅咒她的。嗯,那一个呢,我是说阿廖沙,他怎么样?”

“这很自然,”我回答,“这是人之常情……您没错。”

我先去看两位老人家。他俩都病了。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病得很重;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坐在自己的书房里。他听见我来了,但是我知道,按照老习惯,起码要过一刻钟他才会出来,让我俩先谈个够。我不愿意使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太难过,所以尽可能把昨天晚上的事说得委婉点,但是说的是真相;使我感到奇怪的是,老太太虽然也很伤心,但是听到关于他俩的关系可能破裂似乎并不特别吃惊。

“我可不这么想;您说这话是因为您心好。可我觉得我的心并不十分纯洁。如果我有一颗纯洁的心,我就知道该怎么办了。但是咱们先不谈这个!后来,我对他俩的关系从公爵,从妈妈[27],从阿廖沙本人那儿了解得更多了,我才看出他俩不般配;刚才您又肯定了这点。这一来,我想得就更多了:现在咋办呢?要知道,如果他俩不会得到幸福,还不如干脆分手好;可后来我又决定:关于这一切再详详细细地问问您,再自己去找一趟娜塔莎,然后同她一起解决这整个问题。”

最后这个多愁善感的场面结束了。我们互相道了再见;我有急事。内莉满脸娇羞,好像还有点羞人答答似的,睁着两只星星一样的大眼睛,跟在我后面一直跑到楼梯上,然后请我早点回来。我答应她一定在午饭前赶回来,而且尽可能早点回来。

“但是怎么解决呢?问题在这儿。”

但是她立刻又笑起来——又哭又笑——同时并举。我也感到好笑,同时又感到心里……甜丝丝的。但是她怎么也不肯向我抬起头来,当我把她的小脸蛋从我的肩膀上掰开的时候,她倒贴得更紧了,而且越笑越来劲了。

“我准备对她这这么说:‘既然您爱他胜过一切,因此您关心他的幸福也应当胜过关心自己的幸福;所以您必须跟他分手。’”

“我不生气了。”她怯怯地说道,向我抬起了她那异常明朗、异常多情的目光;然后又猛地抓住我的一只手,把脸紧紧地贴在我胸前,不知道为什么哭了。

“是的,但是她听到这话后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呢?如果她同意您的看法,她是不是能够做到这点呢?”

“得了,内莉,你生气啦!”我走到她身边,开口道,“要知道,这些都不是真的,书上写的都是我编的;好啦,这有什么可生气的呢?你真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孩!”

“这也正是我日夜思量的一个问题,而且……而且……”她说到这里突然哭了起来。

她说罢生气地把我的手推开,迅速扭过身子,走到桌旁,面对墙角,两眼看着地面。她满脸通红,气呼呼的,好像遇到了一件非常伤心的事。

“您没法相信我是多么可怜娜塔莎。”她泪眼模糊,嘴唇发抖,悄声道。

“哼,瞧……你瞧!怎么会这样呢!唉呀,太那个了!……现在我都不想看它了!”

描写至此,也不必再添加什么了。我默然以对,我看着她,自己也想与她同声一哭,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出于一种怜爱之情吧。这是一个多可爱的孩子啊!至于她为什么自认为能使阿廖沙幸福,我倒没问她。

“不,内莉,她要到很远的地方去;嫁给一个地主,他则一个人留下。”我非常遗憾地答道,我的确感到很遗憾,我没法对她说些让她宽心的话。

“您一定很喜欢音乐吧?”她问道,已经多少平静了些,但是因为刚哭过,神态若有所思。

“那她……嗯,我是说他们……那个姑娘和那个小老头[7],”她低声道,继续使劲揪着我的袖子,“他俩会在一起过吗?会很穷吗?”

“喜欢。”我略带诧异地回答道。

又过了一分钟。

“如果有时间,我倒想给您弹弹贝多芬的第三协奏曲。现在,我心里就在弹它。所有的感情,里面全有……跟我现在的感觉一样。我这么觉得。但是下次再弹吧;现在要说话。”

“根本不对。”她几乎用低语答道,但回答得有点突然,有点生硬,几乎是怒气冲冲地,噘起了小嘴,两眼更加死死地盯着地板。

于是我们就开始商量她怎么同娜塔莎见面,这事应该怎么安排。她告诉我,有人在监视她,虽然她的继母为人很好,也爱她,但是她无论如何不会答应,让她去跟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认识的;因此她只能略施计谋。清早,有时候,她常常坐车到外面去兜风,几乎总是跟伯爵夫人一起。有时候,倘若伯爵夫人不能跟她一起出去,她就让一个法国女人(她有病)陪她。遇到伯爵夫人头疼就常常这么做;因此必须等她头疼。而在这以前,她可以说服那个法国女人(一位有点类似于充当陪伴女的老太太),因为那个法国女人心肠很好。由此可见,无论如何没法预先确定,到底哪天可以去拜访娜塔莎。

“那怎么办呢,势必要这样嘛,内莉。”

“认识娜塔莎您肯定不会后悔的,”我说,“她也很想了解您,哪怕仅仅为了晓得她到底把阿廖沙交给谁了。这事您就甭发愁了。即使您不操这份闲心,时间也会解决问题的。您不是要到乡下去吗?”

“就是那个,年轻人,得了痨病……在书里?”

“是的,很快,说不定过一个月就走,”她答道,“而且我知道,公爵坚持要去。”

“谁死了?”

“您认为阿廖沙会跟你们一起去吗?”

“他为什么,为什么死了呢?[6]”她以一种异常悲哀的神态问道,匆匆瞥了我一眼,又忽地垂下了眼睛。

“我也想过这问题!”她说,定睛注视着我。“我看他肯定会去。”

“啊,原来是这样!怎么,你喜欢吗?”我是这书的作者,被人当面夸奖,感到不好意思,但是倘若我能在这时候亲吻她一下,上帝知道我愿意付出多大代价。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吻又不敢吻。内莉沉默片刻。

“肯定会去。”

“不……没什么……我——您不在的时候,我开始看您的书来着。”她向我抬起她那温柔而又犀利的目光,低声道,满脸涨得通红。

“我的上帝,我不知道这一切会造成什么结局。听我说,伊万·彼得罗维奇。我会给您写信的,我要常常写信给您,写很多很多。我现在摽上您了。您会常常到我们家来吗?”

“怎么,这是秘密?”我问。

“不知道,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这得看情况。说不定我压根儿不会再来了。”

“我心里知道因为什么。”她嫣然一笑,答道,似乎又有什么事觉得羞答答起来。我们站在门口,站在敞开的房门旁说话。内莉低着头,站在我面前,一只手抓住我的肩膀,另一只手揪着我上衣的袖子。

“为什么?”

“怎么又不闷得慌呢?你不是说‘又闷得慌又不闷得慌’吗?”我情不自禁地对她微笑着问,我觉得她变得越来越可亲可爱了。

“这取决于许多原因,主要取决于我跟公爵的关系。”

她说完这话后,深情地看了看我。这天上午,她一直用非常温柔的目光看着我,显得非常快乐,非常亲切,同时她身上又有一种羞羞答答,甚至怕兮兮的神态,仿佛生怕说了什么使我不高兴,失去我对她的好感似的……而且生怕说过了头,羞人答答的。

“这不是一个光明正大的人,”卡佳断然道,“我说伊万·彼得罗维奇,如果我来看您,怎么样?这样做好吗?”

“又闷得慌又不闷得慌。闷是因为您出去的时间太长了。”

“您自己认为呢?”

“你一个人闷得慌吗。”临走时,我问她。

“我认为好。也不因为什么,就来看看您……”她笑了笑,又加了一句。“我说这话的意思是,我除了尊敬您以外,还很喜欢您……可以向您学到很多东西。我喜欢您……我把这一切都告诉您,是不是不知羞耻呢?”

这天我要去很多地方。我开始跟内莉告别。

“有什么羞耻的?我觉得您很可亲,就像我的亲妹妹一样。”

“我不想吃,”她皱起眉头,一本正经地答道。“我没拿他的;他自己硬放在沙发上的……”

“您愿意做我的朋友吗?”

“这糖,你为什么不吃呢?”我问。

“啊,当然,当然!”我答道。

她把他给她的三块糖拿给我看。这是用红纸和绿纸包着的水果软糖,非常差劲,大概是从卖菜的店里买来的。内莉把糖果给我看的时候,笑了。

“嗯,他们准会说,一个年轻姑娘这么做是不知羞耻,是不应该的。”她又向我指了指围坐在茶桌旁聊天的那帮人,说道。在这里,我要说,公爵仿佛故意让我俩在一起聊个够似的。

内莉好像不愿意告诉我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似的。我也没追问,希望回头能从马斯洛博耶夫嘴里打听到一切。不过我总觉得马斯洛博耶夫是故意的,故意趁我不在,就内莉一人在家的时候去看她。“他这样做要干吗呢?”我想。

“我心里一清二楚,”她又补充道,“公爵想要我的钱。他们认为我完完全全是个孩子,甚至当着我的面也这么说。我倒不以为然。我已经不是孩子了。这些人也真怪:他们自己才像孩子呢;哼,也不知道他们成天价忙些什么?”

“说妈妈……说布勃诺娃……说外公。他坐了大约两小时。”

“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我忘了问您:阿廖沙经常去找他们的那两位,列文卡和鲍林卡,到底是干什么的呀?”

“你们到底说了什么呢?”

“他们是我的两房远亲。非常聪明,也非常正派,但是爱空谈……我了解他们……”

第二天早上,内莉告诉我昨天有人来访的情况时,说了一些颇为奇怪的事。话又说回来,马斯洛博耶夫居然想到这天晚上来访已经够令人奇怪的了:他明明知道我不在家;在我们最近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亲自告诉过他这事,而且这事我记得一清二楚。内莉说,起先她不想给他开门,因为害怕:已经晚上八点了。但是他隔着房门死气白赖地求她,说什么如果他现在不给我留张条,明天不知道为什么我就会非常糟糕。她让他进门后,他就立刻写了张条子,走到她跟前,在她身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我站起身来,不想理他,”内莉说,“我很怕他;他就跟我说起布勃诺娃的事,说她现在可生气啦,不过她现在已经不敢再叫我回去了,接着他就开始夸您;说他是您的好朋友,从小就认识您。于是我就跟他说起话来了。他摸出了糖果,让我随便拿;我不要;他就好说歹说地劝我,说他是好人,还会唱歌跳舞;说罢,他就立刻站起来,开始跳舞。我觉得挺逗乐的。后来他说,他再坐一小会儿——等万尼亚回来,说不定会回来呢——接着他又好说歹说地劝我,让我别怕,尽管坐到他身边来。我坐下了;但是我什么话也不想跟他说。于是他就告诉我,他认识妈妈和外公,于是……我就开口说话了。他坐了很久。”

她说罢微微一笑。

第五章

“您打算以后捐赠给他们一百万,有这事吗?”

我回家时已是半夜十二时许。内莉睡眼惺忪地给我开了门。她粲然一笑,神情开朗地看着我。这可怜的孩子因为睡着了对自己非常恼火。她一直想等我回来再睡。她说,有人来找过我,跟她坐了一会儿,在桌上留了张条就走了。这条子是马斯洛博耶夫写的。他让我明天中午十二时许去找他。我很想向内莉问个明白,但是我想,拖到明天再说吧,我坚持要她马上去睡觉;这可怜的孩子因为等我本来就很累了,直到我回来前半小时,实在熬不住,才睡着了。

“嗯,瞧,就说这一百万吧,他们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让人烦死了。对一切有益的事我当然很高兴捐助,要这么多钱干什么,对不对?但是什么时候捐献还不知道哩;可他们现在已经在那里分来分去,又是讨论,又是嚷嚷,又是争论:到底把这钱用到什么地方好,甚至为这事发生了争吵——这岂非咄咄怪事!也太性急了嘛。但是他们毕竟非常真诚,而且……很聪明。在学习。这总比有些人纸醉金迷,混日子强。对不?”

…………

我跟她还谈了许多。她几乎把自己的一生经历都说给我听了,同时又非常用心地听我说话。她还总要求我多说点关于娜塔莎和阿廖沙的事,而且越多越好。当公爵过来找我,告诉我应该告辞了的时候,已经是午夜十二点了。我告了别。卡佳同我热烈地握了握手,别有深意地望了我一眼。伯爵夫人请我有空常来;我跟公爵一起走出了大门。

“你还不相信我对他所说的一切!这点我从你脸上就看得出来。但是你等着吧,你会亲眼看到我的判断是否正确的。我还只是一般说说,只有上帝知道他脑子里还在打什么鬼主意!这是一个可怕的人!我在这屋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四天,已经看穿了一切。他需要的就是使阿廖沙内心释然,减轻他的心理负担,让他不再愁眉不展,这妨碍他生活,这样做也可以解除他必须爱我的义务。他想出登门求亲这个高招,还有一个用意,就是想利用他的影响跻身到我们中间来,用他的高尚和宽宏大量来迷惑阿廖沙。这是真的,不会错,万尼亚!阿廖沙就是这种性格。这样,他就对我放心了;他对我的担心也就烟消云散了。他会想:要知道,她现在已经是我的妻子了,将同我白头偕老,于是他也就会不由得更关心起卡佳来了。公爵分明研究过卡佳这姑娘,看出她跟他是一对儿,她会比我更有力地吸引他。唉,万尼亚!现在我的整个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他不知为什么想跟你相识,结交。请勿推辞,亲爱的,而是应该看在上帝分上尽快去拜会伯爵夫人。跟这个卡佳认识认识,把她好好看个清楚,然后告诉我,她这人到底怎么样。我需要你在那儿替我看看。谁也不如你了解我,我需要了解什么你一定明白。还要请你替我观察一下,他俩好到什么程度,他俩现在怎么样了,他俩都谈些什么;最要紧的是替我把卡佳好好看个清楚……我亲爱的好人万尼亚,你要再一次向我证明,再一次向我证明你对我的友谊!现在我就指望你了,只有指望你了!……”

我忍不住要谈一个奇怪的也许与这事完全无关的看法。我跟卡佳谈了三个小时,我无形中得出一个奇怪的、但同时又很深刻的想法:她还完全是个孩子,对男女关系的种种奥秘还全然不知。这就使得她的某些言论,以及她在谈许多十分重要的问题时所使用的那种一般说很严肃的口吻,显得异常滑稽。

“娜塔莎!我也相信公爵的做法不地道,但是……”

第十章

“万事皆休!一切都完了!”娜塔莎说,手忙脚乱地攥住我的手。“他爱我,永远不会不爱我;但是他也爱卡佳,过一段时间,他爱卡佳就会胜过爱我。而公爵这条毒蛇是不会错过这机会的,那时候……”

“我说,”公爵同我一起坐上马车时对我说道,“现在咱俩去吃点消夜怎么样?您意下如何?”

