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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十二章

我们坐车来到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那儿的时候已经七点半了。

老两口十分恩爱。爱情和多年的长相厮守,把他俩不可分离地拴在一起了。但是,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不仅现在,甚至过去,在最幸福的时期,对他的老伴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不知怎的也显得有点孤僻,有时甚至很严厉,特别是当着众人的面。在某些感情温柔而又细腻的人身上,有时候往往有一种洁身自好的固执,不愿意暴露自己,甚至对自己心爱的人也不愿意显山露水地表现出自己温情脉脉,不仅人前,甚至私下里也不愿意;而且私下里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仅仅在有时候热情迸发,而且这种热情被压制的时间越长,爆发得就越热烈,越冲动。伊赫梅涅夫老人跟自己的老伴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的关系,甚至从年轻时代起,就庶几近之。他尊敬她,而且无限地爱她。尽管她不过是一个心地善良,除了爱他以外别无所长的女人。她由于心地单纯,甚至有时候对他太不含蓄,也太外露了,他曾为之顿足三叹,十分恼火。但是,自从娜塔莎出走以后,他俩不知怎的却变得相互亲热起来了;他俩痛苦地感到他俩在这世界上形单影只。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有时候变得异常忧郁,虽然如此,只要他俩一会儿不见面,甚至只有两小时,他俩也会痛苦地互相思念。他俩似有一种默契,就是只字不提娜塔莎,好像世界上根本没有她这个人似的。当着丈夫的面,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甚至不敢旁敲侧击地、明显地提到她,虽然这样做对她来说十分痛苦。她在自己心里早就原谅娜塔莎了。我们之间也似乎习以为常了,我每次前去,必定给她带去一些有关她那忘不掉的宝贝女儿的消息。

“你知道吗,万尼亚,我答应过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他有点语无伦次地开口道,“我答应过她……就是说,我跟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商量好了,我们准备收养一名孤女……随便什么样的都行;就是说,找一个穷孩子,让她到我们家来,来了就不走了;你明白吗?要不,就我们老两口,闷得慌,唉……不过,你知道吗: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有点不赞成。你去跟她谈谈吧,不过,你知道吗,可不要说我让你去的,好像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主意……开导开导她……懂吗?我早想求你这件事了……让你劝劝她,叫她同意,让我自己去求她,总觉得有点儿别扭似的……嗯,说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干吗呢!我要小姑娘干吗?毫无必要;无非为了逗个乐……听听孩子的声音……不过话又说回来,说真格的,我也是替老太婆着想;让她心里快活点,总比守着我一个人强。不过,这都是废话!我说万尼亚,我们这么走,哪年哪月才能走到家呀:咱们叫辆马车吧;要走,路太远了,而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在等我,都等急了……”

老太太只要长时间听不到消息,就会生病,如果我带了消息去,她就又焦急又好奇地问个没完,连最小的细节都不放过,她在听我的叙述时多少可以“一吐思女之情”,有一次,娜塔莎病了,她差点没吓死,甚至差点没有亲自跑去看她。但是,这是极而言之。起先,她甚至当着我的面都不肯表示她想跟女儿见面,而且每当我们作了一番长谈,她已经从我嘴里问出了我所知道的一切之后,她便认为有必要在我面前装模作样地缩回去,而且肯定会加上一句,说什么虽然她对女儿的命运还是关心的,但是娜塔莎毕竟是个不可饶恕的大罪人。但是这一切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常有这样的情形,当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思女心切,哀哀痛哭,甚至当着我的面用最亲切的名字称呼娜塔莎,痛苦地抱怨尼古拉·谢尔盖伊奇,而且还当着他的面含沙射影地说,虽然十分小心谨慎,说什么有些人就是自尊心太强,心也太狠,说什么我们就是不肯原谅那些气人的事,那上帝也就不会原谅那些不肯原谅别人的人了,但是超过这一限度,当着他的面,她就不敢多说了。每逢这样的时候,老人便立刻板起脸,闷闷不乐,紧锁双眉,一言不发,要不就突然顾左右而言他,神态通常表现得异常别扭,声音也特别大,要不,到后来,便拂袖而去,留下我们俩,让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有可能在我面前老泪纵横、长吁短叹地尽情倾吐心头的悲痛。我每次来访,他跟我寒暄问好之后照例就回自己的房间,让我有时间把最近听到的有关娜塔莎的消息统统告诉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这回他也如法炮制。

他沉默了约莫一分钟,仿佛难以措辞似的。

“我的衣服湿透了,”他一跨进房间就对她说道,“我回屋里,你先在这儿坐一会儿,万尼亚。他租了间屋子,遇到了件事;你先告诉她得了。我一会儿就来……”

“万尼亚,你知道吗,这情形我实在看不下去,”他在怒气冲冲的、相当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开口道,“由于该死的父母亲……这些无辜的小生命才流落街头,在寒风中发抖。不过话又说回来,要不是她母亲倒霉透了,谁会让这样的孩子去做这种可怕的事呢!……她家想必还有一些孤儿,这是老大;她有病,我是说她妈;而且……嗯!他们也不是皇亲国戚!万尼亚,世界上有许多孩子都不是皇亲国戚!哼!”

他说罢便急匆匆地走了,甚至极力不看我俩,仿佛他自己亲自把我们弄到了一起,于心有愧似的。在这种情况下,特别是当他再度回到我们身边的时候,他常常变得对我和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很严厉,肝火很旺,仿佛自己在生自己的气,对自己的温良敦厚和迁就让步感到恼火似的。

他用他那发抖的手给那小可怜儿画了个十字;但是他突然看到我在他身边看着他,便皱起眉头,快步走开了。

“他就是这么个人,”老太太说,最近以来她把对我的那种过分拘谨和所有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想法统统抛到一边去了,“他对我老是这样;其实他心里明白,他耍的那套把戏我们都懂。干吗在我面前装模作样!我是他的什么人,不相干的外人吗?他跟女儿也是这样。他本来是会原谅她的,甚至于,说不定,他也很想原谅她,只有上帝知道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每天夜里哭,我亲耳听见了!可是表面上却硬充好汉。这人就是死要面子……小老弟,伊万·彼得罗维奇,快告诉我:他上哪啦?”

“愿基督保佑你,小姑娘……我的好孩子!愿上帝的天使与你同在!”

“你问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不知道;我还想问你哩。”

于是他激动得发抖地、手忙脚乱地开始摸自己的口袋,掏出了两枚或者三枚银币。但是他觉得太少了;又拿出皮夹子来,抽出一张一卢布的钞票(里面也就这一张了),把钱放在小叫花的手里。

“我一看见他出去都惊呆了。他有病,又赶上这种天气,天又快黑了;嗯,我想,说不定有什么要紧事吧;但是还有什么事能比您知道的那事更重要呢?这事,我仅仅在心里琢磨,要问,我可不敢。现在呀,我什么事也不敢刨根问底地问他,主啊,上帝啊,为了他,也为了她,我都担心死了。我想该不会是去找她吧;该不是想要原谅她了吧?要知道,他什么都晓得,关于她的最新消息,他全都知道;我有把握,他肯定知道了,但是这消息他是打哪儿听来的呢,我就猜不透了。昨天他一直闷闷不乐,今天也一样。您怎么不言语呀!说吧,小老弟,那儿还发生了什么事?我一直在等您,就像等候上帝派来的使者似的,真是望眼欲穿。嗯,我说,那坏蛋当真要遗弃娜塔莎吗?”

“怎么,你怎么啦,小姑娘?”他叫道,“你倒是怎么啦?要饭是吗?给,给你……拿着,给!”

我立刻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我对她从来都是开诚布公的。我告诉她,娜塔莎跟阿廖沙似乎确有离异的危险,这比他们过去的不和要严重得多;又说娜塔莎昨天给我捎来了一封短信,央求我今天晚上九点钟务必前去看她,因而我本来就没打算今天来看他们;是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硬拽我来的。我向她说了,并且详细解释了,总的说来,目前的情况十分危急;阿廖沙的父亲外出返回已经两星期了,他什么话也听不进去,硬是抓住阿廖沙不放;但是最重要的还是阿廖沙自己也舍不得这未婚妻,先就愿意了,听说,甚至都爱上了她。我又补充说,看得出来,娜塔莎的这封短信是在非常激动的情况下写的;她在信中说,今晚一切都会水落石出,什么事水落石出呢?——语焉不详;同样奇怪的是,信是昨晚写的,却约我今天再去,而且约定了时间:九点,因此我非去不可,而且要快。

这是一个又瘦又小的小女孩,七八岁上下,不会更大,穿着一身肮脏的破衣服;她的一双小脚,光着脚丫子,穿着一双破鞋。她那身徒有虚名的破衣服,早就小得不能穿了,可是她还是拿它使劲裹住她那冷得发抖的小身体。她那又瘦又黄又有病的小脸冲着我们;她胆怯地、默默地看着我们,带着一种逆来顺受、生怕受到拒绝的神态。向我们伸出她那发抖的小手。老人看见她就浑身发起抖来,向她迅速转过身去,甚至把她吓了一跳。她打了个哆嗦,躲开他,往后倒退。

“去吧,去吧,小老弟,一定要去,”老太太忙道,“不过最好等他出来,你先喝杯茶……啊呀,茶炊还没拿来!马特廖娜!你那茶炊怎么啦?真是个强盗,不是佣人!……嗯,你喝完茶后就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快走。不过你明天一定要来把一切都告诉我;而且得早点跑来。主啊!该不是又出了什么倒霉的事吧!还能有什么比现在这情况更糟糕的呢,真是的!要知道,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什么事都知道了啊,我的心告诉我,他一定都知道了。我从马特廖娜那里听到了许多事,而她是从阿加莎那里听来的,而阿加莎是住在公爵家的玛丽亚·瓦西里耶芙娜的教女……哦,对了,这事你也知道。今儿呀,我那口子尼古拉的脾气可坏啦。我在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瞎叨叨,他差点没冲我嚷嚷,后来他于心有愧,说什么他手头紧。好像他是因为钱才嚷嚷的。吃过午饭,他就去午睡了。我过去往门缝里一看哪(他房门上有这么一道小缝,他压根儿不知道),看见我那宝贝儿正跪在神龛前祷告上帝哩。我一看到这情形就两腿发软。后来,他没喝茶,也没午睡,就拿起礼帽出去了。是四点多的时候出去的。我连问都不敢问:一问他,准冲我嚷嚷。最近以来,他开始动不动嚷嚷,大半是冲马特廖娜嚷嚷,有时候也冲我;而他一嚷嚷,我就两腿失去知觉,吓得魂灵儿都出窍了。我知道他不过是胡来一气,出出气罢了,可是毕竟怪吓人的。他走之后,我连忙祷告上帝,祷告了整整一小时,求上帝让他开开窍,别认死理儿了。她写的那封信呢,给我看看行吗?”

