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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咱们怎么进去呢?”我问。

“他们全在里边,待了差不多一刻钟了,”米特罗什卡报告说,“现在正是时候。”

“大大方方进去,”马斯洛博耶夫说,“她认识我;而且也认识米特罗什卡。不错,全上了锁,不过不是为了对付咱们。”

我们到了,马车停在那家饭店门前;但是名叫米特罗什卡的那人不在里面。我们吩咐马车夫在那家饭店的台阶旁等我们,便跑去找布勃诺娃。米特罗什卡正在她家的大门口等我们。窗内灯火通明,可以听到西佐勃留霍夫醉醺醺的哈哈大笑。

他轻轻敲了敲大门,门立刻开了。是看门人开的门,他向米特罗什卡使了个眼色。我们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屋子里没听见我们进来。看门人领我们走上一段楼梯,敲了敲门。有人喊了他一声,他答应说,就他一个人:“有事。”门开了,我们一拥而入。看门人乘机溜了。

“你放心;已经采取了措施,”马斯洛博耶夫说,“那儿有米特罗什卡。西佐勃留霍夫会破财消灾,那个大肚子混蛋则宁可皮肉受苦。这还是今儿上午讲定了的。至于布勃诺娃则归我收拾……所以她不敢……”

“啊呀,谁呀?”布勃诺娃叫道,她衣衫不整,喝得醉醺醺的,双手捧着蜡烛,站在一个不点大的前室里。

我听罢大惊失色。所有这些消息使我心惊胆战。我一直担心可别去晚了,因此拼命催马车夫快跑。

“谁?”马斯洛博耶夫接口道,“安娜·特里福诺芙娜,您怎么连贵客都不认识了?不是我们还能是谁呢?……菲利普·菲利佩奇。”

“你以为怎么着?要知道,仅仅出于同情,布勃诺娃太太是不会没来由地收养一个孤儿的。既然那大肚子也去插上一手,那就八九不离十了。今儿上午他跟她已经见过面。答应今儿给那大笨蛋西佐勃留霍夫弄个大美人,一个有夫之妇,一个校官太太。那些花天酒地的生意人的公子哥儿就爱这一套;总问人家是什么官衔。这就像拉丁文法里一样,记得吗:意义为重,词尾其次。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好像宿酒未醒。哼,布勃诺娃休想搞这一套。她连警察局都敢骗;但是休想!因此我才要吓唬她一下,因为她知道我这人爱记仇……以及其他等等——明白吗?”

“啊呀,菲利普·菲利佩奇呀!是您呀……真是贵客……你们怎么……我……没什么,您哪……请进,您哪。”

“当真?”

她说罢便手忙脚乱地忙活起来。

“可是看个子年龄还小些。哼,她准会这样做。只要需要,她会说十一岁,要不就十五岁。因为这苦命的孩子既无人保护,又没有家,那……”

“进哪呀?这儿有墙……不,您得好好儿招待招待我们,我们要在您这儿喝点冷饮什么的,有没有可心的小妞[30]?”

“看脸蛋大概有十三岁吧。”

老板娘霎时间眉开眼笑,来了精神。

“我说万尼亚,首先,咱俩坐这辆出租马车。好了。其次呢,今儿个我跟你分手后,又打听到了一些情况,这就不是猜测了,而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我留在瓦西里岛,又待了整整一小时。那大肚子是个可怕的坏蛋,肮脏、下流、刁钻古怪,而且趣味下流,无所不为。至于那个布勃诺娃,是干这类勾当的行家里手,早就出了名。前些日子,她拐骗了一名好人家的姑娘,差点没吃官司。她居然让那个孤女穿上细布连衣裙(也就是你今天告诉我的那事),使我十分担心;因为在这以前我已经略有耳闻。方才我又打听到了一些事,当然纯属偶然,但是看来千真万确。那女孩多大了?”

“伺候这样的贵客,钻到地底下也得找来呀;哪怕上中国也得给你们去请呀。”

我们出了门。

“就两句话,亲爱的安娜·特里福诺芙娜:西佐勃留霍夫在这儿吗?”

“是时候了!该走啦!再见,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

“在……在这儿。”

“去你的布勃诺娃太太!”说罢,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非常恼火地跑了出去。

“我要找的就是他。这混账东西怎么敢躲着我花天酒地?”

“可是布勃诺娃太太……”

“他可没忘了您呀。他一直在等什么人,想必是您。”

“就没忘;珀那忒斯[29]!要爱自己的珀那忒斯……瞧他净胡编!说不定根本就没什么珀那忒斯;凭什么要爱他?净瞎掰!”

马斯洛博耶夫猛地推开门,于是我们就出现在一个不大的房间里,这房间有两扇窗,窗上放着天竺葵,屋里放着几把藤椅和一架十分蹩脚的钢琴;一切就那么回事罢了。但是,还在我们没有进来前,还在前室里说话的时候,米特罗什卡就溜了。后来我才知道,他根本就没进来,而是站在门外等什么人。他要给他开门。今天上午站在布勃诺娃背后探头探脑的那个衣衫不整而又把脸蛋抹得红红的女人,原来是他的干亲家。

“那么真忘啦,您哪?”

西佐勃留霍夫正坐在一张仿红木的小巧的沙发上,面前摆着一张小圆桌,铺着桌布。桌上放着两瓶温过的香槟酒和一瓶劣等的罗姆酒;还放着几盘从店里买来的糖果、蜜糖饼和三种果仁。桌旁,面对西佐勃留霍夫,坐着一名四十岁上下的令人作呕的麻脸妇女,穿着黑色塔夫绸裙,戴着古铜色的手镯和胸针。她就是那位校官夫人,显然是冒牌货。西佐勃留霍夫已经醉了,而且十分得意。他那大肚子同伴没跟他在一起。

“我才不当着客人的面丢人现眼呢。可能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意思。我说出来,非让你的舌头烂掉不可。”

“说得倒好听,做的又是另一套!”马斯洛博耶夫扯开嗓子嚷嚷道,“还请人家上杜索酒楼哩!”

“那么您说说看,是什么词儿?”

“菲利普·菲利佩奇,太高兴了,您哪!”西佐勃留霍夫带着一副傻呵呵的神态站起来迎接我们,含混不清地说道。

“当然没忘。肯定胡说八道。”

“你喝酒?”

“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要爱自己的……要爱,是不是忘了?那词儿是不是给忘了?也就是我教您的那词儿?”

“对不起,您哪。”

“别听他瞎掰!老当着好人的面出我洋相,真没羞。哪怕带我上趟剧院也好呀。”

“甭对不起,先招待客人。我们是来跟你一醉方休的。还带来了一位客人:我的朋友!”马斯洛博耶夫指了指我。

“我要告诉您的正是这点:这些将军是特封的。将军大人,你别以为我们都很笨;我们比乍一看要聪明得多。”

“欢迎欢迎,太高兴了,您哪……嘿嘿!”

“得啦,别把我当傻瓜啦。劳驾,别听他瞎掰,老拿我开玩笑。哪是什么将军呀?”

“哼,这叫什么香槟!像酸菜汤。”

“不认识吧?认识一下吧,老伙计:这位是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我向你介绍一位文坛名将;他们一年就有一次让你白看,其他时间得买票。”

“您这是在骂我,您哪。”

“又来了,亏你想得出来!”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说道,认为她责无旁贷,理应表示微嗔。

“那么说,你是不敢去杜索酒楼喽;居然还邀请别人!”

“布勃诺娃太太,先剋她一顿。真是个大美人儿!”他转身向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拖长了声音说,一想起布勃诺娃太太,他甚至亲吻了一下自己的指尖。

“他刚才说他去过巴黎,”校官太太接口道,“肯定是胡诌!”

“什么太太?干吗?”

“费多西娅·季季什娜,您这是在骂我。就是去过嘛。真去过,您哪。”

“找一位太太。”

“哼,这么一个乡巴佬,还去过巴黎?”

“上哪?”

“就是去过嘛,您哪。真去过,您哪。我跟卡尔普·瓦西里伊奇在那儿可出风头啦。您总认识卡尔普·瓦西里伊奇吧?”

“啊!你来啦?一直在恭候大驾。刚才我还梦见你来了,在叫醒我。这么说,是时候了。咱们走吧。”

“我干吗要认识你的卡尔普·瓦西里伊奇?”

我于七时整到达马斯洛博耶夫家。他住在六铺街的一座不大的楼房里,住的是厢房,室内相当凌乱,共有三间屋,但是家具等陈设倒还不差。看得出来,家道小康,与此同时,一应家务却根本无人料理。给我开门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长得非常漂亮,穿得很朴素,但是非常好看,人也十分整洁,眉目如画,十分善良而又非常活泼。我一下子就猜到这姑娘便是他不久前顺便提到的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他曾经叫我上他家去,他要给我介绍的那一位。她先问我姓什么,听到我姓什么后便说,他正在等我,不过现在他在屋里睡觉,于是她便把我带进了那间屋。马斯洛博耶夫睡在一张非常漂亮的软沙发上,身上盖着他那件脏大衣,头下枕着一个磨破了的皮枕头。他睡得很警醒,我们一进去,他就立刻叫起了我的名字。

“也没什么,您哪……事情是从不礼貌引起的,您哪。我们在那儿,在巴黎这地方,在茹伯尔太太家打破了一面镶在墙上的英国大镜子,您哪。”

第七章

“打破了什么?”

“我自找的!不过,看来,我肯定能来。”

“一面大镜子,您哪。这镜子大极了,占了整整一面墙,由下往上,直到天花板;可是卡尔普·瓦西里伊奇喝醉了,因此就跟茹伯尔太太讲起了俄国话。他就站在那面大镜子旁边,还把胳膊肘支在镜面上。茹伯尔太太冲他嚷嚷,用的是本国话,意思是:‘这大镜子值七百法郎(一法郎合咱们的四分之一卢布),你会打破的!’他一声冷笑,两眼瞅着我;而我则坐在他对面的小沙发上,搂着个大美人儿,模样儿可不像这娘们——丑八怪,而是千娇百媚,说句得体的话,您哪。他嚷嚷:‘斯捷潘·捷连季奇,斯捷潘·捷连季奇!咱俩对半分,怎么样?’我说:‘行啊!’——于是他就抡起拳头猛击了一下大镜子——砰的一声!只看见碎片飞落。茹伯尔太太一声尖叫,冲着他的脸嚷嚷道:‘你这强盗,你干什么呀?’(没错,说的是他们本国话)。他就对她说:‘茹伯尔太太,把钱收下,我就是这脾气,别添乱。’当下就甩给了她六百五十法郎。少给了五十,您哪。”

“瞧,你能有什么事呢?”

这时,在什么地方,隔着好几道门,与我们待的那房间相隔两三间屋,传来了可怕的刺耳的尖叫。我打了一个寒噤,也喊叫起来。我听出了这叫声:这是叶莲娜的声音。紧接着这声悲戚的喊叫之后,又传来了另一些喊叫声、骂声和扭打声,最后是几声清脆、响亮的耳光。这大概是米特罗什卡在大打出手,收拾那娘们。门砰的一声猛地推开,叶莲娜冲进了房间,她脸色惨白,泪眼模糊,穿着白色的细布连衣裙,但已经揉得稀皱,扯得稀烂,头发刚梳得整整齐齐,但像是刚经过一番搏斗似的都弄乱了。我面对房门站着,她冲过来,扑到我的怀里,用两手紧紧搂着我。大家都跳起来,情况一时大乱。她一出现,又发出了一片尖叫声和吵嚷声。她一进门,米特罗什卡就紧跟着出现在门口,一只手揪住那个一副狼狈相的死对头大肚子的头发。他把他拽到门口,使劲一搡把他搡进了房间。

“只要有一件事不把我耽搁了,一定来。”

“把这家伙揪来了!听凭发落!”米特罗什卡得意洋洋地说道。

“我没露出一点声色!只是有点伤心,他来的时候本来是欢天喜地的,后来就突然变得若有所思了,我觉得他跟我分手的时候很冷淡。我要让人去请他来……万尼亚,今天你也来吧。”

“我说万尼亚,”马斯洛博耶夫说,不动声色地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坐上咱俩的马车,带上这小姑娘,赶快回家,这儿的事你就甭管了。其余的明天办妥。”

“难道你俩吵架了!”我诧异地叫道。

我二话没说,一把抓住叶莲娜的手,就把她带出了这个卖淫窟。我不知道,那里,他们的事是怎么了结的。我们一路出去,并没有人阻拦。老板娘自顾不暇,都吓呆了。一切是那样迅雷不及掩耳,她想阻拦也办不到。马车夫在等我们,二十分钟后,我就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不,你知道吗,万尼亚,”她继续道,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另一只握住我的手,秋波流动,讨好地望着我的双眼,“我觉得,他这人有点猜不透……我觉得他似乎已经是这样的丈夫[28],——你知道吗,好像已经结婚十年,但是仍旧跟妻子亲亲热热的那种人。这是不是太早了点呢?……他笑逐颜开,围着我打转,但是这一切又好像只是这个……只是部分地由我而起,而不是像过去那样……他非常着急,急着要去看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我跟他说话,可是他听而不闻,或者顾左右而言他,你知道吧,这种恶劣的上流社会习气,咱俩苦口婆心地一直劝他改掉。一句话,他成了这样的……甚至好像冷冰冰的……唉,我怎么说这话呢!一开口就唠叨开了!唉,万尼亚,咱俩的要求太高了,总对别人不依不饶的,求全责备!直到现在我才看清这点!人家脸上发生一些变化,根本无足轻重,我们就不依不饶,其实只有上帝知道他脸上为什么发生变化!万尼亚,你刚才责怪我是对的!一切全是我一个人的错!自寻烦恼和自讨苦吃,还要怪别人……谢谢,万尼亚,你让我完完全全地放心了。啊,他今天能来就好啦!什么呀!他为今天的事不高兴了也说不定的。”

叶莲娜好像半死不活似的。我解开她的衣扣,往她脸上喷了些水,就把她放到沙发上。她开始发烧,说胡话。我望着她那苍白的小脸,她那没有血色的嘴唇,原先梳拢得很整齐,还抹了油,现在却歪到了一边的漆黑的头发,望着她那身打扮,以及衣服上还残留着的几个粉红色的蝴蝶结——我一下子全明白了,这事有多丑恶啊!苦命的孩子!她的病越来越重了!我寸步不离地守护着她,并且拿定主意今晚不去看娜塔莎了。有时候,叶莲娜抬起她那长长的睫毛,看着我,久久地、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仿佛在辨认我到底是谁似的。已经很晚了,大概有午夜十二点多了吧,她才睡着。我也躺在她身旁的地板上,睡着了。

每当娜塔莎改变腔调,走到我身边,埋怨阿廖沙,或者为了解决什么棘手的事,或者要向我倾吐什么秘密,希望我听到她的只言片语后便能了然于胸的时候,我记得,她总是朱唇微启地看着我,似乎在央求我一定要设法把这事解决得让她一听就如释重负,心花怒放。但是我也同样记得,在这类情况下,不知怎的,我总是声色俱厉,仿佛在大声呵叱什么人似的,而且我这样做完全出于无心,但是居然屡试不爽。我的声色俱厉和俨乎其然总是恰到好处,因此也显得更有权威,要知道,有时候一个人会感到一种不可遏制的需要,但愿有人来把他狠狠地骂一顿。起码娜塔莎离开我时,有时候似乎宽心多了。

第八章

“糖果?好嘛,这样做非常可爱,也非常单纯。哎呀,瞧你俩!现在你们已经开始互相观察,互相侦查,互相研究对方的脸了,看对方的脸上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想法(可是你俩研究了半天,什么也没看明白!)。他还没什么。他跟以前一样快快活活,像个中学生,可你呢,你呢?”

我起得很早。整整一夜,几乎每隔半小时,我就醒来一次,走过去看看我那可怜的小客人,仔细观察她的病情。她一直在发烧,迷迷糊糊,似乎在说胡话。但是快要天亮的时候,她睡着了,而且睡得很香。我想,这是个好征兆,但是早上醒来后,我决定,趁这可怜的孩子浓睡未醒,快跑去请位大夫来。我认识一位大夫,是个独身的、好心肠的老头,不知从何年何月起,他就住在弗拉基米尔街,他有个女管家,是德国人,两人住在一起,相依为命。我想去找的就是他。他答应十点钟上我那儿去。我去找他的时候才八点。我非常想顺路去看看马斯洛博耶夫,但是转而一想又改了主意:他大概从昨天躺下后还没醒,再说叶莲娜可能会醒的,醒来后看不见我,却看见自己睡在我的房间里,说不定会害怕的。因为有病,她可能会忘记:她是什么时候,又是怎样跑到我这里来的。

“听我说嘛,”她说道,“阿廖沙今天真可笑,甚至都让我纳闷。从外表看,他非常可爱,非常幸福,他像只小蝴蝶似的飞了进来,像个花花公子,老是转过来转过去地照镜子。他现在有点太熟不拘礼了……而且坐的时间也不长。你想想:还给我送来了糖果。”

正巧,我进屋的时候,她醒了。我走到她身边,小心翼翼地问道:她觉得怎么样?是不是好些了?她没有回答,但是却用那双会说话的黑眼睛盯着我,看了很长时间。我从她的目光中看到,她什么都懂,什么都记得。她之所以不回答我,也许是因为老习惯。无论是昨天还是前天她来看我的时候,对于我的某些问题,她都不置一词,仅仅用她那执着的目光久久地看着我的眼睛,这目光中除了困惑和强烈的好奇以外,还有一种奇怪的自尊心。现在,我在她的目光中却发现一种刚烈,甚至好像不信任。我想伸过手去摸摸她的头,看她是不是发烧,但是她却默默地伸出自己的小手,把我的手轻轻推开了,接着便转过身子,面对墙壁,不再理我。为了不打扰她,我离开了她,走到一旁。

但是因为我有急事,便起身告辞。她看见我要走,吃了一惊,差点没哭出来,虽然我坐在那里的时候,她始终没有对我表示过任何一点特别的亲昵,相反,她对我好像比平时还冷淡。她热烈地亲吻我,不知道为什么久久地盯着我的眼睛。

我有一个大铜壶。我早就用它来代替茶炊,用来烧水。我有木柴,看门人一下子给我背来了很多木柴,够烧四五天的。我点上炉子,弄来了水,坐上了铜壶。又在桌上摆上我的茶具。叶莲娜向我转过身来,好奇地看着这一切。我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但是她又别转了身子,一言不发,不理我。

娜塔莎是多疑的,但是她心地纯洁,胸襟坦荡。她的多疑来自她的纯洁的心田。她的自尊心很强,但这是一种高尚的自尊心,她不能忍受她认为高于一切的东西当着她的面受人嘲笑。对于一个小人投来的轻蔑,她当然也只能报以轻蔑,但是对于她认为神圣的东西受人嘲笑(不管这人是谁),她心里毕竟感到很痛苦。这倒不是因为她不够坚强。这部分是因为她对这社会还知之甚少,对坏人使坏还不习惯,也因为她深居简出,太闭塞了。她整个一生都是在自己家里度过的,几乎足不出户。最后,有些心地极其善良的人有这样一个特点(也许是父亲遗传给她的)——喜欢过分夸奖一个人,硬认为这个人比他实际上要好,头脑一发热就过甚其词地夸大他身上的优点——这一特点也在她身上得到充分发挥。这种人一旦大失所望,就会觉得受不了;更加受不了的是他觉得他咎由自取。干吗要硬往人家脸上贴金呢?而时时刻刻等待着这种人的又总是大失所望。最好是他们安安静静地待在家里,不要踏上社会;我甚至发现他们的确很爱自己的家,甚至足不出户,怕见生人。话又说回来,娜塔莎却经受了许许多多的不幸,许许多多的侮辱。她是一个遍体鳞伤的人,对她不能求全责备,如果我在言语之间确有责怪之意的话。

“她究竟为了什么事在生我的气呢?”我想,“这小姑娘也真怪!”

“为什么你说他是坏人呢?”她问。

我认识的那位老大夫果然如约在十点钟来了。他用德国人固有的办事认真、仔细的态度检查了病人,说虽然病人在忽冷忽热,但是并没有特别的危险,这就使我大大地放了心。他又补充说,她想必有其他慢性病,比如心律失常这一类,“但是这点须要进行特别的观察和检查,现在她并无危险”。他给她开了点药水和药面,多半出于习惯,而不是出于需要,并且立刻开始向我问长问短:她怎么会上我这里来的?与此同时,他又惊讶地打量着我的房间。这老头的话真多,把人烦死了。

“难道一个坏人会有什么想法值得你这么激动吗?他爱想什么由他!”我说。

叶莲娜对他的态度使他吃了一惊;他给她号脉的时候,她竟把手硬缩了回去,而且不肯把舌头伸给他看。他提了许多问题,她一句话也不回答,但是一直紧盯着他那挂在脖子上、晃来晃去的很大的斯坦尼斯拉夫勋章[31]。“她的头一定很疼,”老头说,“但是瞧她那副模样儿!”关于叶莲娜的身世,我认为无须告诉他,只推托说来话长,支吾过去了。

然而她很快又变得和蔼可亲起来。这一回她异常温存。我在她那儿坐了一个多小时。她很不安。公爵吓着了她。我从她提的几个问题里注意到,她很想确确实实地知道,昨天她给他的印象究竟如何?她昨天的举止是否得体?她的快乐在他面前是不是表露过头了?是不是心胸太窄了?或者相反,是不是太迁就了?他会不会有什么想法?会不会笑话她?会不会看不起她?……一想到这些,她的两颊就变得通红,像着了火似的。

“如果有事,通知我一下就成,”他临走时说,“而现在,并无危险。”

娜塔莎疑惑地定睛看了看我。她自己也许想回答我说:“即使在从前,他的灾难和烦恼也有限得很”;但是她觉得我的言外之意与她相同,倒生起闷气来了。

我拿定主意要整天陪着叶莲娜,并且要尽可能少地把她一个人留下,直到痊愈。但是我知道,娜塔莎和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在等我,因久候不至,她们一定十分焦急,因此我决定写封信经由市邮局寄去,告诉她我今天不能去看她了。可是写信给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却不行。有一次娜塔莎病了,我曾经写过一封信告诉她,后来她亲自求我从今以后永远不要再给她写信了。“老头一看到你的信就皱起了眉毛,”她说,“他很想知道信上说什么,但是,怪可怜见的,他又不好问,鼓不起勇气。因此一整天都闷闷不乐。再说,小老弟,你的信只会使我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十来行字顶什么用呀!我要详详细细问你,你又不在。”所以我只给娜塔莎一个人写了信,当我去药房买药的时候,就顺便把信给寄了。

“不过,现在他的全部灾难和烦恼都结束了。”我说。

这工夫,叶莲娜又睡着了。她在睡梦中微微呻吟,时不时发出一阵阵战栗。大夫猜对了:她的头在剧痛。有时候,还轻轻地喊出声来,不时惊醒。她睁眼看我时,甚至很懊恼,似乎对我的关切特别难受似的。说实话,我对此感到很痛苦。

“不,什么事也没有;随便说说……话又说回来,他还是很可爱的……就是有点……”

十一点,马斯洛博耶夫来了。他心事重重,又似乎心不在焉;他仅是顺道来访,坐一会儿就走,他似有要事,急着到什么地方去。

“怎么啦!大概,你们又出什么事了?”