娜塔莎哭了。他俩互相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于是阿廖沙又向她发誓永远不离开她。接着他就一溜烟似的跑去找他爸了。他十拿九稳地相信,一切肯定会办妥,一切肯定会安排好的。

“真的,我不知道,公爵,”我犹疑不定地答道,“我从不吃消夜……”

“娜塔莎,我的朋友,我的天使,别生我的气,咱们从此再也别吵了,你答应我,以后不管什么事都要相信我,我也相信你。我的天使,我现在有件事要告诉你:有一回,不记得因为什么事咱俩吵架了;是我不对。咱俩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我不肯头一个认错,心里十分难受。我在城里跑来跑去,到处闲逛,去看朋友,可心里很难受,难受极了……我当时忽发奇想:比如说吧,你要是因为什么生病了,死了,那怎么办呢。我想到这情况后,顿时悲痛万分,好像我当真永远失去了你。越想越难受,越想越可怕。于是,慢慢地、慢慢地,我又开始想,似乎我走到你的坟头,趴在你的坟前,失去了知觉,我抱坟大哭,昏倒在地。我想象,我在亲吻这座坟,呼唤你,让你从坟里走出来,哪怕就出来一分钟呢,我还祈祷上帝,让他创造奇迹,让你在我面前哪怕复活一刹那也好。我不由得想象,我怎么扑过去拥抱你,紧紧地搂着你,亲吻你,恨不能幸福得立刻死去,我真想跟从前一样,哪怕就一刹那,把你紧紧地搂在怀里。当我想象着这些的时候,蓦地想到:瞧我心血来潮,想要请求上帝把你赐给我,而且就赐给我一刹那,可是我跟你在一起已经六个月了,在这六个月中我们吵了多少回啊,我们有多少天互相不理睬啊!我们整天整天地呕气,身在福中不知福,而这会儿我只请你从坟墓里走出来一小会儿,而为这一小会儿我不惜以整个生命作代价!……一想到这一切,我就再也忍不往了,我急忙回来找你,跑到这儿后发现你正在等我,在争吵之后我们又拥抱在一起了,我记得,我把你紧紧地搂在胸前,好像我当真就要失去你似的。娜塔莎!咱俩再也不要吵架了!每次吵架我都觉得非常难过!主啊!你怎么会想到我会离开你呢!”

“嗯,自然,咱俩一边吃消夜一边可以谈谈。”他加了一句,狡猾地定神注视着我,看着我的眼睛。

娜塔莎没有阻拦他,甚至还亲自劝他去。她最担心的就是,阿廖沙现在会故意地、勉为其难地、整天整天地陪着她,因而对她产生厌倦。她只请他做到一点,让他不要用她的名义说任何话,而她在跟他告别的时候则尽可能扮出一副笑脸。他已经准备走出房门了,但是突然又回到她身边,抓住她的两只手,挨着她坐了下来。他以一种难以形容的柔情蜜意望着她。

怎能不明白呢!“他想发表他的高见,”我想,“我真是求之不得。”我同意了。

“你瞧,娜塔莎!”他叫道,“你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两小时前你还不相信自己的怀疑!不,这一切应该赶快改过来;我不对,这都是我的错,因此一切应当由我来改。娜塔莎,你让我立刻去找我父亲吧!我必须立刻见到他;他有气,他受了冤枉;应当去安慰他,我要告诉他,把心里的话全说出来,一切都由我出面,完全由我一人出面;决不牵连到你。我会把一切办妥的……我这么急着要去见他,撇下你,你可不要生我的气呀;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可怜他;他会向你证明他是无辜的;你会看到的……明天,天一亮,我就来看你,而且整天待在你身边,不去看卡佳……”

“那就说定啦。到海洋大街的Б饭庄[28]。”

可怜的娜塔莎!她说这话的时候,满脸通红。阿廖沙则变得欢天喜地。

“上饭馆?”我有点惶惑地问道。

“你瞧,万尼亚,我这又是何苦呢。”娜塔莎说,她走到桌旁,甚至在我面前也感到不好意思起来。“我早料到今天会这样,可是总想,说不定,也许,不会这样收场呢。阿廖沙来了,便开始和解,我们又言归于好了;原来,我的所有怀疑都是没道理的,他们让我消除了疑虑,于是……为了万全之计,我就准备了几样吃的。我想,说不定我们会坐下来,推心置腹地作一番长谈的……”

“是啊。那又怎么啦?我很少在家吃消夜。难道您就不肯让我请请您?”

娜塔莎的脸红了,她略显异样地瞅了我一眼。这时茶端上来了,紧接着冷盘也端来了;有野味,有鱼,还有两瓶叶利谢耶夫[5]的上好葡萄酒。“准备了这么多东西,干吗呢?”我想。

“但是我已经跟您说过,我从来不吃消夜。”

“准备了好几天!”玛夫拉继续道,“从昨天起,我就跑断了腿。为了买酒都上了趟涅瓦大街,这会儿倒好……”她怒气冲冲地砰的一声带上门,走了出去。

“破回例也没关系嘛。再说,这是我邀请您的……”

“嗯,冷盘也上吧。”娜塔莎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的意思是说替我付账;我相信,他加上这话是故意的。我答应陪他去饭馆,但是我决定自己付钱。我们到了。公爵要了个雅座,很内行地点了三两道菜,菜点得也很有味道。菜价很贵,他还要了一瓶高级的开胃酒,价钱也很贵。这一切都不是我付得起的。我看了看菜单,要了半只松鸡和一小杯拉斐特酒。公爵一听便大声抗议。

“那么,冷盘上不上呢?”

“您不愿意跟我一起吃消夜!这甚至很可笑。对不起,我的朋友[29],但是,要知道,这是……令人愤慨的洁身自好。简直是最渺小的自尊心在作怪。这里还几乎搀杂有等级偏见,我敢打赌,一定是这样。跟您老实说了吧,您这是看不起我。”

“也好……你上吧。”娜塔莎回答。

但是我固执己见。

“怎么啦,要不要上茶?茶炊都开两小时了,可不是闹着玩的;十一点了。”她问这话时,态度粗鲁,火气很大;看得出来,她心情很不好,在生娜塔莎的气。问题在于,这几天来,从星期二开始,她就欢天喜地,因为她家小姐(她非常爱她)就要出嫁了,她已经嚷嚷得整座公寓都知道了,无论是周围的街坊,还是卖东西的小铺,乃至看门人,几乎无人不知。她大吹大擂和得意洋洋地说,公爵是一位重要人物,是将军,而且非常有钱,居然亲自登门向她的小姐求亲,而且这事是她玛夫拉亲耳听见的,可是忽然间,现在,一切都灰飞烟灭。公爵气冲冲地走了。茶都没上,不用说,这全怪小姐不好。玛夫拉听见了,她跟他说话时态度一点也不恭敬。

“话又说回来,随您便,”他加了一句,“我不勉强您……请问,伊万·彼得罗维奇,我可以跟您友好地随便谈谈吗?”

玛夫拉进来了。

“这是我求之不得的。”

“好啦,阿廖沙,你什么时候想看她尽管去看好啦。我方才说的并不是这事。你没完全听懂。你跟谁在一起都成,只要你幸福。我不能要求你的心给我超过它能够给的东西……”

“那就好,我看,这种洁身自好对您有害无益。你们这些人都有这毛病,因此也一样,都对自己有害。您是搞文学的,您应该知道上流社会,可是您却敬而远之。我现在说的不是松鸡,我说的是您完全谢绝同我们这个圈子的人有任何交往,这样做的害处就非常大了。此外,您还会失去很多东西——嗯,一句话,您会失去飞黄腾达的机会——此外,即使说这个吧,您描写的那些东西也应当亲自去体验一下嘛,在你们那些小说里既有伯爵,也有公爵,也有小花厅……话又说回来,我扯哪儿啦?你们现在写的净是贫穷,丢失的外套,钦差大臣,寻衅闹事的军官、官吏,过去的岁月以及分裂派教徒的生活[30],等等,我知道,都知道。”

“我向你起誓:不会的!”阿廖沙更加热烈地叫道,“他说‘我们太性急了’是说的气话——你会亲眼看到的,到明天,就这两天吧,他会醒悟过来的,如果他真有气,当真不同意咱俩的婚姻,那我向你起誓,我决不听他摆布。说不定,我就有这个勇气……你知道谁会帮咱俩的忙吗,”他一想到这事便霍地兴高采烈地叫道,“卡佳会帮咱俩的!你会看到的,你会看到的,这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呀!你会看到,她是不是想做你的情敌,把咱俩拆开!你方才说,我是那种婚后第二天就会喜新厌旧的人,你这话说得多没道理啊!我听到这话后心里有多难过啊!不,我不是那种人,即使我常常去看卡佳……”

“但是阁下此言差矣,公爵;我之所以不去您称之为‘那个上流人士的圈子’,那是因为,首先,那里很无聊,其次,那里无事可做!但是说到底,那里我毕竟还是常去的……”

“他用假仁假义和虚假的宽宏大量把你引诱过去了,”娜塔莎继续道,“现在,他会变本加厉地让你对我产生反感的。”

“知道,一年去一趟P公爵家,我就是在那里遇到您的。而在这一年剩下的时间里,您就沉湎于您那民主主义的自尊自豪里,在你们那阁楼上为伊消得人憔悴,虽然你们那帮人并不个个都这样。也有那么一些人,偏好猎奇,连我都觉得恶心……”

“别这样说,娜塔莎。你干吗说‘黑猫’呢。”他听到这话后伤心起来。

“我求您了,公爵,换一个话题,别再提我们那些阁楼了,好不好。”

“是的,阿廖沙,”她感情沉重地继续道,“现在他从我们中间走了过去,破坏了我们的整个安宁,今生今世我们都不会有安宁了。过去,你相信我总是超过相信任何人,现在,他却把对我的怀疑和不信任注入了你心中,你开始怪我了,他把你的心的一半从我这里拿走了。一只黑猫从我们中间跑过去了[4]。”

“啊呀,我的上帝,您居然见怪了。话又说回来,是您允许我跟您友好地说话的。但是,对不起,我还没做什么来配得上您对我的厚爱。这酒还行,您尝尝。”

“好,我不说,不说了,请你原谅我,”他说,“我是这一切的祸根!”

他从他的酒瓶里给我倒了半杯。

但是,他看见娜塔莎以一种悲哀和责备的神情望着他,他又立刻害怕了。

“瞧,我亲爱的伊万·彼得罗维奇,我很清楚,硬跟人家交朋友是有失体面的。要知道,我们当中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您想象的那样对您无礼而放肆,嗯。我也很清楚,您屈尊跟我坐在一起,并非出于您对我有什么好感,而是因为我答应过跟您谈谈。不是吗?”

“我哪会怪你呢?”他以一种痛苦的感情回答道,“我是造成这一切的祸根,都怪我不好!是我惹你发这么大火的;而你在气头上就怪起他来了,因为你想替我开脱;你总是帮我说话,可是我不配。必须找出替罪羊,于是你就以为是他。而他,真的,他是无辜的!”阿廖沙叫道,越说越起劲。“他到这里来哪会是因为这个呢!他哪会有这种想法呢!”

他笑了。

“我对令尊这么不客气,你不怪我吧?”娜塔莎问。

“因为您在照管某个小妞的利益,因此您想听听我说什么。是这样吗?”他带着刻薄的微笑加了一句。

他终于开始怯生生地安慰她,央求她不要生气,说什么都是他不好;看得出来,他很想替父亲开脱,而且心心念念地老想着这事;他有好几次想开口说话,但又不敢明明白白地说出来,怕再惹娜塔莎发火。他向她发誓永远爱她,决不变心,又热烈地替自己对卡佳的好感辩护;一再说,他之爱卡佳,不过是把她当做妹妹,当做一个可爱的好妹妹罢了,他总不能完全不理她吧,如果他这样做,既没有礼貌,也太狠心了,他还一再劝娜塔莎,如果她能认识卡佳,她俩一定会一见如故,永不分离的,到时候她也就不会有任何误解了。他一想到这点就眉飞色舞。这个小可怜倒是一点没撒谎。他不明白娜塔莎到底担心什么,总之他压根儿就没听懂,方才她对他父亲究竟说了些什么。他听懂的只有一点,他俩吵架了,正是这个像块石头似的压在他心头,使他特别难受。

“您没说错。”我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我发现他属于这样一种人,这种人只要看到有人哪怕只有一丁点在他们的掌握之中,他们就会立刻让他感觉到这点。当时我就处在他的掌握之中,不听完他打算说的一切,我就走不了,他对此是一清二楚的。他说话的口吻突然变了,而且变得越来越狎昵和放肆,越来越充满嘲弄)。“您没说错,公爵;我正是为了这事才到这儿来的,否则,说实话,我才不会……这么晚坐这儿呢。”

有好几分钟,我们大家都一言不发。娜塔莎若有所思地坐着,凄楚而忧伤。她好像一下被压垮了似的。她两眼直视前方,抓住阿廖沙的一只手,仿佛出神似的什么也看不见。阿廖沙还在泪眼婆娑地伤心哭泣,间或好奇而又胆怯地看看她。

我本来想说:否则我才不会留下来陪您呢,但是我没说,而是换了一种说法,倒不是因为怕,而是出于我那该死的弱点和讲究礼貌。怎么能当着人家的面出言不逊呢?尽管此人就配这样对待他。尽管我也很想说几句挖苦他的话!我觉得公爵从我的眼神中已经看出了这一点,他在我说这话的时候一直讥讽地看着我,仿佛在欣赏我的怯懦,又好像在用眼神故意挑逗我:“怎么,你不敢,你害怕了,可不是吗,小老弟!”想必是这样,因为我一说完他就哈哈大笑起来,并且用一种既宽容大度又不失亲切的神态拍了拍我的膝盖。

第四章

“你真逗,小老弟。”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出这样的意思。“且慢!”我暗自寻思。

我鞠了一躬。我心里感到,现在我已不能回避同他结识了。他握了握我的手,向娜塔莎默默一鞠躬,然后带着一副自尊心受到损害的模样走出了房门。

“我今天很开心!”他叫道,“而且,真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的,是的,我的朋友,是的!我想说的正是这妞。心里有话,就应当彻彻底底地说出来,说出一个结果来,我希望这一次您能完全明白我的意思。到伯爵夫人家之前,我曾经跟您说到这笔钱的问题,说到那个傻瓜蛋父亲,一个六十岁的老小孩……哼!现在就不必提他啦。我也无非是随便说说而已!哈哈哈,要知道,您是搞文学的,应该明白我说这话的意思……”

“说不定您想利用这办法重新唤起他过去的一切不安、责任感、‘为自己应尽的义务感到内疚’(您方才就是这么说的)吧,这样您就可以照旧把他跟您拴在一起了。要知道,这是跟据您的理论推断出来的呀;所以我才这么说;但是够啦,时间会说明一切的。我要等您比较心平气和了,再跟您表明我的心迹。我希望,我们的关系总不致于彻底决裂吧。我也希望您能学会较好地评价我。今天我本来想告诉您我对您的双亲的处理方案,您将会从中看到……但是够啦!伊万·彼得罗维奇!”他走到我面前,补充道,“能跟足下进一步结识,我感到现在比任何时候更珍贵,更不用说鄙人有心于此久矣。希望您能理解我。我不日将登门拜访;足下能惠予首肯否?”

我诧异地望着他。看来他还没醉。

“您说过的话想不算数了,”娜塔莎忘乎所以地大叫,“您很高兴能抓住这样的机会!但是您放心,还在两天前,在这里,我独自一人,就拿定了主意,解除他承诺的这桩婚事,我现在要当着大家的面重申这一决定。我谢绝这门亲事!”

“嗯,至于说到那妞,说真格的,我尊敬她,甚至喜欢她,真的;她有点小脾气,但是正如五十年前人们所说:‘没有不带刺的玫瑰’,又说,而且说得好:虽说刺扎人,但是正因为扎人才迷人,虽说我那阿列克谢是个大笨蛋,但是我已经多多少少原谅他了——这小子有眼力。简而言之,这种姑娘我喜欢,再说我(他意味深长抿紧嘴唇)甚至另有打算……好啦,这是后话……”

“够啦!”公爵说,“这种令人痛心的场面应该结束了。因妒火中烧而产生的这种盲目而又强烈的冲动,倒使我对您刮目相看了,看透了您的性格。我算领教了。我们太性急了,真是太性急了。您侮辱了我甚至都没有发现;对您来说,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太性急啦……太性急啦……当然,我说话是算数的,但是……我这当爸爸的也希望我儿子幸福……”

“公爵!我说公爵!”我叫道,“我不明白您怎么这样出尔反尔,但是……还是换换话题吧,求您了!”