“万尼亚,你不是说他是好人吗,你说他舍己为人,是个非常好的人,富有感情,而且有良心。唉,他们这些人都是这样的,我是说你的那些有良心的非常可爱的人!但是他们的本事也就是繁殖孤儿!唉,我想,他死的时候一定很快活!……唉—唉!还是随便找个地方赶快离开这里好,哪怕去西伯利亚也比这里强!……你怎么啦,小姑娘?”他看见人行道上有个要饭的小孩,便忽地问道。

我拿给她看了。我知道,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有个一厢情愿的想法,虽然她常常管阿廖沙叫坏蛋,说他没心肝,是个混账东西,可是却一厢情愿地希望,到头来,阿廖沙能够娶娜塔莎,而阿廖沙的父亲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也会慨然应允。她甚至向我透露过这层意思,虽然说了又后悔,硬说她压根儿没说过这话。可是当着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的面,她是无论如何不敢造次说出自己的希望的,虽然她也知道,老头早就疑心她有这个想法了,甚至还不止一次含沙射影地责备过她。我想,如果他得知这门亲事真有做成的可能的话,他非彻底诅咒娜塔莎不可,而且硬下一条心,把她从自己心里挖出去,永远忘掉她。

他说时不由得伸出手来,迅速向我指了指那在潮湿的昏暗中闪闪烁烁的街灯照耀下的雾蒙蒙的街景,指了指那污浊的房屋,因潮湿而发亮的人行道上的石板,那些阴沉着脸、怒气冲冲、浑身湿透的过往行人,以及彼得堡那宛如墨染的苍穹下的整个景色。我们已经走到广场;在我们前面的一片昏暗中,矗立着一尊由几盏煤气灯从下面照亮的纪念铜像[42],稍远处则是拔地而起的黑黢黢的庞然大物——以撒大堂[43],由于天空的底色昏暗,轮廓不甚分明。

我们当时都是这么想的。他心心念念地盼望女儿回来,但是他盼望的是她一个人回来,而且痛悔前非,跟阿廖沙情断义绝,一刀两断,把他彻底忘了。这是他饶恕她的唯一条件,虽然他没有明说,但是看他那模样,那是不言自明和毫无疑问的。

“哼,果然不出所料!”他非常激动地嚷嚷道,好像这事与他休戚相关,不堪回首似的,倒像死去的Б是他的亲兄弟。“没什么!也没什么!你知道吗,万尼亚,这事我早料到了,他肯定没好下场,记得吗,还在那时候,你向我对他夸不绝口的时候,说得倒轻巧:什么也没留下!哼……成了名。就算他名垂千古吧,但是这名当不了饭吃。小老弟,关于你,我当时就看得一清二楚,万尼亚;嘴上在夸你,但是我心里有数。那么说,Б死了?怎么能不死呢?日子过得好,这地方也好嘛,瞧呀!”

“这孩子没主见,意志薄弱,既无主见,心肠也狠,我一直都这么说,”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又开口道,“连教育孩子都不会,竟教出了这么一个朝三暮四的、没脑子的东西;这么爱他,还想抛弃她,我主上帝呀!我那可怜的孩子会怎样呢!他究竟看上了那新女人什么呢,真叫人纳闷!”

“没有,什么也没留下。”我回答。

“我听说,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我不同意道,“这未婚妻是个非常迷人的姑娘,连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也这么说。”

“死了,嗯……死了!活该。怎么,给妻子和孩子留下什么了吗[41]?你不是说他还有个妻子吗……这些人干吗要结婚呢!”

“你别信!”老太太打断我的话道,“什么迷人不迷人的?对于你们这帮耍笔杆的,只要是女人就迷人,就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至于娜塔莎夸她,那是因为她心好。她不会抓住他不放,总是原谅他,宁可自己受苦。他对她变了多少次心呀!这帮狠心的坏蛋!简直把我吓坏了,伊万·彼得罗维奇。大家都死要面子。哪怕我那老伴能心平气和些也好呀,原谅她怕什么的,原谅我那宝贝儿,把她领回家来。我非紧紧地拥抱她,好好儿看看她不可!她瘦了吧?”

“他早死了,得了痨病。我好像把这事告诉过您了。”

“瘦了,安娜·安德烈耶芙娜。”

“哼……这都是你搞文学搞出来的,万尼亚!”他几乎怒气冲冲地叫道,“把你弄到了住阁楼,将来还会把你打进棺材,送进公墓!当时我就跟你说过,我早就把丑话说头里了!……Б怎么样,还在写评论?”

“我的宝贝儿!我呀,伊万·彼得罗维奇,出了件倒霉事儿!今天我哭了一天一夜……倒是怎么啦!一会儿再告诉你吧!有多少次我吞吞吐吐、远兜远转地对他说,希望他能够原谅她;我不敢直说,只能兜个大圈儿,耍个小心眼儿,把我的意思说了出来。说完后,我直后怕:生怕他发火,彻底诅咒她!我倒还没听他说过诅咒她的话……我怕的就是他诅咒[44]。那就糟糕了!父亲诅咒了,上帝也会惩罚她的。我每天就这么心惊肉跳、战战兢兢地过日子。不过,伊万·彼得罗维奇,你也应该感到害臊;你是在我们家长大的,我们把你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也没少疼你:你倒好意思说那女人十分迷人!还是他们家的玛丽亚·瓦西里耶芙娜说得在理。(真作孽,有一次,我趁我那口子出去办事,出去了整整一上午,我就把她请来喝咖啡了。)她把他家的底细原原本本都告诉我了,公爵,也就是阿廖沙他父亲,跟伯爵夫人有过不正当的关系。据说,伯爵夫人早就责怪公爵不肯跟她结婚,总是推三阻四。而这位伯爵夫人在她丈夫还活着的时候,就不规矩,净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后来丈夫死了,她就出国了,净跟一些意大利人和法国人鬼混,偷人养汉,养了一帮男爵什么的;就在那里,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公爵跟她勾搭上了,她有个继女(是她前夫的孩子,她前夫则是一名包税商),却在这时逐渐长大了。她那后妈,也就是伯爵夫人,把所有的家产都花光了,可是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却在这时长大成人了,她那当包税商的爸爸曾留给她二百万卢布,放在钱庄里生利息,水涨船高,也越来越多了。据说,她现在有三百万;公爵一琢磨:把这妞许配给阿廖沙倒不赖!(这人的算盘子一向很精!决不会错过这机会的)。你记得吗,他们有个伯爵亲戚,是个显贵,宫廷近侍,他也同意;三百万可不是开玩笑的。他说,好哇,您先跟这个伯爵夫人谈谈。公爵就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伯爵夫人。她先是一百个愿意,后来又改了主意:听说,这女人没准谱,就爱捣乱!听说,在咱们这儿,并不是所有的人家都欢迎她;这里不比国外。她说,不,公爵,要么你自己跟我结婚,至于我那继女跟阿廖沙,没门。那姑娘,也就是那继女,听说,非常爱自己的后妈,就差没崇拜她了,对她是百依百顺,可听话啦。据说,这孩子很温柔,有一颗天使般的心!公爵一看这情况,就说:你放心,伯爵夫人。你把自己的产业都花光了,你欠了一屁股还不清的债。要是你的继女嫁给了阿廖沙,他们就成了两口子:你那个天真无邪,我那个阿廖沙是个小笨蛋;咱俩就可以把他俩管起来,一起监护他俩;那时候你要钱也就有钱了。他又说,你嫁给我,又有什么好处呢?这家伙可鬼啦!是个共济会[45]!大概半年前吧,伯爵夫人还拿不定主意,而现在,听说,他们到华沙去了一趟,在那里达成了协议。这就是我听到的。这都是玛丽亚·瓦西里耶芙娜告诉我的,全部底细都告诉我了,她也是从一个可靠的人那里听来的。嗯,这里,关键是钱,是几百万卢布。迷人不迷人的,扯得上吗!”

老人对史密斯的事很感兴趣。他的注意力变得集中了。他一听说我的新居很潮湿,也许比原来那间还潮湿,可是每月却要付六卢布房租,他就马上焦躁起来。总的说来,他现在变得非常容易冲动,性子也很急。每次遇到这样的时候,只有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能使他平静下来,不过也不是总办得到。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的这席话使我吃了一惊。它同不久前阿廖沙亲口告诉我的情况不谋而合,完全一样。他告诉我的时候还拍着胸脯说,他无论如何不会跟金钱结婚。但是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却打败了他,把他迷住了。我还听阿廖沙说,说不定他父亲也要结婚,虽然他一再否认,说这是谣言,以免触怒伯爵夫人,他想先稳住她。我已经说过,阿廖沙很爱他父亲,欣赏他,吹嘘他,相信他的话就如相信神谕一样。

我把有关史密斯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并且向他表示歉意,因为史密斯的事使我无法分身,此外,我也差点没病倒,因为忙着做这些事,所以没有上大老远的瓦西里岛去看他们(他们当时住在瓦西里岛)。我差点没说漏了,差点没告诉他,这期间,我还是找了个机会去看了看娜塔莎,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要知道,你说的那位迷人的小姐,并不是伯爵出身!”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继续道,她对我夸奖小公爵的未来的新娘很有气。“倒是娜塔莎跟他比较般配。那女的是包税商的女儿,可娜塔莎却是个门第古老的大家闺秀。我那老伴昨天(我忘了告诉您了)打开了他那箱子,就是包着铁皮的那口箱子——您知道吗?——他跟我面对面地坐了整整一晚上,归置我们家的那些古老文书。他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我坐在一旁结袜子,也不敢看他,我怕。他看见我一言不发,就生气了,主动叫我过去,向我谈论我们家的家谱,谈了一晚上。原来是这么回事,我们伊赫梅涅夫家族还在伊万雷帝在位的时候就是贵族了,至于我那娘家,也就是舒米洛夫家族,还在阿列克谢·米哈伊洛维奇[46]在位的时候就很有名望,我家有文件为证,卡拉姆津的历史书里也提到过[47]。这下您明白了吧,小老弟,就这点说,我们也不比别人差。老头一跟我说起这事,我就明白老头心里在想什么了。大概,人家看不起娜塔莎,他心里有气。因为有钱,他们才在我们面前摆阔。哼,就让那个强盗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做他的发财梦去吧;大家全知道,他是个又狠心又贪财的人。据说,他在华沙秘密加入了耶稣会[48]。这话当真?”