“我说老伙计,我早料到你的小日子过得不怎么样,”他四下打量着,说道,“但是说真的,我没料到你会住在这么一口破箱子里。要知道,这是一口箱子,而不是房间。好吧,就算这没什么吧,最糟糕的是,你太爱管闲事了,这些不相干的事会使你分心,会影响你工作的。昨天我们去找布勃诺娃的时候,我就想到了这点。我说老伙计,就我的天性和社会地位来说,我属于这样一类人,自己从来不做好事,可是偏爱教训别人,让别人去做。现在听我说:说不定明天或者后天我会来看你的,而你一定要在这个星期天的上午到舍下来一趟。我希望,在此以前,这小姑娘的事已经完全了结了;到时候我要跟你正经八百地谈谈,因为你的事也得好好管管。这样过日子是不行的。昨天我还只是捎带提了一下,而现在我要跟你一五一十地讲个明白。最后,你倒说说:你从我这里暂时拿点钱去有什么不光彩呢?”

“这孩子真让人纳闷,”她微微撇了撇嘴,终于说道,好像竭力不看我似的。

“别吵啦!”我打断了他的话,“倒不如说说,你们昨天在那儿是怎么了结的吧?”

她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望着她,等她开口。她的脸很忧伤。我本来想问她还有什么话要说,但是她有时候很不喜欢人家问长问短。

“那有什么,了结得十分顺利,目的也达到了,你懂吗?现在我没工夫了。我只是来打声招呼,说我暂时没工夫来管你的事;同时顺便了解一下:怎么,你要把她送到什么地方去呢,还是想自己收养?因为这事应三思而行。”

“不,他自己也打算去……”

“这事我还没想好,不瞒你说,我想等你来了商量商量再说。比如说,我有什么理由收养她?”

“难道他自己不打算上那儿?”

“唉,那有什么,哪怕当佣人呢……”

“十二点:他睡过头了。坐了坐。我把他撵去看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了;不能老坐在我这里,万尼亚。”

“求你了,声音放低点儿,她虽然有病,但是神志完全清醒,她一看见你,我发现,她好像打了个哆嗦。这说明,昨天的事她想起来了……”

“来得早吗?”

于是我就向他讲了她的性格,以及我在她身上发现的一切。我的话使马斯洛博耶夫发生了兴趣。我又补充说,我也许会把她送到一个人家去,并简略地跟他谈了谈我的那两位老人。使我感到惊讶的是他已经多少知道了一些关于娜塔莎的事,我问他从哪里听来的,他回答说:“说不上从哪听来的;很久以前,在办一件什么事的时候,不知怎么顺便听到了些。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认识瓦尔科夫斯基公爵。你想把她送到那两位老人那里去——这样做很好。要不然,她在你这里,只会妨碍你。还有件事:必须给她随便弄张身份证:这事你就甭操心了,我包了。再见,请有空常来。她现在怎么样,睡着了?”

“来过。”

“好像是吧。”我回答。

“信里说了一个什么消息。对了,阿廖沙来过吗?”

但是他刚走,叶莲娜就立刻叫了我一声。

“当然一窍不通。阿廖沙昨天说到一封什么信。”

“他是谁?”她问。她的声音在发抖,但是她看我的那目光却跟方才一样,两眼紧盯着,似乎很高傲。此外,我就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了。

“他的事只有主才知道。他一直忙于发财。我听说,在这里,在彼得堡,有件包工活,他承包了一个工段。娜塔莎,这事咱们一窍不通。”

我把马斯洛博耶夫的姓名告诉了她,又附带说明,亏了他帮忙,我才把她从布勃诺娃那里抢救出来,又说布勃诺娃很怕他。她的小脸蛋突然涨得绯红,大概想起了过去。

“唉,我多么希望他快点回来啊!”她说,“他要在我这儿坐一晚上,那时候就……既然他撇下一切,立刻动身,想必有要紧事。你知道究竟是什么事吗,万尼亚?你没有听到什么吗?”

“现在,她永远不会到这里来了吗?”叶莲娜狐疑地看着我,问道。

“当然,当然!”我肯定道,但是我私下里又想:“可怜的姑娘,现在你在屋里走来走去,大概思前想后地就在想这事了,也许你的疑心比我还重。”

我急忙安慰她,叫她放心。她不作声了,用她那滚烫的小手指抓住我的手,但是又仿佛醒悟过来似的,立刻把我的手甩开。我想:“她不可能对我当真这么反感。这是她的一种作风,要不……要不就是这苦命的孩子遭到的不幸太多了,因此对世界上的任何人都不信任。”

“不用说,他没有撒谎。我觉得,考虑这点倒大可不必。甚至根本用不到找借口来故弄玄虚。最后,他这样公然取笑我,我在他眼里成什么人了?难道一个人能穷极无聊到这般地步吗?”

我在规定的时间出去买药,同时又去了一趟我认识的一家小饭馆,我有时候就在那家饭馆吃饭,那里也信得过我,让我赊账。这一回,我出门的时候随手提了一只饭盒,在饭馆里给叶莲娜要了一客鸡汤。但是她不想吃,因此这汤只能暂时放在炉子上。

“就是,就是!”我急忙点头称是。

让她吃完药以后,我就坐下来干自己的事。我以为她睡着了,但是我无意中抬头看了看她,忽地看到她微微抬起头,在用心看我写字。我假装没注意她。

“他怎么能对这种事故弄玄虚,而且……撒谎呢?”她以一种高傲而又莫名其妙的语气问道。

最后她终于睡着了,而且使我非常高兴的是,她睡得很安稳,既没有说胡话,也没有呻吟。我不禁沉思起来;我想,因为我今天没有去看娜塔莎,她又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不仅会生我的气,甚至会因为我在这种时候居然不关心她,一定很伤心,也许,这时候,她非常需要我替她出出主意也说不定。现在,她甚至很可能出现了什么麻烦,有事要托我去办,可我却偏偏不在她身边。

娜塔莎在房间中央站住了,板着脸瞅了我一眼。她整个脸都变了;甚至嘴唇都微微哆嗦了一下。

至于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我真不知道明天见到她后该用什么托辞搪塞过去了。我想着想着,突然决定先上这两个地方跑一趟。就离开一小会儿,顶多两个小时。叶莲娜睡着了,她不会听见我出门的。我跳起来,披上大衣,拿起帽子,但是我刚要走,叶莲娜突然叫我过去。我感到奇怪:她莫非装睡?

“上帝保佑,但愿如此吧,娜塔莎。再说,我有一个看法,思虑再三后得出的看法:我分析了所有的情况,得出了结论,尽管公爵也许十分奸诈,但是他同意你们俩的婚姻却是真实的、严肃的。”

我要顺便指出:叶莲娜虽然假装好像不愿意跟我说话,但是她常常喊我,一有什么疑惑不解的事就问我——这证明情况恰好相反,我看到这情形后甚至很高兴。

“我说万尼亚,如果你起初不喜欢一个人,几乎总是标志着一种征兆,说明你以后一定会喜欢他的。情况总是这样。起码,我碰到的情形常常是这样。”

“您想把我送到哪去呀?”我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她问。一般说,她提的问题总是突如其来,是我完全没有料到的。这一回,我甚至没有立刻听懂。

不用说,我们先从昨天的事讲起。使我尤为惊讶的是,我们俩对于老公爵的看法所见略同:她打心眼里不喜欢他,而且大大超过了昨天不喜欢的程度。当我们俩逐一分析他昨天来访的整个情景时,她蓦地说道:

“您方才跟您的朋友说,想把我送给一个什么人家。我哪儿也不去。”

她一面仍在继续来回踱步,一面低声问我,为什么来得这么晚?我三言两语地告诉了她我今天的所有奇遇,但是她几乎没有听我说话。看得出来,她心里有什么事,十分焦急。“有什么新情况?”我问。“什么新情况也没有。”她答道。但是她那模样又让我立刻明白,她这里的确出了新情况,而她之所以等我,就为了告诉我这件事,但是,按照老习惯,她不肯马上开口,而要等我快走时才说。我们之间一向这样。她这样做,我也习惯了,只好耐心等待。

我向她俯下身去:她全身滚烫,她的寒热病又发作了。我开始安慰她,叫她尽管放心;我向她保证,如果她愿意留在我这儿,我决不会把她送到任何地方去。我一边说这话,一边脱下大衣和摘下帽子。在这种情况下,留下她一个人,我真放心不下。

娜塔莎也等了我一上午。我一进屋就看见,她照老习惯正十指交叉,若有所思地在屋里走来走去。甚至现在,每当我想起她,她那孤独的身影犹历历在目:总是一个人,在一间贫寒的小屋里,抱着胳膊,低垂双眼,若有所思,被人抛弃而又有所期待,无目的地走来走去。

“不,您要走就走吧!”她说,立刻明白了,我想留下。“我想睡觉,一会儿就睡着了。”

我好不容易才劝住了她。这位善良的老太太尽管跟自己的丈夫已经共同生活了二十五年,还一点都不了解他。她也非常想跟我一起立刻去看娜塔莎。我让她懂得,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不仅不会赞成她的所作所为,说不定我们还会把整个事情搞糟的。她好不容易才改了主意,但是仍旧抓住我不放,硬留了我半个小时,而且净是她一个人说话。“这么大的喜事,一个人待在四堵墙里,你走了以后,现在,我有话跟谁说去呢?”她说。最后,我终于说服了她,让她明白,娜塔莎现在正在着急地等我。临走时,老太太给我连画了几个十字,并让我给娜塔莎带去她的特别的祝福,当我断然道,如果娜塔莎没有发生特别的事,那天晚上我就不再来了,她闻言差点没哭出来。这次,我没有看到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他一宿没睡,因此头痛,浑身发冷,现在他在自己书房里睡着了。

“你一个人哪行呢?……”我犹犹豫豫地说,“不过,两小时后我一定回来……”

“哪能呢,小老弟,他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完全是因为横遭别人欺压给气出来的呀,可现在好啦,他一知道娜塔莎已经如愿以偿了,霎时间就会忘掉一切的。”

“好啦,您走吧。要不然,我病一整年,您总不能一整年都不出门吧。”她说罢,试着微微一笑,同时又有点古怪地瞅了我一眼,仿佛跟她心中激起的一种美好的感情作斗争似的。苦命的孩子!虽然她生性孤僻,分明挺倔强的,但是她那颗善良而又温柔的心,却不时外露。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早已经在等我了。昨天我把娜塔莎写信来的事告诉了她,激起了她强烈的好奇心,她一直在等我,希望我一大早就去,最晚不要超过十点钟。可是我去看她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一点多钟了,可怜的老太太千等我不来,万等我不来,都急死了。此外,她还想向我宣布一个她从昨天起产生的新希望,同时她也想谈谈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他从昨天起就身染微恙,面色阴沉,与此同时却又对她特别温存,特别体贴。我来到后,她对我摆出一副不满和冷淡的表情,待答不理的,没露出一丝一毫的好奇心,似乎就差没说出口来:“你来干吗?你倒有兴致,先生,见天来这儿闲逛。”因为我来晚了,她在生我的气。但是因为我有急事,所以就不再拖延,而是一杆子插到底,把昨天在娜塔莎那儿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她。老太太一听说老公爵去了,而且还郑重其事地向娜塔莎提出了求婚,她假装出来的那副愁眉苦脸就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她那份高兴呀,我简直没法形容,她甚至有点儿手足无措,又是画十字,又是哭,又是对着圣像连连磕头,她还一再拥抱我,想立刻跑去找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把这喜讯告诉他。

我先是匆匆跑去看望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她在急不可耐地等我,一见我就连声抱怨;她自己正处在可怕的不安中: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一吃完饭就出去了。可是到底上哪儿了呢,却不得而知。我估计,老太太一定是熬不住,按照老习惯,拐弯抹角地把什么都告诉了他。话又说回来,她倒是几乎直言不讳地向我亲口供认了这一点,她说,她熬不住不跟他分享一下这样的快乐,但是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用她的说法,却面色阴沉,比乌云还黑,一句话不说,他“始终一言不发,甚至连我的问题也不回答”,吃过午饭后他就突然拍拍屁股走了。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说这话的时候,怕得差点没发抖,她恳求我跟她待在一起,等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回来。我找了一个托辞,谢绝了她的邀请,并且几乎断然地对她说,说不定我明天也来不了,现在我之所以跑来找她,为的就是预先把这事告诉她。这回,我们差点没吵起来。她哭了;她言辞激烈而又伤心地连连责备我,直到我已经走出房门,她才猛地扑过来,搂着我的脖子,伸出两手紧紧地拥抱我,并且让我别生她这个“孤老婆子”的气,也别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第六章

我出乎意料地又遇见娜塔莎独自一人——说来也怪,我觉得,这一回与昨天和过去几次相比,她对我的来访并不十分高兴。倒好像我有什么事扫了她的兴,妨碍了她似的。我问她,阿廖沙今天有没有来过?她答道:“当然来过,但来的时间不长。他答应今天晚上再来。”她加了一句,似乎在沉思。

“行,我来,一定来……”

“昨天晚上也来过吗?”

“嗯,谈也说不定。”

“没——没有。他有事。”她好像说绕口令似的加了一句。“好了,怎么样,万尼亚,你好吗?”

“嗯,也谈谈那事吗?”

我看到,她不知为什么想顾左右而言他。我定睛把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她显然心情烦躁。但是,她发现我在注视她,端详她,突然急促而又略带愤怒地瞅了我一眼,她这一瞥是那么狠,好像用目光把我浑身上下烧着了似的。“她又出现了不幸,”我想,“只是不想告诉我罢了。”

“我说万尼亚,”马斯洛博耶夫回到我身边后说道,“今晚七点你上我家去,我能告诉你点什么也说不定。你知道吗,我一个人起不了大作用;过去倒能起点作用,而现在,不过是个醉鬼罢了,早就洗手不干了。但是我还有一些过去的关系;多少可以打听到点什么,私底下跟各种各样的行家里手还有点勾搭;就靠这点关系我还能干一气;当然,当我有空,在我清醒的时候,我自己也干一点,也是通过熟人……多半是包打听……好了,不扯这个了!够啦……这是我的住址:在六铺街。可是现在,老伙计,我已经什么也干不了啦。再喝杯红葡萄酒就回家。躺会儿。你来了——我要介绍你跟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认识认识,有时间,再谈谈诗歌。”

因为她问我的情况,我就一五一十地把叶莲娜的事告诉了她。她听后非常感兴趣。我的故事甚至使她吃了一惊。

他向柜台走去,在那里,仿佛无心似的,突然跟那个穿紧身外衣,也就是被人不客气地叫做米特罗什卡的小伙子站到了一起。我觉得,马斯洛博耶夫跟他的关系比他自己向我承认的要深。起码看得出来,他俩卿卿我我,无话不谈,现在决不是第一次。从外表看,米特罗什卡这小伙子显得相当突出。他身穿紧身外衣,贴身穿着红绸衬衫,脸形粗犷,但十分英俊。看去还相当年轻,肤色黝黑,目光剽悍而又炯炯有神,他给人的印象是这人很有意思,而且对他毫无反感。他的一举一动仿佛故意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与此同时,眼下,他显然有所收敛,很希望装出一副非常能干而又办事稳重的样子。

“我的上帝!你居然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而且还有病!”她叫道。

“关于你说的那事?先等我两分钟;算完账再说。”

我说我本来想今天不来看她了,但是怕她会生我的气,说不定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呢。

“嗯,刚才我告诉你的那事,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你有没有想起什么事?”

“要帮忙,”她自言自语地喃喃道,仿佛在寻思什么,“倒是有件事要你帮忙,万尼亚,但是,下回再说吧。去看过两位老人家了吗?”

我说这话时甚至很激动。他注意到了这点。

我把经过情形告诉了她。

“好吧,能说多少说多少,保住声誉就成。”

“是啊,只有上帝知道父亲听到这消息后会有什么反应。不过话又说回来,什么反应不反应的……”

“我说老伙计,你爱来多少次都行。我这人可会讲故事啦,但是有一定界限——明白吗?要不然的话,就会丧失信用和声誉,我是说做生意,以及其他等等。”

“怎么能这样说呢?”我问,“这么急转直下!”

“认识,但不熟。好吧,马斯洛博耶夫,我要不止一次地来看你,请你谈谈这位先生,”我站起身来说道,“你让我太有兴趣了。”

“倒也是……他又到哪儿去了呢?上回你们还以为他是来看我的呢。我说万尼亚,如果可能的话,明天你一定到我这里来一趟。我会告诉你点什么也说不定。我老打搅你,觉得很不好意思;现在你还是回去看你的小客人吧。你出门到现在大概有两小时了吧?”

“就是他。你认识?”

“有两小时了。再见,娜塔莎。对了,阿廖沙今天对你怎么样?”

“叫彼得?”

“阿廖沙又怎么啦,没什么呀……你的好奇心甚至叫人纳闷。”

“你问这干吗?好吧:姓瓦尔科夫斯基。”

“再见,我的朋友。”

“那公爵姓什么?”我好像预感到什么似的打断了他的话。

“再见。”她有点随随便便地把手递给了我,我最后一次跟她握别的时候,她又扭过头去,躲开了我的目光。我有点诧异地离开了她。“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想,“她的确有不少事情应当好好想想。这事可开不得玩笑。明天她准会先开口,一五一十全告诉我的。”

“不,也不尽然,”他答道,“不过,关于史密斯的事我倒略有耳闻,说有一个老头死在一家食品店了。至于那个布勃诺娃太太,我倒确实略知一二。两个月以前,我曾收下这太太给我的一笔贿赂。哪有好处,我就在哪伸手[26],仅仅在这方面我有点像莫里哀[27]。不过,我虽然敲了她一百卢布,然而当时我就下定决心还要狠狠地再敲她一笔,那就不是一百卢布,而是五百卢布了。这娘们坏透了!净做一些天理难容的事。这本来也没什么,可是有时候做得太绝了。请别以为我是堂吉诃德。关键在于我又可以狠狠地捞上一笔了,因此半小时前我遇到了西佐勃留霍夫,心里别提多高兴了。西佐勃留霍夫分明是有人带来的,也就是那个大肚子带来的,因为我知道那大肚子专搞什么勾当,所以我断定……我要把他当场拿获!我很高兴能从你这儿听到关于那小姑娘的事;现在我又找到了另一条线索。我说老伙计,我经常接受各种各样的私人委托,还认识一些三教九流的人!不久前,我曾经刺探过一件小事,替一位公爵,跟你实说了吧——这位公爵居然关心这样一件小事,真是匪夷所思。要不然,你要是爱听的话,我可以给你说说另一件有关一个有夫之妇的故事?我说老伙计,你可以常常到我家里去嘛,我已经准备下了许多故事,只要你把它写出来,肯定叹为观止……”

我闷闷不乐地回到家,一进门,使我大吃一惊。天已经黑了。我看到叶莲娜坐在长沙发上,低着头,似乎在深深地沉思。她没有抬起头来看我,似乎正想得出神。我走到她身边;她在自言自语,在悄声说着什么。“该不是说胡话吧?”我想。

于是我就把史密斯和他的外孙女的事,从食品店开始讲起,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了他。不过说来也怪:当我告诉他这事的时候,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得出来,他对这事也略有耳闻。因此我便问他是怎么回事。

“叶莲娜,好孩子,你怎么啦?”我坐到她身边,用手搂着她,问道。

“我说马斯洛博耶夫!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现在我还什么都不能答复你,因为说来话长。有一些情况。不过,我保证以后一定统统告诉你,像亲兄弟一样告诉你。谢谢你的一片好意:我保证一定去看你,而且要去很多次。但是事情是这样的:既然你跟我无话不谈,因此我也想请你替我拿拿主意,再说干这些事你又是行家里手。”

“我想离开这儿……我想还是上她那儿去好。”她说,没有向我抬起头来。

“那么,老伙计,对此我有一言奉告:不如一醉方休!瞧我,痛饮以后,便自得其乐地倒在沙发上(我家的沙发可舒服了,有弹簧垫),我就想,譬如说吧,我就是什么荷马或者但丁,或者是什么腓特烈大帝[25]——你爱怎么想都行。嗯,可是你却想象不出你就是但丁或者腓特烈大帝,第一,因为你洁身自好,我行我素,第二,你想为所欲为是被禁止的,因为你是匹疲于奔命的驿马。我可以胡思乱想,而你只有现实。请听为兄我的一句肺腑之言,要不就是你看不起我,把我不放在眼里,(哪怕再过十年我都对你有气)请问:你需要钱吗?我有的是。你别撇嘴嘛。把钱拿去,跟老板清下账,甩掉这枷锁,然后干点什么,使自己一年的吃穿有个保证,再坐下来,爱写什么写什么,写一部大部头作品!怎么样?你意下如何?”

“上哪?上谁那儿去?”我惊讶地问道。

“有点像。”

“上她那儿,上布勃诺娃家。她老说我欠她很多钱,是她掏钱把我妈给埋了的……我不愿意让她骂我妈,我要去她家做工,挣钱还她……债还清后,我就自动离开她。而现在,我要再去找她。”

“那么说,你成了一匹疲于奔命的驿马了?”

“你别急,叶莲娜,上她那儿去是不成的,”我说,“她会折磨你;她会把你毁了的……”

“是的,马斯洛博耶夫。”

“让她毁了我,让她折磨我好了,”叶莲娜热烈地接口道,“我并不是头一个;比我好的人不是也在受难吗。这话是街上的一个叫花子告诉我的。我穷,我愿意穷。我要穷一辈子;我妈临死的时候就是这么叮嘱我的。我要去做工……我不要穿这衣服……”

“现在还有一句话,老伙计,”他继续道,“我听说,你先是名噪一时;后来我又读到各种各样评论你的文章(不骗你,真读了;你以为我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读吗);后来我遇见你,看见你穿着破靴子,满街泥泞也不穿套鞋,戴着一顶破帽子,我心里也就猜到个八九不离十了。你现在给杂志写稿,聊以谋生吧?”