“听见啦,万尼亚?他倒责怪起我来了!”娜塔莎叫道。

“您又急了!嗯,好吧……换换话题,换换话题!不过我倒想问您个问题,我的好朋友:您很尊敬她吗?”

“娜塔莎,都是我不好,不能怪他。这样说是罪过的,太可怕了!”

“自然。”我无礼而又不耐烦地答道。

“您听见啦?”公爵叫道。

“嗯,您也爱她?”他接着问道,令人厌恶地龇牙咧嘴,眯起了眼睛。

“不,父亲,不,”阿廖沙叫道,“我没有站出来反对你,那是因为我相信你不可能侮辱她,而且我也没法相信可以这么侮辱一位姑娘!”

“您忘乎所以了!”我叫道。

“您自己把自己放在什么地位了,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您想想!您硬说我侮辱了您,但是,要知道,这侮辱很重大,也很丢人现眼,这倒使我不明白了,怎么可以无中生有地假定有这种事,更不必说坚持这一看法了。请恕我直言,除非您信口雌黄惯了,才会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地血口喷人。我倒有权责备您,因为您挑唆我的儿子起来反对我:即使他现在并没有站出来为您而反对我,他的心也是反对我的……”

“好了,不了,不了!请稍安毋躁嘛。我今天心情特别好。好久都没这样开心了。咱们要不要喝点香槟?您意下如何,我的诗人?”

“究竟,究竟是什么东西捆住了您的手脚呢?在您看来,骗骗我又算得了什么?欺负一个姑娘又有什么大不了!要知道,她不过是个跟人私奔的苦命的姑娘,连父亲都不要她了,她无依无靠,自己败坏了自己的名声,道德堕落!跟她客气,她配吗!只要这个玩笑对我有好处,哪怕一丁点好处也成!”

“我不喝酒,不想喝!”

“就这些?这就是全部证据?但是您想想,您这气疯了的女人:我这个一反常态的举动(正如您对我星期二的求亲所称呼的那样)倒反过来捆住了我的手脚,使我寸步难行。我这样做实在太冒失了。”

“快别这么说!您今天一定要陪我。我今天的情绪特好,因为我的脾气已经好到多愁善感的程度,因此我不能独自开心,幸福应该同享嘛。谁知道呢,咱俩喝来喝去,竟会喝成个莫逆之交也说不定,哈哈哈!不,我的年轻朋友,您还不知道我的为人!我相信,您一定会喜欢我的。我希望您今天能跟我同欢乐,共忧愁,同快乐,共落泪,虽然我希望我至少不会哭出来。怎么样,伊万·彼得罗维奇?您只要想想,如果您不照我的意思办,我的灵感就会不翼而飞,烟消云散,您就什么也听不到了;嗯,您之所以待在这里无非是想听到些什么。不对吗?”他又放肆地向我挤眉弄眼地补充道,“那,请您选择吧。”

“拿证据!您想让他甩掉我,您的所作所为难道不是证据吗?一个人为了跻身上流社会,为了金钱,不惜教导自己的儿子无视和玩弄自己应尽的义务——这种人只会使他堕落!你方才对楼梯,对糟糕的住房说什么了?不是你取消了过去一直都给他的津贴吗?其目的就是为了利用贫穷和饥饿迫使我俩分手!就是因为您,才有这住房和这楼梯,可现在您却责备起他来了,十足的两面派!那天晚上,您突然冒出一股热情,突然冒出一大堆非您所有的全新的观点——这又从何而来呢?您究竟因为什么突然需要起我来了呢?这四天,我一直在这里走来走去;我把一切都翻来覆去地考虑过了,一切都掂量过了,掂量了您说过的每句话,您脸上的每个表情,我于是坚信不疑,这一切都是佯装的,是开玩笑,是演戏,真是欺人太甚,卑鄙下流而又廉耻丧尽……要知道,您的为人我是知道的,早就知道了!每当阿廖沙从您那儿回来,我从他脸上就可以猜出您究竟对他说了一些什么和提醒了他一些什么;您对他施加的一切影响我都研究透了!不,您骗不了我!说不定您心里还有什么鬼主意,也许我现在还没把主要的东西说出来;但是这无所谓!您骗了我——这才是主要的!我要向您当面说明的也正是这话!……”

这威胁决不能等闲视之。我同意了。“该不是他想把我灌醉吧?”我想。趁此机会,我想提一下关于公爵的一则传闻,而这传闻我早就听说了。据说他在社交界虽然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可是有时候却喜爱夜间纵酒作乐,直喝得烂醉如泥方才罢休,他喜欢偷偷摸摸地寻花问柳,丑恶而又神秘地淫乱无度……我听说过一些有关他的可怕传闻……据说,阿廖沙也知道父亲有时酗酒,可是却对大家讳莫如深,尤其不让娜塔莎知道。有一回,他对我说漏了嘴,但是又立刻把话岔开了,对我的追问避而不答。然而,这事,我并非从他那里听来的,老实说,我起先还不信。现在则静观下文。

“我承认,”公爵脸上挂着挖苦的微笑答道,“倘若我想骗您,我倒真会这么考虑的;您很有点……小聪明,但是这必须拿出证据来,然后才能用这样的责难对他人横加侮辱……”

堂倌送来了酒;公爵倒了两杯,一杯给自己,一杯给我。

“根据!”娜塔莎从圈椅里迅速站起身来,叫道,“给您根据,您这个笑里藏刀的人!您到这里来提亲,是因为您舍此别无他法,不能不这样做!您必须使令郎宽心,麻痹他,使他不受到良心的谴责,让他有可能更自由、更心安理得地完全投身于卡佳的怀抱;您不这样做,他就会老想着我,不肯听从您的摆布,而您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怎么,难道这不对吗?”

“一个可爱的,非常可爱的小妞儿,虽然她骂了我!”他继续道,津津有味地呷着酒,“但是这些可亲可爱的小妞正是这时候才显得分外可亲可爱,正是在这样的时刻……她没准还以为狠狠地奚落了我呢,记得那天晚上吗,把我奚落得汗颜无地!哈哈哈!她脸上的红晕多美呀!您玩女人是行家吗?您有没有注意到,有时候脸陡地一红,会给本来苍白的脸蛋儿平添无限春色?啊呀,我的上帝!您大概又在生气啦?”

“但是,对不住得很,”公爵略显不耐烦地开口道,“您根据什么把这些……罪过硬加到我头上来呢?这不过是您的猜测,毫无根据……”

“是的,我很生气!”我叫道,已经按捺不住自己了,“我不愿意听到您现在谈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就是说,用这样的口吻谈她。我……我不许您放肆!”

“不,你甭怪自己,阿廖沙……这,另有其人……我们的死对头。这是他们……他们在作祟!”

“哎哟!嗯,好吧,依您,换个话题。我这人最好说话不过了。就谈谈您吧。我喜欢您,伊万·彼得罗维奇,您不知道我有多友好和多真挚地同情您啊……”

“是的,是的,都是我不对!都是因为我!……”他痛哭流涕地反复道。

“公爵,好不好言归正传?”我打断他的话。

阿廖沙跪在她面前,哭。

“您想说谈谈咱们的事。您一张嘴我就明白您想说什么,我的朋友[31],您大概没料到,当然,如果咱们现在来谈您,而您又不打断我的话的话,咱们就差不多言归正传了。因此,听我接着说下去:我想告诉您,我最最尊敬的伊万·彼得罗维奇,像您这样过日子,无疑会毁了您自己的。请允许我触及一下这个微妙的话题;我说这话是出于友谊。您穷,您向您的老板预支稿酬,拿来还债,用剩下的钱来苦度岁月,也仅够半年花销,还只能喝清茶一杯,您在您那阁楼上战战兢兢地等着,何时才能写完您那部小说,然后向您那位老板的杂志投稿;难道不是这样吗?”

“噢,您别说啦,起码现在别折磨我啦!”娜塔莎伤心地哭着打断他的话道,“我的心已经告诉了我一切,而且早就告诉我了!难道您以为我就不明白,他的旧情已经‘俱往矣’吗……这里,在这间屋子里,我独自一人……当他撇下我,把我忘了的时候……这一切我全都感受到了……一切我都思前想后地考虑过了……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并不怪你,阿廖沙……您骗我又算得了什么呢?难道您以为我就不曾试着自己骗自己吗?……噢,有多少次,多少次啊!难道我就不曾仔细倾听过他说话的每个声音吗?难道我就不曾学会根据他的脸部表情,根据他的眼神来判断一切吗?……一切的一切都俱往矣,一切都被埋葬了……噢,我的命真苦啊!”

“就算这样吧,但是这一切毕竟……”

“不要难过啦,把心放宽些,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公爵安慰道,“这一切都是一时想不开,想入非非,独守空闺的缘故……您对他有失检点异常恼怒……但是,要知道,对他来说,无非是有失检点而已。您方才特别提到最主要的事实,即星期二发生的事,本应向您证明他对您的一片痴心,而您却适得其反,认为……”

“毕竟比偷盗,比奴颜婢膝,比收受贿赂,比玩弄阴谋诡计,等等,等等要光彩。我知道,我知道您想说什么;这一切早写在报刊和书本上了。”

她的失声痛哭好像倒帮了公爵的大忙:娜塔莎在这长篇说明中所表露的一片痴心,她对他的尖锐抨击(哪怕出于礼貌也应当表示不悦),这一切现在却可以明显地归结为由嫉妒而产生的疯狂冲动,归结为被愚弄的爱情,甚至可以归结为一种病态。甚至应该表现出同情才是……

“因此您也就不必谈我的事啦。公爵,难道还要我来教您怎么保持礼貌不成。”

她伸出手来,捂住脸,跌坐在圈椅上,像孩子般失声痛哭。阿廖沙一声惊呼,向她冲了过去。他看到她流泪,也总是眼泪汪汪。

“嗯,当然喽,不敢有劳大驾。但是我们偏偏触及到了这根微妙的弦,那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绕开它吧?好吧,话又说回来,咱们先不谈阁楼。我本人对此也毫无兴趣,除非是在某种情况下(他又令人生厌地哈哈大笑起来)。不过我感到奇怪的是:您怎么甘愿扮演配角呢?当然,记得,你们一位作家在什么地方说过:一个人如果能在生活中限于当配角,那他就立了一大功[32]……好像是这么说的吧!关于这点,我好像还在什么地方听说过,但是,要知道,阿廖沙抢走了您的未婚妻,这,我是知道的,而您却像个什么席勒[33],甘愿为了他们而被钉上十字架,讨好他们,向他们献殷勤,差点没成了他们的跑腿……请恕我直言,我的亲爱的,但这不过是一种将舍己为人引以为乐的可恶的游戏……说真的,您怎么不嫌恶心呢!甚至可耻。我要是您,非气死不可;主要是:可耻,可耻!”

“以后会怎样呢?以后就由时间来决定了;要知道,跟娜塔莎的婚礼并没有规定马上要举行呀;有的是时间,一切都会变的……而在这事上起作用的还有您的告诫、暗示、开导和巧舌如簧……甚至还可以诽谤一下这个让人恼火的娜塔莎呀;可以把她诋毁一番,至于……这一切将如何解决——我不知道,但是您肯定会胜利的!阿廖沙!请不要怪我,我的朋友!不要说我不懂得你的爱,我对它不够珍惜。你现在还在爱我,这我知道,我也知道此时此刻你可能并不理解我的抱怨。我知道我现在把一切和盘托出,做得非常非常不好。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呢,就因为这一切我统统了解,而且越来越爱你了……爱得……神魂颠倒!”

“公爵!看来您是存心带我到这里来侮辱我的!”我被他气疯了,叫道。

眼泪和喉头痛苦的抽搐,使她一时喘不过气来,但是娜塔莎还是暂时克制住了。

“噢,不,我的朋友,我这人就爱有一说一,我希望您幸福。一句话,我想来挽救这事。但是整个事情咱们先不谈,请您先把我要说的话听完,请您尽量别发火,哪怕就听我说这么三两分钟呢。嗯,如果让您结婚,您意下如何?要知道,我现在说的是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您干吗大惊小怪地看着我?”

“是的,您的全部打算就建筑在这个另有新欢上了,”娜塔莎又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没有听见,也不去理会公爵刚才说的话,整个人处在激动的狂热中,而且越说越激动,“若要另觅新欢,现在正是机会难得!要知道,还在他不知道这位姑娘的所有美德之前,这新欢就开始滋长了!那天晚上,当他向这姑娘畅所欲言,告诉她,说他不能爱她,因为他的天职和另有所爱不许他这样做,就在那一分钟里,这姑娘突然在他面前显示出那么多高尚的情操,对他以及她的情敌显示出那么多的同情,那么多发自内心的宽容,过去,他虽然也相信她心地很美,但是她的心灵居然会这么美,却是他始料所不及的!当时他就来找我,说来说去都是说她;她给他的印象太深了。是的,第二天,他情不自禁地感到非得再去看看她这个十全十美的人不可,哪怕仅仅为了感谢呢。再说又为什么不能去看她呢?要知道她,过去那人儿已经不再痛苦了,她的命运已经决定了,他将跟她白头偕老,而现在不过是一小会儿罢了……如果娜塔莎连这么一小会儿都要嫉妒,那她岂不是太不近人情了吗?于是他不知不觉从这个娜塔莎那里夺走的就不是一小会儿了,而是一天,两天,三天了。与此同时,在这段时间里,这姑娘却以一种完全意料不到的新面貌出现在他面前;她是这样高尚,这样热心于公益事业,与此同时,她又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在这点上她与他的性格是这样相似。他俩互相发誓,要保持友谊,要亲如兄妹,要一辈子不分离。‘在这么五六个小时的谈话中’,他的整个心扉都为新的感受敞开了,他的心整个儿被征服了……您满以为这一天总将到来,他会把自己的旧情与自己的刚刚得来的新感受作一番比较:在旧情中,一切都是熟悉的,千篇一律的;在旧情中,大家都那么严肃,对他那么苛求;在旧情中,人家老骂他,为他而争风吃醋,看到的净是眼泪……即使也跟他打闹,那也不是平等相待,而是跟哄孩子似的……主要是:一切都是老一套,都是已经熟悉的……”

“我在等您把话说完。”我答道,我的确惊讶地看着他。

“想入非非的爱情故事,”公爵悄声道,仿佛在自言自语,“独处空闺,想入非非,爱情小说读多了!”

“不必再说了。我仅仅想知道,如果您有个朋友,希望您好,希望您幸福,而这幸福应当是牢靠的、真正的,而不是什么转瞬即逝的,为此,他给您介绍一位姑娘,这姑娘既年轻又漂亮,但是……已经尝过某种味道了,足下有何高见?我说这话只是打个比方,但是您一定明白我的意思,比如说吧,像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这样的姑娘,不用说,还可饶上一笔可观的报酬……(请注意,我说的是不相干的事,而不是说咱们这事);嗯,足下有何高见呢?”

“让我说下去,”娜塔莎固执地打断了他的话,“那天晚上您就问自己:‘现在怎么办呢?’——于是您决定:就让他娶我好了,然而并非当真,不过随便说说,给他个安慰。您想,婚期可以任意拖延,拖多长都行;到时候他就会另有新欢;您注意到了这点。于是您的全部打算就建筑在这个另有新欢上了。”

“我会对您说,您……疯了。”

“对不起,”公爵叫道,“正好相反,这事……”

“哈哈哈!哎呀!您差点要动手打我了吧?”