“是的……嗯,你怎么样?没病吗?你怎么好长时间没上我们家去了呢?”

“愚蠢的谣言。”我回答,但是这谣言不胫而走,倒使我不由得感兴趣起来。但是关于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清理自家文书的事,使我颇感好奇。过去他可从来没有夸耀过自己的世系和家谱呀。

他说到这里,声音发抖了,等候了片刻。

“净是些狠心的大坏蛋!”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继续道,“嗯,我那宝贝儿现在怎样了呢,在伤心,在哭?啊呀,你该去看她了,马特廖娜,马特廖娜!是个强盗,不是佣人!……他们没给她气受吧?说呀,万尼亚。”

“是啊,那敢情好!”过了五六分钟后,他又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好像从深深的沉思中醒过来似的。“嗯……你知道吗,万尼亚,我们一直把你看做自己的亲生儿子;上帝没有赐福给我和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没有给我们一个……儿子,却把你送给我们了;我一直这么认为。老太婆也这么认为……是的!你对我们一直很孝顺、很亲热。就像孝顺的亲生儿子一样。愿上帝为你的这份孝心赐福给你,万尼亚,就像我们老两口祝福你、爱你一样……是的!”

我能对她说什么呢?老太太哭了。我问她,她方才准备告诉我她出了一件什么倒霉事,到底指什么呢?

“那就太好了,”老人说,听到我的回答后,他完全放心了,“那敢情好……”他又突然闭上嘴,陷入了沉思,好像有什么话没说完似的。

“哎呀,小老弟,真是祸不单行,看来,这杯苦酒还没喝完哩!你记得吗,宝贝儿,恐怕不记得了吧?我有一个镶金的项链坠,专门做了作纪念品用的,金盒里嵌了一张娜塔莎的画像,一张小时候的画像:我那小天使那时才八岁。还是我跟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当时请一位过路的画家专门给她画的,看来,你忘啦,小老弟!这画家可真好,把她画成了丘比特[49]:她那时的头发浅黄浅黄的,蓬蓬松松;穿着一件薄如蝉翼的小衬衫,透过衬衫还可以看到她的小身体,她在这幅画像上显得多美呀,真叫人百看不厌。我本来请这画家再给她添上两只小翅膀,可是画家没同意。就这样,小老弟,自从我家遭到那场可怕的灾难以后,我就把这个项链坠从首饰盒里取了出来,拴了根带子,把它挂在胸前,跟十字架戴在一起,我又老怕别给我那老伴看见了。要知道,当时他曾吩咐把她的东西统统从家里扔出去,或者统统烧掉,不让任何东西使我们想起她。我心想,哪怕能让我看看她的画像呢;有时候,我一边看她的画像一边哭——哭哭,心里会松快些,还有的时候,家里就剩下我一个人,我就拼命亲它,好像我在亲她本人似的;我净挑最温柔的名字呼唤她,每天临睡前还要给它画十字。当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我还出声地跟她说话,问她问题,并且想象着她似乎在回答我,然后就再问,问个没完。唉,亲爱的万尼亚啊,说起来就叫人难受!嗯,当时我还挺高兴,起码他不知道,也没发现这个项链坠;可是昨天早上我一摸,项链坠没了,只有那根带子还挂着,想必磨断了,我把它丢了。我都吓呆了。快找;找呀找呀,找呀找呀——硬是找不着!硬是不翼而飞,无影无踪。它能丢哪儿呢?我想,准丢床上了;我把床上翻了个遍——没有!如果掉下来,落在什么地方的话,没准给人家捡去了,谁能捡去呢,除非是他或者马特廖娜?嗯,怀疑马特廖娜是不可能的;她一直对我忠心耿耿……(马特廖娜,你那茶炊快生好了吗?)嗯,我想,要是让他捡了去,那怎么办呢?我坐在那里直发愁,哭呀哭呀,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可是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对我却越来越温柔体贴了;他瞧着我那模样,也闷闷不乐,好像他知道我为什么哭似的,他可怜我。我心里琢磨:他怎么会知道呢?莫非当真是他找到了那个项链坠,从气窗里扔出去了。要知道,在气头上,他是做得出来的;扔出去了,现在自己想想,又难过了——悔不该把它扔掉的。于是我就跟马特廖娜一起跑到窗户底下和气窗下面去找——什么也没找着。犹如石沉大海。我哭了一夜。我头一回临睡前没给她画十字。唉,这不吉利,不吉利呀,伊万·彼得罗维奇,这不是个好兆头;第二天,我又哭个不停。我一直在等您,宝贝儿,就像等候上帝的使者似的,哪怕就让我吐一吐心中的苦水呢……”

“好,好……不过,她也有点小病。也不知道怎么啦,变得愁眉苦脸的……老想你:你怎么不来呀。现在,你这是上我们家吗,万尼亚?不是?我说不定妨碍你了吧,耽误你办事了?”他突然问道,有点不信任和怀疑地端详着我。多疑的老人变得十分敏感和神经质,要是我现在回答他,我不是去看他们的,他肯定会不高兴,就会冷冷地与我分道扬镳。我急忙作了肯定的回答,说我正是去拜访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的,虽然我明知道这样做就晚了,也许根本来不及去看娜塔莎了。

老太太伤心地哭了起来。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的身体好吗?”

“啊,对了,还忘了告诉您一件事!”她突然说道,似乎很高兴,居然把这事想起来了,“您听他说过什么关于收养孤女的事吗?”

老人家没有回答,好像没有听清我的话似的。

“听说了,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他告诉我,似乎你俩思虑再三,同意收养一名穷孩子,一名孤女。这话当真?”

“倒是你身体好吗?”我回答,“不多几天前您还有病,怎么出来了呢?”

“我压根儿没有,小老弟,压根儿没有这个意思!什么孤女我也不想要!她来了,会使我想起我那苦命的孩子,想起我们的不幸的。除了娜塔莎,我谁也不要。我只有一个女儿,将来也只有一个女儿。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小老弟,他怎么会想到要收养一名孤女呢?你看呢,伊万·彼得罗维奇?看我淌眼抹泪的,想给我找个安慰,还是他不愿意想起自己的亲生女儿,想另外找个孩子以慰膝下呢?他路上跟您提到我的时候说什么了?您觉得他当时的模样怎么样——板着脸,一肚子不高兴?嘘!来了!以后再说吧,小老弟,以后再说!……明儿个可别忘了来呀……”

“嗯,怎么样,万尼亚,怎么样啊?”他开口道,“上哪?小老弟,我出门有事,你身体还好吗?”

第十三章

我乜斜着眼,把他偷偷地打量了一番:他病容满面,最近以来,他瘦多了;他的胡子大约一星期没有刮了。他的头发已经完全斑白,礼帽被团得皱巴巴的,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从帽子底下杵出来,一绺绺地耷拉在他那破旧的大衣领子上。我过去就发现,他有时候好像魂不守舍似的;比如说吧,他会忘了屋里并不是他一个人,可是他却一个人自言自语,甚至还指手画脚。看着他那副模样真让人难受。

老爷子进来了。他好奇而又好像因为什么感到害羞似的打量了我们一眼,双眉深锁,走到桌旁。

但是,我刚踏上升天大街又潮又脏的人行道,突然撞见了一个人,这人耷拉着脑袋,急匆匆地走着,分明心事重重,无暇他顾。使我大为诧异的是,我一眼看出,这是伊赫梅涅夫他老人家。这天晚上我两次与人不期而遇。我知道,三天前他老人家身染微恙,但来势甚猛,不料在这么潮湿的天气我竟突然在大街上遇到了他。再说,过去,他晚上几乎是从来不出门的,自从娜塔莎出走以后,也就是说几乎有半年之久,他根本就不爱出门。他看到我后高兴极了,但是那份高兴劲儿显得有点反常,好像终于找到一个可以把心中的积愫向之一吐为快的朋友似的。他抓住我的手,紧握着,也不问我上哪儿,便拽着我跟他走。他好像忐忑不安,有什么心事,急煎煎的,十分激动。“他这是上哪呢?”我寻思。问他是多余的;他变得非常多疑,有时候随便问他一个问题或者说一个看法,他就认为是指桑骂槐,是侮辱他。

“茶炊怎么啦,”他问,“难道到现在还不能端上来吗?”