“我明天去买,给你换一件。我把你的书也拿来了。你就住我这里吧。只要你自己不愿意,我决不会把你送给别人;你放心好了……”

他还跟我说了许多话。他的醉意越来越浓了,开始百感交集,怆然而涕下。马斯洛博耶夫一直是个很不错的人,但是又一向成竹在胸,有点早熟;从学生时代起就是个滑头,诡计多端、无孔不入、一肚子坏水。不过他本质上倒不是个没心肝的人;只是堕落而已。这样的人在俄国人中间很多。这些人往往很有才能;但是这一切在他们身上却似乎弄得乱七八糟,此外,还因为在某些方面有弱点,他们会有意识地去干违背自己良心的事,不仅一再堕落,而且他们自己也心中有数,他们已积重难返,无法自拔。顺便说说,马斯洛博耶夫已经泡在酒缸里不能自拔了。

“我要雇给人家当佣人。”

“不,倒不是什么私人侦探,可是干的事也差不多,一部分是公事公办,一部分是我自己乐意。是这么回事,万尼亚:我爱喝酒。可是我从来不会因为喝酒而丧失理智,所以我知道这样干下去会有什么结果。我的时代过去了,黑马是洗不成白马的。我要说的只有一点:如果我不是人,万尼亚,我今天就不会上前来跟你打招呼了。你说得对,我遇见过你,过去也见过,许多次我都想过来跟你打招呼,老是没这个勇气,因此一拖再拖。我配不上你。你说得对,万尼亚,我之所以过来跟你打招呼,无非因为我喝醉了。虽然这一切都是不值得一提的无稽之谈,但是关于我,咱们说到这里就打住吧。还不如来说说你的情况。我说老伙计:拜读啦!非但拜读,而且读完了。我是说你的处女作[24],老伙计。读完之后,我差点没变成个老实本分的人!我是说差点;可是转而一想,还是宁可保持原样,做个不老实本分的人好。就这样……”

“好,好!不过你别急,先躺下,睡一会儿!”

“你该不是什么私人侦探吧?”

但是这苦命的孩子边说边泪如雨下。渐渐地,她的眼泪变成了嚎啕大哭。我不知道拿她怎么办好了;我给她拿来一点水。给她打湿了两鬓和脑袋。最后她终于筋疲力尽地倒在沙发上,她的寒热病又发作了,先是浑身发冷。我把能找到的一切都盖在她身上,她终于睡着了,但是睡得很不安稳,时不时浑身哆嗦,惊醒过来。虽说这天我走的路不多,但是我感到非常累,因此决定尽早躺下。我心烦意乱,思虑万千。我预感到,这孩子肯定会给我带来许多麻烦。不过最使我放心不下的还是娜塔莎和她的近况。总之,我现在回想起来,很少有比这个倒霉的夜晚,我即将睡着的时候,心情更沉重的了。

“那就去办吧。坐下,万尼亚。我说,你干吗老这么瞅着我?要知道,你老瞅着我,我是看得见的。你觉着奇怪?不用奇怪嘛。一个人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甚至连做梦也从来没有梦见过的事也可能发生,特别是那时候……嗯,哪怕咱俩还在死记硬背科奈琉斯·奈波斯[23]的历史书那工夫吧!我说你呀,万尼亚,你就相信一点:我马斯洛博耶夫虽说走上了邪路,但是他那颗心依然跟从前一样,只是情况变了。我虽然形同猪狗,然而并不比任何人差。我当过医生,也曾经想去教祖国文学,还写过一篇关于果戈理的论文,也曾想去开采金矿,还曾经打算结婚——人活着总想图个财色温饱,她也同意了,虽然我家阔得连喂猫喂狗的东西都没有。我都准备结婚了,想去借双结实点的皮靴,因为我已经穿了一年半满是破洞的靴子了……但是我没结成婚。她嫁给了一个教员,我则到一家办事处当差,我说的不是商行,而是一家普普通通的办事处。唉,这就又当别论啦。光阴像流水一般过去,我现在虽说不当差,不做事,但是挣钱却很便当:既拿了贿赂,又秉公办事;对付绵羊我是好汉,对付好汉我是绵羊。我有一定之规:比如说,我知道,单枪匹马上不了战场,于是我就干我的事。我的事多半属于刺探别人的隐私……你明白了吗?”

第九章

“能办到,您哪。”

我醒得很晚,大约上午十点左右,我病了。头晕加上头疼。我瞧了一眼叶莲娜的床:床上空空的。与此同时,我右边那间小屋里却有一些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好像有人用笤帚扫地。我走过去一看。叶莲娜正一手拿笤帚,另一只手提着她那件漂亮衣服(从昨天晚上起还没脱下来过)在扫地。烧炉子用的木柴也已码放整齐,堆在一个小旯旮里;桌子已经擦过,茶壶也擦得干干净净;一句话,叶莲娜在干活,做家务。

“能办到吗?”

“我说叶莲娜,”我叫道,“谁让你扫地来着?我不希望你干这个,你有病;难道你是来给我当佣人的吗?”

“明白,您哪。”

“那么这儿谁来扫地呢?”她直起腰,两眼直视着我,答道,“现在我没病了。”

“那个年轻人是个少东家,叫西佐勃留霍夫,是一位有名的粮商的公子。父亲死后,他得到五十万遗产,现在正在寻欢作乐。他去了一趟巴黎,在那里挥金如土,钱都花光了也说不定,可是他叔叔死后,他又拿到了一笔遗产,于是就从巴黎回来了;现在他正在这里把剩下的一点钱花光算数。不用说,再过一年,他准得去讨饭。笨得像只蠢鹅——见饭馆就上,经常在地下室[19]和小酒馆里鬼混,追女戏子,还想当骠骑兵——不久前刚递了申请书。另一个,上了年纪的,叫阿尔希波夫,也是个类似买卖人或者总管这样一号人物。走家串户地包收税款;是个滑头和骗子手,现在是西佐勃留霍夫的狐朋狗友,犹大和福斯塔夫[20]兼而有之,双料的破落户,而且是个让人作呕的大色鬼,干尽了坏事。在这方面,我知道他曾经犯过一桩刑事案;给他溜了;有桩事我真想找他,在这里碰到他,我很高兴;我恭候他多时了……不用说,阿尔希波夫正在变着法地花西佐勃留霍夫的钱。他知道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见不得人的地方,因此这帮年轻人才倚重他,把他当成了宝贝。老伙计,我对这人早就恨得牙痒痒的。米特罗什卡也恨透了他。米特罗什卡就是站在那边窗口,穿一件华丽的紧身外衣、雄赳赳、气昂昂,一副茨冈人脸的那小伙子。他贩卖马匹,认识这里的所有骠骑兵。实话跟你说吧,他是个大骗子,哪怕在你眼皮低下做假钞票,即使你看在眼里,你也只好帮他把这张假钞票兑开。他穿着俄国式的紧身外衣,诚然这外衣是天鹅绒的,但是那模样就像个斯拉夫派[21](我看,这身衣服倒跟他很般配),可是你如果立刻给他穿上一身十分考究的燕尾服和诸如此类的东西,把他带进英国俱乐部[22],并且对那里说:这位是某某人,他是世袭罔替的巴拉巴诺夫伯爵,于是,在两小时内,那里就会毕恭毕敬地把他当成一名真伯爵——他会打惠斯特牌,还会像真伯爵一样高谈阔论,而且谁也看不出来;把大伙都给骗了。这家伙准不会有好下场。就是这个米特罗什卡对那个大肚子恨得咬牙切齿,因为米特罗什卡现在手头紧,那大肚子却从他手里把西佐勃留霍夫给抢走了。西佐勃留霍夫本来是他的朋友,他还没来得及把他的毛统统拔光。既然他俩在饭店里刚才碰上了,肯定大出洋相。我甚至知道出了什么洋相,并且早就预料到了,因为米特罗什卡(而不是任何其他人)亲口告诉过我,阿尔希波夫和西佐勃留霍夫肯定会到这里来,他俩经常在这一带乱窜,干一件什么坏事。既然米特罗什卡恨阿尔希波夫,我就想利用他一下,因为我自有道理;我之所以到这里来,也几乎是因为这个原因。不过我不想让米特罗什卡看见我,你也别老盯着他。等我们从这里出去的时候,他准会亲自来找我,把我想知道的事告诉我……至于现在,咱们走吧,万尼亚,到那边那个房间去,看见啦?过来,斯捷潘,”他向一名跑堂继续说道,“你明白我要什么吗?”

“但是我不是请你来干活的,叶莲娜。你好像怕我像布勃诺娃那样责备你,说你在我这儿吃白饭,是吗?这把不像样子的笤帚你又是打哪弄来的呢?原先我没有笤帚呀,”我诧异地望着她,加了一句。

马斯洛博耶夫不知怎的分明极力不去看他们。我们走进第一个房间,横贯全屋摆着一长条相当整洁的柜台,柜台上摆满各种冷盘,烤制的各色馅儿饼,一瓶瓶五颜六色的露酒,等等——我们一进屋,马斯洛博耶夫就把我拉到一个犄角,说道:

“这是我的笤帚。我自己拿来的。我也在这儿替外公扫地。从那时起,这把笤帚就一直放这儿,在炉子下面。”

“以后,以后再说吧!”

我回到房间,陷入沉思。也许我做得不对;但是我总感到,她对我的好客似乎感到一种压抑,极力想证明给我看,她决不会在我这儿吃白饭。“由此可见,这是一种多么发愤要强的性格啊!”我想。一两分钟后,她走了进来,默默地坐在长沙发上她昨天坐的那地方,疑惑地望着我。这时,我烧开了一壶水,沏上了茶,给她倒了一杯,外加一块白面包,递给了她。她默默地、并不推诿地接了过去。整整一天两夜她几乎什么也没吃。

“嘿嘿!我也有点小事,要找您,……”那酒友又用胳膊肘捅了捅他。

“瞧,这么一件好衣服都给你用笤帚弄脏了。”我看到她裙子边上有一长条污渍,说道。

“不,小老弟,现在不行,”马斯洛博耶夫答道,“有事。”

她向周身看了看,突然,使我非常吃惊,她放下茶杯,用两手捏住(显然,冷静而又平心静气地)裙子的一幅布,刺拉一声把它从上撕到下。做完这事后,她又默默地抬起她那倔强而又闪亮的目光望着我。她的脸很苍白。

“菲利普·菲利佩奇,咱们该上杜索酒楼[18]痛饮半打,您肯赏光吗?”

“你干什么呀,叶莲娜?”我叫道,以为她是疯子。

那酒友不高兴地用胳膊肘捅了捅他。

“这衣服不好,”她激动得几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干吗说这衣服好?我不要穿它,”她从座位上跳起来,突然说道,“我非把它撕了不可。我没请她替我打扮。是她自己硬替我穿上的。我已经撕破过一件衣服,这件我也要撕,撕!撕!撕!……”

“是这么回事,您哪……上礼拜,就是这米特罗什卡捣鬼,在一个下三流的地方,把他(他指了指他的酒友)抹了一脸酸奶油,您哪……嘿嘿!”

她说罢便发狂似的抓住自己那件倒霉衣服。霎时间,她差点没把它撕成一块块碎片。她撕完以后,面色苍白,好容易才站稳了,没有倒下。我惊讶地望着她那股倔强劲儿。她则用某种类似挑衅的目光望着我,好像我也有什么事对不起她似的。但是我已经知道我应该做什么了。

“到底怎么啦?”

我决定,不能再拖了,今天上午就去给她买身新衣服。对于这个倔强的野孩子应当用善来感化。她那样子,好像她压根儿就没见过好人似的。已经有过一次,尽管会受到残酷的惩罚,她还是把自己头一件同样的衣服撕成了碎片,而现在,这身衣服又使她想起不久前如此可怕的时刻,她又该以多么大的狠劲儿来对待这身衣服啊。

“很抱歉,您哪……这个……(他用手指弹了一下衣领)。米特罗什卡坐那边,您哪。菲利普·菲利佩奇,这家伙原来是个混账东西,您哪。”

在旧货市场可以很便宜地买到既漂亮又朴素的衣服。糟糕的是眼下我几乎没有一分钱。但是我还在头天晚上躺下睡觉的时候,就决定今天先到一个可以弄到钱的地方去,而且到那地方去正巧与旧货市场顺路。我拿起礼帽。叶莲娜定睛注视着我,似乎在等待什么。

“什么事?”

“您又要把我锁起来?”当我拿起钥匙,又准备跟昨天和前天那样随手锁上房门的时候,她问道。

“对不起,菲利普·菲利佩奇。”他巴结地看着他,口齿不清地说道。

“我的孩子,”我走到她身边说道,“我这样做,请你不要生气。我所以要锁门是怕有人进来,你有病,说不定会害怕的。再说谁知道来的是什么人呢,说不定布勃诺娃灵机一动跑来了呢……”

其中一人是个非常年轻和面嫩的小伙子,还没长胡子,只隐隐约约钻出一些小胡楂,面部表情奇蠢。他的穿着很讲究,一副花花公子模样,但样子颇可笑:好像这衣服是租来的,手指上戴了几只贵重的宝石戒指,领带上别着贵重的别针,头发的式样梳得也其蠢无比,梳了一个飞机头。他一直笑容可掬,嘻嘻嘻地笑着。他的酒友已经五十上下,长得胖胖的,肚子大大的,穿得相当随便,领带上也别着一枚大别针,秃顶,长着稀稀落落的几根头发,麻脸,肌肉松弛,一副喝醉酒的模样,鼻子扁平,像枚纽扣,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这张脸上的表情既凶恶又好色,一双肉里眼,周围堆满了脂肪,眯成两条小缝,眼神凶相毕露,下作而多疑。看样子,他俩都认识马斯洛博耶夫,但是那个大肚子在遇见我们的时候做了一个扫兴的鬼脸,虽然这表情转瞬即逝,那年轻人则满脸堆笑,一副甜兮兮的阿谀奉承模样。甚至摘下了帽子。他戴着鸭舌帽。

我故意对她这么说。其实,我把她锁起来是因为我信不过她。我总觉得,她会突然想要离开我的。我想暂时还是谨慎点好。叶莲娜没有吱声,因此这一回我仍旧把她锁了起来。

要上这饭店,还得爬上二楼,连同台阶得爬两段楼梯,不料在楼梯上我们突然遇见了两位喝得酩酊大醉的先生。他俩看见我们后就摇摇晃晃地让开了路。

我认识一个出书的老板,他出版一部多卷本的书,已经出到第三年了。每当我亟需钱用,我就去找他弄点活干。他付钱一直很规矩。我去找他,预支了二十五卢布稿酬,条件是一周后交给他一篇编写好的文章。但是我希望把这时间省下来,写我的长篇小说。每当我有急用的时候,我常常这样做。

“好啦,别瞎叨叨啦,要走就快走吧。给你二十分钟,到时候得让我走。”

拿到钱以后,我就到旧货市场去了。在那儿,我很快就找到了一个我所熟悉的出售各种旧衣服的老太婆。我大致给她讲了讲叶莲娜的身高,她霎时就给我挑了一件浅颜色的印花布衣服,非常结实,至多洗过一次,价钱也非常便宜。我又顺便买了一条围巾。在付钱的时候,我想,叶莲娜还需要一件小号的皮大衣和斗篷,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现在天气冷,而她几乎什么也没有。但是我决定下一回再来买这些东西。叶莲娜很爱生气,自尊心又强。只有主知道她对这件衣服会抱什么态度,尽管我故意挑了一件能够挑到的尽可能朴素而又不起眼的最最普通的衣服。不过,我还是给她买了两双线袜和一双毛袜。我把这些东西交给她的时候,可以借口说,她有病,屋里又冷。她还需要几件内衣。但是这一切我准备留待将来,等跟她混熟了以后再说。此外,我还买了几幅把床隔开的旧帷幔——这东西是必需的,叶莲娜见了一定非常喜欢。

“我一猜就着。老伙计,我现在会相面,多少也是一种消遣吧!好了,咱们进去好好谈谈。在这二十分钟里,首先我要把茶将军干掉[16],灌上一杯白桦酒,然后再喝点苦味橘子酒,接着再来杯酸橙露酒,然后再喝杯‘甜蜜的爱情’[17],接着再兴之所至随便喝点什么。我就爱吃点喝点,老伙计!只有在逢年过节,做礼拜之前,我才像个人样。你哪怕不喝也行。只要你陪陪我。你要是喝了,就会显得心地特别高尚。咱们走吧!随便聊聊,然后又要各分东西,一别十载。我说老伙计,万尼亚,咱俩不般配呀!”

我拿着这些东西回家的时候已是下午一点了。我开锁的时候几乎没有一点声音,因此叶莲娜没有立刻听到我回来。我发现她正站在桌旁,翻阅我的书和文稿。她听到我走路的声音后就迅速把正在看的一本书阖上,满脸通红地离开了桌子。我看了这本书一眼:这是我第一本小说的单行本,扉页上印着我的名字。

“对。”

“您不在的时候,有人到这儿来敲过门。”她说话的腔调像在逗我,似乎在说:干吗要锁上门呢?

“行就好。不过是这么回事儿,我有两句话想先说说:你的脸色不好,好像刚才有什么事让你不痛快了,对不对?”

“不会是大夫吧,”我说,“你没喊他,叶莲娜?”

“如果只要二十分钟,那行;因为,老伙计,我真有事……”

“没有。”

“干这个!看见啦?”他边说边指了指离我们站的地方十步远的一块招牌,“看见没有:食品店兼营餐厅,说白了就是饭馆,但是地方不错,我预先声明,这是个规规矩矩的地方,至于伏特加,就甭说了!是从基辅运来的!我喝过,喝过多次,知道;在这里,他们根本就不敢给我拿坏酒。都认识我菲利普·菲利佩奇。我可是菲利普·菲利佩奇呀。怎么样?撇嘴?不,你让我把话说完嘛。现在是十一点一刻,我刚看过;这样吧,十一点三十五分我一准让你走。有这点时间足够咱俩痛饮一杯了。为老朋友浪费二十分钟——行不?”

我没有回答,拿起小包袱,把它解开,取出了买来的那身衣服。

“嗯,干什么?”

“瞧,我的好孩子,叶莲娜,”我走到她身边,说道,“总不能像你现在这样穿着这身破烂吧。我给你买了这身普普通通的、最便宜不过的衣服,因此你也无须过意不去;它总共才一卢布二十戈比。你就随便穿吧。”

“一会儿告诉你。但这不是办法;要不要我告诉你,最好干什么?”

我把衣服放到她身边。她的脸涨得通红,睁大两眼看着我,看了好一回儿。

“是有点要紧事;实不相瞒,有件事使我心里很不痛快。我看这样吧:你住哪儿?”

她感到非常惊奇,与此同时,我又觉得她不知为什么感到非常害羞。但是她眼里却闪出一种含情脉脉的表情。我看见她不吭声,就转身面向桌子。我的行为分明使她很吃惊。但是她使劲克制住自己,坐着,两眼低垂,看着地面。

“不,万尼亚,你我没法比!”他最后用凄恻的声调说道,“我拜读过你的大作;拜读啦,万尼亚,拜读啦!……听我说:咱俩好好儿谈谈!你有要紧事吗?”

我头疼头晕,有增无已。户外的新鲜空气并没有给我带来一丝好处。而那时我应当去看娜塔莎了。我对她的担心从昨天起就未尝稍减,反而有增无已。我突然觉得叶莲娜喊了我一声。我向她转过身来。

他长久地、深情地看着我——大凡贪杯的人,身心交疲,很容易动情。话又说回来,他本来就是个非常善良的人,不喝酒时也这样。

“您出去的时候别把我锁起来了,”她望着一边,小手指捏弄着沙发边儿,仿佛在专心致志地干这事,“我不会离开你的,我哪也不去。”

“有什么咋样不咋样的,也是一个人鬼混呗……”

“好,叶莲娜,我同意。但是,要是来个陌生人怎么办?说不定,只有上帝知道他是谁,怎么办?”

“敢情!不会因为我……这副德行,有污你的令名吧?好啦,这无需多问;也没什么大不了,万尼亚老弟,我永远记得,你这小子够朋友。记得吗,你曾经为我挨了一顿揍?你硬不吭声,没把我供出来,可是我非但没感谢你,反把你取笑了一礼拜。你真是个大好人!你好,老伙计,你好!(我们彼此亲吻。)要知道,这么多年我一直一个人鬼混——一天加一夜——一昼夜就算混过去了,可是过去的事却没忘。想忘也忘不了!你咋样,过得好吗?”

“那您把钥匙留给我,我把门反锁上;有人敲门,我就说:家里没人。”她调皮地看了看我,仿佛在说:“这还不容易!”

“得啦,马斯洛博耶夫兄,你这可是说瞎话了,”我打断了他的话,“第一,将军根本不是我这种模样,哪怕搞文学的也一样,第二,请听我说,我倒的确想起来了,我曾在大街上遇到过你两次,可是你分明躲着我,看见人家躲着我,我还硬去套近乎?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要不是你眼下喝得醉醺醺的,现在你也不会叫我。对不对?嗯,你好!我说哥们,能见到你,我非常,非常高兴。”

“谁给你洗衣服呀?”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她又忽然问道。

“可不是吗,太巧了!都五六年不见面了。也可以说见过面,但是您这位大人阁下对我不屑一顾。您当上了将军,驰骋文坛的将军,您哪!……”他边说这话,边嘲弄地微笑着。

“这公寓里有个女的。”

“啊,是你呀,马斯洛博耶夫!”我叫道,突然认出了他原来是我过去在外省上中学时的同学,“嘿,真是巧遇!”

“我会洗衣服。昨天吃的东西,你打哪弄来的?”

第五章

“饭馆里买的。”

“认不出来了?”