“于是您就这么做了,”她没有因为阿廖沙的喊叫而停下来,继续道,“但是这时又出现了与过去同样的情况,一切本来可以如愿以偿,可是我又使这事功亏一篑!只有一样可以给您以希望:您是一个老于世故和老谋深算的人,说不定您当时就发现了,阿廖沙有时候似乎对昔日的眷恋厌倦了。您不可能没有注意到,他开始不把我放在心上了,跟我在一起觉得无聊了,他会接连五天不来看我。他说不定会彻底嫌弃,并且抛弃我,可是这星期二,冷不防,阿廖沙采取了断然行动,把您完全弄懵了。您怎么办呢!……”

我真恨不得向他身上扑过去。我已经忍无可忍。他给我的印象就像一条大爬虫,一只很大的蜘蛛,我真恨不得把它一脚踩死。他嘲弄了我而自以为得计;他像猫玩耗子似的玩弄了我,自以为他能够任意摆布我。我觉得(这,我是明白的),他在这种卑鄙无耻中,在这种无赖行径和终于在我面前撕下了假面具的恬不知耻中,他找到了一种快感,甚至是极大的满足。他想要欣赏我的惊讶,欣赏我的恐惧。他打心眼儿里看不起我,当面嘲弄我。

“娜塔莎,娜塔莎!”阿廖沙伤心地叫道,“你说什么呀!”

我一开始就预感到,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为了达到某种目的;但是我当时所处的地位,使我无论如何必须把他的话听完。为了娜塔莎,我必须硬着头皮忍受这一切,因为整个问题也许就要在现在解决。但是对于这种恬不知耻而又卑鄙透顶的对她的人身攻击又怎能听得下去,又怎能平心静气地给予容忍呢?再说他心里很清楚,我不能不洗耳恭听他的这套谬论,这就更加叫人觉得可气了。“然而,不是他也需要我吗?”我想,因此我也就毫不客气和话中带刺地不断回敬他。这,他也是懂得的。

“是的,是的,别打断我的话,我发誓要把心里的话全说出来,”娜塔莎怒气冲冲地继续道,“您总该记得:阿廖沙曾经不听您的话。有整整半年时间,您一直在他身上下工夫,让他离开我。他没有向您屈服。蓦地,已经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时不我待。错过这机会,未婚妻呀,钱呀,主要是钱,整整三百万卢布陪嫁,就会从您的手指下面溜走了。只剩下一个办法:让阿廖沙爱上那个您看中给他做未婚妻的姑娘;您满以为,他一旦爱上了,说不定就会疏远我……”

“我说,我的年轻朋友,”他又严肃地看着我,开口道,“咱们这样谈下去是不成的,因此不如咱们先说好条件。您要明白,我有话要对您说,因此,不管我说什么,您都必须屈尊听下去。我希望,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喜欢怎么说就怎么说,说真的,也应该这样。嗯,怎么样,我的年轻朋友,您有耐心听下去吗?”

阿廖沙伤心欲绝地坐在那儿看着,几乎一点也听不懂。

我强忍住心头的怒火,没有言语,尽管他带着一种挖苦的嘲笑望着我,仿佛在挑逗我提出最坚决的反对似的。但是他明白我已经同意留下了,于是他又接着说道:

“开玩笑!如意算盘!”公爵摆出一副自尊心受到极大损害的模样,一再重复道。

“请您别生我的气,我的朋友。您究竟因为什么大生其气呢?对表面情况而已,不是吗?要知道,说实在的,您就不曾指望过我会说出别的什么话来,不管我对您说话的态度如何:客客气气,彬彬有礼呢,还是像现在这样。您鄙视我,不是吗?要明白,我身上还是有很多优点的:我随便,我坦率,我心肠好[34]。我对您什么都不隐瞒,甚至我那孩子般的为所欲为,也对足下直言不讳。是的,我的亲爱的[35],是的,如果您也能多些好心肠[36],咱俩就能谈到一块儿了,彻底达成谅解,最后咱俩也就能彻底地互相了解了。您也无需对我大惊小怪:我简直讨厌透了所有这些天真烂漫,所有这些阿廖沙式的田园牧歌,所有这种席勒式的想入非非,在同这个娜塔莎(话又说回来,这小妞还是怪可爱的)的该死的关系中所有这些高尚和崇高,我真恨不得有机会能对所有这些东西扮个鬼脸,尽情地嘲弄一番。机会还果真来了。再说我也想在您面前一吐心中的块垒。哈哈哈!”

“娜塔莎,”我叫道,“你想想,你在说什么呀!”

“您使我感到惊讶,公爵,我简直认不出您了。您说话的腔调就像个玩杂耍的小丑;这种意想不到的坦率……”

“好,就为了这个,为了得到这笔钱。为了得到正在从您手里溜走的所有这些成就,星期二您才枉驾光临寒舍,异想天开地前来提亲,您认为开一次这样的玩笑就能帮助您捉住正在从您手里溜走的东西。”

“哈哈哈!要知道,这也不无道理嘛!这比喻太妙了!哈哈哈!我这人就爱大吃大喝,我的朋友,我这人就爱大吃大喝,我快活,我心满意足,嗯,您呢,我的诗人,您应当对我尽量迁就些。但是,咱俩还不如喝酒好。”他说道,完全心满意足,一边往杯里倒酒。“我说,我的朋友,在一个愚蠢的晚上,您记得吗,在娜塔莎屋里,可把我整惨了。说真的,她本人挺可爱,但是我从她那里出来的时候简直气坏了,我忘不了这件事。忘不了,也不想掩饰。当然,总有咱们扬眉吐气的一天,甚至已经为时不远,但是现在咱们先不去谈它。此外,我还想对您说明一点:我性格中还有这么一个您不知道的特点——我对所有这些庸俗不堪、分文不值的天真烂漫和田园牧歌深恶痛绝,我的最大享受就是永远装腔作势,先是自己装成这副模样,采取这种腔调,接着便百般抚慰和鼓励某个永远年轻的席勒,然后突然给他一记当头棒喝;在他面前突然掀开假面具,在洋洋得意的脸上突然给他做个鬼脸,在他最意想不到我会来这一手的时候,向他吐舌头。什么?您不明白这道理,您也许认为这可恶、荒唐,而且不高尚,是不是呢?”

“记得。”

“当然是的。”

“请您自己想想您在星期二说过的话吧,”娜塔莎开口道,“您说:我需要钱,需要平坦的道路,需要上流社会的地位——记得吗?”

“您倒很坦率。唉,有什么办法呢!他们总让我不得安生嘛!我这人也坦率得蠢了点,但是我生就这脾气。不过我倒想同您说说我一生中某些值得注意的事。这样,您就会更了解我,而且这听起来也蛮有意思的。对,我今天也许当真像个玩杂耍的小丑也说不定;可是要知道小丑是坦率的,不是吗?”

她站了起来,开始站着说话,因为激动都没有发觉这点。公爵听着听着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整个场面变得十分庄严肃穆。

“我说公爵,现在夜深了,真的……”

第三章

“什么?上帝啊,您真没耐心!你有什么急事呢!好啦,咱们坐会儿,友好地、推心置腹地谈谈嘛,您知道吗,咱们跟好朋友似的边喝酒边谈心。您以为我喝醉了,没事儿,这倒更好。哈哈哈!真的,这种友好的促膝谈心永远令人难忘,一想起来就叫人心旷神怡。您这人不好,伊万·彼得罗维奇。您心肠太硬,没感情。唉呀,拿出个把小时来跟我这样的朋友谈谈,在您又算得了什么呢?再说这也跟咱俩要谈的事情有关嘛……唉呀,个中道理您怎么就不明白呢?还是文学家呢;碰到这样的机会,您应该千恩万谢才是。要知道,您可以把我当一个典型来描写嘛,哈哈哈!上帝啊,今天我坦率得多可爱呀!”

“好吧,那您就竖起耳朵听着,”娜塔莎叫道,两眼燃起了怒火,“我把一切的一切全说出来!”

他分明有了醉意。脸都变了样,现出一副凶狠的表情。他显然想挖苦人,刺儿人,咬人,尽情嘲弄人。“喝醉了倒好,”我想,“醉鬼话多,话多必失。”但是他心怀鬼胎,分明留了后手。

“我想要您做的正是这个。”

“我的朋友,”他又开口道,分明在自我欣赏,“刚才,我向您承认,也许说得欠妥,我说有时候我憋不住真想在某种情况下对什么人吐一下舌头。因为我过于坦率,过于天真,也过于老实了,因此您才把我比作小丑,这话使我不禁捧腹。但是,如果您责怪我,对我觉得惊奇,似乎现在我跟您说话很粗鲁,说不定还像个下人似的有失体统——一句话,我跟您说话突然变了腔调,那么我要说,足下此言差矣。首先,我愿意这样,其次,我不在自己家里,而是跟您在一起……我的意思是说,咱俩现在是两个好朋友在一起开怀畅饮,第三,我这人就爱胡闹。您知道吗,我有时候会异想天开,甚至变成一个空想家和满嘴仁义道德的人,差点跟您一样,成天价想入非非。话又说回来,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我青春年少,风华正茂的时候。我记得,在当时,我曾怀着人道主义的目的回到乡村,不用说,我觉得无聊透了;您简直没法相信我当时干了些什么?因为无聊,我开始结识一些漂亮的小妞儿……您该不是在做鬼脸吧?噢,我的年轻朋友!现在咱俩可是在友好地谈心啊。开怀畅饮之际,也正是敞开胸怀之时!我是地地道道的俄罗斯性格,货真价实的俄罗斯性格,爱国主义者,我就爱敞开胸怀,再说流光易逝,青春不再,应该及时行乐。死了拉倒!嗯,于是我就追起姑娘来了。记得一个牧羊女有个丈夫,是一个很帅的年轻庄稼汉,我把他痛打了一顿,想把他送去当兵(这都是过去的恶作剧,我的诗人!)但是没有送成。他死在我办的那家医院里了……我在村里办了一家医院,有十二张病床——设备好极了;又干净又整洁,还有镶木地板。话又说回来,这家医院我早停办了,然而当时却引以自豪:我是个慈善家,可是一个庄稼汉却因为妻子被我打死……啊呀,您怎么又做鬼脸了?您不爱听,恶心?触怒您那高尚的感情了?好了,好啦,请稍安毋躁!往事如烟,俱往矣。我做这事的时候,满脑子全是理想,想造福人类,建立一个慈善社会……当时我就走上了这条路。我打人也就在这时候。现在我不打人了;现在该装腔作势了;现在,咱们大家都在装腔作势——时局使然……但是现在我感到最逗的还是那个大傻瓜伊赫梅涅夫。我有把握,这老家伙肯定知道这庄稼汉故事的来龙去脉和前因后果……可是那又怎么样?他由于心地善良,他的心好像蜜糖做的,再加上他当时爱上了我,把我夸得连他自己都信以为真了——他拿定主意什么也不信,他也果然不信,就是说硬不相信事实,而且十二年来硬是袒护我,替我撑腰,直到引火烧身,烧着了他自己。哈哈哈!好了,这一切全是扯淡!来,干杯,我的年轻朋友。我说:您喜欢玩女人吗?”

“那么说,尽管您对这一切一清二楚,您还是固执己见,不愿意我仅仅点到为止吗?您一定要我把所有的话一股脑儿全说出来吗?”

我什么也没有回答。我只是听他说话。他已开始喝第二瓶酒了。

“简直,简直莫名其妙!”公爵一再重复道,并装出一副非常吃惊的模样望着我,仿佛要我替他作证似的。他很生气,也很烦躁。“您太多疑了,犹如惊弓之鸟,”他对她继续道,“您无非出于嫉妒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罢了,因此您就诿罪于全世界,而我则首当其冲……让我把心里想说的话全说出来吧:您这人的脾气太古怪了……这么吵吵闹闹,哭哭啼啼的,我不习惯;要不是事关我儿子的利益,您这么撒泼,我在这里连一分钟也待不下去……我仍旧在等待,您的话能否惠予澄清?”

“我就爱一边吃消夜一边谈女人。吃完消夜后,我给您介绍一位菲莉贝尔特小姐[37],如何?足下尊意?您倒是怎么啦?您都不肯瞅我了……唉呀!”

“啊!那么说,您不愿意我仅仅点到为止喽,”娜塔莎说,“连他,连阿廖沙对您的看法也与我相同,我跟他并没商量,甚至没见过面!连他也觉得,您在卑鄙无耻地耍我们,而他是把您当做天神般爱和相信的。您并不认为有必要对他谨慎些、狡猾些;您满心以为他决不会识破您的伎俩。但是他有一颗敏锐、温柔和多情善感的心,正如他所说,您的话以及您说话的口吻,已经深深地印在他的心坎上了……”

他若有所思。但是又突然抬起头来,别有用意地瞅了我一眼,继续道。

“您别忘了您刚才责怪我的是什么!”公爵叫道,“您应当好好想想您说的究竟是什么,多少想想嘛……真是莫名其妙。”

“是这么回事,我的诗人,我想对您公开造化的一个秘密,您对这个秘密大概一无所知。我相信,此刻您一定管我叫有罪的人,甚至管我叫卑鄙小人和大色鬼也说不定。但是在下有一言奉告!只要能够办得到(不过,按人的天性,这是永远办不到的),只要我们每个人都能把自己的全部隐私描写出来,但是要不怕说出不仅是自己怕说和无论如何不肯为他人道的东西,要不怕说出不仅是怕对自己的好友说,甚至有时也怕对自己承认的东西——如果能做到这一点,那世界上就会升起一团臭气,非把我们大家憋死不可。顺便说说,我们上流社会的规矩和礼节之所以好,就好在这里。其中自有深意在——倒不是道德上的深意,但却具有简单的预防作用,使人较为称心如意,不用说,这更好,因为道德云云实际上就是称心如意,也就是说发明道德仅仅是为了使人称心如意。但是关于礼节云云,咱们以后再谈,我现在有点语无伦次了,请以后提醒我。我的结论是:您责备我贪淫好色,道德败坏,可是现在我错就错在比别人坦白,如此而已;我错就错在正如我从前所说,我不隐瞒换了别人对自己都要隐瞒的事……这事我做得很下流,但是我现在偏要这样。话又说回来,您不用担心,”他又面带嘲笑地加了一句,“我虽然说‘我错了’,但是我完全无意请求人们原谅。还请您注意一点:我既无意让您难堪,也无意问您:您本人是不是有什么秘密,以便用您的秘密来为我开脱……我的做法体面而高尚。总的说来,我的所作所为一向很高尚……”

我惊讶得目瞪口呆。我早料到今晚一定会出现某种悲剧性的急转直下。但是娜塔莎太不客气的开门见山以及她言语间那毫不掩饰的轻蔑口吻,却使我惊愕到了极点。我想,由此可见,她的确知道了什么,而且断然决定从此跟公爵一刀两断。说不定她甚至还焦急地等候公爵的到来,以便直陈胸臆,向他一下子说出一切。公爵的脸微现苍白。阿廖沙的脸上则流露出一副天真的恐惧和焦急的期待。

“您说得也太没边了。”我轻蔑地看着他,说道。

“也许吧,因为您想用花言巧语来迷惑我们,让我们看不出您的秘密打算。对您有什么好解释的!您心里全知道,全明白。阿廖沙说得对。您最希望的就是拆散我俩。星期二,在那天晚上之后,这里将会发生什么,你心中早就一清二楚,早就了如指掌,早就估计到了。我已经对您说过,您无论对我,还是对您导演的这出所谓提亲,都是不严肃的。您在跟我们开玩笑;您在耍我们,您心中自有您的良苦用心。您耍的这一套还真灵。阿廖沙说得对,他指责您把这一切都看成一出滑稽戏。您不应该苛责阿廖沙,相反应该高兴才是,因为他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做了您希望他做的一切;说不定甚至还超出了您的想望。”

“太没边,哈哈哈!您要我说您现在在想什么吗?您在想:我干吗要带您到这里来,而且没来由地突然对您推心置腹,大谈不应当谈的事?对不对?”