第十一章

“说话就拿来,老爷子,说话就拿来;瞧,不是拿来了。”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忙着张罗起来。

但是我没有把话说完。她一声惊呼,好像因为我知道她住哪儿,她伸出她那骨瘦如柴的手把我一把推开,急忙跑下了楼。我跟着她;我还听得见她在下面的脚步声。突然,脚步声戛然而止……当我跑到外面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我沿着升天大街跑去,跑了一段路以后,我发现,我怎么找也是白费力气:她失踪了。我想:“她下楼的时候大概在什么地方躲起来了。

马特廖娜一看到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就立刻端着茶炊出来了,倒像专等老爷子出屋才上茶炊似的。这是一个久经考验、忠实可靠的老仆人,但是脾气特倔,又爱唠叨,这样的女仆真是世上少有,而且脾气固执,又硬又犟。她就怕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只要他在场,她就一声不吭。但是在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面前,她就统统找补了回来,动不动对她粗声粗气的,甚至表现出凌驾于女主人头上之势,虽然她同时又真心真意地爱她和爱娜塔莎。还在伊赫梅涅夫卡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个马特廖娜。

“我说你有什么好怕的呢?”我开口道,“我吓着你了,是我不对。你外公死的时候提到你了;这是他最后的话……我那里还有些书,大概是你的。你叫什么?你住哪?他说在六条……”

“嗯……身上淋湿了总觉得不舒服;可是回到家来连茶也不想给我沏。”老爷子低声埋怨。

我急忙下楼。楼梯紧对着我的房门,从五楼到四楼,盘旋而下;四楼以下就是直上直下了。这楼梯又脏又黑,永远是黑黢黢的,在那些隔成一个个小间的公寓大楼里,楼梯上总是这样。这时楼梯上已经全黑了。我摸索着下到四楼,停了下来,这时我忽然灵机一动,在这儿的过道屋里肯定有人,而且在躲着我。于是我就伸手去摸;那小姑娘就在这里,脸对着墙,躲在一个旮旯里,在不出声地哭。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立刻冲他向我眨了眨眼。他最讨厌这种装神弄鬼地丢眼色,虽然他此刻极力不看我们,但是从他的脸上看得出来,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偏偏在此时给我丢眼色,他对此是一清二楚的。

一分钟后,我跑出去追她,我感到太遗憾了,怎么能让她走呢!她走出去时声音很轻,因此我没有听见她推开通楼梯的另一扇门的声音。我想,她还来不及下楼,因此我就站在外屋倾听。但一切都静悄悄的,也听不到任何人的脚步声。只听到楼下什么地方有一扇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一切又归岑寂。

“我方才出去办点事,万尼亚,”他忽然开口道,“真是糟透了。我告诉你了吗?都说我千不是万不是。瞧,没有证据;没有必要的文书;现有的证件也搞得不对头……唉呀……”

“是的,阿佐尔卡也死了。”我回答,我觉得她问得很奇怪:倒像她深信阿佐尔卡非得跟老人一起死不可似的。这小姑娘听到我的回答后,又无声无息地走出了屋子,小心翼翼地随手带上了门。

他说的是跟公爵打官司的事;这场官司仍拖延不决,但是看苗头对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很不利。我没有吱声,因为我不知道回答什么。他怀疑地瞥了我一眼。

“阿佐尔卡也死了吗?”

“也好!”他突然接口道,好像因为我们一言不发生气了似的,“越快越好。他们休想让我成为鲸吞款子的坏蛋,即使判决我必须赔偿也无济于事。我于心无愧,由他们判好了。起码这案子了了;迟早会有个结局,大不了让我倾家荡产。我干脆撇下一切,去西伯利亚。”

小女孩没有回答我那些急匆匆的乱七八糟的问题。她默默地扭转身子,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屋子。我惊魂未定,因此既没有挽留她,也没有进一步询问她。她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向我半转过身子,问道:

“主啊,去哪儿呀!干吗要去这么远呢!”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忍不住叫道。

“那么他……那就对了,他的确死了……不过你不要难过,我的宝贝儿。你怎么不来了呢?你现在打哪来?他是昨天下葬的;他死得很突然,是得急病死的……那么你是他的外孙女喽?”

“这里倒近,离什么近呢?”他粗暴地问,仿佛能这样顶撞她颇高兴似的。

“是—是的!”

“嗯……终究……离大伙近些……”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说,忧伤地瞥了我一眼。

“他姓史密斯?是不是?”

“离什么‘大伙’近些?”他叫道,用灼热的目光来回看着我们两人,“离什么‘大伙’近些?离强盗,离恶言中伤者,离叛徒?这样的人倒处都有;你放心,在西伯利亚也能找到。你不愿意跟我一起去,留下好啦;我决不强迫你。”

“是的。”她费劲地悄声道,不安地望着我。

“老爷子,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你走了,我留下来跟谁过呢!”可怜的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叫道,“要知道,除了你以外,这世上,我没有任何……”

“请原谅,请原谅我,小朋友!请原谅,我的孩子!”我说,“我冒冒失失地向你胡言乱语,说不定我弄错了……可怜的孩子!……你找谁呀?住在这里的那位老人家吗?”

她把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闭上嘴,向我投来一瞥害怕的目光,好像请我站出来帮她说话似的。老爷子气不打一处来,跟谁都抬杠;想跟他顶牛是办不到的。

“你外公?他已经死了呀!”我突然说,完全没料到她会问这话,因此也没有准备好回答,但是我刚说出口又后悔了。她保持原来的姿势站了约莫一分钟,突然浑身发起抖来,而且抖得很历害,好像她身上正在酝酿一种危险的神经性发作。我急忙过去扶住她,不让她跌倒。几分钟后,她好了些,我清楚地看到,她作出了非凡的努力,想在我面前掩饰她内心的激动。

“得啦,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我说,“西伯利亚根本不像您想象的那么坏。如果出了倒霉的事,你们就只能割爱,把伊赫梅涅夫卡卖掉,因此,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的打算甚至还很好哩。在西伯利亚可以找到一个很像样的私人差使,那时候……”

她一开口说话,我那神秘主义的恐怖感就烟消云散了。她来找史密斯;出乎意外地出现了他的踪迹。

“嗯,伊万,起码,你这话还讲得在理。我也这么想。干脆撇下一切,远走高飞。”

“外公呢?”她终于用一种勉强听得出来的、嗄哑的声音问道,好像她的肺部或者喉咙有病似的。

“啊呀,这我可没料到呀!”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两手一拍,叫道,“万尼亚,你也帮腔!伊万·彼得罗维奇,我没有料到你也会说这话……本来,我们一直疼您爱您,对您不薄呀,可现在……”

我已经说过,她无声无息地、慢慢地推开了门,好像不敢进来似的。她的身子出现后,便站在门口,诧异地、几乎呆呆地望着我,望了很长时间;最后又轻轻地、慢慢地向前跨出了两步,在我面前停了下来,仍旧一言不发。我把她看得更真切了些。这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小小的个儿,瘦瘦的身子,脸色苍白,好像大病初愈似的。这就使她那黑黑的大眼睛显得更亮了。她的左手在胸前攥着一块满是破洞的旧披巾,用来遮挡她那因为夜晚寒冷仍在发抖的胸部。她身上的衣服真可称之为一堆破烂;一头浓黑的头发没有梳理,蓬乱地披散着。我们就这样你看我,我看你地站了约莫两分钟。

“哈哈哈!你又料到什么啦!你想想,我们在这里指着什么过日子。钱花光了,最后一个戈比也花得差不多了!你该不会下令让我去找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公爵,请他高抬贵手吧?”

我记得,我站在那里,背对着门,正要从桌上拿起礼帽,就在这时候,我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只要我回过头去,一定会立刻看到史密斯:他先是轻轻地推开门,站在门口,打量一眼室内;然后低下头,轻轻地走进来,站在我面前,用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然后突然对我大笑不止,他张开了他那没牙的嘴,发出听不见的笑声,笑得前仰后合,而且还会前仰后合地一直笑下去,笑很长时间。我恍恍惚惚地看到的这一切,突然在我的想象中异常鲜明和清晰地浮现出来,与此同时,我心中又突然确立了一个非常充分,非常坚定的信心:这一切一定会不可避免地发生,而且已经发生了,仅仅因为我背对着门,看不见罢了,而且就在这一刹那,说不定房门已经开了。我迅速回过头去一看,怎么回事?——门当真开了,轻轻地,无声无息地,跟我一分钟前想象的情况一模一样。我一声惊呼,很久没人出现,好像这门是自动开开的;蓦地,在门口,出现了一个怪影;据我在黑暗中的目力所及,我看出,这人的眼睛在牢牢地盯着我,打量着我。我全身毛骨悚然。使我恐怖万状的是,我看到,这是个孩子,一个小女孩,如果这就是史密斯的阴魂,也不会使我如此害怕——此时此刻,在我的房间里,竟奇怪地、出人意外地出现了一个我所不认识的小孩,我不禁大惊失色。

老太太一听到公爵的名字,就害怕得发起抖来。她手里拿的茶匙碰到茶碟,发出清脆的丁零当啷的声音。

不过我应该坦白承认:由于神经衰弱,也可能由于我在新居中的种种新感受,也可能由于不久前的内心抑郁,从暮色刚一降临,我就慢慢地逐渐陷入我在病中每逢深夜如今常常向我袭来的那种心态,这种心态我称之为神秘的恐怖。这是对于某种东西的恐惧,这恐惧无比沉重地压在我的心头,令我万分痛苦,这究竟是什么,我也无以名状,它匪夷所思,在常态中简直不可能存在,但是它一定,也许就是此时此刻,便会幻化成形,仿佛公然嘲弄理智所能提出的一切理由,向我走来,而且像一个毋庸置辩的事实似的站在我面前,阴森可怖,青面獠牙,铁面无情。尽管理智提出各种各样的理由让我不必害怕,可是这恐惧在通常情况下还是越来越强烈,因而最后,尽管理性在这时候也许已经更明朗了,然而理性还是渐渐失去足以抵抗这种感觉的任何能力。这种感觉根本不听理性提出的理由,理性逐渐变得毫无用处,这种精神上的裂变更加深了生怕出现什么的胆战心惊的苦恼。我觉得这苦恼有点像活人害怕死人似的。但是,在我的苦恼中,到底将会发生何种危险的不确定性,更加剧了我的内心痛苦。

“不,说真的,”伊赫梅涅夫接茬道,他带着一种存心跟自己过不去的幸灾乐祸的心情激动地说,“万尼亚,你说呢,真的,还不如去找他哩!去西伯利亚能够干什么呢!还不如我明天衣冠楚楚,梳妆打扮一番;让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给我准备一件新胸衣(去拜会这样一位大人物,不这样可不行哟!),再给我买一副新手套,派头十足地去叩见公爵大人:老爷,公爵大人,我的衣食父母,我的亲爹!请你高抬贵手,行行好,赏我一块面包吃吧——我有老婆孩子,孩子还小!……是这样吗,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你希望这样吗?”