“我也会做饭。我可以给你做吃的。”

我低头沉思,信步走去,突然一个刺耳的声音在叫我的名字。我抬头一看——我眼前有一个喝得醉醺醺的人,站在那里,几乎是摇摇晃晃,穿得相当整洁,但披着一件蹩脚的军大衣,戴着一顶油渍麻花的鸭舌帽。这脸看去挺熟。我开始端详,琢磨。他向我挤了挤眼,嘲弄地微微一笑。

“得啦,叶莲娜,你哪会做饭呀?你说的这一切都无关紧要……”

我走出了那楼,思前想后,十分激动。我虽然不能有所作为,但又不忍心把这一切就这么撂下。棺材铺老板娘的某些话使我实在气愤难平。这事准有什么蹊跷:我预感到了这一点。

叶莲娜低头不语。我说的话显然使她很伤心。过去了至少十分钟;我们俩都相对默然。

“先生,咱跟您没什么可说的;这事咱管不着……”他乜斜着眼,把我打量了一番,说道。“你快回去!再见了,先生;我们是打棺材的。要是用得着这门手艺,我们将非常乐意效劳……除此以外,咱没工夫伺候……”

“汤,”她突然说道,也不抬头。

“你那张嘴最好找个把门的!”我们身后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这是一个穿着大褂的中年男子,大褂上还罩着件长外套,一副手艺人打扮——他是那女的丈夫。

“汤怎么啦?什么汤?”我诧异地问。

“准没安好心,”那女的回答,似乎在寻思,拿不准:说还是不说?“我们倒没什么,我们是局外人……”

“我会做汤。妈生病的时候,我给她做过。我还常常去菜市场。”

“收养她准有什么目的吧?”

“我说叶莲娜,瞧你多高傲呀。”我说,走到她身边,挨着她坐在沙发上。“我的心让我怎么干,我就怎么待你。你现在是一个人,没有亲人,很不幸。我想帮助你。我倒霉的时候,你也会照样帮助我的。但是你不肯这样考虑问题,因此你才觉得难受,不肯接受我的最普通的礼物。你想立刻还账,用干活来还账,好像我是布勃诺娃,我会责怪你似的。如果这样,那就于心有愧了,叶莲娜。”

“不,不太像。于是,安娜·特里福诺芙娜就把她留下的这孤女要走了;说是收养。这事挺蹊跷……”

她没有回答,她的嘴唇在发抖。她似乎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但是她忍住了,没说出来。我站起身来,准备去看娜塔莎。这一次我把钥匙留给了叶莲娜,对她说,如果有人敲门,她就答应,问这人是谁?我深信,娜塔莎一定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暂时还瞒着我,我们之间已经不止一次地发生过这样的事。无论如何,我拿定主意只到她那儿待一小会儿,否则我死气白赖地待那儿,她会发火的。

“史密斯?”

果然不出所料。她又用那种不满和生硬的目光迎接我,我本来应当立即告退才是;可是我的两腿发软。

“我也说不好,先生,太绕口了;大概是外国姓。”

“我只来一小会儿,娜塔莎,”我开口道,“想跟你讨个主意,我拿那个小客人怎么办呢?”于是我把关于叶莲娜的一切都告诉了她。娜塔莎默默地听完了我的话。

“她姓什么?”

“我不知道给你出个什么主意,万尼亚,”她答道,“从各方面看,这是个非常怪的孩子。说不定她受尽虐待,给吓坏了。起码,先让她治好病。你想把她送到咱们那两位老人家那儿去吗?”

“哪儿跟哪儿呀!”

“她总说她不离开我,哪也不去。只有上帝知道那儿会怎么对待她,因此我也没把握。但是,我的朋友,你的情况怎么样?你昨天好像不很舒服似的!”我胆怯地问她。

“布勃诺娃怎么说,是她给埋的呢?”

“是的……今天也有点头疼,”她心不在焉地答道,“你是不是见到咱们那两位老人家中的哪一位了?”

“可穷啦!瞧着她都心里难过。我们的日子不好过,好歹还有点什么,可是她才住我们那儿五个月,竟欠了我们六卢布的债。我们好歹把她给埋了;我男人给她打了口棺材。”

“没有。我明天去。明天不是星期六吗?”

“既然住在地下室,那么说,她很穷?”

“那又怎样呢?”

“好像是外国人,国外来的;跟我们一起住在地下室;病得挺重;是痨病,后来就死了。”

“晚上公爵要来……”

“劳您驾了;跟您实说了吧,我很关心这事。也许我能做点什么也说不定。这小姑娘是谁?谁是她的母亲——您知道吗?”

“那又怎样呢?我没忘呀。”

“就这么落到她手里了呗……这不是咱们的事。”

“不,我不过随便说说……”

“这姑娘怎么会落到她手里的呢?她妈就是住在她这里死的?”

她在我的正对面停了下来,久久地注视着我的眼睛。她的眼神中有一种果断和不屈不挠;有一种狂热和害了热病的神态。

“正是房东。”

“我说万尼亚,”她说道,“你就行行好,走吧,你太妨碍我了……”

“您不指点我一下,我又能做什么呢?跟您实说了吧,我一无所知。这娘们就是这楼的房东布勃诺娃吗?”

我从圈椅上站起来,以一种难以形容的惊讶望着她。

“您关心她,那就最好把她领走,或者给她随便找个地方,总比她在这里受罪强。”那女人不乐意地说道,边说边迈开脚步要走。

“我的朋友,娜塔莎!你倒是怎么啦?出了什么事?”我害怕地叫起来。

“请问,”我开口道,“刚才这小姑娘是怎么回事,那个可恶的臭娘们要怎么她了?请千万别以为我仅仅出于好奇才问您这话。我见过这小姑娘,由于某种情况,我对她的遭遇很关心。”

“什么事也没有出!明天你就全知道了,可现在我想一个人待着。听见了吗,万尼亚,你立刻走吧。我瞧着你心里难受,太难受了!”

我无可奈何地走出了大门,确信我这种冒冒失失的举动完全与事无补。但是我心中的怒火在燃烧。我面对大门,站在人行道上,望着栅栏门。我刚走出来,那臭娘们就快步上了楼,而看门人做完自己的事以后,也不知道上哪去了。过了不大一会儿,那个帮忙抱叶莲娜上楼的女人走下了台阶,急着回家,向地下室走去。她看见我后便站住了,好奇地看了看我。她那善良的、老老实实的面孔给了我勇气。我再次跨进了院子,径直走到她面前。

“但是你起码得告诉我呀……”

“走吧,走吧!别找不痛快啦,”看门人好像应付差事似的用低哑的嗓子说道,“不该管的事就别插手。鞠个躬,走人!”

“明天你什么都会知道的!噢,我的上帝!你倒是走不走呀?”

“看门的,傻站着干吗?你拿钱是干什么的?”

我走了出去,惊诧莫名,差点都控制不住自己了。玛夫拉紧跟着我进了外屋。

“死了才好呢,死丫头!”那婆娘冲着她的背影尖叫道,“一个月已经发作了三次……滚蛋,愣头青!”她说罢又向我扑过来。

“怎么,生气了?”她问我,“我都不敢走近她。”

她说罢便紧握双拳向我扑来。但是就在这工夫倏地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非人的叫声。我一看,发现叶莲娜本来丧魂落魄地站在那里,这时突然发出一声可怕的、不自然的吼叫,一个倒栽葱,栽倒在地,像抽风似的扭动。她的脸扭歪了。她犯了羊痫疯。那个蓬头垢面、衣履不整的姑娘和住在地下室的那女人,跑上前来,把她抱了起来,急忙送到楼上。

“她倒是怎么啦?”

“主耶稣啊!”那泼妇哭叫道,“你是干什么的?到这儿来胡搅蛮缠!你难道是跟她一起来的?我这就去找警察局长!连安德龙·季莫费伊奇本人也敬重我,认为我是个上等人!她常常去找的莫非就是你?你是干什么的?竟跑到别人家来撒野。救命呀!”

“还不是因为我们那位少爷三天不露面啦!”

“我要说,您是个黑了心的人!”我叫道,“您怎么胆敢这样虐待一个可怜的孩子?她又不是您生的;我亲耳听见了,她不过是您的养女,一个可怜的孤儿……”

“怎么三天?”我惊愕地问,“昨天她还亲口告诉我,他昨天上午来过,而且昨天晚上还想来……”

“怎么回事!你是干什么的?”她撇下叶莲娜,双手叉腰,尖叫道。“到舍下来有何贵干?”

“什么晚上!他上午压根儿就没来!跟你实说了吧,打前儿起就没露过面。难道她昨天亲自说他上午来过?”

“您干什么?您怎么敢这样对待一个可怜的孤儿!”我叫道,过去抓住了这个泼妇的手。

“亲自说的。”

她气急败坏地向那被吓得半死的小姑娘扑去,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把她摔到地上。盛黄瓜的碗飞到一边,摔得粉碎;这使这个喝醉酒的泼妇怒不可遏。她伸手便打自己的牺牲品,打她的脸,打她的脑袋;但是叶莲娜很倔,一言不发,一声不吭,一声不叫,甚至挨打的时候,也没叫过一声疼,说过一句抱怨的话。我怒不可遏,一时忘形,冲进院子,直奔那个喝醉酒的臭娘们。

“唉,”玛夫拉沉思地说,“要是她都不愿意向你承认他没来过,说明这事狠狠地刺伤了她的心,哼,真有他的!”

“干了什么。我的好心的大嫂,什么叫干了什么?我不愿意人家跟我对着干!好事不要做,坏事跟我干[14],我就是这脾气!可她倒好,今天差点没把我气死!我打发她到铺子里去买黄瓜,她过了仨钟头才回来!我打发她出去的时候,心里早有预感;心都操碎啦,操碎啦;操不完的心!她去哪儿啦?上哪儿去啦?给自己找到什么靠山啦?难道我没有对她发过善心,行过好吗!我饶了她妈那贱货欠的十四卢布,自己掏腰包把她给埋了,还收养了她这小赤佬,我的好大嫂,你知道,你自己也知道的呀!请问,我这么行善积德,有没有权利管教她呢?她应当感恩戴德才是,可是她非但不知感恩,反而跟我对着干!我希望她过上好日子。我想让这贱货穿上细布衣服,还给她在劝业场买了双皮鞋,把她打扮得像只花孔雀似的——心都乐开了花!好心的人们,你们猜怎么着!才两天就把衣服全扯破了,扯成了一块块,一片片,就穿着这身破烂走来走去!你们猜怎么着,她是故意扯破的呀——我不想说假话,这是我亲眼看见的;说什么我就要穿粗布,不要穿细布!嗯,当时,我气她不过,狠狠揍了她一顿,要知道,后来我几次请来了医生,给了他钱。真恨不得把你给掐死,你这不知好歹的死丫头,大不了一星期不喝牛奶——我为你应受的惩罚也大不了这样[15]!我罚她给我擦地板;你们猜怎么着:擦她倒在擦!这死丫头,擦呀,擦呀!擦得我心头的火都上来了——她还在擦!哼,我想:她会从我这里逃走的!我刚想到这,一看——她就跑啦,昨天就跑啦!好心的人们,你们都听见了,为这事,昨天我是怎么揍她的,把我的两只手都打肿了,我把她的鞋袜都给剥了下来——我想她光着脚丫子总不会逃走了吧;可她今天又跑了。上哪啦?说呀!你这小杂种,你向谁告状去了,你跟谁说我的坏话了?说呀,你这吉普赛人,你这二毛子,说呀!”

“这到底唱的那一出呢!”我叫了起来。

“安娜·特里福诺芙娜,你干吗这么难受呢?她又干了什么惹您恼火的事啦?”与这个火冒三丈的泼妇说话的那女的恭恭敬敬地问道。

“不管唱的那一出,反正我都不知道拿她怎么办好了。”玛夫拉摊开两手,继续道。“昨天还让我找他去,可两次都把我从半道上截了回来。而今天她连话都不肯跟我说了。哪怕你去看看他呢。我都不敢离开她了。”

“她妈咽气了!好心的人们,这事你们都知道:没依没靠的就剩下她一个人。我瞧你们大伙儿都穷,自己都没吃的,还要抚养她;我想,看在主的仆人圣尼古拉的分上,让我费点心,收养了这孤儿吧。于是我就收养啦,可是你们猜怎么着?瞧。我都养活她两个月了——在这两个月里,她喝干了我的血,吃尽了我的肉!她是个吸血鬼!响尾蛇!死不开窍的撒旦!你打她,她不吭声,甩手不管她吧,还是不吭声;倒像她嘴里含了口水没法开口似的——就是不吭声,我的心都操碎了,还是不吭声!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了?你有什么了不起,你这绿毛猢狲!要不是我呀,你非得在大街上饿死不可。你应当给老娘洗脚,喝老娘的洗脚水,你这恶棍,你这法国来的狗杂种。没老娘,你早冻死饿死了!”

我大惊失色地拔脚便往楼下跑。

于是这暴跳如雷的娘们便向那可怜的小姑娘扑去,但是她一眼瞅见底层的那个女房客,那个站在台阶上看她的女人,便突然停了下来,向她转过身去,又哭又嚎的,嚷嚷得比方才更刺耳了,呼天抢地的挥着两手,好像要请她作证,让她确认她那可怜的牺牲品的令人发指的罪行似的。

“晚饭前,你还上我们家吗?”玛夫拉冲我的背影叫道。

“啊呀,你这杀千刀的,啊呀,你这吸血鬼,你这不要脸的死丫头!”那婆娘尖声叫道,一口气骂出了一连串脏话,大部分没有逗号,也没有句号,但是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对我的养育之恩你这样报答呀,你这蓬头鬼!刚打发她出去买点黄瓜,就溜了!刚打发她出去的时候,我心里就嘀咕,准溜。我的心都为你操碎啦,操碎啦!昨儿个黑价,我刚为这事揪住她的头发了她一通,今天又跑了!你要上哪,你这臭婊子,上哪呀!你去找谁,你这该死的蠢货,你这金鱼眼,你这孬种,你这害人精,你究竟去找谁。说呀,你这烂货,要不,我说话就掐死你!”

“到时候再说吧,”我在半道上答道,“说不定我只能跑来看看你,顺便打听一下她的情况。只要我还活着。”

但是,我刚看清了门上的这行字,布勃诺娃家的院子里就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女人的尖叫声,接着便是声嘶力竭的叫骂声。我向栅栏门张望了一下;看到木头台阶上站着一个胖胖的婆娘,穿得像个小市民,戴着头巾。披着一方绿色的披肩,长着一副令人生厌的紫酱色脸膛;一双小小的肉里眼,布满了血丝,在恶狠狠地闪着光。尽管现在还是午前,但是看得出来,她已经喝得醉醺醺的。可怜的叶莲娜捧着碗,木然地站在她面前,她则又叫又喊地冲着叶莲娜连声嚷嚷。在那紫酱色脸膛娘们背后的楼梯上,探头探脑地出现了一个女人,酥胸微露,衣衫不整,涂脂抹粉,脸蛋抹得红红的。少顷,从地下室楼梯通往底层去的那扇门也开了,楼梯上出现了一个衣着寒酸的中年妇女,大概她也是被喊叫声吸引来的,但是这女人的外表文雅而又素净。从半开着的门里又探头探脑地出现了几名住在底层的其他房客,一位老态龙钟的老人和一名姑娘。一名高大而又健壮的大汉,大概是看门的,站在院子中央,手里拿着扫把,在懒洋洋地看热闹。

我感到我好像被人在心窝上捅了一刀似的,心如刀割。

果然,过了一小会儿,她走了出来,但是她手里的书已经不见了。她手里原来是书,现在却端着一只陶碗。走了不多几步,她便进了一栋外观丑陋的楼房的大门。这楼不大,但却是砖瓦房,式样很老,两层,外墙漆着脏兮兮的黄色油漆。底层有三扇窗,其中一扇窗里摆着一口小小的红漆棺材——这是一家不大的棺材铺的招牌。上面一层的窗户小极了,是标标准准的正方形,安着绿颜色的毛玻璃,满是裂缝,透过这玻璃可以看到里面挂着粉红色的粗布窗帘。我穿过大街,走到楼跟前,看到大门上钉着一块铁皮,上面写着:小市民布勃诺娃寓此。

第十章

我们走了很久,一直走到小街[13]。她几乎撒腿飞跑;最后她走进一家小铺。我停下来等她。我想:“她总不至于住在这家小铺里吧。”

我直接去找阿廖沙。他住在滨海小街他的父亲家。公爵尽管只有一人居住,却有一套相当大的住宅。阿廖沙在这套住宅里占用了两个非常漂亮的房间。我很少到他那儿去,这次以前,大概总共去过一次。他倒常来看我,特别是最初,他跟娜塔莎刚刚同居的时候。

第四章

他不在家。我穿堂入室,直接走到他的房间,给他写了这样一封短信:

我的好奇心被激发起来了,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我虽然决定不跟她进去,但一定要弄清她进去的那栋房子在哪儿,以防不测。我处在一种既沉重又古怪的感情的影响下。我这时的感觉颇像阿佐尔卡死后,她外公在食品店里令我产生的那种感觉……

阿廖沙,您大概是疯了。因为星期二晚上令尊亲自请求娜塔莎惠予同意做您的妻子,您对令尊的这一请求也感到很高兴(我是目击者),所以,您得承认,你当前的行为实在令人费解。您知道您现在对娜塔莎做了什么吗?无论如何,我这封短信将会提醒您,您对您未来的妻子的这种做法是非常不妥的,也是有欠考虑的。我很清楚,我并无任何权利对您说三道四,但是我已经顾不了这许多了。

我走了。但是我坐车在滨河街上没走几步,就打发马车走了,然后回头走到六条,迅速跑到街对面。我看见了她;她还没来得及跑很远,虽然走得很快,而且不时回头张望;甚至有一次还停下来,站了一会儿,以便看个仔细:我是不是跟在她后面?但是我躲进一家我恰好遇到的人家的大门里,她没发现我。她继续往前走,我一直躲在街对面,跟着她。

又及:关于这封信的事,她什么也不知道,甚至您的近况都不是她告诉我的。

“快走开吧;我一定来。一定!”她非常担心地重复道,一再求我别跟着她。“快走吧,快呀!”

我把信封好后就放在他桌上,一名佣人在回答我的问题时说,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几乎从来不回家,即使现在回来,最早也得半夜,快要天亮的时候。

最后,我们到了瓦西里岛。她让马车停在六条的口子上,边担心地东张西望,边跳下了马车。

我好不容易才回到家里。我头晕,腿软,不住哆嗦。到我屋里去的房门开着。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伊赫梅涅夫坐在我屋里等我回来。他坐在桌旁,默默地、诧异地看着叶莲娜,她也同样诧异地打量着他,虽然执拗地一言不发。“可不是吗,”我想,“他肯定觉得她很古怪。”

“揍就揍!”她答道,两眼闪出了光。“让她揍!让她揍!”她痛苦地重复道,而且有点鄙夷不屑地噘起了上嘴唇,开始发抖。

“我说小老弟,我等了你整整一小时了,不瞒你说,我怎么也没料到……你的情况是这样。”他打量着室内,又悄悄指着叶莲娜对我使了个眼色,继续道。他两眼流露出惊愕。但是凑近一看,我发现他的神态里有一种惊惶和忧伤。他的面色比平时更苍白。

“你方才不是说:‘她会揍我的!’”

“你坐下,坐呀,”他心事重重而又忙忙碌碌地继续道,“有件事,我急于来找你;你倒是怎么啦?你的面色这么难看。”

“我谁也不怕。”她的声音里带着某种愤懑回答道。

“有点不舒服。一早起来就头晕。”

“好吧,我已经说过决不到你那儿去,但是你到底怕什么呢!你大概很不幸吧。看见你,我就心疼……”

“嗯,你得留神,这事可粗心不得。感冒了,是吗?”

“看在上帝分上,别跟着我。我一定来,一定!一有可能就来!”

“不,不过是神经性的一时发作。我有时候常常这样。您怎么样,身体好吗?”

她定睛看了看,接着又转过身来向我苦苦哀求:

“没什么,没什么!没什么大不了的,气头上,心里一时不痛快。有件事。你先坐下。”

“瞧,他就死在这儿。”我向她指着老人在一旁去世的那栋房子。

我把椅子挪近了点儿,脸朝着他坐在桌旁。老人向我微微弯过身来,悄声道:

她分明不愿意回答我的问题,在生我的气。

“留神,眼睛别瞧她,佯装我们似乎在谈不相干的事。坐在一边的你那小客人是谁呀?”

“死了拉倒。”

“以后我会一五一十地告诉您的,尼古拉·谢尔盖伊奇。这是一个可怜的小女孩,无依无靠,是那个曾经住在这里,后来死在一家食品店里的史密斯的外孙女。”

“你会生病,会死的。”

“哦,原来他还有个外孙女呀!我说小老弟,这孩子挺古怪!瞧她那模样,瞧她那模样!不瞒你说:过五分钟你再不来,我在这里就坐不住了。好不容易才开了门,直到现在一声不吭;跟她在一起简直让人发怵,不像是大活人。她怎么会到你这里来的呢?啊,明白了,大概是来看外公的,不知道他已经死了。”

“我自己愿意这样。”

“是的。她的命很苦。那老人临死的时候还惦记着她。”

“啊,我的上帝,你不是住在别人家里吧!要出门就该向他们要双袜子嘛。”

“嗯!有什么样的外公,就有什么样的外孙女。以后你把这一切好好给我讲讲。既然她这么命苦,也许我们能够想个法子帮助帮助她,好歹帮她点忙吧……嗯,小老弟,现在能不能够让她先走开呢,因为我有要紧事要跟您说。”

“没有。”她急匆匆地答道。

“她没地方可去呀。她就住我这儿。”

“难道你没袜子?”我问,“天这么潮湿,又这么冷,怎么能光着脚丫子走路呢?”

我尽可能三言两语地向老人作了说明,然后又加了一句,当着她的面说话谅也无妨,因为她还是个孩子。

她坐在马车里觉得很别扭。马车每一晃动,为了不致跌倒,她就伸出她那小小的、皲裂的、肮脏的左手抓住我的大衣。她的另一只手则紧紧地抱着她的那几本书;从各方面的情况看,这些书对她很宝贵。在她整理衣服的时候,突然露出了她的一只脚,使我万分惊讶的是,我看到,她竟穿着一双满是破洞的鞋子,没穿袜子。虽然我已下定决心决不开口,决不没完没了地问她任何事,但是这会儿我又忍不住了。

“是啊……当然,还是个孩子。只是,小老弟,你可使我吃了一惊。跟你住在一起,主啊,我的上帝啊!”