“请道其详,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公爵接口道,“劳您大驾了!我已经两小时洗耳恭听这一大堆哑谜了。简直让人受不了,我承认,在这里受到这样的接待,是我始料所不及的。”

“对。”

“得啦,阿廖沙,别伤心啦,”她说,“人家还不如你呢。你坐下,先听听,我现在有话要对令尊说。是了结的时候了!”

“嗯,您以后会明白的。”

公爵说完了。他甚至非常欣赏自己的口才,喜形于色,并不掩盖。当阿廖沙听到娜塔莎这些天来非常痛苦时,他又心疼又伤心地瞥了她一眼,但是娜塔莎已经拿定了主意。

“最简单的道理是您喝了差不多两瓶酒了,而且……有了点醉意。”

“我的孩子,”他答道,“我当然记不住我对你说过的所有的话,但是你这样来理解我的话就十分奇怪了。我将竭尽所能消除你的所有疑虑。我方才笑也是可以理解的。不瞒你说,我甚至想用这笑来掩饰我内心的痛苦。现在我一想到你很快就要做丈夫了,总觉得这是完全不可能实现的、荒唐的,请恕我直言,甚至是可笑的。因为我笑,你指责我,我要说,这一切全由你而起。我也有错:也许最近以来我对你注意不够,因此直到现在,直到今晚,我才清楚你会做出怎样荒唐的事来。如今我一想到你跟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的将来,我就不寒而栗:我太性急了;我看到你们俩太不相同了。任何爱情都会过去的,而彼此的差异却会永远存在。现在,我且不说你的将来,但是你想想,如果你仅有好的愿望,那你非把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连同你自己一起给毁了不可!瞧你方才谈了整整一小时,谈论对人类的爱,谈论高尚的信念,谈论你所结识的一些正人君子;可是你倒问问伊万·彼得罗维奇,方才我俩在这里糟糕透顶的楼梯上,爬上四楼,停在这儿门口的时候,我对他说了些什么?亏了上帝保佑,才保全了我们的两条命和四条腿。你知道吗,当时什么思想立刻出现在我的脑海?我感到奇怪,你对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爱得这么深,怎么能容忍让她住在这样的房间里?你怎么就没想到,如果你没钱,如果你没能力履行自己的义务,你就没资格做一个丈夫,你就没资格承担任何责任。光有爱情是不够的;爱情必须用行动来证实;而你是怎么来考虑问题的呢:‘哪怕跟我一起受罪,这日子你也得跟我一起过’——要知道,这是不人道的,也是不高尚的。侈谈什么博爱,兴高采烈地侈谈什么全人类问题,与此同时却对爱情犯了罪而不自觉——这简直匪夷所思!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请您不要打断我的话,让我把话说完;我感到太痛心了,我要全说出来。阿廖沙,你刚才说,这些天来,你沉湎于一切高尚的、美好的、光明正大的大事,你还指责我,说在我们这个圈子里就没有这种追求,而只有干巴巴的世事洞明和人情练达。试看:一面在追求崇高的、美好的东西,另一方面却在星期二这里发生的种种事情之后,接连四天忽略了你似乎应该视做世界上无价之宝的那个姑娘!你甚至承认你同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争论过,说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非常爱你,她是那么宽宏大量,她肯定会原谅你的疏忽和有失检点的。但是你有什么资格指望得到这样的宽恕,并且还敢于跟别人打赌呢?难道你竟一次也没有想到,这些天来你促使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产生了多少痛苦的想法,多少怀疑和猜疑啊?难道说就因为你在那里沉湎于什么新思想,你就有资格忽略你的最重要的义务吗?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请原谅我违背我刚才的诺言。但是现在的事比这诺言更严肃:您自己会明白这道理的……阿廖沙,你知道吗,我遇见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的时候,她正处在这样的痛苦中,这是可以理解的,你把这四天变成了对于她怎样的一座地狱啊!而这四天,本来应当成为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的。一方面是这样不负责任的行为,另一方面却是空话,连篇的空话……难道我说得不对吗。你干了这一大堆荒唐事之后,居然好意思责备我?”

“干脆说我喝醉了不就成了。这是很可能的。‘有了点醉意!’——这比喝醉委婉点。噢,一个多么彬彬有礼的人啊!但是……咱们又似乎开始吵架了,咱们本来谈的是一个饶有兴趣的对象。是的,我的诗人,如果说世界上还有什么漂亮的、甜蜜的东西的话,那就是女人。”

阿廖沙说这番话的时候,口气热烈,态度坚定,娜塔莎喜形于色地听着他,神情十分激动,面孔像着了火似的,她在他说话的过程中有两三次自言自语地喃喃道:“是的,是的,是这样!”公爵显得很尴尬。

“我说公爵,我还是不明白,您怎么会想到偏偏挑选我来做您的秘密和追求……情爱的心腹的呢?”

“我要完完全全地开诚布公,不过请你不要生气,”阿廖沙开口道,“你自己愿意这样,是你自找的。那你就听着。你同意我和娜塔莎结婚;你把这幸福给了我们,为此你克服了自己的偏见。你宽宏大量,而且我俩都高度评价你的这一高尚行为。但是你现在为什么又喜滋滋地不断向我暗示,我还是个可笑的孩子,根本不适合做丈夫呢。此外,你似乎还想在娜塔莎面前取笑我,贬低我,往我脸上抹黑。你只要能够抓住什么,暴露我的可笑的一面,你总是特别高兴;这,我不是现在才注意到,而是已经发现很久了。不知道因为什么你好像极力要向我们证明,我俩的婚姻是可笑的、荒唐的,我俩根本不般配。说真格的,你好像自己都不相信你为我们作的安排;你似乎把这一切都看成是玩笑,是个有趣的异想天开,是一出可笑的滑稽剧……我之所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并不仅仅根据你今天说的话。我在那天晚上,即星期二,当咱俩离开这里回到你那里去以后,我听到你的几个奇特的说法,使我十分惊讶,甚至使我很伤心。星期三,你临走的时候,又对我们俩现在的状况作了某些暗示,你也说到了她——倒不是出口伤人,而是相反,但是总有点异样,跟我想从你嘴里听到的不大一样,有点过于轻薄,有点缺乏爱,对她不很尊重……这情况很难说清楚,但你说话的口吻是清楚的;我的心感觉到了。如果我说错了,请明示。请解除我的疑虑,给我……给她以鼓励,因为你也使她伤透了心。我进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出了这点……”

“嗯……我不是对您说过您以后会明白的吗。放心;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使毫无目的,并无任何原因也行嘛;您是诗人,您会了解我的,而且我已经跟您说过这点了。这种突然撕下假面具,这种恬不知耻地突然在别人面前暴露自己真面目的玩世不恭,能使人获得一种特殊的快感。我来告诉您一件趣事:巴黎有名官吏,发了疯;后来当人们确信他是疯子后便把他关进了疯人院。每当他疯病发作的时候,他就想出一个办法来给自己取乐:他在家里脱光了衣服,像亚当一样一丝不挂,只在脚上留了双鞋,然后披上一件宽大的斗篷,长及脚踵,在身上裹紧后便神气活现、大摇大摆地上了大街。嗯,从一旁看去——他跟大家一样是个人,穿着宽大的斗篷,在独自溜达,消闲散心。但是只要他在什么地方单独遇到一个行人,而周围阒无一人,他就不言不语地向他走去,一本正经而且若有所思,然后突然在他面前停住,掀开自己的斗篷,展示自己……全裸的躯体。这情况持续了一分钟,然后他又裹上斗篷,不言不语地,脸上的肌肉也纹丝不动地从那个惊讶得目瞪口呆的看客身旁扬长而过,就像《哈姆雷特》中的鬼魂[38]。他对所有的人都这样:对男人,对女人,对孩子,而他的全部乐趣就在于此。在一个席勒式的人物始料所不及的情况下猛地给他一记当头棒喝,并向他吐舌头,这也多少能体验到一些同样的乐趣。‘当头棒喝’——这词多妙啊?我还是在你们当代文学的某本书里读到这个词的哩。”

“你说吧,说吧,阿廖沙!”公爵道,“你刚才的建议提得很有水平,说不定就应当这么开头,”他瞥了一眼娜塔莎,加了一句。

“唉,那不是说疯子吗,可您……”

“那么,我为什么有这样的感觉呢?”阿廖沙痛心地继续道,“为什么我早就感到你对我心怀敌意,对我冷嘲热讽,全无父子之情呢?为什么我感到,如果我换了是你,决不会像你现在对我这样,公然取笑和侮辱自己的儿子呢。我说这样吧:咱们现在就摊开来说个明白,马上就说,一了百了,再不要留下丝毫误解。而且……我要有一说一,决不隐瞒:我进来的时候,我感到这里也发生了某种误解;我没料到会遇到你们在一起,你们全在这里,而且是这副模样。难道不对吗?如果是这样,倒不如各人都把自己的感觉说出来,好吗?只有开诚布公才能防患于未然!”

“心怀鬼胎?”

“我丝毫没有侮辱你的意思,我的孩子,”他答道,“相反,我替你感到惋惜。你准备在人生中迈出这样的一步,我看,你也该自己动动脑子了,别像个愣头青似的。这就是我的想法。我笑是无意的,丝毫没有侮辱你的意思。”

“是的。”

阿廖沙说这番话的时候襟怀坦白,而且带有强烈的自尊心。娜塔莎同情地注视着他。公爵甚至诧异地听完了儿子的表白,立刻改变了自己说话的腔调。

公爵哈哈大笑。

“父亲,”他伤心地开口道,“你取笑我这又何苦呢?我对你是直言不讳和坦诚相见的。如果,在你看来,我说的净是傻话,你开导我不就成了吗?何必取笑我呢!再说你取笑的又是什么呢?你取笑的是我现在视为神圣、高尚的东西!好吧,就算我误入歧途,就算这一切都不对,都是错的,就算我是个傻瓜,你已经不止一次地这样称呼过我了;但是,我即使误入歧途,那我也是真诚的和光明正大的;我并没有辱没自己的贵族门第。我为崇高的思想而感到振奋。即使这些思想是错误的,但是产生这些思想的基础却是神圣的。我刚才对你说过,你和你们那伙人还没有说过这一类足以指导我,足以让我跟你们走的话。倘若这些思想不对,你可以反驳呀,你说点什么比他们更高明的话给我听听,我就跟你走,但是请你不要取笑我,因为这使我十分伤心。”

“此言有理,我的亲爱的。”他脸上带着一种极其无耻的表情加上了这一句。

公爵一言不发并且带着一种十分刻薄的嘲笑听完了这个奇谈怪论;他脸上一副刻薄的表情。娜塔莎以一种毫不掩饰的憎恶观察着他。他看到了这个,但不动声色。但是,阿廖沙一说完,公爵就猛然放声大笑。甚至仰靠在椅背上,仿佛忍俊不禁,无法控制自己似的。但是这笑声完全是做作。看得太清楚了,他之所以发笑,完全是为了狠狠地羞辱一下自己的儿子。阿廖沙果然十分难受;他的整张脸都显得异乎寻常地伤心。但是他仍旧耐心地等待父亲那乐不可支的表演结束。

“公爵,”我说,被他的无赖行径气得火冒三丈,“您恨我们,其中也包括我,因此您现在就来报复我,为了一切人和一切事。您干的这一切全都出于您那渺小已极的自尊心。您心狠手辣,心眼也太小了。我们把您惹翻了,也许您最恼火的是那天晚上。不用说,您除了用这个彻头彻尾的蔑视回敬我以外,再也找不到更厉害的办法了;您甚至不顾我们人人必须遵守的通常礼貌。您想明明白白地向我表示,您甚至可以对我不识羞耻,如此坦率和如此出人意料之外地扯下您那丑恶的假面具,公然表露您在道德上是这样卑鄙而且无耻……”

“不能让什么这么下去?”阿廖沙接口道,“我说父亲,为什么我现在要当着你的面说这一切呢?因为我想,我希望吸收你加入我们的圈子。我已经在那里替你打了保票。你笑啦,我早料到你会笑我的!但是你听我把话说完嘛!你心地善良,品德高尚;你会明白的。无非因为你不知道这些人,从来没有见过这些人,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们的情况罢了。姑且假定,这一切你都听说过了,也曾经研究过,你很博学;但是你没见过他们本人,没去过他们那儿,因此你又怎能对他们作出正确的评价呢!你仅仅是自以为知道他们。不,你得先到他们那儿去待一会儿,听听他们说什么,那时候——那时候我敢替你打保票,你一定会成为我们的人的!而最要紧的是,我想使用一切手段使你得以在你恋恋不舍的那伙人里面免遭毁灭,使你幡然悔悟,抛弃你的信念。”

“您向我说这一套又是干什么呢?”他粗鲁地、恶狠狠地望着我,问道。“表示您的目光敏锐?”

“真是胡说八道!”公爵不安地叫道,“这个别兹梅金是干什么的?不,不能让这事这么下去……”

“表示我了解您,并向您公开申明这点。”

“一般说,导致进步、人道和爱的一切,我们都谈,都想;我们谈论这一切都是由当代的种种问题引起的。我们谈到新闻自由,谈到刚刚开始进行的改革,谈到对人类的爱,还谈到一些当代活动家;我们分析他们,读他们的著作。但是最主要的是我们互相保证,要彼此坦诚相见,直言不讳地彼此说出有关自己的一切,不要怕难为情。只有坦诚相见,只有直言不讳才能达到我们要达到的目的。特别努力希望做到这点的是别兹梅金。我把这事告诉了卡佳,她非常赞赏别兹梅金。因此我们大家在别兹梅金的领导下都保证一生光明磊落,坐得正,立得直,不管人家怎么说我们,怎么对我们品头论足,都不为所动,决不因我们的热情、我们的追求、我们的错误而感到羞耻,要一往无前。你倘若希望人家尊重你,那首先和最要紧的是你应当尊重你自己;只有这样,只有自己尊重自己,才能让别人尊重你。[3]这话是别兹梅金说的,卡佳完全同意他的看法。总之,我们现在已经有了共同的信念和一致的看法,并且决定先分头研究自己,然后再一起交流彼此的心得……”

“您想哪儿去了,我的亲爱的[39],”他继续道,又突然改变腔调,换成过去那种快活的、既和善而又唠叨的腔调。“您岔开了我的话题,打断了我的思路。干杯,我的朋友[40],让我给您满上。我刚才本来想给您讲一件异常美妙而又十分有趣的艳遇。现在就大致给您说说吧。从前,我认识一位小姐;她已经不是妙龄女郎,已经有二十七八岁了;真是一个头号大美人,多么迷人的胸部,多么婀娜的腰肢,多么美丽的步态!她的目光像鹰隼一样锐利,但是永远严厉而又威严;她举止庄重,令人可望而不可即。她以冷若冰霜著称,冷得像正月里的大冷天,她那高不可攀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嘉言懿行,把所有的人都镇住了。真是令人望而生畏。在她那圈子里,没一个人像她那样执法森严,简直揉不进一粒沙子。她不仅严惩淫乱,甚至别的女人身上哪怕有最微小的弱点,她也严惩不贷,她在自己那个圈子里拥有很高的威望,那些最自以为了不起、在奉行嘉言懿行上最可怕的老太婆也都崇敬她,甚至拍她的马屁。她对所有的人都铁面无情,就像中世纪修道院的女院长。年轻的女人遇到她的目光和听到她的宏论的时候都吓得战战兢兢。她的一个意见,她的一个暗示,就足以使人身败名裂——她在社会上颐指气使;连男人都怕她。后来她投身于一个主张修行的神秘教派,不过这教派也是清心寡欲和道貌岸然的……结果怎样呢?没有一个荡妇比这女人更淫荡的了,而我有幸取得了她的完全信任。一句话,我是她的神秘而又秘密的情夫。我俩的媾合安排得很巧妙,简直是行家里手,天衣无缝,甚至她家也没有一个人会产生一丝一毫的怀疑;只有她的一名非常漂亮的法国侍女知道她的所有秘密,但是对这名侍女可以完全放心;因为她也参与其事——怎样参与法呢?现在且略而不谈。我的这位太太其淫无比,连德·萨德侯爵[41]也得拜她为师。但是在这性快感中最强烈和最令人销魂的地方则在于它的神秘性和恬不知耻的假正经。这是对伯爵夫人在上流社会宣扬为崇高、可望而不可即和牢不可破的一切的公然嘲笑,再加上这是内心里魔鬼的大笑,以及这是有意识地践踏不应践踏的一切——而且这一切又干得毫无节制,简直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甚至连最狂热的想象都不敢望其项背——这种淫乐的最鲜明的特点也主要在此。是的,她是化身为肉欲的魔鬼,但是这魔鬼却使人神魂颠倒,欲罢不能。甚至现在,我一想起她都不能不欣喜若狂。在竭尽房事之乐的高潮中,她会突然像疯子似的哈哈大笑,而我懂得,完全懂得这一狂笑意味着什么,于是我也哈哈大笑起来……甚至现在,每念及此,我还气喘吁吁的,虽然这已是多年前的事了。一年后,她把我甩了,换了个人。即使我想加害于她,也无能为力。试想,谁会相信我的话呢?多厉害的尤物?我的年轻朋友,足下对此有何高见?”