随着黑暗的逐渐降临,我住的这屋子也好像变得越来越大了,向四下里扩展。我不由得想到,我一定会在每天夜里和每个角落看到史密斯:他将会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就像坐在那家食品店里看着亚当·伊万诺维奇那样。在他的脚旁则躺着阿佐尔卡。就在这时候,我遇到了一件使我大吃一惊的事。

“老爷子……我什么也不希望!我只是随便一说,我犯傻,才说了这种糊涂话;如果我说了什么让你恼火的话,请原谅,不过请千万别嚷嚷。”她说道,怕得直发抖,而且越抖越厉害。

我就这样想入非非地苦度时光,与此同时,时间却慢慢地过去了。黑夜渐渐降临。我约好在这天晚上跟娜塔莎见面;还在头天晚上她就写了一封短信给我,让我务必前去看她。我跳起来,开始穿戴,准备出门。即使她不叫我去,我本来也想赶快冲出这房间,随便上哪儿,哪怕去淋雨,哪怕去蹚泥塘。

我相信,当他看到自己的可怜的老伴老泪纵横,吓成这个样子,他一定心如刀铰,像翻江倒海似的;我相信,他心里比她痛苦得多;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一些十分善良但是神经衰弱的人,有时难免会发生这样的情形,尽管他们十分善良,但却会沉湎于自己的不幸和愤怒之中,甚至达到一种自我欣赏的地步,而且他们在寻找机会,无论如何要表现出来,甚至不惜欺侮另一个清白无辜的,而且多半是与他最亲近的人。比如说女人吧,有时候她会有一种需要:硬要感到自己是不幸的和受欺侮的,尽管她毫无不幸可言,也没有任何人欺侮过她。许多男人也一样,他们在这种情况下很像女人,甚至那些根本没有多少女人气的,并不软弱的男人亦然。这位老人感到有一种寻衅吵架的需要,尽管由于这需要他自己也很痛苦。

我扔下笔,坐到窗口。暮色渐浓,但是我心头却越来越凄凉。令人苦恼的思想纷至沓来,把我围困在中间。我总觉得,我最后非在彼得堡给毁了不可。春天快要到了;我想若是我能冲出这间蜗居,到大千世界去呼吸一下田野和森林里的新鲜气息,也许我才能死而复苏,恢复活力:而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田野和森林了!……我记得,我还忽发奇想,如果能够使用一种法术或者出现什么奇迹,使我把近年来经历和感受到的一切,一股脑儿都忘了,那该多好;忘却一切,使头脑焕然一新,精力充沛地一切从头开始,该多好啊。当时,我对此还存着幻想,希望能够死而复活。“哪怕进疯人院也不错嘛,”我终于决定,“只要能想个法子把整个脑子翻个过儿,把它重新安排好后,再病愈出院。”当时我仍旧渴望生活和相信生活!但是,我记得,当时我不禁哑然失笑。“从疯人院出来后再干什么呢?难道还写小说?……”

我记得,这时我的脑海里闪过一个想法:该不会在此以前他当真像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揣测的那样做出了什么异乎常规的举动吧!该不会是主开导了他,他莫非当真去找娜塔莎了,但是半道上又改了主意,或者碰了什么钉子,因而不能如愿以偿(一定是这样的),于是他只好回来,怒气冲冲,心里有说不出的懊恼,羞于承认自己不久前居然产生过这样的想法和感情,因此,因为自己的软弱,想找个人出出气,于是便选中了他最最怀疑跟他抱有同样想法和感情的那些人。也许,他在想要饶恕女儿的时候,曾经想象过他那可怜的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大喜过望的快乐样子;因此,一旦功败垂成,不用说,她便首当其冲,活该倒霉了。

那天上午,我一直在整理自己的文稿,把它们分门别类地归置好。由于没有公文包,搬家的时候我只能把它们塞在枕头套里;所有的东西都揉成了一团,全弄乱了。后来我坐下来写作。当时,我还在写我那本大部头的长篇小说;但是脑子里乱糟糟的,进行得很不顺利;脑子里想的全不是那么回事……

但是她在他面前怕得发抖、悲痛欲绝的模样感动了他。他好像为自己的愤怒感到羞愧,因此暂时压住了心头的怒火。我们都默不作声;我尽量不抬头看他。但是好景不长,他无论如何必须表现出来,不是爆炸,就是诅咒。

史密斯死后约莫过了五天,我搬进了他的房间。那天一整天我都感到不胜凄凉。天气阴冷;下着湿雪,其中半是雨点。直到傍晚,也就一刹那工夫,太阳才露了下头,一缕迷了路的阳光,大概是出于好奇,窥视了一下我的房间。我开始后悔不该搬到这里来的。话又说回来,房间倒很大,就是太矮了些,而且被煤烟熏得漆黑,有一股霉味,虽说也有几样家具,但是显得空落落的,让人感到不愉快。我当时想,我在这间屋里非得把我最后一点健康彻底毁了不可。果然不出所料。

“我说万尼亚,”他突然说,“我感到很抱歉,我本来不想说,但是时到如今,我必须开诚布公地说个明白,有一说一,不耍花招,就像任何一个直性子的人所应该做的那样……你明白吗,万尼亚?你来了,我很高兴,因为想当着你的面大声说,好让别人也听得见:所有这一套废话,所有这些眼泪汪汪、长吁短叹、倒霉和不幸,我都烦透了。我从心里挖出来的那东西(说不定我是流着血,痛苦地挖出来的),是永远不会再回到我的心里来了。对!我说到做到。我说的是半年前发生的那事。你明白吗,万尼亚!我所以开诚布公,直来直去地谈这事,为的就是不让你对我的话有任何误解,”他又加了一句,望着我,两眼布满血丝,同时又分明在躲着妻子那惊恐不安的目光。“再说一遍:这是扯淡;我不爱听!……让我恼火的是,大家都把我当傻瓜,当成最没出息的混账东西,认为我肯定会有这种没出息的、脆弱的感情……认为我伤心得快发疯了……扯淡!我甩掉了,我忘记了过去的感情!对于我,不存在回忆……对!对!对!没错!”

第十章

他从椅子上跳起来,使劲捶了一下桌子,捶得茶杯都丁当作响。

这就是我的全部幸福史;我的恋爱故事也就这么结束和收场了。现在我再继续讲前面中断了的故事。

“尼古拉·谢尔盖伊奇!难道您不应该可怜可怜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吗?您瞧,您让她多伤心啊。”我说,我忍不住,几乎带着愤怒望着他。但是我只是火上加油。

她的脸色一片死灰。当阿廖沙夸夸其谈的时候,她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但是她的目光变得越来越浑浊,越来越凝然不动,脸色也变得越来越苍白了。我觉得,最后,她已经不是在听,而是处在一种昏迷状态。阿廖沙的惊呼好像使她骤然惊醒了。她清醒过来后,仓皇四顾,突然——奔到我的身边。她急急忙忙,似乎匆匆地,又好像躲着阿廖沙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交给了我。这信是写给两位高堂的,头天晚上就写好了。她把信交给我的时候,定睛注视着我,好像她的目光已经跟我拴在一起了似的。这目光里是一片绝望。我永远也忘不了她此时此刻那可怕的眼神。我也感到一阵恐惧;我看到,她现在才完全感觉到自己行为的可怕后果。她使劲想对我说些什么;甚至都张开了嘴,可是却突然晕过去了。我急忙上前扶住了她。阿廖沙的脸都吓白了;他给她揉太阳穴,亲吻她的两手和嘴唇。过了约莫两分钟,她才清醒过来。不远处停着一辆出租马车,阿廖沙就是坐这辆马车来的;他招呼把马车赶过来。娜塔莎上车时像疯子似的抓住了我的手,一滴热泪滚下来,灼痛了我的手指。马车开动了。我目送着她,又在原地站了很久。我的全部幸福就在这一分钟毁灭了,我这一生也随之断为两截。我痛苦地感觉到了这点……我慢慢地动身回去,循着原路,回到两位老人家身边。我不知道该跟他们说什么,进去后该怎么见他们。我的思想麻木了,两腿也发软了……

“不可怜!”他叫道,浑身发抖,面色苍白,“不可怜,因为也没人可怜我!不可怜,因为在我家里就有人为了那个应该受到诅咒和怎么惩罚也不过分的伤风败俗的女儿,在耍阴谋,反对我这个备受凌辱的老人!……”

“我曾经满怀喜悦地想象过一千次,”他又继续自己的唠叨,“他见了她肯定会非常喜欢她的,她一定会使他们所有的人赞不绝口。要知道,他们压根儿就没见过这样的姑娘!我父亲深信,她肯定是个诡计多端的狐狸精。我的责任是替她恢复名誉,我说到做到!啊,娜塔莎!大家伙都会喜欢你的,肯定。没有一个人会不喜欢你。”他兴高采烈地加了一句。“虽然我根本配不上你,但是你要爱我呀,娜塔莎,我一定……你是知道我的!为了我们的幸福,我们需要的东西并不多呀!不,我相信,我相信今晚一定会带给我们大家幸福、和平与安详。愿今晚美满幸福!对不对,娜塔莎?但是你怎么啦?我的上帝,你怎么啦?”