我们俩急忙跑下楼。我随便要了一辆出租马车,这是一辆非常糟糕的马车。看得出来,叶莲娜既然同意跟我一道走,一定很着急。最令人纳闷的是我吓得都不敢向她问长问短了。当我问她在家她究竟怕谁时,她竟向我连连摆手,差点没从车上跳下去。“她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我想。

于是老人又惊诧地再次看了看她。叶莲娜感到人家在谈论她,便低下头,默默地坐着,用手指拧着沙发边。她已经穿上了新衣服,而且穿着非常合身。她的头发也比平时更加仔细地梳过了,可能是因为穿了新衣服的缘故。一般说,要不是她的目光显得又怪又野,肯定是个非常可爱、非常漂亮的小姑娘。

“我刚才告诉你,我要上十三条办自己的事,不是上你那儿!我也不会跟在你后面。坐车去很快就到了。走吧!”

“简单而又明了地说,小老弟,是这么回事,”老人又开始道,“这事说来话长,这事挺重要……”

“您不能去我那儿,不能。”她又惊恐万状地叫了起来。仿佛一想到我可能到她住的地方去就怕得要命,甚至脸都吓歪了。

他低头坐着,神态俨然,似乎在寻思。尽管他很着急,又预先声明要“简单而又明了”,可是却不知道从何说起,找不到词儿。“到底有什么事呢?”我想。

“你听我说,别闹了;你要上瓦西里岛,我也要去那儿,上十三条。我也去晚了。我想雇辆车,坐车去。愿意同我一道走吗?我送你去。总比步行快……”

“我说万尼亚,我来找你有件要事相商。但是,在谈这事以前……因为现在我自己是这么考虑的,得先向你说明某些情况……非常微妙的情况……”

“是的,是的,我是偷偷跑来的!让我走吧!她会揍我的!”她叫道,分明说漏了嘴。边说边使劲挣脱我的手。

他清了清嗓子,匆匆瞥了我一眼;一瞥之后,他的脸就红了;脸一红,他就对自己的尴尬大生其气,一生气,也就豁出去了:

“我不能让你这样走,”我说,“你怕什么?回去晚了?”

“唉呀,还有什么可解释的!不说你也明白。打开天窗说亮话,我要找公爵决斗,我请你来安排此事,并做我的决斗证人。”

“主啊!”她说,猛地拔腿飞跑。但是在过道屋里我再一次拦住了她。

我猛地往椅背上一靠,大惊失色地望着他。

她吓得一声惊叫。

“唉呀,你看什么呀!我又没发疯。”

“大概十点半了。”

“但是,对不起,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你拿什么做借口呢,又要达到什么目的呢?最后,怎么可以这样呢……”

“不成……不知道……一定来。”她悄声道,似乎在斗争和思索。这时候什么地方的壁钟突然在打点。她哆嗦了一下,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痛苦的哀伤看着我,悄声道:“几点啦?”

“借口!目的!”老人叫道,“真太妙啦!……”

“那么,你以后会常常来看我吗?”

“好啦,好啦,我知道您要说什么,但是您这样做会有什么好处呢!决斗有什么用呢?说实在的,我什么也不明白。”

“是的……”

“我早料到你什么也不会明白的。告诉你吧:我们的官司结案了(或者说,再过几天就可以结案了;只剩下一些无谓的手续);我败诉了。必须支付高达一万卢布的赔偿费;就是这么判决的。这钱就用伊赫梅涅夫卡村作抵。因此,现在,这卑鄙小人在钱上就有了保证,而我把伊赫梅涅夫卡村交出去后也就付清了钱,成了不相干的人。现在我就可以抬起头来了。我要如此这般地对他说:最最尊敬的公爵,您侮辱了我两年;您玷污了我的名声,败坏了我家的清白,而我对于这一切只能忍气吞声!当时我不能找你拼个你死我活。当时您会对我直截了当地说:‘啊,你这人真狡猾,你想打死我赖帐,因为你预感到,你肯定会败诉,迟早要付给我罚金!不,咱们先看看这场官司是怎么结案的,然后你再来找我决斗。’现在呢,尊敬的公爵,官司结案了,您有了保证,因此也就没有了任何障碍,所以请枉驾过来,上决斗场一决雌雄。就是这么回事。怎么样,依你看,说到底,我无权为自己,为一切的一切报仇雪恨吗!”

“你叫叶莲娜?”

他两眼放光。我默默地看着他,看了很久。我想摸透他隐秘的思想。

“叶莲娜。”她突然悄声道,既出人意料,声音又非常低。

“我说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我终于答道,决定向他一语道破,否则我俩没法相互了解,“您能跟我推心置腹地谈谈吗?”

我热情地说服她,我自己也不知道她有什么东西竟如此吸引我。在我的感情中,除了怜悯外,还有点别的什么。是这整个环境的神秘性,是史密斯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还是我自己奇特的情绪——我也说不清,反正有某种东西使我对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看来,我的话打动了她;她有点古怪地瞅了瞅我,但是已经不再板着脸了,而是温顺地、长久地盯着我;然后又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眼睛。

“行啊。”他坚定地答道。

“等等,你这孩子真怪!要知道,我是为你好呀;自从昨天我听见你躲在楼梯角上哭,我就可怜你,一想到这事就难受……再说你外公是我看着他死的,当他说到六条的时候,一定在想你,他的意思似乎是托我照看你。我做梦都梦见他……瞧。我把你的书一直保管到现在,可你这样认生,好像怕我似的。你大概很穷,是个孤儿,也许还寄养在别人家里,是不是呀?”

“请您打开天窗说亮话:您所以要决斗,是为了要报仇雪恨呢,还是另有他图?”

“别问就别问;我没名字……谁也不叫我。”她急促地、仿佛愠怒地说道,接着又挪动了下身子,想走。我拦住了她。

“万尼亚,”他答道,“你知道,我从不允许任何人在跟我谈话的时候触及到某些问题:但是这一回我破一次例,因为你脑子灵,一下子就看透了,回避这个问题是不可能的。是的,我另有他图。图的就是挽救我那误入歧途的女儿,使她不致于万劫不复,最近出现的一些情况正使她走上这条贻害无穷的道路。”

“干吗别问?”

“但是,问题是您搞这个决斗又怎能挽救得了她呢?”

“别问了……”

“决斗可以阻止他们眼下正在策划的一切。你听我说:你别以为我是出于某种父爱以及诸如此类的弱点。这一切全是扯淡!我不让任何人看到我的内心。连你也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女儿抛弃了我,跟她的情人私奔了,于是我就把她从我心里给轰出去了,永远忘了她,就在那天晚上——你记得吗?你曾经看见我对着她的画像嚎啕大哭,但决不能由此断定我想饶恕她。即使当时,我也没有饶恕她。我哭的是失去的幸福、枉然的幻想,但决不是哭现在的她。我也许常常哭;我并不羞于承认这点,诚如我并不羞于承认我过去爱我的孩子胜过爱世界上的一切。这一切与我现在的举动似乎自相矛盾。你会问我:既然如此,既然您对那个您已经不承认是自己女儿的人的命运无动于衷,那您为什么还要干预他们现在正在策划的那件事呢?我的回答是:第一,为的是不让那个阴险的小人阴谋得逞,第二,出于人之常情——最普通的仁爱之心。她虽然已不是我的女儿,但她毕竟是个无人保护而又受骗上当的弱者,人家还在进一步骗她,想把她彻底毁了。我没法直接插手,但可以通过决斗来间接干预。如果我被他们一枪打死或者受伤流血,难道她能跨过我们的决斗场,说不定还跨过我的尸体,跟那个杀死我的凶手的儿子去举行婚礼吗?就像那个国王的女儿(记得吗,我们家有本书,你曾经用它来学法文的那本书)居然驾着豪华的马车驶过她父亲的尸体[32]。再说,他若去决斗,那么咱们这两位公爵父子自己也就不想再举行什么婚礼了。一句话,我不愿意看到这门亲事,我将竭尽全力不让它成功。你现在明白我的用意了吗?”

“出去后……我指给你看。对了,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呀?”

“不明白。既然您希望娜塔莎好,您怎么狠得下这个心阻挠她的婚事呢?因为只有结婚才能恢复她的名誉呀!要知道,在这世界上,她来日方长;她需要有个好名声。”

“他死在旁边的那道板墙呀。”

“唾弃这些世俗之见,她应该这样来考虑问题!她应该意识到,对她来说,最大的耻辱莫过于这门婚事,莫过于跟这些卑鄙小人,跟这个可鄙的上流社会来往。她应当用高尚的自尊心来回答这个上流社会。到那时候,说不定我倒会向她伸出手来,我倒要看看,到那时谁还敢来糟蹋我的孩子的名声!”

“什么板墙?”

这种极端的理想主义使我不胜惊愕。但是我立刻看出来,他心里不痛快,一时兴起,说了这些过头的话。

“那板墙在哪?”

“这太理想化了,”我回答他道,“因此有点残酷。您要她拿出勇气来,可是您在她出生时并没有赋予她这种力量和勇气。难道她同意结婚是想当公爵夫人吗?要知道,她爱他;要知道,这是强烈的爱,这是天命。最后:您让她蔑视世俗之见,而您自己却屈服于它的压力。公爵让您蒙受了不白之冤,公然怀疑您想攀高枝,想用欺骗手段与公侯之家联姻,因此您现在便认为:如果现在,在他们正式提出求婚之后,她亲自拒绝他们,那,不用说,就会非常彻底、非常明显地推翻他们先前的诽谤。瞧,这就是您追求的目的,您屈从于公爵本人的意见,您孜孜以求的是让他自己认错。您一心向往的是嘲笑他,向他报仇雪恨,而且您为此不惜牺牲女儿的幸福。难道这不是自私吗?”

她的神态非常激动。我跟她说话的时候,向她微微弯下了身子,注视着她的脸。我发现她在拼命克制自己内心的激动,好像出于一种傲气,不愿意在我面前暴露自己的感情似的。她的脸变得越来越苍白,她紧紧地咬着自己的下嘴唇。但是使我尤为吃惊的是她那奇怪的心跳声。她的心跳得越来越猛烈了,因此,到后来,在两三步外都能听见她的心跳,她仿佛得了动脉瘤似的。我想,她可能会像昨天那样突然泪如雨下;但是她硬是克制住了自己,没让哭出来。

老人坐在那里,板着脸,双眉深锁,不置一词,这样继续了很长时间。

“不,”她似乎情不自禁地悄声道,“他不喜欢我。”

“你对我不公平,万尼亚,”他终于说道,一颗闪亮的泪珠挂在他的睫毛上,“我向你起誓,你这样说是不公平的,不过别谈它了!我没法把我的心掏出来给你看,”他微微站起身来,拿起帽子,继续道,“我要说的只有一点:你刚才提到我女儿的幸福。我压根儿不相信这会使她幸福,除非一点:我即使不加干预,这桩婚事也永远成不了。”

我走到她身边,急忙把我所知道的情况告诉了她。她默默地竖起耳朵听着,低着头,背对我站着,我也告诉她,老人临死的时候提到了六条。“我猜,”我补充道,“那里一定住着他的什么宝贵的亲人,因此我才等着有什么人来打听他的情况。既然他在最后一分钟还提到你,一定很喜欢你吧。”

“怎么会呢?您为什么这样想呢?说不定您知道了什么吧?”我好奇地叫起来。

“他生什么病死的?”她急促地问,就像昨天那样,完全以同样的姿态和动作向我微微转过身来——昨天她也是这样,正要出门,站在那里,面向房门,问起了阿佐尔卡。

“不,什么特别的情况我也不知道。但是,这个该诅咒的老狐狸决不可能拿定主意这样做。这一切全是扯淡,无非是阴谋。我对此深信不疑,你记住我的话,肯定是这样。第二,即使这桩婚事办成了,那也仅仅在这样的情况下才有可能,即这个卑鄙小人另有他自己特别的、任何人都不知道的秘密打算,即这桩婚姻对他有利——至于究竟是什么打算,我就一点不懂了,你自己说吧,你不妨扪心自问:这桩婚事会使她幸福吗?埋怨数落,低声下气,终身陪伴一个长不大的娃娃,而这娃娃现在就已经把她的爱视同累赘,一旦结了婚就会不尊重她,欺负她,凌辱她;与此同时,她的激情却随着对方的越来越冷淡变得越来越强烈;嫉妒、痛苦、心如刀割、离婚,说不定还有犯罪……不,万尼亚!如果你们在那儿马马虎虎地策划此事,你还从中帮忙,那我把丑话说在头里,你可是要对上帝负责的,但是到那时候已为时晚矣!再见!”

她突然皱起眉头,甚至带着某种恐惧瞥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默默地转过身子,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屋子,完全跟昨天一样,仿佛不屑于回答我的问题似的。我诧异地目送着她。但是她在门口又停了下来。

我拦住了他。

“你还有什么人,有家,有母亲、父亲?”

“我说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咱们这么办好吗:先等一等。您要相信不是只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这件事,说不定这事会水到渠成,最好不过地解决的,用不着使用诸如决斗之类强制性的、人为的解决办法。时间是最好的解决者!最后,请允许我冒昧直言,您的全部计划是完全行不通的。难道您当真以为(哪怕就一分钟)公爵会接受您的挑战吗?”

“后来就不来了……我得了病。”她仿佛自我辩解似的加了一句。

“怎么不会接受?你说什么呀,犯糊涂啦!”

“难道后来就不来了。”

“我敢向你起誓,他肯定不会接受,请相信,他肯定会找到理由十足的借口;他会循规蹈矩而又俨乎其然把这一切办妥,与此同时,您却成了十足的笑柄……”

“我到这儿来看外公的时候,外公教我。”

“哪能呢,小老弟,哪能呢!你这番话简直让我太震惊了!他怎么会不接受呢?不,万尼亚,你简直是诗人;可不是吗,一个真正的诗人!怎么,依你看,跟我决斗就不体面?我并不比他差。我是一个老人,一个被人败坏了名誉的父亲;你是一位俄国文人,也算得上是个有头有脸的人了吧,你可以当决斗证人,而且……而且……我真不明白,你还要什么呢……”

“那你要这些书干吗?”

“您会看到的。他准会找出各种各样的借口,让您自己先看到跟他决斗是万万不行的。”

“不。”

“嗯……好吧,我的朋友,就按你的意思办!我稍安毋躁,自然,只到一定的时间为止。我们倒要来看看,时间究竟能起什么作用。不过,我有一事相求,我的朋友:请你向我保证,你决不在那儿,也决不向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把我们的谈话内容张扬出去,行吗?”

“因为我觉得您外公不可能举目无亲,独自住在这里。而且他又这么老,身体又这么坏;因此我想,一定有什么人常来看他。拿走吧,这是你的书。你在学这些书吗?”

“我保证。”

“那您怎么知道我会来呢?谁告诉您的?”她迅速打断我的话,问道。

“第二,万尼亚,劳你大驾,从今往后,再不要向我提起此事。”

“不,他没有说起过你,但是他……”

“好,我保证。”

“外公难道跟您说起过我?”她问,嘲弄地、从头到脚地打量着我。

“最后,还有一事相求:我知道,亲爱的,你在舍下也许觉得很无聊,但是请你常到舍下走走,只要你走得开。我那可怜的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非常喜欢你,而且……而且……你不去,她会想你的……万尼亚,你明白吗?”

她好奇地看了看我,不知怎的奇怪地撇了撇嘴,仿佛想要怀疑地微微一笑。但是这丝笑意转瞬即逝,而且立刻换上了刚才那副谜一般严峻的表情。

他说罢紧紧握了握我的手。我真心实意地答应了他。

“哦,对了!你的书,这就是,拿走吧!我特意保管好,等你来取的。”

“而现在,万尼亚,最后,还有件事难于启齿:你有钱吗?”

“我来拿书的!”她终于垂下眼睛,看着地面,悄声道。

“钱!”我诧异地重复道。

她跟昨天那样慢慢地跨过门槛,走了进来,疑疑惑惑地打量着周围。她注意地看了看她外公住过的房间,仿佛在检查这屋子自从住进了新房客以后到底发生了多大变化。“真是的,有这样的外祖父,就有这样的外孙女嘛,”我想,“她该不会是疯子吧?”她仍旧一声不吭;我等她先开口。

“对(老人的脸红了,垂下了眼睛),小老弟,我看你住的这房子……你这处境……我想,你也许会另有急用的(正是现在很可能有急用),那……给,小老弟,这是一百五十卢布,你先拿着……”

“啊,你又来啦!”我叫道,“我早料到你会来的。进来吧!”

“一百五十卢布,还是先拿着,您自己不是刚刚打输了官司吗!”

第二天上午十点左右,我正要出门,想匆匆赶往瓦西里岛,看望伊赫梅涅夫老两口,然后从他们家尽快去看娜塔莎。这时,在门口,我突然碰到了昨天来访的那女孩子,史密斯的外孙女。她是来找我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记得,看到她,我感到分外高兴。昨天我没来得及把她看清楚,因此今天白天她那模样就使我更加惊讶了。起码从外表看,实在很难遇到一个比她更古怪、更奇特的人了。她那小小的个儿,一双忽闪忽闪不大像俄国人的黑眼睛,一头浓密而又蓬乱的黑头发,谜一般地沉默而又执着的目光,就足以引起街上任何一个过往行人的注意。使人尤为惊奇的是她那眼神:既透着聪明,与此同时,又闪烁着宗教审判官的不信任,甚至怀疑。她那又旧又脏的小衣服,在白天的亮光下,与昨天相比更像是一堆破烂。我觉得她似乎有病,患有一种慢性的痼疾,这病正在逐渐地,但却是无情地摧残着的她身体。她那又黑又苍白的脸上有一种不自然的黑里透黄,患有黄疸病的颜色。但是一般说,尽管她穷,又有病,显得很不像样,她还是长得甚至很不难看。她的眉毛又细又弯。非常漂亮;特别好看的是她那宽而稍低的前额,嘴的轮廓也很美,显得既傲气又勇敢,然而颜色苍白,只是微微有点儿红。

“万尼亚,我看,你还没有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你也许会有急用的,你要明白这个道理。在某种情况下,钱有助于独立自主,独立自主地作出决定。也许你现在不需要,将来就不会有什么事需要吗?不管怎么说吧,我先把钱留你这儿。我凑来凑去就能凑到这些了。花不完就还我。而现在,再见了!我的上帝,你的脸色多苍白啊!你整个人都病恹恹的……”

第三章

我没有推辞,收下了钱,太清楚不过了,他留钱给我究竟要干什么。

但是,这时候,想必有一个人(他正在他那舒适的卧榻上恬然入梦)正在哑然失笑——话又说回来,如果他肯赏脸嘲笑我们的话!大概,他连这点面子也不肯给!

“我差点都站不住了。”我回答他。

我回到家后,便立刻脱衣上床,我那屋子就跟地窖里一样又潮又黑。许多奇奇怪怪的念头和感觉纷至沓来,使我久久不能入睡。

“这事别大意了,万尼亚,亲爱的,可别大意呀!今天哪也别去。你的情况,我会告诉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的。要不要请位大夫来?我明天再来看你;起码,我尽量来,只要这两条腿还走得动。而现在,你先躺下……好了,再见。再见,小姑娘;她扭过了头!听我说,我的朋友!这里还有五卢布,是给小姑娘的。不过别跟她说是我给的,花在她身上就是了,买双鞋呀,内衣呀……需要什么就买什么!再见,我的朋友……”

“你好像对他有气,万尼亚?话又说回来,我这人也太坏了。疑心病太重,虚荣心也太强了!请别见笑;要知道,我什么事也不瞒你。啊呀,万尼亚,我亲爱的朋友!如果我又遭到不幸,我又大难临头,你知道,你一定会到这里来,待在我身边的;也许,那时候,就只有你一个人会来看我了!凡此种种,我怎么报答你才好呢!请你永远不要诅咒我,万尼亚!……”

我把他一直送到大门口。我要去请看门的给我去买点吃的来。叶莲娜到现在还没吃饭哩……

“恰恰相反,这话说得太好了。既淳朴自然,又反应灵敏。当时你太美了!如果他用上流社会那一套居然不明白这道理,那混账的是他。”

第十一章

“而且……也不显得浑?要知道,言外之意是我眼下还不喜欢他呀。”

但是我刚回到屋里,我的脑袋就一阵发晕,我摔倒在房间中央。只记得叶莲娜发出一声惊叫:举起两手一拍,就冲过来扶住了我。这是残留在我记忆中的最后一刹那……

“不……有什么唐突的?”

我醒来后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床上了。叶莲娜后来告诉我,看门的正好这时候拿吃的来,她就跟他一起把我抬到沙发上。我几次醒来,每次都看到叶莲娜在俯身看我的那充满同情与关切的小脸蛋。但是这一切都恍恍惚惚,如在梦中,好像隔着一层雾,可怜的小姑娘的可爱面容,在我昏迷时不住在我眼前晃动,宛如一个幻影,宛如一幅画;她端水给我喝,给我盖被子或者坐在我面前,满面愁容,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还不时用小手抚平我的头发。有一次,我记得她曾在我的脸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另一次,半夜,我突然醒来,看见我面前放着一张小桌,小桌挪到了沙发旁,桌上点着一支蜡烛,已经结了烛花,在烛光下,我看到叶莲娜的脸贴着我的枕头,苍白的小嘴半张着,把手掌贴在自己温暖的脸颊上,提心吊胆地睡着了。清晨,我才完全清醒。蜡烛已经完全燃尽;旭日初升,明亮的、玫瑰色的霞光已经在墙上闪耀跳动。叶莲娜坐在桌旁的椅子上,疲倦的小脑袋伏在横放在桌上的左臂上,睡得正香,我记得,我凝视了一下她那稚气的小脸蛋,即使睡着了也充满一种似乎并非孩子所有的凄楚的表情,以及某种奇怪的病态美;她面容苍白,瘦瘦的脸蛋,长长的睫毛,浓密的黑发随随便便地绾成一个发髻,垂到一边。她的另一只胳臂放在我的枕头上。我轻轻地吻了一下这只瘦小的胳臂,但是这苦命的孩子没有醒,只有似乎一缕微笑掠过她那苍白的嘴唇。我望着她,望着望着,就静静地睡着了,睡得很安稳,这睡眠对我的健康大有裨益。这一次我差点没睡到中午。我醒来后感到自己差不多完全康复了。只是浑身瘫软,四肢无力,这说明我不久前病了一场。这类忽然发作的神经性疾病,过去我也常犯。这病我很清楚。这病通常在一昼夜间就能几乎彻底康复,不过在这一昼夜间,这病却显得很严重,很凶险。

“我也这么感觉。不知怎的他说话总是那副腔调……我累啦,亲爱的。你猜怎么着?你也回去吧,明天你尽可能早点离开他们上我这里来。还有件事:我对他说,我想尽快地喜欢他,说这话是不是唐突了点?”