“那你们说的和想的究竟是什么呢?你说吧,阿廖沙,我听来听去好像还没听明白似的。”娜塔莎说。

“呸,真下流!”我厌恶地听完他的这段自白后,答道。

“你总是取笑人。但是,我从来就没有听你说过这一类话,也从来没有听你们那伙人说过这一类话。正好相反,你们那伙人总是把一切藏着掖着,贬低一切,以便使所有的身材,所有的鼻子务必要符合一定的尺寸,一定的规格——似乎这是办得到的。殊不知这样做比我们说的和想的要难办一千倍。可有人却管我们叫乌托邦!你真该听听他们昨天对我是怎么说的……”

“您要是不这么说,您就不是我的年轻朋友了!我早料到您会说这话的。哈哈哈!且慢,我的朋友[42],再多几年经历,您就会明白个中乐趣了,现在您还需要蜜糖饼这种甜甜蜜蜜而又冠冕堂皇的东西。不,不这样您就不是诗人啦:这女人懂得生活,而且善于享受生活。”

“的确是句至理名言!”公爵说。

“干吗要过这种猪狗不如的生活呢?”

“什么这!”阿廖沙打断他的话道,“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难道这有点不合乎你们的处世之道?就因为至今还没有一个人慷慨解囊,捐赠过一百万,而她竟要慷慨捐赠?难道就因为这个吗?但是,既然她不愿依靠他人为生,那又怎么办呢;因为靠这几百万过日子,也就是依靠他人为生(我也是现在才明白过来的)。她想有益于祖国,有益于大众,她想为公益事业作出自己的一份贡献。关于慷慨捐赠一事,我们已经司空见惯,但是一捐一百万,这就非同小可了!我曾经深信不疑的、备受人们赞颂的有利有节等等,又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上的呢!你干吗这么看着我,父亲?好像你看到站在你面前的是个小丑,是个傻瓜似的!哼,当傻瓜又怎么样?娜塔莎,你最好听听卡佳对这事是怎么说的吧:‘要紧的不是头脑,而是指导这头脑的人的气质、心、高尚的情操和修养。’但是,主要的是别兹梅金对此有一个天才说法。别兹梅金是列文卡和鲍林卡认识的一位朋友,而且,不瞒诸位,这是个人物,是个真真的天才!大概就昨天吧,他在谈话时提到:一个傻瓜一旦认识到自己是傻瓜,就已经不是傻瓜了[2]。说得多对呀!这样的金玉良言在他那里几乎随时可以听到。他出口就是真理。”

“什么猪狗不如?”

“是的,在此以前我的确不完全了解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公爵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仍旧带着原先的嘲弄的微笑,“然而,我对她曾经寄予很大希望,但是却没料到这……”

“就是这女人,您跟她搞的这一套。”

“不对,不对;父亲,你这么说是可耻的!”阿廖沙热烈地叫起来,“我对你的想法表示怀疑!关于这一百万我们倒的确谈论过,而且讨论了很长时间:该怎么使用这笔钱?最后决定首先用于社会启蒙……”

“啊,您把这叫猪狗不如——这说明您还在让人牵着鼻子走。当然,我承认,独立不羁也会适得其反,但是——咱们不妨谈简单点,我的朋友[43]您……您自己也会承认,要知道,这一切全是扯淡。”

“支配这一百万的人肯定就是列文卡和鲍林卡及其全体同伙喽?”公爵问。

“什么不是扯淡呢?”

“我是在说嘛!”阿廖沙叫道,“你知道吗:卡佳有两位远亲,大概是什么表亲吧,一位叫列文卡,另一位叫鲍林卡,一位是大学生,另一位则是普普通通的年轻人。她跟他俩有联系,而这两位简直是了不起的人。他俩几乎不去看望伯爵夫人,因为这是原则问题。当我和卡佳谈到一个人的天职、使命以及与此有关的一切的时候,她向我提到了他们俩,并且立刻给了我一封写给他们的短笺;我马上飞也似的跑去拜望他们。当天晚上我们仨就成了莫逆之交。那里有二十来个人,出身不一,有大学生,有军官,有画家;还有一位作家……他们都认识您,伊万·彼得罗维奇,就是说都拜读过您的大作,并且在将来对您寄予很大希望。这话是他们亲口对我说的。我告诉他们,我认识您,并且答应他们介绍您去跟他们认识。他们大家都像亲兄弟一样张开双臂欢迎我。初次见面,我就告诉他们,我很快就要结婚了;因此他们也就把我当做一个有家室的人看待。他们住在五层楼,紧挨着屋顶;他们尽可能地常常聚会,但大半在星期三,在列文卡和鲍林卡的住处。这全是一些富有朝气的年轻人;他们大家对全人类都抱着火热的爱;我们大家谈了我们的现在和将来,科学和文学,我们谈得那么好,那么直率和随便……上那儿去的还有一位中学生。他们彼此相亲相爱,他们是多么高尚啊!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像他们这样的人!在此以前,我待的是什么地方啊?我看到过什么?我又是在什么思想影响下长大的?娜塔莎,只有你一个人跟我谈论过这一类问题。啊呀,娜塔莎,你一定要跟他们认识认识;他们已经认识卡佳了。他们谈到她的时候都十分敬佩,而且卡佳已经对列文卡和鲍林卡说过,等她一旦有权支配自己的财产,她一定立刻捐赠一百万做公益事业。”

“不是扯淡的东西——就是具有七情六欲的人,就是我自己。一切都是为了我,整个世界都是为我创造的。听我说,我的朋友,我还相信,在这世界上还是有好日子过的。这是一种最好的信仰,因为没有这种信仰,那就连苦日子也过不下去了:只好服毒自杀。据说,有个大笨蛋就是这么干的。他大谈哲理,谈到后来,终于否定了一切,一切,甚至否定一切正常而又自然的人的责任的合理性,最后他终于什么也没剩下;只剩下了个零蛋,于是他便宣布,人生在世最好的东西是氢氰酸[44]。您会说:那是哈姆雷特,那是一种可怕的绝望——一句话,这是一种我们连做梦都从来不会梦见的魁乎其伟的东西。但是您是诗人,而我却是个普通人,所以我要说,凡事都应该用最普通、最实际的观点去看。比如说,我早已经自我解放了,没有任何羁绊,甚至不受任何义务的约束。只有当某事能给我带来好处的时候,我才认为自己责无旁贷。不用说,您对凡事凡物决不会这么看;您的手脚被捆住了,您的口味是病态的。您追求的是理想,是美德。但是,我的朋友,我倒挺乐意承认您惠予宣示的一切;但是,倘若我十拿九稳地知道,人类一切美德的基础乃是彻头彻尾的自私自利,我怎么办呢?一件事越高尚,其中自私自利的成分就越多。爱你自己——这是我承认的唯一准则。人生是一笔交易;不要做冤大头,不要虚掷金钱,但是,当有人为您做了什么事,倒也不妨略予酬劳,这样做,您也就为他人尽了自己的全部责任——如果您硬要说什么道德不道德,这就是我的道德,虽然,不瞒您说,依愚见,还是不付给他人报酬为好,要迫使他人为您白干。我没有理想,也不想有理想;我从来也没有感到有追求理想的必要。人生在世,即使没有理想,也能过得很开心,很美……总之[45],我很高兴,因为我用不着氢氰酸。要是我的品德稍微高尚点,说不定没有它我就不行,就像那个大笨蛋哲学家(这人无疑是德国人)一样。不!人生在世,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我喜欢地位、高官厚禄、饭店宾馆以及打牌时下很大的赌注(我酷爱打牌)。但是最要紧的还是女人……各种各样的女人;我甚至喜欢偷鸡摸狗,越希奇古怪,越花样翻新越好,因为常常换口味,甚至还多少得了点脏病……哈哈哈!我望着您这副尊容:现在,您多么鄙视我啊!”

“你怎么啦,阿廖沙!这不是在谈玄之又玄的哲理吗,”她说,“一定是什么人教你的……你还是谈自己的事吧。”

“您说对了。”我答道。

娜塔莎不安地看了看我们。她替阿廖沙担心。他经常一说话就信口开河,忘乎所以,因而使自己处于很不利的地位,这,她是知道的。她不愿意看到阿廖沙在我们面前,特别是在他父亲面前,暴露他可笑的一面。

“嗯,就算您说的也有点道理吧,但是,要知道,退一万步说,得脏病总比闻氢氰酸强。不对吗?”

“是吗!”公爵嘲笑地说。

“不对,闻氢氰酸也比这强。”

“我完全变了,父亲,当然这一切一定会使你感到奇怪,我早预感到你会品头论足地反对我的,”阿廖沙庄重地回答道,“你们都是讲究实际的人,你们有许多陈规陋习,既俨乎其然,又刻板守旧;你们对一切新事物,对一切年轻的、新鲜的东西都抱着不信任的、敌对的、嘲笑的态度。但是我现在已经不是几天前你知道的那个我了。我成了另一个人!我敢于直面世界上的一切人和事。如果我知道我的信念是对的,我就要坚持到底,海枯石烂,决不回头,只要我不迷路,不晕头转向,那我就是一个光明正大的人。这对我就足够了。今后你们爱说什么只管说去,我坚信自己是对的。”

“我故意问您:‘不对吗?’为的就是要欣赏您的回答;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不,我的朋友:如果您当真对人满怀仁爱之心,您就应当希望所有的聪明人都跟我是一样的口味,甚至得点脏病也无伤大雅,否则一个聪明人在世上就会觉得活着没意思,结果剩下的全是清一色的傻瓜。这样倒好,他们有福了!殊不知现在就有这么一句谚语:傻瓜有福了,您知道吗,再没有比跟傻瓜生活在一起,并对他们连声称是,拍手叫好更叫人开心的了!您别以为我重视偏见,墨守成规,追求名利;要知道,我们生活在一个空虚的上流社会,这,我是看到的;但是周旋其中暂时也还蛮惬意的,因此我对之唯唯诺诺,甚至挺身而出,大力维护它的存在,但是时候一到,我会头一个对它掉头不顾。你们那些新思想我统统知道,虽然我从来也没追求过这些思想,再说也没必要。我从来也不曾于心有愧过,对任何事都这样。只要我过得好,我什么都同意,像我这样的人多得数不胜数,而且我们也的确过得很好。世界上的一切都会毁灭,只有我们永远不会消灭。开天辟地以来,我们就存在于这世上。整个世界都可能崩塌,化为乌有,但是我们会沉渣泛起,重新浮到上面来。顺便说说,您就看看哪怕这一点吧,像我们这样的人生命力多顽强啊。您看,我们的生命力大概顽强得少有少见;您从前可曾对此叹为观止呢?这说明,连造化也庇护我们,嘻嘻嘻!我一定要活到九十岁。我不爱死,也怕死。因为只有鬼知道您会怎么死!但是这就不必谈它了。那个服毒自杀的哲学家惹得我气不打一处来,如骨鲠在喉,非一吐而后快。让劳什子的哲学见鬼去吧!干杯,亲爱的[46]!记得,开头我们谈漂亮女郎来着……您上哪!”

“奋斗什么呀?”公爵诧异地问。

“我要走了,您也该走啦……”

“见过你以后,我就去看卡佳,”阿廖沙滔滔不绝地说道,“我已经说过,我们仅仅在今天上午才彼此完全相知;这事怎么发生的,真奇怪……我都记不得了……几句热烈的言词,坦率陈述的几点感觉和想法,我们就心心相印,成了终身知己。你应当,应当认识她,娜塔莎!她对我说到你,说得多么好,多么中肯啊!她向我解释,说你对我来说是个无价之宝!渐渐地、渐渐地她向我说明了自己的一切想法和自己的人生观;这是一个非常严肃而又热情的姑娘!她讲到我们的天职,我们的使命,并说我们大家都应当为人类服务,因此,在这么五六个小时的谈话中,我们就完完全全心心相印了,最后我们就互相向对方起誓:永远保持友谊,我们要终生在一起,共同奋斗!”

“得了,得了!我可以说把我整个的心都掏给您了,而您甚至都没感觉到我的友谊的这一明证。嘻嘻嘻!您少了点爱心,我的诗人。但是等等,我还要来一瓶酒。”

公爵坐着默然不语,带着一种得意而又嘲弄的微笑望着阿廖沙。儿子表露的这种既浮躁而又可笑的观点,他似乎看了很高兴。整个这天晚上,我一直在用心观察他,并且坚信,他根本就不爱自己的儿子,尽管有人说他这个做父亲的太溺爱他了。

“第三瓶?”

“问题就在于我出了一连串的事,”阿廖沙继续道,“啊呀,诸位!我看见了什么,我做了什么,我认识了一些怎样的人啊!首先是卡佳:简直是个十全十美的女人!而在此之前我居然对她一无所知!当时,星期二,我曾经跟你谈到过她,娜塔莎——记得吗,我说的时候还那么兴高采烈,唉,即使当时,我对她也几乎一无所知。她一直对我藏着掖着,直到最近。但是现在我们彼此已经完全了解了。现在我跟她已经你我相称了。但是我还是从头说起吧:第一,娜塔莎,你不知道她对我说了你一些什么,因为我第二天,也就是星期三,把我们这里发生的事统统告诉她了……顺便提一下:我记起来了,那天上午,也就是星期三,我来看你的时候,我在你面前显得多蠢啊!你兴冲冲地迎接我,你一门心思考虑的全是我们的新情况,你想同我说说这一切;你心事重重,与此同时,又跟我打呀闹呀,我却故作正经,一副俨乎其然的模样!噢,笨蛋!笨蛋!要知道,说真格的,我当时想要炫耀一番,吹嘘一通,因为我很快要做丈夫了,要做个正经八百的人了,我居然想在你面前吹嘘和卖弄,岂非太可笑了吗!啊呀,还用说吗,你当时曾经笑话我,我这是活该,活该受到你的嘲笑!”