“老爷子呀,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不要诅咒她呀!……一切都依你,就是千万不要诅咒女儿!”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叫道。

“是的,是的,您说得对,这太可怕了!”他回答,“我已经想过这事,心里很痛苦……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您说得对:只要她的父母肯原谅我们就好啦!您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他们!他们就像我的亲生父母一样,可是我却这样来报答他们!……唉,这些争吵,这些打不完的官司啊!您没法相信,我们现在对这个感到多么不愉快!他们为什么要吵架呢!我们大家彼此这样相爱,还吵什么呢!还不如言归于好,这事也就了啦!真的,我要是他们的话,准这么干……我听了您的话以后心里很害怕。娜塔莎,咱俩想做的事简直太可怕啦!我以前就说过这话……是您坚持非这么办不可的……但是您听我说,伊万·彼得罗维奇,也许,这一切还能补救;您说呢?他们最后总归会和解的!我们来做工作,让他们言归于好。就这么办,一定要这样;他俩看到咱俩相亲相爱就坚持不下去了……就让他俩诅咒咱们好啦,可是我们仍旧爱他们;他俩就坚持不下去了。您没法相信,我那老父亲的心有时候是多么善良啊!他是刀子嘴豆腐心,换了一种情况,他是非常通情达理的。您不知道他今天跟我说话,开导我的时候,态度有多温和!可是今天我却偏跟他作对;我心里有多难过啊。这都是因为这些混账的成见作怪!简直都疯了!要是他能够好好看看她,哪怕跟她待上半小时,那该多好啊!他肯定会立刻答应我们的婚事的。”阿廖沙一边说这话,一边温柔而又含情脉脉地瞥了娜塔莎一眼。

“我就要诅咒!”老人叫道,声音比方才提高了一倍,“因为有人要我这个备受欺凌和凌辱的老人去找这个该受诅咒的东西,求她宽恕!是的,是的,就是这样!有人用这个每天每日,日以继夜地折磨我,而且就在我家,眼泪汪汪,长吁短叹,含沙射影,蠢透了。他们想让我可怜她……你瞧,你瞧,万尼亚,”他又加了一句,两手发抖地从一侧口袋里急匆匆地掏出几张纸片来,“这是我们那份案卷的摘抄!按照这份案卷的说法,我成了贼,成了骗子,我借公肥私,欺骗了一个有恩于我的人!……因为她,我受尽了侮辱!瞧,瞧,你瞧呀,瞧呀!……”

我说罢用手指了指听到我的话后面如死灰的娜塔莎。我对她太没有恻隐之心了。

他从他穿的那件上衣一侧的口袋里把各种各样的文书一张张掏了出来,甩到桌子上,迫不及待地从中寻找他想要给我看的那份材料;但是他想找的那份材料偏偏找不到。他不耐烦地把在口袋里伸手抓到的东西,统统扽了出来,突然,有样东西铿然作响而又沉重地落到了桌上……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一声惊呼。这就是那个丢失的项链坠。

“但是,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您有没有想过,令尊大人和她的父亲之间如今会闹出什么事情来呢?您认为今天晚上他们家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我差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热血冲上老人的脑袋,涌上了他的双颊;他打了个寒噤。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站在那里,双手交叉合十,哀求地看着他。她的脸焕发出光明、欢悦、希望的光。老人在我们面前赧颜无地,十分尴尬……是的,她没有弄错,她现在明白了,她的项链坠是怎么丢的!

“她会帮助我改过自新的,”他继续道,“话又说回来,您也别太往坏处想了,也别太为我们难过了。我毕竟还是有希望的,而且希望很大,至于物质方面,我们完全有保证。比方说吧,即使写小说的事办不成(说实话,不久前,我还认为写小说是犯傻,现在我把这事说出来也无非要听听您的意见)——即使写小说的事办不成,我起码总可以去教教音乐吧。您不知道我懂音乐吗?即使靠这个来生活,我也并不认为丢人现眼。在这方面我的思想是完全新的。是的,此外,我还有许多贵重的小摆设和首饰;要这些东西干吗?我可以把它们卖了,要知道,我们靠变卖这些东西就可以生活多长时间啊!最后,万不得已,我说不定还真会去找个事情做做。父亲知道了只会高兴;他老催我出去做事,可是我老是推托身体不好。(话又说回来,爸爸已经替我捐了个官。)他一旦看到,结婚给我带来了好处——准高兴,也就原谅我了……”

她明白了,是他捡了去,捡到后高兴极了,说不定还欢天喜地,高兴得发抖,于是就十分爱惜地珍藏在自己身边,不让任何人看见;然后一个人偷偷找个地方,不让任何人知道,带着无限的爱看着自己爱女的小脸蛋——一个劲地看呀看呀,看不够地看;说不定他也跟他那可怜的老伴一样,独自一人,锁起门来,躲着大家,跟自己的掌上明珠娜塔莎说话,想象着她怎么回答,再自己回答她的问话,而夜里,在痛苦的思念中,强压住胸中的哀哀恸哭,亲着、吻着这可爱的画像,非但不诅咒,反而吁求上帝宽恕和祝福他不愿意看到而且在大伙面前诅咒她的他那爱女。

他说罢又握了握我的手,他那双秀美的眼睛里闪出了善良而又美好的感情。他那么信赖地向我伸出了手,那么相信我是他的朋友!

“我的好人,那么说你还爱她喽!”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在那位一分钟前还在诅咒她的娜塔莎的严父面前,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地叫道。

“你笑我,”他说,我笑,他也跟着笑,“不,您听我说嘛,”他以一种匪夷所思、憨态可掬的神态补充道,“您别看我表面是这样;真的,我的观察力可敏锐啦,敏锐极了;将来您自己会看到的。为什么不试试呢?能搞出点什么名堂来也说不定……话又说回来,你可能说得也对;我对现实生活一无所知;娜塔莎也跟我这么说;其实,这话大家也都跟我说过;我哪当得了什么作家呢?您笑吧,笑吧,帮助我改正吧;要知道,您这样做是为了她呀,而您是爱她的。我实话告诉您吧:我配不上她;我感觉到这个;对此,我心里很难过,我也搞不清她为什么这样爱我?看来,为了她,我得把整个生命献出来才成!真的,在这以前我什么也不怕,现在倒怕起来了:我们打算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吗!主啊!难道当一个人完全献身于自己的天职的时候,老天爷就存心跟他作对,硬让他一无能力,二不能当机立断地去履行自己的天职吗?您是我们的朋友,请您帮帮我们的忙吧!我们现在就只剩下您一个朋友了。而我一个人又懂得什么呢!对不起,我对您抱着这么大的希望;我认为您是一个非常高尚的人,比我强多了。但是我会改过自新的,您放心,我一定要配得上你们二位。”

但是他一听到她的惊呼,一阵狂怒在他的眼睛里倏忽一闪。他一把抓起那个项链坠,把它使劲摔到地上,疯狂地用脚使劲踩它。

我哑然失笑。

“我将永远,永远诅咒你!”他声嘶力竭地叫道,“永远,永远!”

“一定会原谅的,不过不会很快也说不定。那有什么?我要证明给他看,我也是有性格的,他老骂我,说我没有性格,说我不动脑子。现在就让他看看我有没有脑子吧。一个人成家立业,可不是开玩笑的;那时候,我就不再是孩子了……换句话说,我要成为一个跟大家一样的人……成家立业就要有个成家立业的样子。我要工作,我要自食其力。娜塔莎说,这比我们大家靠别人来养活要好得多。您不知道她对我说过多少金玉良言啊!要是我,我是永远想不出这些道理来的——我从小娇生惯养,受的教育不同。当然,我也知道我不爱动脑子,几乎什么也不会;但是,您知道吗,前天我忽发奇想,虽然现在说,还不是时候,但是我还是想跟您说说,因为也可以让娜塔莎顺便听听,您也可以帮我们出出主意。是这么回事:我想跟您一样,写小说,卖给杂志社。您可以帮帮我的忙,给杂志社推荐一下,行不行?我就指望您了,昨天我想了一夜,构思了一部小说,就这样,作为试笔,您知道吗:说不定会搞出一部非常好的东西来的。题材我是从斯克里布[40]的喜剧里选出来的……不过以后我再跟您详谈吧,主要是写小说,人家给钱……人家不就给了您钱了吗!”

“主啊!”老太太惊呼,“把她,她!把我的娜塔莎!把她的小脸蛋……用脚踩!用脚!……暴君!你这个没心没肺、心狠手毒、死要面子的人啊!”

“如果他不原谅呢?您想过这点吗?”

一听到妻子的嚎哭,发疯的老人恐怖地停了下来,他被他所做的事吓坏了。他猛地扑过去从地上捡起那枚项链坠,拔腿就往屋外跑,但刚迈两步,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用两手抵住放在他面前的长沙发,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垂下了脑袋。

“肯定;此外他还有什么办法?换句话说,一上来,他肯定会诅咒我;甚至十拿九稳。他就是这么个人;对我严厉极了。说不定还会去找什么人,告我的状,一句话,他肯定要摆一摆他做父亲的威风……但是您知道这一切都是做做样子的。他爱我爱得要命;发一通脾气,也就原谅我了。于是大家言归于好,我们大家又会很幸福了。她父亲也一样。”

他像个孩子,像个女人似的嚎啕大哭。他哭得声嘶力竭,好像要把他的胸部撕裂似的。一个威严的老人霎时间变得比小孩还软弱。啊,现在他已经不能诅咒了;他已经对我们任何人都不感到害羞了。他在迸发出来的爱的冲动中,当着我们的面,无数遍地一再亲吻一分钟前被他用脚踩过的这张画像。似乎,他对女儿的满腔柔情,他那长久压抑在心头的对女儿的所有的爱,现在一下子以势不可当之势冲决出来,而这冲动又如此强烈,似乎把他的整个人都打散了架。

“那么令尊呢?”我问,“您有把握他会原谅您吗?”

“饶恕她,饶恕她吧!”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一面嚎啕大哭,一面哀求道,她趴下去,拥抱他。“让她回老家吧,亲爱的,到末日审判的时候,上帝会考虑到你的宽容和仁慈的!……”

我困惑而又悲哀地望着他。娜塔莎以目示意,恳求我不要对他求全责备,要宽大为怀。她听着他说话,脸上浮现出一丝悲哀的微笑,与此同时,又似乎在欣赏他,有如欣赏一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听着他那虽然不懂事,但却十分可爱的唠叨似的。我不以为然地看了看她。我感到难过,受不了。

“不,不!决不,永远不!”他用嗄哑、哽咽的声音叫道,“永远不,永远不!”