已经差不多中午了。我看到的第一件东西,就是挂在墙角里一条带子上的帷幔,这是我昨天买回来的。叶莲娜自己动手,给自己在屋里隔出了一个小小的角落。她坐在炉子旁,正在烧开水。她发现我醒了,愉快地嫣然一笑,立刻走到我身边。

“是的,他的样子有点怪,我觉得。”

“好孩子,”我抓住她的手说道,“你看护了我一夜。我还不知道你的心肠这么好。”

“你一直看着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您怎么知道我看护您,也许我一夜都睡觉了呢?”她问道,和善而又羞怯地、同时又调皮地看着我,又因为自己这么说,羞答答地脸红了。

“我也似乎这么感觉,”我答道。我又暗示思忖:“可见,她脑子里闪过了某种想法,怪!”

“我醒了好几次,看见了。直到快天亮的时候你才睡。”

“如果他说的是真心话,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可能说的不是真心话吗?”

“要茶吗?”她打断了我的话,仿佛难于把这样的谈话继续下去似的,大凡心地纯真而又洁身自好的人,每当人们夸他们心好,总免不了这样。

“如果他说的是真心话,我看,这人就太好了。”

“要,”我答道,“但是你昨天吃午饭了吗?”

“万尼亚!你认为公爵这人怎么样?”

“没吃午饭,吃了顿晚饭。看门人拿来的。不过,您别说话,好好躺着:您的身体还没全好哩。”她又加了一句,把茶端给我,并且坐在我床上。

她抬起头,注意地看了看我。

“还躺什么呀!不过,可以躺到天黑,天一黑,我就得出去。一定得出去,莲诺奇卡[33]。”

“别担心,娜塔莎,会皆大欢喜的。大势所趋。”

“哼,还一定呢!您去看谁?不会是去看昨天来的那客人吧?”

“噢,我的上帝!能这样就好啦!”她祷告似的叫道。

“不,不去看他。”

“一切都应当由公爵采取主动,”我连忙接口道,“他应当跟他言归于好,那时候就皆大欢喜了。”

“不去看他,那敢情好。是他昨天让您不高兴了。那么去看他的女儿?”

“那敢情好;其实不说他也会知道的。你注意了,看他说什么?抱什么态度?主啊,万尼亚!难道他当真会因为这桩婚事而诅咒我吗?不,不可能!”

“你怎么知道他有女儿呢?”

“我从来就不跟他说你的事。”

“昨天我都听见了。”她低下眼睛答道。

“告诉我妈,别告诉他。”

她双眉深锁,脸上布满了乌云。

“一定。”

“他是个坏老头。”后来,她又加了一句。

“我累啦!”她终于用微弱的声音说道,“我说:你明天不是要上我们家去吗?”

“你怎么知道他坏?相反,他是一个很和善的人。”

我们俩单独留了下来。娜塔莎抓住我的手,有若干时候沉默不语,似乎在琢磨究竟说什么。

“不,就不,他坏,我听见了。”她热烈地回答。

玛夫拉十分激动。公爵说的话她全都听见了,全偷听到了,但是许多话她听不懂。她很想弄个明白,很想问个究竟。但眼下她的神态很严肃,甚至很高傲。她也多少看出来了,许多情况变了。

“你究竟听到什么了呢?”

“一早!再见,玛夫拉!”

“他不肯原谅自己的女儿……”

“不,他留下来;我还有话跟你说,万尼亚。注意了,明天一早!”

“但是他爱她。她对不起他,他却关心她,为她痛苦。”

“咱俩一起走,好吗,万尼亚?”阿廖沙走出房间时叫道。

“那干吗不原谅她呢?现在,即使原谅了,女儿也不会回来找他的。”

“去吧,去吧,亲爱的。你能想到这点,太好了。一定要跟他照个面,听见了吗?明天尽可能早点来。现在你不会再躲开我,一走就是五天了吧?”她含情脉脉地看着他,调皮地加了一句。我们全都处在一种喜不自胜的快乐中。

“那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呢?”

“可是他却说,我的心肠太好害了我。他是什么意思呢?我真不明白。你听我说,娜塔莎。我是不是应该快点回去看看他呢?明天一早我就回到你这儿来。”

“因为他不配让他的女儿爱他,”她热烈地答道,“倒不如让她永远离开他,最好让她去讨饭,就让他看到女儿在讨饭,让他痛苦。”

“你虽然是个孩子,可是看问题却比我们大家看得深,看得透。你的心真好,阿廖沙!”

她两眼放光,脸蛋涨得通红。“看来,她这么说决不是无缘无故的。”我暗自寻思。

“所以我才说他非常讲礼貌,他把你那个夸呀!我不是早跟你说了……是不是!不,他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感觉得到!可是他说到我,就像我还是个孩子似的。而且他们大家也都这么看我!怎么说呢,其实我也真是这样。”

“您想把我送到他家去,是吗?”她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又补充道。

“得啦吧,阿廖沙,哪儿跟哪儿呀!”

“是的,叶莲娜。”

“嗯……劝您搬家呀……或者说点别的什么。”他面孔一红,加了一句。

“不,我宁可到别处去当佣人。”

“什么不置一词?”

“啊呀,你说这话多不好呀,莲诺奇卡。真是胡说:谁来雇你呢?”

“他多么彬彬有礼啊。看见你住得这么寒碜,居然会不置一词……”

“雇给任何一个干粗活的人。”她不耐烦地回答道,头垂得越来越低了,分明很焦躁。

她微微一笑,抬起头来长久地、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一个干粗活的人是用不着你这样的女佣人的。”我笑道。

“不知道,我的朋友。这点我也想到了。我看情况……再决定怎么办吧。娜塔莎,怎么样,要知道,现在咱们的情况全都变了呀!”阿廖沙忍不住开口道。

“那就雇给老爷太太。”

“也许她看到你会觉得难受……怎么办呢?”

“你这种脾气还能伺候老爷太太?”

“我自己也这么想,”他答道,“我一定去。”

“就这脾气。”她越激动,她的回答就越生硬。

“亲爱的阿廖沙,明天你就应当去看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她终于说道。

“你会受不了的。”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这一切来得那么意外,那么为始料所不及。我们大家感到,这一瞬间一切都改观了,开始了一种新的、难以逆料的局面。阿廖沙默默地坐到娜塔莎身旁,静静地亲吻着她的手。他间或抬起头来。看看她的脸,似乎在等待,看她究竟说什么?

“就受得了。骂我,我硬不还嘴。打我,就是不吭声,让他们打好了,就是不吭声,就是不哭。就不哭,气死他们。”

他握了握我和阿廖沙的手,再一次亲吻了一下娜塔莎的小手,然后便走出门去,也没让阿廖沙跟他回去。

“你怎么啦,叶莲娜!你心中有多少怨恨啊;你又多么傲气!这说明,你受过很多痛苦……”

“是—是啊!我因为……好像,知道这座公寓。那就更好了……我一定来拜访足下,一定!我有许多话要跟您说。有许多事要向您请教。您可以在许多方面使我感激不尽。您瞧,我一开始便有事相求。但是失陪了,再见!再一次紧握您的手!”

我站起身来,走到我那张大桌旁。叶莲娜仍旧坐在那张沙发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地面,小手拧着沙发边。她一声不吭。“她该不是因为我说了这话在生我的气吧?”我想。

“孤身一人。”

我站在桌旁,无意识地翻开我昨天拿回来编写的几本书,渐渐地埋头于阅读。我常常发生这样的情形,走过去打开一本书,不过随便翻翻,可是一看下去就把什么都忘了。

“住四十四号?您住那儿……就一个人?”

“您老在这里写呀写的,写什么呀?”叶莲娜悄悄走到桌旁,带着怯生生的微笑问道。

“不,不很久,”我答道,不由得定睛看了看他,“舍下是四十四号。”

“随便什么,莲诺奇卡,样样都写。写了,人家就给我钱。”

“克卢根公寓!”他叫道,好像对什么事情大吃一惊似的。“什么!您……住那儿多久了?”

“写报告?”

“也罢,既然您一定要来,盛情难却。我住在某某胡同的克卢根公寓。”

“不,不是写报告。”于是我就竭尽所能地向她解释,我在描写各种各样的人的各种各样的事:写好了就出书,这书叫小说。她非常好奇地听着。

“但是我,我虽然无权享受例外……但是……”

“怎么,您写的都是真事?”

“我从来不在舍下接待来客,公爵,至少在目前。”

“不,虚构的。”

“但是,请示尊址!尊驾现住何处?我将高兴地……”

“您干吗要瞎编呢?”

“鄙人不胜荣幸之至,虽然我现在深居简出,很少与人来往……”

“我说你呀,不妨先读读这本书;有一回,你不是看过吗。你会读书吧?”

“您才华过人,我遇到过您的许多崇拜者,”公爵继续道,“我还认识两位最真诚地仰慕足下的女士。她俩都非常乐意结识足下,向您亲自讨教。她们是我的好友伯爵夫人和她的继女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菲利蒙诺娃。请允许我抱有希望,您不至于拒绝我的不情之请,让我高兴地把您介绍给这两位女士吧。”

“会。”

“是的,他是我们的挚友,我们大家都应当在一起!”娜塔莎深情地答道。可怜的姑娘!她看到公爵并未忘了跟我寒暄问好,高兴得什么似的。她多么爱我啊!

“那一看就明白了。这本小书是我写的。”

“是的,足下言之有理,在下也有同感。我早知道您是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和小儿的心腹之交。我希望能在你们三人中忝列第四。不知您以为然否?”他转过身去,面向娜塔莎,又加了一句。

“您写的?我一定读……”

“对不起,我忘了。但是,我向您保证,这次绝对忘不了。今晚对于我特别难忘。”

她心里好像有什么话很想跟我说,但又分明难以启齿,因此很激动。在她的问题里似有某种言外之意。

“去年在P公爵府。”

“您写书能挣很多钱吗?”她终于问道。

“咱俩的确见过面,”我握住他向我伸过来的手,答道,“但是,对不起,我不记得咱俩彼此介绍过。”

“这就要看运气了。有时候多,有时候分文没有,因为写不出来。这工作很难,莲诺奇卡。”

“我太高兴了!我要多多地、多多地了解您才是!不过……我该走了!但是,在走之前,我不能不握握您的手,”他蓦地向我转过身来,继续道,“对不起!我们现在说话老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我已经有好几次有幸见到过您,甚至有一次咱俩还互相作了介绍。在离开这里以前,我不能不向您表示,能够同您再次认识,我感到多么愉快。”

“那么说,您不是有钱人喽?”

“能呀,还用问吗!”娜塔莎叫了起来,“星期六晚上,我等您!我将翘首以待,恭候光临!”

“是的,我不是有钱人。”

“那就这样!”公爵决定道,“不过,还有两句话,说件正经事。您不能想象我有多么不幸!要知道,明天我不能来看您,明天来不了,后天也来不了。今天晚上,我收到一封信,这封信对我很重要,他让我立刻去办一件事,这事我无论如何躲不开。明天一早我就离开彼得堡。请千万别以为我之所以这么晚还来看您,决不是因为我明天没工夫,非但明天没工夫,后天也没工夫。您自然不会有此想法,但是您瞧,我这人心眼儿小,总爱疑神疑鬼!为什么我会觉得您一定会这样想呢?是啊,我这一生中,我这疑心病给我添了不少麻烦,例如,鄙人跟尊府的争执,也许全是我这倒霉的性格所致!……今天是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我都不在彼得堡。至于星期六,我希望我一定能够回来,而且当天就来看您。请问,我能到您这儿来待上整整一个晚上吗?”

“那我可以干活,帮助您……”她迅速瞥了我一眼,脸一下涨得通红,垂下了眼睛,接着又向我走近两步,突然伸出两手抱住了我,把脸紧紧地,紧紧地贴在我胸前。我诧异地望着她。

“好了。别夸我啦……够啦!”娜塔莎不好意思地悄声道。这时她显得多么美啊!

“我喜欢您……我并不傲气,”她说,“您昨天说我很傲气。不,不……我不是这样的……我喜欢您。只有您一个人爱我……”

“您的感情多么真挚,您为人又是多么诚实啊!”公爵道,对她刚才说的话微微一笑。“您甚至都不想虚与委蛇地随意客套一番。但是您的真挚却比所有那些做作出来的客套更宝贵。可不是吗!我意识到,我尚须花费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博得您的垂爱!”

但是她已泣不成声。一分钟后,眼泪夺眶而出,而且来势汹涌,就像昨天发病时那样。她跪倒在我面前,吻我的手和脚……

“当然,当然!”娜塔莎回答,“请常来!我希望能够尽快地……喜欢您……”她有点尴尬地加了一句。

“您爱我!……”她重复道,“只有您一个人,一个人!……”

“够啦,”他说道,拿起自己的礼帽,“我该走了。我本来只请求你们给我十分钟,可是却坐了整整一小时,”他微笑着加了一句,“不过,我虽然走了,但却热烈地和迫不及待地想跟您尽快地再次见面。您能不能允许我常来看您呢?”

她伸出手,抽风似的搂紧我的双膝。她克制了这么长时间的整个感情,就像决了堤似的一下子倾泻出来,于是我开始懂得了一颗暂时纯洁地不让外露的心所表现出的这种奇怪的倔强,而且越倔,越死板,也就越强烈地要求一吐为快,于是这一切终于冲决出来,这时,这整个人便突然忘情地投身于这种对爱的渴望,内心充满了感激、眼泪和万般柔情……

他扑向父亲,热烈地拥抱他。他也同样热烈地拥抱了他,但又似乎羞于表露自己的感情似的,急于缩短这一父慈子孝的动人场面。

她嚎啕大哭,终于哭到歇斯底里发作。我好不容易才掰开她搂住我的双手。我把她抱起来放在沙发上。她把头埋在枕头里又哭了好久,好像不好意思抬起头来看我似的,但是她的小手紧紧抓住我的手,让我的手紧贴着她的心。

“我怎么跟您说的,娜塔莎!”他叫道,“你不相信我嘛!你不相信他是世界上最高尚的人嘛!现在您看见啦,亲眼看见了吧!……”

她慢慢地安静下来,但是仍旧不肯抬头看我。有两次,她的目光从我的脸上匆匆掠过,眼睛里含有那么多温柔、那么多胆怯而又重新藏而不露的感情。最后,她脸红了,对我嫣然一笑。

他在作这一番讲演的时候,态度很冷淡,略有卖弄口才、哗众取宠之意,而在说某些话的时候甚至带有某种漫不经心之态。他作这番讲演的前后语调,有时候甚至同吸引他对我们进行初次拜访(而且来非其时,特别是他与我们还处在这样的一种关系下)的一时冲动很不协调。他的某些措词也有明显的矫揉造作之嫌,在说有些话的时候(他的讲演十分冗长,而且长得令人奇怪),他还故作姿态,似乎他是一位怪人,尽管百感交集,可是还极力装出一副幽默、随便和打趣的样子,来掩盖他那情不自禁的感情。但是这一切我都是在以后才明白过来的;当时则是另一种心情。最后几句话他说得那么慷慨激昂,那么富有感情,那模样又是那么真诚,充满对娜塔莎的尊敬之忱,因而把我们大家全都征服了。他的睫毛上甚至还有某种类似泪花的东西闪了一下。娜塔莎的那颗高尚的心完全被征服了。她紧随他之后,也从自己的坐位上微微起立,默默地、十分激动地把自己的手伸给了他。他拿起这只手,温顺而又动情地亲吻了一下。阿廖沙兴高采烈,高兴得什么似的。

“你好受些了吗?”我问,“我的莲诺奇卡真多情,你这孩子也太让人可怜了,是吗?”

他在娜塔莎面前恭恭敬敬地低眉俯首,等候她的答复。在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我一直在注意地观察他。他发现了这点。

“不是莲诺奇卡,不是的……”她悄声道,她那小脸仍旧躲着我。

“一定是这样,”公爵肯定道,“但是尽管这样,他那出人意料的洞察力,他那当机立断和责无旁贷的意识,他那高尚的、忠贞不贰的情操——这一切都是因为您对他施加了影响。刚才,在回家途中,我思虑再三,终于彻底想明白了,我思前想后,突然感到我义无反顾,应该当机立断。我们跟伯爵夫人家的这门亲事已经吹了,而且也不可能恢复;即使可能——也一定办不成。既然我已经深信不疑:只有您才能给他幸福,他听您的话,您是他的主心骨,您已经为他未来的幸福奠定了基础——对此,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过去,我不曾对您隐瞒过任何事情,现在也无意隐瞒;我非常喜爱富贵、金钱、名望,甚至高官厚禄;非但意识到,而且一贯认为,其中许多都是偏见,但是我喜爱这些偏见,绝对无意把这些东西视同粪土。但是还有一些情况,使人不得不另作考虑。不能用一把尺子来衡量一切……此外,我非常喜爱犬子。总之,我得出一个结论:阿廖沙决不能跟您分开,因为没有您他就完蛋了。能不承认这点吗?很可能,我这样决定已经有整整一个月了,不过我现在才知道,我这样决定是完全正确的。当然,为了把这话告诉您,明天我也可以登门拜访,用不着几乎在深更半夜前来打扰您。但是,我现在的匆忙,也许正足以向您表明,我对于做这件事是多么热诚,主要是多么真诚。我不是个孩子;我已经这把年纪了,我是不会心血来潮、冒冒失失地做任何事情的。当我到这儿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决定,而且再三考虑过了。但是我感到,我还需要花很长时间才能让您完全相信我的真诚……不过,还是言归正传吧!要不要我现在来向您解释一下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的原因吗?我到这里来的目的,是要向您履行我应尽的义务——我要郑重其事地,怀着我对您的无限尊敬,请求您玉成犬子的幸福,请惠予首肯下嫁犬子。噢,请您千万别以为我是个严父,终于决定饶恕自己的儿女,恩开格外地同意他们的美满婚姻了。不!不!如果您认为我会有这样的想法,您就在骂我了。也请您千万别以为,根据您对小儿作出的牺牲,我早就有把握,您一定求之不得;我又要说,此言差矣!我要头一个大声地说:他配不上您,而且……(他心好而又光明磊落)——他自己也会肯定这点的。但是,这还不够。在这么晚的时候吸引我到这里来的不仅仅是这个……我到这里来……(他恭恭敬敬而又带有几分庄重地从自己的座位上微微欠起身子)我到这里来的目的是想做您的朋友!我知道我没有这样做的丝毫权利,而是相反!但是——请允许我努把力来赢得这种权利!请允许我抱有希望!”

“不是莲诺奇卡?怎么会呢?”

“您没有说错。”娜塔莎重复了他的话,她满脸通红,仿佛灵感勃发似的两眼闪出一种奇异的光。公爵的雄辩开始起作用了。“我五天没有见到阿廖沙了,”她又加了一句,“这一切都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也是他自作主张去做的。”

“内莉。”

“我指望您能够明察秋毫,”他继续道,“现在我之所以冒昧前来,正因为我知道我在同谁打交道。我早就知道您了,尽管我从前对您的看法不公平,因而对您于心有愧。您听我说:您知道,长久以来,我与令尊之间有些不愉快的事。我无意为自己辩护;也许,我更对不起他,甚至比迄今为止所能设想的更甚。如果此话不假,那我自己也受骗了。我为人多疑,并自知有此弱点。我习惯于先看别人的坏处,再看别人的好处——这是一颗冷酷的心固有的不幸特点。但是我这人不习惯掩饰自己的缺点。我听信了街头巷尾的闲言碎语,因此当您离开您的两位高堂之后,我着实为阿廖沙担心了一阵。但是当时我对您还不了解。我渐渐地作了一些调查,调查的结果使我深受鼓舞。我经过一番观察、研究之后,终于深信我的怀疑是没有根据的。我获悉,您跟尊府吵翻了,我还知道,令尊极力反对您同小儿联姻。单凭这一点,即您拥有这样的影响,可以说吧,您拥有左右阿廖沙的无上权力,但是迄今为止你并未利用这一权力,并没有强迫他娶您——仅此一点便足以表明您这人太好了。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向您坦白承认,我当时曾下定决心要极力阻挠您跟小儿喜结良缘。我知道,我说得太坦率了,但是眼下我的开诚相见于您于事大有裨益;您倘若把我的话听完,您自己就会同意此言非虚。您离家出走以后不久,我就离开了彼得堡;但是我离开时已经不再为阿廖沙感到担心了。我寄希望于您的高尚的自尊心。我明白,在我们两家的不和结束之前,您自己也不愿结婚;您不愿破坏阿廖沙与我之间的父慈子孝,因为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和您的结合;您也不愿意人家说三道四,说您想找个公爵做夫婿,攀龙附凤,与我们家联姻。相反,您甚至会对我们不屑一顾,也许还等着,有朝一日我会亲自登门求亲,请您惠予应允下嫁犬子。但是,不管怎么说吧,我固执己见,对您不怀好意。我无意为自己辩护,但是个中原因我也不想对您隐瞒。这原因就是您既非出身名门,又非广有资财。我虽然略有薄产,但是我们多多益善。我们家道中落。我们需要的是名亲贵戚和金银财宝。季娜伊达·费奥多罗芙娜伯爵夫人的继女虽然并非皇亲国戚,但很有钱。只要稍一迟误,就会出现其他求婚者,就会从我们手里把这姑娘抢走;而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尽管阿廖沙还太年轻,我还是决定给他说媒。您看,我对您毫无隐瞒。您可以蔑视我这父亲,这父亲居然自己承认他出于私利和偏见,竟然怂恿儿子去干坏事;因为抛弃一个为他牺牲了一切,他非常对不起她的舍己为人的姑娘,乃是一种卑鄙下流的行为。但是我无意为自己辩解。拟议中的犬子与季娜伊达·费奥多罗芙娜的继女喜结连理的第二个原因,是这姑娘非常值得爱和值得尊敬。她长得很好看,很有教养,脾气好极了,人也很聪明,虽然在许多方面还是个孩子。阿廖沙性格软弱,不爱动脑子,而且非常不懂道理,二十二岁了,还是一副小孩脾气,除非有个优点,就是心好——在有其他缺点的情况下,这品质甚至很危险。我早已经发觉了,我对他的影响开始减弱,浮躁、年轻人的冲动开始暴露无遗,甚至压倒了某些应有的责任感。也许我太爱他了,但是我逐渐认识到,仅有我一个人来指导他是不够的。与此同时,他还一定得处在某个人的经常不断的、良好的影响下。他天性听话、软弱、多情,不喜欢命令别人,宁可去爱别人和顺从别人。他一辈子恐怕也就这样了。您可以想象得出,当我发现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正是我希望小儿迎娶的这么一位理想的姑娘时,我有多么高兴啊。但是我高兴得晚了;他已被另一种影响——您的影响所笼罩,而且牢不可破。一个月前,我回到彼得堡,便开始仔仔细地观察他,我惊讶地发现他竟大大地变好了。他的轻浮和孩子气几乎原封未动,但是他身上却牢固地树立了某些高尚的情操;他开始感兴趣的已不仅仅是儿时的游戏,而是那些崇高的、高尚的、正经八百的东西。他的想法是奇怪的、不稳定的,有时候是荒谬的;但是愿望、爱好,但是心——却变好了,而这是一切的基础;他身上这一切好东西——无可争议地来自于您。您把他改造好了。不瞒您说,当时我就闪过一个想法,您可能比任何人都更能使他幸福。但是我赶走了这一想法,我不愿作如是想。我必须想方设法使他离开您;于是我开始行动,并自以为已经达到了我想要达到的目的。一小时前,我还自以为胜利在我这一边。但是在伯爵夫人家发生的事,一下子把我的如意算盘翻了个过儿,使我感到吃惊的首先是一件出乎意外的事:阿廖沙对您的眷恋的令人奇怪的严肃性和坚定不移,以及这种眷恋的执着和经久不衰。我向您再说一遍:您把他彻底改造好了。我忽地看到,他的这一变化甚至比我想象的还大。今天他忽然在我面前表现得他很有头脑,这是我万万没有料到的,同时他又显示出一种非凡的胆大和心细。他选择了一条走出困境的最有把握的路。他触动并唤起了人心中最高尚的情怀,即宽容他人和以德报怨的情怀。他听凭受到他损害的女人处置,并向她请求同情和帮助。他触动了一个已经在爱他的女人的强烈的自尊心,直截了当地向她承认她有情敌,同时又在她心中唤起她对她的情敌的同情,使她宽恕了他,并答应与他保持无私的兄妹之情。要去进行这样的表白,同时又不使他人感到侮辱和委屈——甚至那些最工于心计的人,有时候也未必能做到这点。可是像他这样一颗初出茅庐、纯洁而又受到很好指点的心却做到了。我坚信,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您并没有参与他今天的行为,既没有说过什么,也没有出过任何主意。说不定对于这一切您才刚刚听说,而且是他告诉您的。我没有说错吧?对不对?”