“第三瓶。关于美德,我的青年弟子(请允许我用这个甜蜜的称呼叫您:谁知道呢,说不定我这些训诫会对您有用的)……总之,我的高徒,关于美德云云,我已经对您说过了:‘一个人品德越高,这人就越自私’[47]。我想就这个问题给您讲一个非常美妙动人的故事:有一回,我爱上了一个姑娘,几乎是真诚相爱。她甚至为我作了很多牺牲……”

他那样子确实有点可笑:他急于把什么都说出来,说起话来像打鼓点似的又快又急,全乱了套。他想一股脑儿把所有的话全说出来。但是他一面说一面始终没有松开娜塔莎的手,不停地把她的手凑到嘴边,好像怎么也亲不够似的。

“是不是被您弄得倾家荡产的那姑娘?”我粗鲁地问道,再也不想克制了。

“啊呀,我的上帝,你倒是出了什么事呢!你就别卖关子啦!”娜塔莎叫道,微笑地看着阿廖沙那副心急火燎的样子。

公爵打了个寒噤,脸色陡地变了,他两眼布满血丝,紧盯着我;他的目光中有一种莫名其妙和疯狂的表情。

“我知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阿廖沙打断他的话道,“‘既然你能去卡佳那里,那你就有加倍的理由到这里来。’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甚至还要补充一点:不是加倍的理由,而是一百万倍的理由!但是,第一,生活中常常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意料不到的事,把一切都弄乱了,搞了个底儿朝天。嗯,我也发生了这样的事。实话告诉你们吧,这几天我完全变了,从头到脚整个儿都变了;由此可见,确有要事!”

“等等,”他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等等,让我好好想想。我还真醉了,竟琢磨不透……”

“既然你从早到晚都有时间待在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身边……”公爵开口道。

他闭上了嘴,探究地、依然恶狠狠地望着我,他的一只手抓住我的手,仿佛怕我逃走似的。我深信,当时,他正在考虑和思索,这事我到底是从哪听来的,这事几乎谁也不知道呀,在这整个事情中有没有什么危险呢?这样继续了大约一分钟;但是他的脸部表情又陡地变了;他那眼睛里又出现了过去那种嘲弄的、醉意盎然的快活表情。他哈哈大笑起来。

娜塔莎瞥了我一眼。

“哈哈哈!塔莱朗[48],您不过是塔莱朗罢了。那又怎么样呢,她大言不惭地指责我,说我使她倾家荡产的时候,我还真是蒙受了不白之冤!她大喊大叫,像泼妇骂街似的!这女人是疯子,而且……爱撒泼。但是,请足下评评理:第一,我根本没有像您刚才所说的那样使她倾家荡产。这钱是她自己白送给我的,因此这钱已经属于我了。嗯,比如说吧,您把您这件最好的燕尾服送给了我(他说这话时,瞧了一眼我身上穿的那件唯一的和相当蹩脚的燕尾服,这还是三年前一位名叫伊万·斯科尔尼亚金的裁缝做的),我对您很感激,穿上了它,突然,过了一年,您跟我吵架了,想把衣服要回去,可我已经把衣服穿旧了。您这样做就不地道了;当初干吗送给我呢?第二,尽管这钱已经属于我,我还是一定会把钱如数奉还的,但是您替我设身处地想想:我上哪一下子凑到这么大一笔款子呢?而主要是我最讨厌这种哭哭啼啼的席勒作风,我跟您说过——嗯,这才是我拉下脸来的原因。您简直没法相信,她怎样在我面前撒泼,一个劲地嚷嚷,说什么她把钱(话又说回来,这钱已经归我了嘛)送给了我。我一下子火了,我突然灵机一动,对事态作出了非常正确的判断,因为我这人一向冷静;我想到,如果我还她钱,说不定反而会使她不幸。我这样做就会使她完全因为我而享受不到成为一个不幸的人的乐趣,因此她也就享受不到因此而一辈子诅咒我的乐趣了。请相信,我的朋友,在这类不幸中甚至会使人产生一种极度的陶醉,这可以使她意识到她自己是完全正确的、宽宏大量的,而且有充分权利把那个欺负自己的人称之为卑鄙小人。不用说,这种因恨而产生的陶醉,在席勒笔下经常可以遇到;也许她后来连饭都吃不上了,但是我相信她是幸福的。我不想剥夺她的这一幸福,因此我没有还她钱。这样一来,也就完全证实了我的一个准则,一个人越舍己为人,喊得越响亮,做得越彻底,也就越自私,越可恶……难道连这点道理您也不明白吗?但是……您却想来挖苦我,哈哈哈!……好啦,您就承认吧,您是不是想挖苦我?噢,塔莱朗!”

“他去看过我,我自然不在家,于是他就在留给我的一封信中把我臭骂了一通,为的是我没有常常来看你。他骂得完全对。这是昨天的事。”

“再见!”我站起身来说道。

“什么短信?”娜塔莎问。

“慢!还有两句结束语,”他叫道,突然改变了那可恶的腔调,变得一本正经,“请您听完我的最后结论:从我告诉您的所有这些话里,您应该能够明白,而且清楚地看到(我想您自己一定看到了这点),我从来不肯为任何人放弃自己的利益。我爱钱,我需要钱。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有很多钱;她父亲包揽了十年酒税。她有三百万,而这三百万对我的用处可大了。阿廖沙和卡佳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这两人都是彻头彻尾的傻瓜;我要的正是这个。因此我一定要让他们的婚事办成功,而且越快越好。再过两三个礼拜,伯爵夫人和卡佳就要到乡间去消夏,阿廖沙应该陪她们去。请您给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捎个信,不要哭哭啼啼,不要来席勒那一套,不要存心跟我作对。我这人爱记仇,爱玩命,我认定的事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我不怕她:无疑一切都会照我说的去办,因此我现在把丑话说在头里,说到底,我是替她本人着想。您注意了,不要让她干傻事,让她放聪明点。不然的话,没她的好,而且很不好。我没有照规矩办事,没有将她法办,她应该对我千恩万谢才是。您要知道,我的诗人,法律是保护家庭和睦的,法律是保障父命不可违的,倘若有人胆敢挑唆子女不去尽他们对父母应尽的神圣义务,法律是不会熟视无睹的。最后,请足下三思,我结交官府,认识很多人,她谁也不认识,而且……难道您还不明白我能怎么对付她吗?但是我没这么做,因为她至今还算聪明,很识时务。请放心:这半年来,他俩的一举一动,每时每刻都有锐利的眼睛监视着,我对一切,甚至最不起眼的事,都了如指掌。所以我很放心,我在等阿廖沙自己把她甩了,这事已经露出了苗头;现在我就先让他开开心,消遣消遣。我在他的心目中一如既往,仍旧是慈父,而我也需要他保持这一想法。哈哈哈!我猛地想起,那天晚上,我差点没恭维她,说她没嫁给他是多么宽宏大量,多么大公无私;我倒真想知道,她真要嫁给他到底是怎么个嫁法!至于那天我所以去看她,完全是因为他俩的关系已经到了结束的时候了。但是我必须去亲眼看看,凭自己的经验亲自验证一番……嗯,您该满意了吧?也许您还想知道,我带您上这儿来究竟要干什么?我干吗在您面前装腔作势,无缘无故地向您打开天窗说亮话,其实,要说明这一切,压根儿不必说实话——不是吗?”

“问题在于我真的好像在你面前于心有愧似的;我是说好像!不用说,我确实于心有愧,这,我自己知道,我来就因为我知道。卡佳昨天和今天都对我说,一个女人是不会原谅这种疏忽大意的(我们星期二在这里发生的事,她统统知道;我第二天就告诉她了)。我跟她争论,一再向她证明,我说这个女人叫娜塔莎,普天下也许只有一个人能够与她匹敌:这人就是卡佳;我到这里来,自然知道,在这场争论中我赢了。难道像你这样一位天使会不原谅我吗?‘他没来,一定有什么事使他来不了,决不是因为他不爱我了,’我的娜塔莎一定是这样想的!再说,怎能不爱你呢?难道可能吗?我整个儿的心都在想念你。不过我还是于心有愧!可是当你知道一切以后,你一定会头一个宣布我是无辜的!我这就原原本本地告诉你,我须要向你们大家一吐心曲,这也就是我到这儿来的目的。今天(曾有半分钟的空闲),我本想插翅飞来,为的是来匆匆地亲吻你一下,但是事与愿违:卡佳因有要事让我立刻上她那里去一下。这事还在我坐上马车之前,爸爸,你不是看见我了吗;这是另一次,当时我去看卡佳是她另有短笺相邀。要知道,现在我们的信差可忙啦,整天价从这家跑到那家地来回送信。伊万·彼得罗维奇,您的那封短信我昨天夜里才拜读,您在信里说的话完全正确。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分身乏术啊!于是我想:明天晚上我就可以证明我是无辜的了,因为今天晚上我不能不来看你,娜塔莎。”

“是的。”我强压住心头的怒火,竖起耳朵听着,我根本无需再回答他的问题。

“但是你……这么多天……到底上哪了呢?”她用克制的、时断时续的声音问道。她呼吸沉重而又不均匀。我的上帝,她多么爱他呀!

“仅仅是因为,我的朋友,我发现您比我们那两个小傻瓜更识时务,看问题也更清楚些。您可能早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了,早就在对我进行揣测和假设,但是我想免得您劳神费力,因此我决定向您现身说法,让您懂得您现在跟什么人打交道。亲身体验一下是难能可贵的。您要懂得我的用心,我的朋友[49]。您知道您在跟什么人打交道,因为您爱她,因此我希望您能施加您的全部影响(您对她毕竟是有影响的),别让她遇到某些麻烦。要不然的话,实话告诉您,麻烦是少不了的,而且这麻烦非同小可。嗯,您哪,这最后嘛,我向您直言不讳的第三个原因,那是……(您不是自己也猜到了吗,亲爱的),是啊,我真想对这整个事啐几口唾沫,而且当着您的面啐……”

他兴高采烈地用亲吻亲遍了她的双手,用他那双美丽的眼睛贪婪地看着她,好像怎么也看不够似的。我抬头望了一眼娜塔莎,从她的脸上可以看出,我俩所见略同:他完全是无辜的。再说,这个无辜的人什么时候会变得于心有愧呢?娇艳的红晕霎时布满了娜塔莎苍白的面颊,仿佛挤进她心脏中的血霎时都涌上了头部。她的两眼在闪闪发光,骄傲地瞥了一眼公爵。

“您的目的达到了,”我气得发抖地说道,“我同意,除了这种恬不知耻的坦率以外,您再也没法在我面前表露您的全部狠毒以及您对我和我们大家的全部轻蔑了。您不仅不担心您的直言不讳可能在我面前使您名誉扫地,而且您甚至不怕在我面前丢人现眼……您真像那个穿斗篷的疯子。您压根儿不把我当人。”

“我这不是来了!”他向全屋庄严宣告,“我本该比谁都来得早。但是,你们马上就会知道一切,一切,一切的!爸爸,方才咱俩还没来得及说满两句话,而我有许多话要告诉你。他只有在称心如意的时候才允许我对他称呼你,”他又把话打断,对我说道,“真的,换了个时候,他就硬是不许!他的策略是不动声色:先开口对我说您。但是从今天起我希望他永远称心如意,我一定要做到这点!总之,这四天,我整个儿都变了,完完全全变了,我会原原本本地把一切都告诉你们的。不过这是后话,以后再说不迟。现在先说最要紧的:我又看见了她!她!我们又见面了!娜塔莎,宝贝儿,你好,我的天使!”他说道,在她身边坐下,贪婪地亲吻她的手,“这几天我真是太想你了!但是不管怎么说——我办不到,我没法面面俱到。亲爱的!你好像瘦了点,面色也显得有点苍白……”

“您猜对了,我的年轻朋友,”他站起身来说道,“您统统猜对了:您不愧是文学家。我希望我们能和美地分手。咱俩要不要喝杯订交酒[50]呢?”

他正是飞也似的跑进来的,而且容光焕发,喜气洋洋。看得出来,这四天,他过得快活而又幸福。他脸上的表情似乎赫然写着,他有什么事要告诉我们。

“您醉啦,仅仅因为这样我才没有正儿八经地回答您……”

第二章

“又是不肯明言的暗示手法——您没有规规矩矩地回答我,哈哈哈!我作东您又不让。”

果然从外屋传来了喧闹声。娜塔莎打了个寒噤,仿佛对什么事情已经准备好了。公爵则正襟危坐,静候下文;他定睛注视着娜塔莎。但是门开了,阿廖沙飞也似的跑了进来。

“甭费心,这账我自己付。”

“我非常乐意为您效劳,”公爵答道,“请允许我再向您说句掏心窝的话,我很少遇到什么人在处理这类事情上比您更明智、更有远见的了……但是,听,好像阿廖沙来了。”

“嗯,那是没有疑问的。咱俩不是同路吗?”

“我的请求是:无论是今天还是明天,关于我,不要含沙射影地说任何话来使阿廖沙感到难堪。不要说任何话责备他忘了我,也不要说任何教训他的话。我希望看到他的时候就像我们俩之间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要让他什么也看不出来。我需要这样。您能向我保证吗?”

“我不会跟您一道走的。”

“一定照办。”

“再见,我的诗人。我希望您已经懂得我的意思了……”

“如果是这样,鄙人有一事相求。”

他走出了门,步态有点踉跄,并没有回过头来看我。下人扶他上了马车。我管自走了。已是凌晨二时许。下着雨,夜,黑黑的……

“是的。”

【注释】

“您想向我证明,您对我是直来直去的,存心忠厚的,是吗?”娜塔莎摆出一副挑衅的姿态望着公爵,问道。

[1] 应为娜塔利娅。公爵把娜塔莎的名字说错了,足见不尊重娜塔莎,没把娜塔莎放在心上。

娜塔莎的脸涨得通红。我也觉得公爵回答的口吻未免轻薄了点,甚至也太放肆了,是一种恬不知耻的调侃。

[2] 据研究者称,这句话似在影射俄国革命民主主义者杜勃罗留波夫。

“千万别让我要求道歉!”他笑容满面地接口道,“我要的根本不是道歉,让一个女人道歉,也不符合我的为人之道。还在咱俩初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向您部分地说明我这人的性格,所以,我有一个看法,说出来您大概不会生我的气吧,再说这个看法是泛泛地针对所有女人说的;您大概也会同意愚见的,”他和蔼可亲地向我转过身来,继续道,“说白了吧,我发现女人性格中有这么一个特点,比如说吧,如果一个女人说错了什么或者做错了什么,她宁可后来,在事后,用千般温柔万般恩爱来弥补自己的过失,也不肯在眼下,在证据最确凿不过的时候承认自己错了,并请求原谅。因此姑且假定您冤枉了我;但是现在,即眼下,我也故意不要您向我道歉;我认为还不如以后,当您认识到自己的错了以后,想……用千般温柔万般恩爱来对我弥补过失时候,对我更有利。您是那么善良,那么纯洁,那么娇艳欲滴,那么感情外露,我预感到,您一旦痛悔前非,肯定非常迷人。您先不用道歉,您还不如告诉我,今天我能不能够用什么办法来向您证明,我对您的所作所为远比您想象中的我要真诚得多和直率得多呢?”