“明天或者后天;起码,后天是肯定的。您知道吗?我自己还不大清楚哩,实话告诉您吧,在那儿,我还没做任何安排。我想,说不定娜塔莎今天不会来。再说,我父亲今天一定要带我去见我的未婚妻(您知道吗,有人正在给我说媒;娜塔莎告诉过您吗?不过我不愿意)。因此我对一切还没把握。但是不管怎么说吧,后天我们肯定结婚。起码,我这么觉得,因为不这样不行。明天,我们就动身离开这里走普斯科夫大道。那儿不远有一座村庄,村里,我有个老同学,贵族学校的,是个非常好的人;也许,我还可以介绍您跟他认识认识。在那儿的村子里有位神父,不过我也说不清那儿是不是有神父[38]。本来应当先打听一下,但是我抽不出时间……不过话又说回来,说真的,这一切都是小事。只要把主要的事办妥就行了。比如说,可以从附近的什么村子里请一位神父来;您说呢?要知道,那儿附近肯定有村庄!只可惜我至今还没来得及给那里写过一行字;应当先打个招呼的。我那朋友现在不在家也说不定……但是——这都无关紧要!只要打定了主意,到时候一切就会迎刃而解,对不对?暂时嘛,让她先待我那儿,待到明天或者后天。我租了一个独门独户的套间,等我们回来后就住那儿。我再不到我父亲那儿去住了,对不?您可以到我们这儿来作客;我安排布置得可漂亮啦。我的那些同学[39]也会常常来看我们;我要举行晚会……”

第十四章

“您刚才说到婚姻,你们俩究竟什么时候结婚呢?”我看了一眼娜塔莎,问道。

我去看娜塔莎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已经十点钟了。当时,她住在芳坦卡[50],离谢苗诺夫桥不远,在商人科洛图什金那座肮脏的“大”楼的四层楼上。刚离家出走那会儿,她和阿廖沙住在一套很考究的房间里,不大,但很漂亮,很舒适,在三楼,在翻砂街[51]。但是小公爵手里的一些钱很快就花光了。他想当音乐教师也没有当成,倒借起了债,并且债台高筑。他把钱都花在美化房间和给娜塔莎买礼物上了。娜塔莎反对他挥霍无度,数落他,有时甚至都哭了。多情而又体贴的阿廖沙,有时整整一星期喜滋滋地思前想后,怎样送她一件礼物,而她又怎样接受这件礼物,而且把这样做当做一桩真正的赏心乐事,他还预先把自己的期待和幻想欢天喜地告诉我,听到她的数落和看见她的眼泪,他就垂头丧气,倒叫人不由得可怜起他来了,后来他俩就常常因为礼物的事互相责备、伤心落泪和彼此争吵。此外,阿廖沙还瞒着娜塔莎乱花了不少钱;跟朋友们一起鬼混,做了一些对不起她的事;他常常去找各种各样的约瑟芬们和明娜们[52];同时他又照旧非常爱她。他爱她,但又似乎爱得很痛苦;他经常心烦意乱、悒郁寡欢地前来找我,说他还抵不上娜塔莎一个小指头;说他对人粗鲁,脾气又坏,不能理解她,也不值得她爱。他这话也有一部分道理:他俩之间太不平等了;在她面前,他感到自己是孩子,而且她也常常把他当孩子。因为他结识了约瑟芬,便眼泪汪汪地向我认错,与此同时,他又央求我千万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娜塔莎;往往在作了这一番坦白之后,他便怯怯地、战战兢兢地同我一起去看她(他非要我陪他一起去不可,说什么在他犯罪以后怕抬头看她,只有我一个人能使他鼓起勇气),娜塔莎一看便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的嫉妒心很重,我也不懂是怎么搞的,她每回都宽恕了他那喜欢拈花惹草的少爷作风。通常是这样的:我陪阿廖沙一道进去,他怯怯地跟她说了几句话,接着便胆怯而又深情地望着她的眼睛。她立刻猜到他又做了坏事,但是她不动声色,从来不第一个跟他谈起这事,什么也不追问,相反,对他加倍恩爱,既温柔,又快活——这不是她故意耍他,也不是她巧言令色,工于心计。不,对于这个美好的人来说,既往不咎和宽恕一切乃是一种无穷的享受;她好像在宽恕阿廖沙的过程本身找到一种特殊的、精致的美。诚然,当时的问题还仅仅涉及约瑟芬这类人。每当阿廖沙看到她百依百顺、不咎既往的样子,他就忍不住立刻向她坦白了一切,而且人家又没有开口问他——他这样做是为了一吐为快,诚如他所说,也为了“重修旧好”。他得到宽恕后就欢天喜地,有时候还高兴和感动得眼泪汪汪,一边哭,一边亲吻她,拥抱她。然后立刻又快活起来,开始以孩子般的坦率原原本本、详详细细讲他跟约瑟芬的艳遇,他一面说,一面笑容满面,哈哈大笑,祝福并赞美娜塔莎,于是这天晚上又过得十分幸福和快乐了。一旦他手头断了钱,他就开始变卖东西。由于娜塔莎的坚持,他们才在芳坦卡找到一套小而便宜的房间。东西在继续变卖,娜塔莎甚至把自己的衣服都卖了,并开始找活干;阿廖沙知道这事后伤心极了:他诅咒自己,他嚷嚷说,他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但是又想不出任何办法来改善自己的境遇。眼下连这些最后的财源也已告罄;剩下来的唯一办法就是找活干,但是干活的报酬又十分菲薄。

“请不要见怪!”他又重复以前说过的话道,“我向您保证,现在所有这些不幸,虽然是很大的不幸——不过是暂时的,一会儿就过去了。对这点我完全有把握。一咬牙就熬过去了;同样的话她也对我说过。您知道:罪魁祸首就是我们两家的所谓面子,这些完全不必要的争执,还有那打不完的官司!……但是……(这事我考虑了很久,真的,)这一切必须终止。我们大家一定会和好如初,那时候我们又会非常幸福了,以至于两家的老人看见我们这样,也就会言归于好了。谁知道呢,也许正是我们俩的婚姻将会促使他们和解!我想,甚至不可能不这样。您说呢?”

起初,他俩刚刚同居的时候,阿廖沙曾为这事与父亲大吵了一场。当时,公爵虽有意撮合儿子跟伯爵夫人的继女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菲利蒙诺娃的婚事,不过还仅在计划之中,但是他下定决心,非实现这一计划不可;他常常带阿廖沙去拜望这位未来的新娘,劝他必须极力讨她喜欢,一再说服他,既正言厉色,又晓之以理;但是由于伯爵夫人从中作梗,这件事也就吹了。于是做父亲的便对儿子与娜塔莎的关系睁一眼闭一眼,让一切由时间来解决,他知道阿廖沙为人轻浮而且见异思迁,因此他希望他的痴迷会很快过去。至于说他可能同娜塔莎结婚,直到最近,公爵几乎已经不再操这份闲心了。至于这对情人,他们想把事情先拖一拖,等到和父亲正式和解了,总的情况发生变化以后再说。然而,娜塔莎分明不愿意谈及此事。阿廖沙偷偷告诉我,他父亲对发生这样的事好像还有点自鸣得意似的:他得意的是在这整个事情中伊赫梅涅夫受尽了羞辱。可是表面上他却依旧摆出一副对儿子不满的神态:减少了他本来就不很宽裕的生活费(他对他异常吝啬),还威胁要取消一切;但是很快他就去波兰了,因为伯爵夫人在那里有事,他便跟踪前往,并且孜孜不倦地致力于他的求亲计划。诚然,阿廖沙还很年轻,结婚还未免早了点;但这妞太有钱了。这机会是不能错过的。公爵终于达到了目的。我们风闻,求亲的事终于谈妥了。在我描写的这一时期,公爵刚刚回到彼得堡。他看到儿子时候,表现得很亲热,但是儿子跟娜塔莎的关系居然痴迷到这种程度,却使他吃惊,也使他感到不快。他开始怀疑,也感到后怕。他严厉而又坚决地要求他俩一刀两断;但是他很快就明白了,还不如采取一个好得多的办法,于是他便带阿廖沙去拜会伯爵夫人。她的继女几乎是个大美人,也几乎是个小姑娘,但是心肠却少有的好,心地也光明磊落、纯洁无瑕,人也活泼、聪明、温柔。公爵估计,半年过去了,理应初见成效,现在,对他儿子来说娜塔莎已经失去了新鲜感,失去了魅力,现在他已经不会用半年前的眼光来看自己未来的新娘了。但是公爵只猜对了一部分……阿廖沙的确一见钟情。我还要补充的是,父亲对儿子突然变得异常亲热(虽然仍旧不给他钱)。阿廖沙感到,在这种亲热背后隐藏着一种不可改变的、坚定不移的主张,因此他很苦闷——但是,他的苦闷程度,并不像他如果不是每天见到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因而感到苦闷的程度。我知道,他没有去看娜塔莎已经第五天了。我在离开伊赫梅涅夫家前去看她的时候,我心神不定地琢磨她到底想要对我说什么呢?我从远处就看到她窗户里的光,我们早就约定,如果她非常需要和一定想要见到我的话,就把蜡烛放到窗台上,所以每当我从附近走过(几乎每天晚上我都去),我看到窗户里那不寻常的光,就猜到她在等我,她需要我。最近以来,她经常摆出蜡烛,秉烛以待……