“内莉?为什么一定是内莉呢?不过,这名字很好听。既然你自己愿意,我以后就这么叫你得了。”

公爵定睛注视着她,仿佛急于想在这一分钟之内把她研究个透似的。

“妈妈就这么叫我的……除了她,从来没有人这么叫过我……而且我也不愿意人家这么叫我,除了妈妈……但是您可以叫;我愿意……我将永远爱您,永远爱……”

“我希望我定将懂得您将要说的话,并能给它以应有的……评价。”娜塔莎结结巴巴地说道。

“一颗多情而又高傲的心,”我想,“我花了多大力气才得到你对我成了……内莉啊。”但是现在我已经知道,她那颗心将永远忠于我,至死不渝。

“请您先允许我对他说两句话,”他指着儿子开口道。“阿廖沙,你没有等我一起走,也没有同我们告别,但是你刚走,下人便向伯爵夫人禀告说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不舒服了。她刚要跑去看她,但是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却忽然亲自枉驾进来,状极难过,而且十分激动。她对我们直截了当地说,她不能做你的妻子。她还说,她要进修道院,说你曾经请她帮忙,而且向她供认你爱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的这一番令人难以置信的表白,而且又发生在这样的时刻,不用说,盖出于你同她那异乎寻常的倾心交谈。她那神态近乎失常。你一定懂得,我当时有多么惊讶和害怕。我刚才路过此地,发现尊府有灯光,”他向娜塔莎继续道,“于是早就萦回在我脑际的一个想法便完全支配了我,使我无法抗拒我油然而生的冲动,我便进来一睹芳颜。意欲何为?我将立刻奉告,但是我要预先提出一个请求,请万勿为我的解释的某种尖锐措词感到惊讶。这一切是那么突然……”

“我说内莉,”等她刚一平静下来,我就问道,“你刚才不是说只有妈妈一个人爱你,此外再没有别人了吗。难道你外公当真不爱你?”

他微微一鞠躬,款款落坐。

“不爱……”

“请坐。”娜塔莎说,她还没有摆脱最初的惊惶和某种恐惧。

“可你在这里不是哭过他吗,记得吗,在楼梯上。”

他说这话的时候很有礼貌,声音也很有力,但又似乎带有某种固执。

她沉思少顷。

“我在这样的时刻冒昧前来,而且未经通报——这,有点奇怪,也有违惯例;但是我希望,请您相信,我的行为之有悖常情,我还是能够意识到的。我也知道我在同谁打交道;我知道您明察秋毫而又宽宏大量。请惠赐不才十分钟的时间,我希望您将懂得我的良苦用心,并将认为我的冒昧来访并非多余。”

“不,他不爱我……他坏。”她脸上挤出一丝痛感。

他一直走到娜塔莎跟前,凝神注视着她,说道:

“要知道,对他不能苛求,内莉。看来,他已经完全老糊涂了。他死的时候也像个疯子。我不是跟你说过他是怎么死的吗。”

我过去也见过他。此人四十五岁上下,不会更多,五官端正,异常英俊潇洒,他的面部表情视情况变化而不断变化;但是变化得很明显、很彻底,而且来得非常快,从最愉快的表情一变而为非常阴沉、非常不满,仿佛猛然开动了什么发条似的。他相貌端正,脸呈椭圆形,微黑,牙齿整齐,两片嘴唇小而薄,鼻梁挺直,鼻子很美,略带鹰钩,天庭饱满,前额上还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皱纹,一双灰色的大眼睛——这一切凑在一起,几乎算得上是个美男子。然而他的脸却不能使人产生愉快的印象。这张脸之所以让人反感,因为他的面部表情好像不是他自己的,总好像是装出来的、精心设计过的、从什么地方学来的,使您不由得产生一种盲目的信念,您永远也摸不透他的真正表情。您倘若再仔细看看他,您就会怀疑,在这副永远戴在头上的假面具下,是否隐藏着某种包藏祸心的、狡诈的和极端自私的东西。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外表看去很漂亮的灰色大眼睛。好像只有这双眼睛才不肯完全听从他的意志。他也想温和而又亲切地看人,但是他射出来的目光却似乎一分为二,在温和亲切的目光间闪烁着一缕残忍的、不信任的、刺探的和恶意的光……他的个子颇高,身材优美,略瘦,看去比他的实际年龄小得多。他那一头柔软的深褐色头发,几乎还没有开始斑白。他的耳朵、胳臂和腿都长得非常好看。这完全是一种出身名门的美。他穿得非常讲究,非常高雅,而且十分新潮,但是略带年轻人的潇洒风度,然而,这跟他很般配。他就像是阿廖沙的哥哥。起码,谁也看不出他是这么大的儿子的父亲。

“是的,但是他到最后一个月才开始完全糊涂的。他常常一整天坐这里,如果我不来看他,他就会接连两天、三天地坐下去,不吃,也不喝。可是过去他要好得多。”

他向我们投来迅速而又注意的一瞥。单凭这一瞥还不足以猜透他此来的用意:是敌人还是朋友?但是不妨让我先详细地描写一下他的外貌。这天晚上他使我特别吃惊。

“过去指什么时候?”

第二章

“妈妈还没死的时候。”

门被推开了,门口赫然出现了瓦尔科夫斯基公爵。

“那么说,是你来给他送吃的和喝的啦,内莉?”

“娜塔莎,别怕,有我呢!我不许他欺侮你。”惊慌不安,但还没有惊惶失措的阿廖沙悄声道。

“是的,我送过。”

娜塔莎的脸刷地白了,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蓦地,她的眼睛闪出了亮光。她站住了,微微支着桌子,激动地望着房门,那位不速之客将从这扇门进来。

“你在哪拿的,布勃诺娃家?”

“老爷来了,公爵!”她用急促的声音说,说完又立刻拉上了门。

“不,我从来不拿布勃诺娃家的任何东西。”她声音发抖地、坚定地说。

娜塔莎不安地望着他。蓦地,玛夫拉又推开门,走了进来。

“那你在哪拿的呢,你不是一无所有吗?”

“奇怪!还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儿,”阿廖沙说,惊慌地注视着我们,“这是怎么回事呢?”

内莉默然以对,面孔煞白;然后又紧盯着我看,看了好大一会儿。

厨房里站着公爵(他父亲)的一名身穿号衣的仆人。原来,公爵坐车回家,路过娜塔莎的住处,让马车停了下来,让仆人进去问一下,阿廖沙是不是在她那儿?那仆人说完这话后就立刻出去了。

“我上街讨钱……讨到五个戈比后就给他买个面包和一点鼻烟……”

“这时候谁会来找我呢?”阿廖沙道,莫名其妙地望着我们。“我去看看!”

“他竟让你去!内莉!内莉!”

“有人找你,请出来一下,”她用有点神秘的声音说道。

“起先是我自己去的,没告诉他。后来他知道了,还自己催我,让我去。我站在桥上,向过往行人乞讨,他就在桥旁走来走去,等我;可是一看到人家给了我钱,他就向我冲过来,把钱抢走,倒像我要把钱藏起来,瞒着他似的,倒像我不是为了他才去求爷爷告奶奶似的。”

但是我们的谈话蓦地被一个万万没有料想到的情况打断了。厨房(也就是外屋)里传来轻微的嘈杂声。好像有什么人走了进来。一分钟后,玛夫拉推开门,悄悄地向阿廖沙点了点头,让他出去。我们都转过头来看她。

她边说边挖苦似的发出一声苦笑。

“那时候就再见啦!”娜塔莎好像自言自语地低声道。阿廖沙莫名其妙地望了望她。

“这都是在妈妈死了以后的事,”她加了一句,“那时候他变得完完全全像个疯子了。”

“是有点可惜,娜塔莎!但是,我们可以三个人彼此相爱呀,那时候……”

“那么说,他很爱你妈妈喽?他怎么不跟她一起过呢?”

“不爱她,你不觉得可惜吗?她不是爱你吗;你不是说你自己也注意到了这点吗?”

“不,他不爱……他坏,他不肯饶恕她……就跟昨天那坏老头一样。”她悄声道,几乎完全用低语,而且面色变得越来越苍白。

“有时候是你,有时候是她。但是到后来,总是你最好。我跟她说话的时候总觉得我自己也变好了,变聪明了,不知怎的也变高尚了。但是明天,明天一切就都解决了。”

我打了个寒噤。整个小说的开场在我的想象中倏忽一闪。一个可怜的女人死在棺材匠家的地下室里,她的遗孤间或去看望诅咒过她妈妈的外公;一个神经失常的怪老头,在他的狗死后,在一家食品店里也已奄奄一息!……

“我俩谁更好呢?”娜塔莎微笑着问。

“要知道,阿佐尔卡以前是妈妈的。”内莉突然说道,由于蓦地想起了某件往事在微笑。“外公过去很爱妈妈,妈妈离开他以后,他身边就只剩下妈妈的阿佐尔卡了。因此他才这么喜欢阿佐尔卡……他不宽恕妈妈,狗一死,他也就死了。”内莉板着脸又加了一句,笑容从她脸上倏忽消失。

“很早,还在两星期前,我就看到卡佳这人不错,”他继续道,“要知道,我每天晚上都去看她们。回家的时候,就老想啊想啊,想你俩,总是把你俩放在一起,互相比较。”

“内莉,他过去是干什么的?”稍等片刻后,我问道。

娜塔莎默默地望着他,既亲热,又有点凄凉。他的话好像既使她感到快慰,又好像有什么东西使她感到痛苦。

“他过去很有钱……我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她答道,“他曾经开过一家工厂……妈妈这么告诉我的。她起先认为我还小,因此没把情况全告诉我。她常常亲吻我,说道:到时候你什么都会知道的,可怜的、苦命的孩子!她老管我叫可怜的、苦命的孩子。有时候夜里,她以为我睡了(我睡不着,故意装睡),她老朝着我哭,边吻我边说:可怜的、苦命的孩子!”

“是的,她很高兴,因为她做了一件高尚的事,可是她自己却哭了。因为她也爱我,娜塔莎!她承认她已经开始爱我了;又说,她很少见过什么人,还说她早就喜欢我了;她所以对我另眼相看,还因为周围全是欺诈和谎言,而我在她看来却是个诚实而又正直的人。她站起来说道:‘好吧,上帝保佑您,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我还以为……’她没把话说完就哭着走开了。我们商定,她明天就去告诉继母,说她不愿意嫁给我,明天我也要把一切告诉父亲,而且要坚定和勇敢地把话全说出来。她责怪我,为什么不早告诉她:‘一个光明磊落的人什么也不应当害怕!’她这人就这么高尚。她也不喜欢我父亲;说他是滑头,贪财。我为父亲辩护;她不相信我的话。万一我明天找父亲谈,谈不成功(她十拿九稳地认为,一定谈不成功),她就同意我去找K公爵夫人,求她帮忙。那时候,那就谁也不敢反对了。我跟她彼此保证保持兄妹关系。啊,可惜你不知道她的身世,不知道她有多不幸,她对自己在继母处的生活,对这整个环境又有多么反感……她没有直说,好像也有点怕我似的,但是我从她流露出来的只言片语里猜出来了。娜塔莎,我的宝贝!她要是看到你,准会欣赏你,喜欢你的!她的心有多好啊!跟她在一起就觉得十分轻松!你们俩生来就像一对亲姐妹,你们应当彼此相爱。我一直在想这事。真的:我真想把你们俩拉到一块儿,自己则站在一旁尽情地欣赏你们,你可别往坏处想呀,娜塔舍奇卡[12],就让我谈谈她吧,我真想跟你谈她,跟她谈你,谈个没完,你是知道的,我最爱的是你,我爱你胜过爱她……你是我的一切!”

“你妈得什么病死的?”

“在这以前,你居然能够大谈特谈你在一个耳朵聋的公爵夫人那里建立的丰功伟绩!啊呀,你呀,阿廖沙,阿廖沙!”她叫道,责怪地望着他。“那么卡佳怎样呢?让你走的时候,她高兴吗,快活吗?”

“得痨病死的;现在都快六星期了。”

娜塔莎深受感动。

“外公有钱的时候,你还记得吗?”

“幸好我跟她单独待了两小时。我简简单单地告诉她,虽然人家有意把咱俩撮合在一起,但是我们的结合是不可能的;又说,我心里对她很有好感,因为只有她一个人能救我。这时我就对她公开了一切。你想想,她竟对咱俩的事什么都不知道,娜塔莎!你不知道她当时有多感动;一开始她甚至都害怕了。她脸色变得煞白。我把咱俩的事都告诉她了:你怎么为了我离家出走,咱俩怎么同居,现在咱俩又多么痛苦,什么都怕,因此,现在,我们只能找她来帮忙了(我也是代表你说这话的,娜塔莎),希望她能站到咱们这边来,直截了当地告诉她继母,说她不想嫁给我,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得救,此外我们别无它求,也无人可求了。她兴味盎然,而且非常同情地听着。当时她那眼睛有多美呀!好像她的整个灵魂都移注到她的这一目光中去了。她的眼睛蓝极了。她谢谢我,说我没有怀疑她的为人,并且保证,她一定竭尽全力来帮助我们。然后她又问起了你的情况,她说她很想跟你认识认识,她还让我转告你,说她已经像爱姐姐那样爱你了,当她听说我已经第五天没有见到你时,就立刻撵我走,催我快来看你……”

“那时候我还没出生呀。还没生我以前,妈妈就离开外公了。”

“啊呀,你别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啦,阿廖沙,劳驾了;你就快说你怎么把一切都告诉卡佳的吧!”

“她跟谁走的?”

“非常简单!我直截了当、光明正大而又坚定勇敢地走到她面前……但是,第一,在讲这以前,我要给你们讲一件事,这事使我大吃一惊。在我们出门之前,父亲收到了一封信。当时我正好走进他的书房,在门口站住了。他没有看见我。这信使他惊讶得不由得自己跟自己说起话来了。而且还连声惊呼,情不自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最后又突然哈哈大笑,而手里则拿着那封信。我甚至都不敢进去了,等了片刻,才走了进去。父亲好像因为什么事感到高兴似的,而且高兴极了;他开口跟我说话时,那神态也显得有点古怪;后来又突然打住,让我立刻准备出门,虽然时间尚早。她们家今天没一个人,只有我们俩,娜塔莎,你以为那里今天请客,举行晚会,你又想错啦。你听到的不对……”

“不知道。”内莉回答,声音很低,仿佛若有所思。“她出国了,我是在国外生的。”

“什么,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快说吧!”

“国外?在哪儿?”

“一切,原原本本,一事不落,”阿廖沙答道,“我要感谢上帝,是他让我产生了这个想法;但是,听我说,听我说呀!四天前我决定这样:离开你们,由我自己来了结这一切。如果跟你们在一起,我就会动摇来动摇去,听从你们的劝告,永远也拿不定主意。如果我一个人,把自己置于这样的境地,我就会每分钟给自己念叨,必须结束,应当一了百了,于是我鼓足了勇气——果真一了百了啦!我决定有了结果以后再回来找你们,现在终于带着结果回来啦!”

“在瑞士。我到过许多地方,到过意大利,到过巴黎。”

“什么!告诉她什么,向她承认什么?”娜塔莎不安地问。

我很吃惊。

“别说了,娜塔莎,”阿廖沙热烈地叫道,“你完全想错了,你在侮辱我!……我甚至都不想反驳你;你听下去就会了解一切的……唉,你太不了解卡佳了!你不知道,她有一颗多么温柔、明朗、鸽子般的心啊!但是过一会儿你会知道的;只要你把话听完!两星期前,她们到这里来以后,父亲带我去看卡佳,我开始仔细地端详她。我发现她也在端详我。这完全吸引了我的好奇心;且不说我想更好地了解她是另有企图的——这一企图还在我刚收到使我大吃一惊的父亲的信后就有了。我不想多说,也无意夸她,我要说的只有一点:她是这整个圈子里明显的例外。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她有一颗既坚强又诚实的心,她之所以坚强,正因为她纯洁和诚实,我在她面前简直成了个小孩,成了她的小弟弟,尽管她只有十七岁。我还发现一样东西:她心里藏着许多悲伤,就像心里有许多秘密似的;她不爱说话,在家里几乎总是一声不吭,似乎畏畏缩缩……她好像在思索什么。好像见到我父亲感到害怕似的。她不喜欢她的继母——这,我看得出来;伯爵夫人为了达到某种目的才到处散布言论说她的继女非常爱她;这都不是真的:卡佳只是对她百依百顺而已,倒像她俩之间达成了什么君子协定似的;四天前,在我作了这一番考察之后,我决定把我的打算付诸实施,今天晚上我就把它付诸行动了。也就是把一切都告诉卡佳,向她承认一切,把她拉到咱们这边来。然后一了百了……”

“你都记得,内莉?”

“无非是你当时更爱我,”娜塔莎打断他的话道,“所以才看不出,可现在……”

“许多事都记得。”

“今天,我还遇见一桩事,甚至是一件非常怪的事,直到现在我还惊魂未定,”阿廖沙继续道,“必须向你们指出,虽然我们那门亲事,父亲和伯爵夫人已经商量好了,但是直到现在还未签订任何正式的婚约,因此哪怕我们立刻分手,也不会闹出任何乱子来;只有纳因斯基伯爵一人知道,但是这人是我家的亲戚和靠山。此外,虽说这两个星期来,我跟卡佳成了好朋友,但是直到今天晚上我还没跟她说过一句关于未来,也就是关于结婚的事呢,而且……也没谈到过爱不爱的问题。此外,还应先征得K公爵夫人的同意才行,因为我们想得到她各方面的庇护,而且巴望财源能由此滚滚而来。她的态度也就是上流社会的态度;她认识的人很多,而且都是高官显贵……他们肯定想把我领进上流社会并在那里站稳脚跟。但是特别坚持非这样做不可的是伯爵夫人,也就是卡佳的继母。问题在于,因为她在国外干的种种勾当,就目前看,公爵夫人不见得会接见她,如果公爵夫人不接见,别人也很可能不接待,因此,这是一个好机会——趁给我与卡佳说媒之便与公爵夫人拉上关系。因此,过去一直反对这门亲事的伯爵夫人,一听说我今天在公爵夫人家旗开得胜,简直高兴坏了,但是先不谈这事,最主要的是:早在去年,我就认识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了;但是那时我还小,什么也不懂,因此也看不出她这人……”

“你俄语怎么说得这么好呢,内莉?”

“好吧,那你接着说吧!”

“还在国外的时候,妈妈就教我说俄语。她是俄罗斯人,因为外婆是俄罗斯人,而外公是英国人,但是也跟俄罗斯人差不多。半年前,我跟妈妈回到这里来以后,我就完全学会说俄语了。当时妈妈已经有病了。于是我们就变得越来越穷。妈妈老哭。起先她在这里,在彼得堡,拼命找外公,找了很久,老说她对不起他,而且老哭……哭得可伤心啦!当她打听到现在外公很穷时,哭得更伤心了。她还常常给他写信,可是他硬不回信。”

“哪儿呀!你怎么啦!这不过是开头……我之所以要讲公爵夫人,也就是要通过她把父亲抓在手里,你明白吗,我要说的最要紧的事,还没开头哩。”

“妈妈为什么要回到这里来呢?就为了找外公吗?”