[3] 以上的话也是对杜勃罗留波夫说过的话的讽刺性模拟。

尽管娜塔莎说这话时口吻轻松,甚至半含戏谑,嘴上还挂着笑意,但是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怒不可遏。现在我才懂得在这三天里她完全心碎了。她那谜一般的话,说什么她统统明白了,果然不出所料等等,把我吓坏了;这些话是直接对公爵说的。她改变了对他的看法,视他为敌——这是显而易见的。她分明把她跟阿廖沙关系上的种种失意和挫折统统归咎于他在丛中作祟,说不定她手中就有这方面的材料。我害怕他俩之间会突然吵起来。她那戏谑调侃的口吻太露骨了,也太不加掩饰了。她最后对公爵说的那几句话,说什么他决不会认真看待他们的关系的,因为她是主人,情愿向他赔礼道歉,她那形似威胁的许诺:这天晚上她就会向他证明她说话是直来直去的——这些话是如此尖酸刻薄,是如此直言不讳,凡此种种,公爵不可能听不懂。我看到他勃然变色,但是此公颇有自制力。他立刻装出一副他根本就没注意这些话,也没明白个中的真正涵义,不用说,打个哈哈也就搪塞过去了。

[4] 西俗:喻指两人发生了龃龉和不和。

“不管跟谁说话,我都尽量少用暗示,”娜塔莎回答,“相反,我一向尽可能地直来直去,说不定今天您就可以感受到这点了。我并不想冤枉您,也没这个必要,因为不管我对您说什么,您都不会因我说了什么话见怪的。对于这点我有十分把握,因为我对我们的相互关系了解得一清二楚:您是不会认真对待这种关系的,不是吗?但是,如果我当真冤枉了您,我准备向您赔礼道歉,向您履行……一个主人应当做的一切。”

[5] 叶利谢耶夫是彼得堡的一家著名副食店老板。

“您的意思该不是向我暗示,我是故意这样安排的,好让他讨厌您吧?您冤枉我了,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

[6] 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穷人》中小公务员老波克罗夫斯基之子小波克罗夫斯基之死。

“实说了吧,您是想让他讨厌我。像您这么一个聪明人,我不相信您会当真以为,使用这样的手段会对我有所帮助。”

[7] 指《穷人》中的主人公瓦尔瓦拉·陀勃罗谢洛娃和马卡尔·杰武什金。

“对不起,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他神气地继续道,“我同意,这全怪我,怪我千不该万不该在咱俩相识之后的第二天就走了,而您的性格中,据我观察,多少有点疑心病,所以您就改变了对我的看法,再说促成这点的还有环境。我要是不走就好了——您就会更好地了解我了,加之,阿廖沙在我的监督下也就不会糊里糊涂,办事轻佻了。今天您就会听到我是怎么训他的。”

[8] 即娜塔莎。娜塔莎和娜塔舍奇卡都是娜塔利娅的小名。

娜塔莎的脸刷的一下红了。

[9] 万尼亚是小名。大名应为伊万。

“但是这样为所欲为是不可能的,这里一定有原因,等他来了,我一定要让他立刻把这事说清楚。但是使我最感到惊讶的是,您好像有什么事责怪我似的,其实这几天我压根儿就不在这里。话又说回来,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我看,您对他很有气——这是可以理解的!您有这样做的一切权利,而且……而且……当然,头一个应当怪我,起码因为我头一个撞上您;不是这样吗?”他怒气冲冲地向我转过身来,面含嘲笑地继续道。

[10] 以上情节源出托尔斯泰的小说《童年》(第二十三章)。一八五六年,《童年》与《少年》合成一册,出版了合订本。

“这是无须说得的。我说得很明白。他这人轻飘飘的,忘性又大——这,您是知道的。而现在一旦给了他充分自由,他就为所欲为了。”

[11] 亚历山德拉的小名。

“愿闻其详。”他尴尬地说。

[12] 西俗:星期五这天不吉利,因为耶稣在这天被钉上十字架。

她又莞尔一笑,直视着公爵的眼睛,那神态简直使他如坐针毡。

[13] 陀思妥耶夫斯基很喜欢用四十这个数字,因为耶稣在被钉死后的第四十日升天。

“千万别这样想,”娜塔莎接口道,“我完全相信您说的是真话。”

[14] 见《新约·福音书》:犹大原为耶稣的十二门徒之一,曾为三十枚银币把耶稣出卖给祭司长。

“我早料到了!我?但是,我可以向您保证,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我今天才看到他,而且就看到一会儿,此外,我也没向任何人问过他的情况;我感到奇怪的是您好像不相信我似的。”他把我俩看过来看过去地继续道。

[15] 源出法国作家欧仁·苏描写巴黎社会底层的小说《巴黎的秘密》(一八四二—一八四三)。

“瞧您那个惊奇样!我原以为您不仅不会感到惊奇,甚至早料到一定会这样的。”

[16] 从这里开始,基于上面的理由,马斯洛博耶夫在自己的叙述中,在谈到时间、地点、人名时,故意用调侃的做法混淆视听。但他说的关于公爵的事,均系事实,并非杜撰。

“啊呀,我的上帝!要知道,他立刻就会到这里来的呀!但是,您告诉我的情况简直太使我吃惊了,我……不瞒您说,我原来认为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却没料到他会这样……这样!”

[17] 席勒(一七五九—一八○五),德国大诗人和大剧作家。此处意为好心肠的幻想家和理想主义者。

“但是话又说回来,这是千真万确的,令人遗憾的是:我还特意等您光临寒舍,想跟您了解一下他到底在哪儿呢?”

[18] 哥伦比亚首都。

“但是,这不可能呀!(他越来越惊讶了。)我还以为他跟您形影不离呢,对不起,这太奇怪了……简直匪夷所思。”

[19] 波兰克拉科夫省首府。

“您来看我是星期二深夜;第二天上午他顺道上我这儿来过一趟,就待了半小时,从那时起,我一次也没见过他。”

[20] 德意志的一个小公国,一八六六年加入普鲁士王国。

“怎么!一次也没来过?对不起,您说什么呀!”公爵说,分明非常惊讶。

[21] 源出格里鲍耶陀夫的喜剧《聪明误》。赫列斯托娃是法穆索夫的小姨子,是一个爱作威作福的老太婆。

“您竟当真不知道这几天他一次也没来看过我吗?”娜塔莎轻声而又安详地问道,仿佛在谈一件对她来说极其平常的事情似的。

[22] 意为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瞥了一眼娜塔莎。她脸上挂着一丝半含嘲弄的微笑,听着公爵的这一番高论。但是他又说得这么直率,这么自然。似乎不可能对他有丝毫怀疑。

[23] 西班牙首都。

“啊呀,我的上帝,他哪能不来呢!您怎么会问这话!”他注视着她,惊讶地叫道。“不过,我懂了:您在生他的气。他来得最晚,委实太不像话了。但是,我再说一遍,这全怪我。您就别生他的气啦。他不爱动脑子,是个糊涂虫;我决不护短,但是有些特殊情况,要求他现在不仅不能置伯爵夫人家于不顾,也不能丢开其他一些关系,而是恰恰相反,应当尽可能常去拜访。嗯,因为他现在大概已经跟您形影不离,把世界上的一切都置诸脑后,那么,有时候我要差遣他去干一两件事,至多也不过一两小时,那就只能请您多多包涵了。我相信,自从那天晚上起,他大概还一次都没去看过K公爵夫人,因此我感到不胜遗憾,方才竟没来得及问他!……”

[24] 原文是法文。此处意为回头谈。

“他想必答应过您今天要来吧?”娜塔莎望着公爵,摆出一副十分老实的样子,问道。

[25] 指一八五八—一八六○年间俄国报刊的热门话题:即将废除农奴制、司法公开和新的书报检查条例等一系列改革。

“刚才说到我那糊涂虫,”公爵继续道,“我只见过他一面,也就一会儿工夫,而且还在街上,他正要上车去拜访季娜伊达·费奥多罗芙娜伯爵夫人。他行色匆匆,您想,分别四天后,他甚至都不肯站起来,下车陪我到屋子里去坐会儿。娜塔利亚·尼古拉耶芙娜,他现在还没来看您,而且我还先他而到,看来,这事全怪我;因为我今天不能去看伯爵夫人,所以我就利用这机会让他去替我办件事。但是,他立刻会来的。”

[26] 原文是法文。

我没听懂,但是已经没时间问了。娜塔莎走出来见公爵时面容开朗。他还拿着礼帽站在那里。她笑容可掬地向他道歉,从他手里接过礼帽,亲自给他搬来一把椅子,于是我们仨就围坐在她的小桌旁。

[27] 原文是法文。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会看到的,一定会看到的。”她对我匆匆地悄声道。“现在我已经知道了一切,不幸被我言中。罪魁祸首就是他。今晚就可以见分晓了。走!”

[28] 指彼得堡的博雷尔饭庄。

“那快走,娜塔莎;咱俩这么突然地撇下他……”

[29] 原文是法文。

“那就好……这么说,像平常一样,你又原谅我了。”她说道,破涕为笑,紧紧握着我的手,把我的手都握疼了。“其余的咱们以后谈。我有许多话要跟你说,万尼亚。现在,咱们过去吧……”

[30] “丢失的外套”、“钦差大臣”和“官吏”,分别指果戈理的《外套》和《钦差大臣》。“寻衅闹事的军官”指谢德林的《外省散记》。“过去的岁月”、“分裂派教徒的生活”指梅利尼科夫(一八一八—一八八三)的反农奴制小说。

“得了,娜塔莎,”我急忙劝慰她,“要知道,我病得很重,病了一夜:甚至现在,两条腿都站不稳,所以无论是昨天晚上还是今天,我都没能来看你,你却以为我生气了……我亲爱的朋友,难道我还不知道现在你心里在想什么吗?”

[31] 原文是法文。

她突然泪如雨下,将脸紧贴在我的肩膀上。

[32] 指屠格涅夫的《前夜》第一章中的伯尔森涅夫与舒宾争论时说过的一句话:“可是,依我看,我们的生命的整个意义倒是应该把自己放在第二位呢。”(人文版《前夜父与子》第十二页)

“不,不,万尼亚,你总是原谅我,原谅我的次数太多了,但是要知道,任何忍耐总有个限度。我知道你永远不会不爱我,但是一定会认为我这个人忘恩负义,昨天和前天我对你就是忘恩负义的,只考虑自己,残忍……”

[33] 指好心肠的理想主义者。

“娜塔莎,得啦吧,你说什么呀!”

[34] 原文是法文。

“万尼亚,”她把我领到一个最暗的角落,悄声道,“你能不能原谅我呢?”

[35] 原文是法文。

她抓住我的手,把我带到屏风后面。

[36] 原文是法文。

“对不起,公爵,”娜塔莎脸一红,有点慌乱地打断了他的话,“我有两句话想告诉伊万·彼得罗维奇。万尼亚,咱们去……说两句话……”

[37] 原文是法文。

“我这不是来了!”公爵友好而又快活地开口道,“我回来才几小时。这段时间,您一直没离开过我的脑海(他亲切地吻了吻她的手)——我翻过来覆过去地一而再,再而三地考虑您的问题!我有多少话要跟您说,想要一吐为快啊……好了,我们可以促膝长谈了!第一,我看,我那个糊涂虫还没到这儿来过……”

[38] 这一情节源出法国作家卢梭的《忏悔录》。

我们进去看娜塔莎。她屋里没有进行任何特别的准备;一切都是老样子。然而,她屋里一向十分整洁、十分美观,本来无须收拾。娜塔莎站在门前欢迎我们。她脸上病态的消瘦和异乎寻常的苍白,使我吃了一惊,虽然一刹那间在她那面如死灰的脸上也闪出了一抹红晕。她默默地、匆匆地向公爵伸出了手,明显地手忙脚乱和不知所措。她甚至连看也没看我,我站在那里默默地等待着。

[39] 原文是法文。

“压根儿没来过。”她有点神秘地悄声道。

[40] 原文是法文。

“阿廖沙在这里吗?”我问她。

[41] 德·萨德(一七四○—一八一四),法国色情小说家,以描写男女淫乱及性虐待见长。

他说错了娜塔莎的名字,居然没有发觉,因为找不到门铃,分明十分恼火。但是根本就没有门铃。我拉了拉门锁的把手,玛夫拉立刻给我们开了门,手忙脚乱地请我们进去。在不点大的外屋用道木板墙隔出了一间厨房,从开着的厨房门看进去,可以看到已经做了某些准备:一切都好像跟往常不一样,都擦洗过和清洗过了;炉子里生着火;桌上摆了一套新餐具。看得出来,正在等我们。玛夫拉急忙过来替我们脱大衣。

[42] 原文是法文。

“阿廖沙怎么能让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住这样的房间呢!”他说道,连连摇头。“这些虽然都是鸡毛蒜皮,但也可以看出一个人。我真替他担心。他心好,有一颗高尚的心,但是却向您提供了一个例子:神魂颠倒地爱一个姑娘,却让自己所爱的女人住在这么一个狗窝里。听说有时候甚至连面包都没有。”他一面在寻找门铃拉手,一面低声加了一句。“我一想到他的将来,特别是安娜[1]·尼古拉耶芙娜的将来,如果她一旦成为他的妻子……我的脑袋就裂开了。”

[43] 原文是法文。

他说罢便开怀大笑。但是他脸上又忽地透出一副既严肃又关切的神态。

[44] 一种能使人全身中毒的毒剂。人由呼吸道吸入,即产生恶心,呕吐,头痛头晕,呼吸困难,全身痉挛,乃至死亡。

“啊呀,是您呀!我刚才差点没跪下来祷告上帝,请他救苦救难,救我一命哩。您听见我骂街了吧?”

[45] 原文是法文。

还在街上,还在娜塔莎住的那楼的大门口,我就注意到一辆带弹簧的四轮马车,我觉得这是公爵的马车。要上楼去找娜塔莎,必须从院子里进去。我刚踏上楼梯,就听到上面,高一段楼梯的地方,有个人正在小心翼翼地摸黑上楼,这人分明对这地方不熟悉。我想这人大概是公爵;但是我很快就放弃了这个想法。这个陌生人一面上楼,一面在骂骂咧咧地诅咒这段路,而且越往上爬,骂得越来劲,越狠。不用说,这楼梯很窄,很脏,又陡,而且从来不点灯;但是从三楼开始的那样的破口大骂,我无论如何没法相信,这会出自公爵之口:正在上楼的那位先生骂起人来简直像马车夫。但是从三楼起就能看到灯光了;娜塔莎的门口点着一盏小小的路灯。直到门口我才追上这位陌生人,当我认出这人正是公爵时,我简直惊讶极了。看来,他如此出乎意外地碰到我,感到非常不愉快。在最初一刹那,他并没有认出我来;但是他的整个脸骤然变了样。他先是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又霍地变得和蔼可亲而又笑容可掬,似乎大喜过望地向我伸出了两手。

[46] 原文是法文。

我不知道内莉是不是听懂了我对她说的话。我所以焦躁不安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听了她的故事,二是我刚生过病;于是我急匆匆地去找娜塔莎了。天色已经很晚,我进她家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

[47] 这可能是对俄国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的启蒙运动者杜勃罗留波夫和车尔尼雪夫斯基的伦理学说“合理的利己主义”的讽刺性攻击。

“内莉,”我说,“你现在有病,心情也不好,可是我却只能把你一个人留下,让你独自伤心流泪。我的孩子!请你原谅我,要知道,现在也有一个被别人所爱,却没有得到宽恕的人,她很不幸,蒙受了耻辱,而又众叛亲离。她在等我。现在,听了你讲的故事后,更使我觉得非马上见到她不可,如果我不能马上和立刻见到她,说不定我会急死的……”

[48] 塔莱朗·夏尔·莫里斯(一七五四—一八三八),法国外交家,以不讲原则和不择手段著称,是一个玩弄阴谋的行家里手。此处意为聪明人和目光锐利的人。

夜幕早已降临,已是黄昏时分,直到这时,我才从阴森可怖的噩梦中清醒过来,想起眼前的事。

[49] 原文是法文。

第一章

[50] 西俗:彼此挽臂喝酒,从此你我相称,成为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