“你在公爵夫人那儿受到了恩宠,这就是你自鸣得意的发生过的事吗?所谓略施小计云云就指这事吗?”娜塔莎问。

“不知道。我们在国外日子过得可舒心啦。”说时,内莉两眼发亮。“妈妈就一个人过,带着我。她有个男朋友,心很好,跟您一样……他还在国内的时候就认识她。可是他在国外死了,于是妈妈就回来了……”

“唉,可你们总是打断我的话呀。我们来到公爵夫人家,我从巴结咪咪下手,这咪咪是只又老又讨厌、坏透了的小狗,再加脾气特倔,还爱咬人。公爵夫人可喜欢它了,喜欢得要命;倒像跟它一般大似的。我先用糖果来喂咪咪,没出十分钟我就教会了它伸出爪子来跟人握手,可别人一辈子也教不会它握手等等的。公爵夫人那份高兴劲呀就没法提了;她高兴得差点没哭出来:‘咪咪!咪咪!咪咪会握手啦!’一有人来拜访,她就说:‘咪咪会握手啦!这是我的教子教会它的呀!’纳因斯基伯爵一进门,她就嚷嚷:‘咪咪会握手啦!’她边说边看着我,感动得几乎热泪盈眶。真是个心肠好极了的老太太;甚至看着她都让人可怜。我抓紧时机,又对她百般奉承:她有一只鼻烟壶,壶上画了一幅她本人的肖像,还是六十年前她在娘家当闺女时画的。她一不小心把鼻烟壶掉到了地板上,我捡了起来,装作不知道似的说道:这幅画像太美啦[11]!简直是一种理想的美!嗯,这一来,她就心花怒放,骨头都酥了;跟我拉起了家常,问我从前在哪上学,常到谁家去,又说我的头发长得很美,诸如此类的话讲了一大堆。我也乘机给她逗乐,引她发笑,给她讲了一件丢人现眼的丑事。她就爱听这个;仅仅伸出一只手指头吓唬了我一下,然后便笑逐颜开,高兴极了。她让我走的时候,还亲吻了我,给我画了十字,让我每天都去她家给她解个闷。伯爵握着我的手,两眼显出一副巴结的样子。至于父亲,虽然他是一个十分善良、十分正直、十分高尚的人,但是你们爱信不信,我们俩回到家后,他高兴得差点哭出来;他拥抱我,跟我无话不谈,跟我说了一些神秘的心里话,什么前程呀,关系呀,金钱呀,婚姻呀,许多话我也没听懂。就在这时候,他给了我一笔钱。这事发生在昨天。明天我还要去公爵夫人家,不过父亲毕竟是个非常高尚的人——可别把他往坏处想,虽然他让我离开你,娜塔莎,但这是因为他财迷了心窍,因为他看中了卡佳的百万家私,而你偏偏没这些;他见钱眼开完全是为了我,他只是因为不了解你才对你不公平。话又说回来,哪个做父亲的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幸福呢?他已经习惯了,认为只要有了百万家私也就有了幸福,这不能怪他。他们那些人都这样。要知道,必须用这个观点,而不是用别的观点来看他——这样,他就立刻显得正确了。我特意赶来看你,娜塔莎,为的是说服你,让你相信这点,因为我知道你对他存有偏见,当然,这事错不在你。我并不怪你……”

“那么你妈是跟他一起私奔,离开外公的喽?”

“你就接着说公爵夫人吧!”

“不,不是跟他。妈妈是跟另一个人私奔离开外公的,可那人把她给甩了……”

“他写了果戈理剧本中类似‘奥勃莫克尼’这样的字[10]……别笑啦!”

“那是什么人呢,内莉?”

“他究竟写什么了呢?”

内莉抬起头来瞥了我一眼,什么也没回答。她妈究竟是跟谁私奔的,她分明知道,而且说不定这人就是她父亲。甚至对我,一提到这人的名字,她就难过……

“什么也没说,我只是拿着一支铅笔,铅笔就自动在纸上移动,写出了字[9]。人家说,这是恺撒在写。这我可不信。”

我不想刨根问底引起她痛苦。她的性格很怪,喜怒无常而又一触即发,但是她又极力把自己的冲动埋藏在心底;她很讨人喜欢,但又很傲气,令人可望而不可即。自从我认识她以来,尽管她全心全意地爱我,用一种最透亮、最明净的爱爱我,几乎把我摆在与她死去的母亲同等的地位(她甚至一想到她母亲就不能不痛苦)——尽管她很少向我敞开胸怀,除了那天外,她也很少感到有跟我谈话的必要;甚至相反,总躲着我,对我讳莫如深。但是那一天,长达几小时,她一面说一面痛苦地泣不成声,把她回忆中使她最激动、最痛苦的一切都告诉了我,我永远也忘不了这可怕的故事。但是她的主要故事还在后面……

“当然,少不了他半根毫毛……啊呀,亲爱的!嗯,恺撒对你说什么啦?”

这是一个可怕的故事;这是一个一度经历过幸福的弃妇的故事;她贫病交加,受尽折磨,众叛亲离;她可以指望的最后一个人——自己的生父,也对她闭门不纳。她父亲曾因她而受尽侮辱,后来又由于难以忍受的痛苦和凌辱丧失了理智。这是一个走头无路的女人的故事;她拉着她认为还是孩子的自己女儿的手,在寒冷而又肮脏的彼得堡沿街乞讨;这女人后来又接连好几个月躺在潮湿的地下室里奄奄一息,她父亲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都不肯宽恕她,直到最后一分钟他才猛然醒悟,急忙跑去宽恕她,可是他看到的已不是他爱她胜过爱世界上一切的女儿,而是一具冰冷的尸体。这是一个奇特的故事,说的是一个年迈昏聩的老人与他的小外孙女的神秘的、甚至近乎匪夷所思的关系;这外孙女虽小,但是已经明白他的苦衷,已经了解许多某些衣食无虞、生活优裕的人积数十年之经验都无法了解的东西。这是一个暗无天日的故事,在彼得堡阴沉的天空下,在这座大城市阴暗而又隐蔽的陋巷里,在那纸醉金迷、光怪陆离的生活中,在只顾自己不顾别人的愚钝中,在各种利害冲突中,在阴森可怖的荒淫无度,杀人不见血的犯罪中,在这由无聊而反常的生活组成的黑暗地狱里,像这类暗无天日而又令人闻之心碎的故事,却是那么经常地、不知不觉地、近乎神秘地层出不穷……

“为什么……倒好像我是什么……为什么我没权利把恺撒的魂给招了来?又少不了他半根毫毛!还笑哩!”

不过这故事还在后头……

“啊呀,我的上帝!你把恺撒找来干吗呀?”娜塔莎大笑不止地嚷嚷道,“真是无奇不有!”

【注释】

“嗯,好吧;那就让我把话说完吧。在拜会过伯爵以后,父亲甚至对我大为恼火。我想,且慢!当时,我们正坐车去拜访公爵夫人;我早就听说,她有点老糊涂了,再说耳朵也背,而且非常爱小狗。她养了一大群狗,喜欢得要命。尽管如此,她对上流社会仍有很大影响,甚至连不可一世[6]的纳因斯基伯爵,也得登门向她请安[7]。因此一路上我就拟订了下一步的行动计划,你们知道我拟订这计划根据什么?我根据的是所有的狗都喜欢我,真的!这点我早发现了。可能是我身上有一种吸引力,也可能因为我自己也非常喜欢各种各样的动物,到底怎样,我就不得而知了,反正狗都喜欢我,就这么回事儿!顺便谈谈吸引力,我还没跟你说呢,娜塔莎,前几天我们去招魂了,我去拜会了一名招魂大师;简直太有意思了,伊万·彼得罗维奇,我甚至大吃一惊。我把恺撒[8]的魂给招来了。”

[1] 源出果戈理剧本《结婚》中的第二幕第八场。

“得了吧,阿廖沙,你不过是不爱动脑筋罢了,你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她又加了一句,“你干吗要贬低自己呢?”

[2] 葡萄牙首都里斯本于一七五五年发生大地震,死六万人,房屋坍塌无数。

娜塔莎最受不了人家说阿廖沙笨。有好多次,她绷起了脸,生我的气,虽然没有明说,原因是我太不客气地向阿廖沙证明他干了什么什么蠢事;这是她的一块心病。她受不了别人贬低阿廖沙,尤其是因为她在内心深处也意识到他傻。但是她从来没有向他说过她的这一看法,怕因此而损害他的自尊心。在这种情况下,他的感觉不知怎的特别敏锐,总能猜到她心中秘密的感情。娜塔莎看到这点后很伤心,便立刻对他说好话,跟他亲亲热热。现在,他这话之所以会在她心中引起痛感,其原因也就在此。

[3] 有钱人家的餐具和领扣都是银制的。

“啊呀,你得了吧,阿廖沙!亲爱的!……”

[4] 原文是法文。第三等级指僧侣、贵族以外无任何特权的城市工商业者,后又包括农民和城市平民。

“毫无兴趣!你听见了吗,伊万·彼得罗维奇,她说毫无兴趣!最关键的事正好在这里。一会儿你自己会明白的;到后来,一切就不言自明了。不过,你们让我说下去嘛……而最后(为什么不开诚布公地说出来呢!),是这样的,娜塔莎,还有您,伊万·彼得罗维奇,我有时候也许的确太不懂事了;嗯,是的,甚至可以说(要知道,这情况也是常有的),简直很蠢。不过这一回,我向你们保证,我却计上心来,做了不少大家意想不到的事……嗯……而且,最后,甚至表现得很聪明;所以我想,你们看见我并不总是那么……笨,一定很高兴。”

[5] 罗斯柴尔德(一七四三—一八一二),德国大银行家,金融巨头。十九世纪,罗斯柴尔德家族的银号遍布全欧洲,在俄语中,罗斯柴尔德已经成了金钱万能的同义语。

“我说阿廖沙,你还是说正经事吧!”娜塔莎不耐烦地叫道,“我还以为你要讲咱俩的事呢,可是你讲来讲去只想讲你在纳因斯基伯爵家怎样大出风头的事。我对你那位伯爵毫无兴趣!”

[6] 原文是法文。

“只有上帝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闹不清他是怎么决定的;我压根儿没说废话,我说的是正经事:他甚至什么也没决定,只是对我的高谈阔论付之一笑,但是他笑得蹊跷,仿佛在可怜我似的。我心里明白,这带有侮辱性,但是我不以为耻。他说,我完全同意的你的看法,不过咱们还是先去看看纳因斯基伯爵吧,不过要注意,在那儿,千万别说这一类话。我是了解你的,可是他们不了解你。看来,连对他本人,他们的接待也并不十分热情;不知道因为什么在生他的气。一般说,在上流社会,大家好像不大喜欢父亲!伯爵起先对我架子十足。十分傲慢,甚至我是在他家长大的,也好像全忘了,想了老半天才想起来。真的!他对我的忘恩负义很生气,其实我一点也没忘恩负义;在他家里无聊透了——因此我才没去。他对父亲的态度也是爱理不理地冷淡极了;而且冷淡到我甚至不明白,他怎么还总要上他那儿去。这一切都使我的气不打一处来。可怜的父亲必须在他面前卑躬屈膝;我明白,他这样做全为了我,可是我什么也不要。我本来想把我所有的感慨以后都告诉父亲,可是硬压下去了。何苦呢!我反正改变不了他的信念,只会使他恼火;我不去添乱,他心里就够烦的了。于是,我想我不如以计取胜,而且这计要超过他们大家,使伯爵尊重我,对我刮目相看——结果怎样呢?我立即如愿以偿,就在某一天的一天之中全部改观了!现在,纳因斯基伯爵都不知道请我上座究竟让我坐哪好了。这都是我做的,我一个人,由我开动脑筋,略施小计,因此连父亲也摊开了两手,表示不可思议!……”

[7] 原文是法文。

“那太好了;结果怎样呢,他是怎么决定的呢?这才是最要紧的。你废话真多,阿廖沙……”

[8] 恺撒(公元前一○○—前四四),古罗马统帅、政治家、作家。

“我告诉他,我不要任何别的未婚妻,因为我有了——这人就是你。就是说直到现在我还没把这话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但是我已经让他心理上有了这个准备,我明天准说;我已经拿定了主意。我先对他说,跟金钱结婚是可耻的,也是不光彩的,我们自以为是贵族,简直蠢透了(我跟他完全开诚布公,就像弟弟对哥哥说话一样)。然后我立刻向他说明,我是第三等级,第三等级才是关键[4];我还要说我感到自豪的是我跟大家一样,我不愿意跟任何人有什么两样……我说得很热烈,很动听。我自己对自己都感到敬佩。最后,我还向他证明,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直截了当地说:我们算什么公爵?不过是托祖上的福罢了;实际上,我们身上哪有公爵的样子?首先,并不特别发财,而有钱最要紧。眼下,身居要津、首屈一指的公爵是罗斯柴尔德[5]。第二,在真正的上流社会里,我们早已默默无闻,最后一个稍有名望的人是伯父谢苗·瓦尔科夫斯基,连他也只是在莫斯科有点小名气,而那也只是因为他把变卖最后三百名农奴的钱都花光了。要不是父亲自己挣下了一笔钱,那他的子子孙孙说不定就只好自己种地了。现在就有不少这样号称公爵的公爵。因此我们没什么可以妄自尊大的。一句话,我把心里要说的话都说了——统统说出来了,既热烈又坦诚,甚至还添油加醋地说了一大堆。他甚至没提出反驳,只是责备我没去拜望纳因斯基伯爵家,后来又说应当去奉承一下我的教母K公爵夫人,如果K公爵夫人欢迎我,对我好,我就会万事亨通,前程有望,他说呀说呀,说个没完!这些话无非是暗示,娜塔莎,自从我跟你好了以后,就把他们大家给抛弃了;可见,这都是受你的影响。但是话又说回来,直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直接谈到过你,甚至分明避开你。我俩都在耍滑头,都在等候时机,把对方抓住,你尽管放心,我们自会有拍手相庆的一天。”

[9] 相当于我国的扶乩。

“告诉他什么呢,你究竟告诉了他什么呢?”娜塔莎担心地问。

[10] 源出果戈理的一个未完成的剧本《诉讼》(一八四二):女地主在自己的遗嘱中把自己的名字“叶夫多基娅”写成了“奥勃莫克尼”,意为信笔涂鸦。

“嗯,是这样——我想,怎么办呢?”阿廖沙继续道,“怎么能跟他对着干呢?也就是说,我可以向你们二位起誓,如果他对我很凶,而不是这样好说话,我就会不顾一切。我就会直截了当地对他说,我不愿意,我已经长大了,是大人了,可现在——都说定了。请相信我,我会坚持自己的主张的。可现在——我对他说什么呢?不过,你们也别怪我。我看得出来,你好像不满意,娜塔莎。你俩干吗面面相觑?大概,你们在想:瞧这家伙,说话就落进了人家的圈套,一点坚定性都没有。我很坚定,而且比你们想的还坚定!至于证据,证据就是,尽管我目前处境尴尬,但是我马上对自己说:这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我必须把一切,把一切都告诉父亲,于是我就说了,全说出来了,他也把我的话仔仔细细地听完了。”

[11] 原文是法文。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沓钞票,约有一千五百银卢布,放到桌上。玛夫拉高兴地看了看这沓钱,夸了阿廖沙几句。娜塔莎一个劲地催他快说。

[12] 娜塔莎的昵称。

“啊呀,我的上帝!为的是不把你吓坏呀。我想把一切亲自弄妥了以后再告诉你。嗯,是这样的,收到这封信后,父亲一回来,我的苦难便接踵而至。我作好了准备,我要坚定、明确、严肃地回答他,但不知怎的总没碰到机会。而他呢,连问也不问;真狡猾!相反,却摆出一副好像事情都已经解决了的样子,好像我俩之间已经不可能再有任何争执和误会了。听见没有,甚至不可能;他竟这么自信!对我则变得十分亲热和和蔼可亲,我简直纳闷。伊万·彼得罗维奇,您不知道他这人有多聪明!他什么书都读过,什么事都知道;您只要跟他见过一面,他就能如数家珍似的知道您的一切想法。大概正因为这个缘故,人家才管他叫伪君子,娜塔莎不喜欢我夸他。你别生气,娜塔莎。嗯,是这样的……说顺了口!他起先不给我钱,可现在给了,就昨天。娜塔莎!我的天使!现在咱俩的穷日子熬到头了!嗯,你瞧!这半年来他为了惩罚我,克扣我的钱,昨天都补齐了;你们瞧有多少啊;我还没数哩。玛夫拉,你瞧呀,有多少钱呀!现在咱们就不必再去当汤匙和领扣[3]了!”

[13] 彼得堡街名。东西向,横贯瓦西里岛,与一至二十九条成十字交叉的有三条街,即大街、中街和小街。

“你倒是说呀:你干吗要瞒着我呢?”

[14] 此话选用自作者的《西伯利亚笔记》(其中记录了俄国民间的许多活的语言。)

“我说娜塔莎,你问这话就像开玩笑似的。别开玩笑啦。我敢向你保证,这非常重要。我一听这口气心都凉了。父亲从来没有这么跟我说过话。就是说,宁可里斯本房倒屋塌[2],也不能不按他的意思办。他用的就是这口气!”

[15] 指守斋,向上帝祈求宽恕。俄俗:牛奶、鸡蛋等均属荤腥。

“嗯,到底是什么口气呢?”娜塔莎问。

[16] 指喝茶。

“不,不,我不是说这个。你记得吗!当时我们没有钱,你把我的银烟盒拿去当了;而主要是,我要警告你,玛夫拉,你对我太放肆了。这都是娜塔莎把你惯的。嗯,就算我当时断断续续地全告诉了你们吧(这事我现在想起来了)。但是这封信的口气,口气,你们都不知道,而信中最要紧的可是口气呀。我现在要说的就是这事。”

[17] 酒名。原文是法文。

“怎么不记得。你现在也像个疯子。”

[18] 彼得堡一家由法国人开设的著名酒楼。

“唉,跟你们说话真让人窝火。你这样做无非是存心气我,娜塔莎!玛夫拉,你也弄错了。我记得,我当时像个疯子;记得吗,玛夫拉?”

[19] 指藏垢纳污之地,因为在旧彼得堡一些低级酒馆、妓院都设在地下室。

“哼,怎么不知道!”玛夫拉向我们探进头来,回答道,“头三天就把一切全说出来了。你要耍花招呀,还不是那料!”

[20] 犹大是出卖耶稣的叛徒。福斯塔夫是莎士比亚的剧中人,以好色、吹牛、贪杯著称。

“全说出来了!劳你驾,你就别吹啦!”她接口道,“唉呀,你有什么事瞒得了别人呢?哼,你要骗人呀,差远了!连玛夫拉也全知道啦。你知道是吧,玛夫拉?”

[21] 上世纪四十年代中叶,有一名斯拉夫派的理论家,名叫唐·阿克萨科夫,他带头不穿西服,而是蓄长须,穿俄罗斯民族服装。

“阿廖沙,我记得,当时你时不时地跟我商量,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不用说,是零敲碎打地说的,作为一种假设。”我望着娜塔莎,补充道。

[22] 贵族俱乐部。创建于一七一○年。

“不可能,主要的东西肯定没说给你们听。说不定是你们俩自己猜到了什么,那就是你们的事了,反正我没说。我瞒着你们,心里十分痛苦。”

[23] 科奈琉斯·奈波斯(公元前九九—前三二年后),罗马历史学家和作家;他的书曾用做俄国中学的拉丁文教科书。

“根本没藏起来!”娜塔莎打断道,“听他瞎吹!其实一五一十地立刻全告诉我们了。我还记得,你突然变得非常听话,非常亲热。跟我寸步不离,好像做错了什么事情似的,接着便把这封信的内容断断续续地都说给我们听了。”

[24] 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处女作《穷人》。

“对,骗你,已经骗了整整一个月啦;父亲回来以前就开始啦;现在已经到了彻底交代的时候了。一个月前,当时父亲还没回来,我突然收到他寄来的一封很厚很厚的信,这事我一直瞒着你们俩。他在信里直截了当地告诉我(请注意,他信上的口气是那么严肃,简直把我吓了一跳),给我说亲的事已经定下来了,我的未婚妻简直十全十美;不用说,我配不上她,但是我仍旧必须娶她为妻。为了让我在思想上作好准备,我必须把脑子里所有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统统打消,等等,等等——嗯,不说你们也知道,他说的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指什么。就是这封信,我给藏了起来,没给你们看……”

[25] 腓特烈大帝(红胡子)(一一二三—一一九○),德意志国王,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一一五五年加冕)。

“骗我?”

[26] 原文是法文。

“走吧,玛夫拉,你走吧。”他答道,向她连连挥手,急着撵她走。“我要把过去、现在和将来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一切都说给你们听,因为这一切我全知道。我的朋友们,我看得出来,你们想知道这五天我都在哪里了——我想告诉你们的就是这事;可你们硬不让我说。听着,第一,这段时间,我一直在骗你,娜塔莎,整个这段时间,我老早老早就在骗你了,这才是最主要的。”

[27] 据说,上面这句成语,源出莫里哀,故有此说。

“要不要把茶炊端上来?”玛夫拉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阿廖沙的话,问道。

[28] 原文是法文。

“你想说什么呢?”她问。

[29] 意为护神,罗马神话中的保护神,有家神和国家护神之分。家神的转义指家园、老家。

最后娜塔莎看到我们笑得使阿廖沙不高兴了,才停止了笑。

[30] 原文为俄国化的法语,意为“我的亲爱的”,“我的可爱的小妞”。

他非常想把他想说的话说出来。从他的样子看,他似乎有重要新闻。但是,因为他手里握有这样的新闻难免表现出一种天真烂漫的自豪,因而神气活现地作了一番开场白——这副神态立刻使娜塔莎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因为她笑,我也不由得跟着她笑。于是他越是生我们的气,我们就越是笑得厉害。阿廖沙那副懊恼的神态,紧接着又发展成为孩子般的绝望——他那副尊容终于把我们逗得活像果戈理笔下的海军准尉,只要向他伸出一个手指头,他就会立刻笑得前仰后合[1]。玛夫拉也从厨房里走出来,站在房门口,气呼呼地看着我们俩,十分恼火,这五天来她一直美滋滋地等着娜塔莎狠狠地阿廖沙一通,不料现在适得其反,大家还挺快活。

[31] 挂在脖子上的应是颁发给沙俄文职官员的二等斯坦尼斯拉夫勋章。

“你们听我说,听我说嘛,”阿廖沙用清亮的嗓子压倒了我们大家的笑,“他们以为这都跟从前一样……我到这里来无非说些鸡毛蒜皮的事……告诉你们吧,我有件非常有趣的事。你们倒是有个完没有!”

[32] 指古罗马历史学家李维的《罗马史》(此处指该书的法译本,一八三○年巴黎版)所载罗马王政时代的第七王塔克文·苏佩布。他原是第六王塞维·图里乌的女婿,后杀岳父篡位,将岳父的尸体弃市。他的妻子(即前王之女)在宣布她丈夫为王之后,居然驱车从群众大会上回家,公然驶过她父亲的尸体,因而沿途留下斑斑血迹。

一分钟后,我们仨都像疯子似的大笑起来。

[33] 叶莲娜的小名。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