“您竟好意思让她作出这样的牺牲!”我责备地望着他,说道。

第十五章

“是的,是的,阿廖沙,”娜塔莎接口道,“他是我们的人,他是咱俩的哥哥,他已经原谅我们了,没有他的帮助,咱俩是不会幸福的。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唉,咱俩真是狠心的孩子,阿廖沙!但是我们可以三个人住在一起呀……万尼亚!”她继续道,她的嘴唇在发抖,“现在你回去吧,回到他们身边去吧;你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即使他们不肯原谅我,但是看到连你也原谅我们了,说不定他们也会对我心软的。你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他们,用你自己发自内心的话把一切都告诉他们;你先好好想想,怎样说才能打动他们……请你保护我,救救我吧;告诉他们事情的原委,原原本本地说,你自己怎么理解就怎么说。我说万尼亚,要是我今天没有遇见你,说不定我还下不了这个决心呢!你是我的救星:我立刻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你肯定会有办法的,起码让他们乍一听到这一可怕的消息时,你能说得宛转点。噢,我的上帝,上帝啊!……请你替我告诉他们,万尼亚,我知道,我现在这样做是不能饶恕的:即使他们饶恕了,上帝也不会饶恕我;但是,即使他们诅咒我,我也要为他们祝福,一生一世替他们向上帝祷告。我的整个心都跟他们在一起!啊,为什么我们不能全都幸福呢!为什么,为什么啊!……上帝!我究竟做了什么事啊!”她忽然叫道,好像突然清醒过来似的,怕得浑身发抖,用两手捂住了脸。阿廖沙搂着她,默默地把她紧紧地贴在胸前。大家相对默然,过了几分钟。

我去时仅有娜塔莎一人在家。她抱拳当胸,心事重重,若有所思地在屋里静静地走来走去。桌上放着一只茶炊,早在等我了,已行将熄灭。她默默地向我伸出了手,笑了笑。她面色苍白,病容满面。在她的笑容中有一种既痛苦又温柔、逆来顺受的表情。她那湛蓝的、明亮的眼睛,好像比从前更大了,头发也好像更密了——这一切显得这样,都是因为瘦和病。

“请不要见怪。我早就想把您当作我的亲哥哥好好地拥抱拥抱您了;她跟我说了许多关于您的事!我跟您至今只有点头之交,不知怎的还没成为朋友吧,而且……请原谅我俩。”他又低声加了一句,说罢脸微微一红,同时笑容可掬地粲然一笑,使我不能不满心欢喜地来回答他的问候。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她一面向我伸出手来,一面说道,“我甚至想让玛夫拉上你家问问;我想,你不会又病了吧?”

“万尼亚!”她叫道,“我对不起他,我配不上他对我的深情厚意。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阿廖沙。忘掉我的坏念头吧,万尼亚。我会想办法弥补这个的!”她无限深情地望着他,加了一句。他微微一笑,亲吻了一下她的手,但是还没有松开她的手,就转过身来对我说道:

“不,我没病,有事耽搁了,我马上告诉你是怎么回事。倒是你怎么啦,娜塔莎?出什么事啦?”

我感到,因为他是我的情敌,单凭这一点,我对他遽下结论,难免有错。是的,我不喜欢他,而且我承认我永远也不会喜欢他,但是,认识他的人当中,也许就我一个人不喜欢他。他身上有许多东西使我一见就反感,甚至他那优雅的外表也引起我的反感,也许正因为它似乎太优雅了。后来我才明白,就在这一点上,我的看法也有欠公允。他潇洒挺秀,风度翩翩;他的脸呈椭圆形,总是那么苍白;一头金黄色的头发,一双蓝蓝的大眼睛,温柔敦厚而又若有所思,有时候会突然焕发出一种异彩,显得十分憨厚,十分天真和快活。他那丰满、不大、红艳艳的嘴唇,轮廓十分优美,几乎永远带着一种貌似严肃的气质;因此,每当他嘴上突然浮现出一丝微笑,便使人感到尤为意外和可爱;这微笑是那么天真,那么憨厚,不管您当时的心情如何,都会立刻感到一种需要,非得对他报之以同样的微笑不可。他的穿着并不讲究,但永远十分优雅;看得出来,这种风流潇洒,他并没有费丝毫力气,而是与生俱来的。诚然,他身上也有一些不好的习气,一些貌似高雅的坏习惯:轻浮、自鸣得意、貌似有礼的放肆。但是他胸襟坦荡,心地淳厚,总是他先揭露自己身上的坏习惯,表示认错,并嘲笑自己积习难改。我觉得,这个大孩子,甚至开玩笑时都不会撒谎,即使说了谎,也多半是他自己都不曾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甚至他身上最自私自利的东西也让人觉得不知怎的很可爱,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对人直言不讳,而不是藏着掖着。他没有任何隐私。他内心懦弱、轻信胆怯;他毫无主见。欺负他,欺骗他,就像欺骗和欺负一个孩子,使人觉得罪过而又于心不忍。他天真得跟他的年龄很不相称,对于人情世故几乎一无所知,话又说回来,他即使活到四十岁,恐怕也是浑浑噩噩,一无所知。这种人好像注定了永远长不大。我觉得,没有一个人会不喜欢他。他会像孩子似的对您表示亲热。娜塔莎说得对:当他屈从于某个人的强大影响,也可能做坏事;可是后来,等他一旦意识到自己错了,造成了严重后果,我想他会后悔死的。娜塔莎本能地感觉到,她将成为支配他的主人;他甚至可能成为她的牺牲品。她预先品尝到了如痴似狂地爱一个她所爱的人,并且折磨他,使他痛不欲生的快乐,也许正由于她爱他,才迫不及待地先委身于他,成为他的牺牲品。但是在他的眼睛里也闪耀着爱情的光芒,他欢天喜地地望着她。她得意洋洋地瞅了我一眼。此刻,她忘掉了一切——忘掉了父母,忘掉了离别,也忘掉了心头的疑虑……她很幸福。

“什么事也没出,”她答道,好像感到奇怪似的,“怎么啦?”

虽然在这一刻以前我见过他许多次,我仍旧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他;我看着他的眼睛,好像他的眼神能解除我的全部困惑似的,能够向我说明:这个孩子到底用什么,怎么能使她如此着迷,怎么能在她心中燃起如此疯狂的爱情——这爱情居然使一个人忘记了自己的天职,居然使她冒冒失失地牺牲迄今为止她认为是至高无上的最神圣的一切?小公爵抓住我的两手,紧紧地握了握,他那目光温柔而又明亮,长驱直入地钻进了我的心窝。

“你写信给我……信是昨天写的,你让我来,而且规定了时间,不能早,也不能晚;有点非同一般。”

第九章

“啊,对了!因为我昨天要等他来。”

娜塔莎打了个寒噤,一声惊呼,注视着渐渐走近前来的阿廖沙,蓦地甩开我的胳臂,向他飞奔而去。他也加快了步伐,一分钟后,她已经被搂在他的怀里了。街上,除了我们仨以外,没一个人。他俩喜笑颜开地亲吻着;娜塔莎一边笑一边哭,全凑到了一块儿,倒像他俩久别重逢似的。她那苍白的脸蛋变得红喷喷的;她简直好像发了狂……阿廖沙发现了我,立刻向我走过来。

“他怎么啦,仍旧没来?”

“他来了!”我叫道,突然看见他在远处的滨河路上。

“没来。因此我想:如果他不来,我就该跟你好好谈谈了。”她默然片刻后,又加了一句。

“他肯定在她那儿,”她几乎听不出来地说道,“他希望我不要到这里来,这样他就可以问心无愧地去找她了,然后就说他没有错,因为他预先打过招呼,是我自己没来。我惹他讨厌了,所以他才躲着我……唉,上帝!我是疯子!要知道,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对我说过,他烦我……我还等什么呢!”

“那,今天晚上你也等过他?”

我无言以对。她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臂——她的眼睛闪出了光。

“不,没有等他;他晚上在那儿。”

“说不定,他根本就不会来。”她说道,发出一声苦笑。“前天他写信给我,说我如果不答应他到这里来,那他就只好放弃到城外去跟我结婚的决定了;他父亲就会把他送去见他的未婚妻。而且他写得那么简单,那么自然,好像这事根本无所谓似的……如果他当真去看她了,怎么办呢,万尼亚?”

“你是怎么想的呢,娜塔莎,他彻底地永远不会来了吗?”

“他还没来!你倒先来了!”我愤愤地叫道。娜塔莎好像挨了一拳似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她的脸一阵扭曲,痛苦地变了样。

“不用说,他会来的。”她回答,不知怎的特别严肃地看了看我。

她说罢,望眼欲穿地向远处张望,但是了无人影。

她不喜欢我像连珠炮似的提问题。我们俩相对默然,继续在屋里走来走去。

“不,他答应到这里来,把我带走;我们说好了的……”

“我一直在等你,万尼亚,”她又笑吟吟地开口道,“你知道我在干什么?我在走来走去地背书;记得吗,——小铃铛,冬天的路:‘我的茶炊烧开在橡木桌上……”,咱俩还在一起朗诵过呢:

“不,我简直越听越糊涂了,娜塔莎,”我说,“怎么,你现在直接去找他?”

暴风雪停了;一条雪路在闪亮,

“答应过,他倒是一直答应的。他现在所以叫我来,就为了明天在城外偷偷地结婚;不过他并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说不定他连怎么结婚也不知道。他哪当得了丈夫呀!可笑,这倒是真的。他一结婚就会感到不幸,就会埋怨……我不希望他在任何时候和在任何事情上埋怨我。我可以把一切都给他,就让他什么也不给我好了。如果他结了婚会感到不幸,那该怎么办呢,何苦让他感到不幸呢?”

睁开千万只矇眬的睡眼,黑夜在张望……

“难道他不想跟你结婚吗,娜塔莎?”

下面是:

“那,两位高堂呢?”我想。她好像已经把他们忘了。

我突然听到一个热情的声音在唱,伴随着丁零丁零的小铃铛:

“是的,我像疯子一样爱着他。”她答道,似乎痛苦得脸刷地白了。“我可从来没有这样爱过你,万尼亚。我自己也知道我疯了,不应该这样爱一个人。我爱得超越了常规……听我说,万尼亚:我过去就知道,甚至在我们最幸福的时候我就预感到,他只会给我带来痛苦和磨难。但是有什么办法呢?现在甚至为他而历尽苦难我也认为是幸福。难道我找他是为了寻求欢乐吗?难道我不是事前就知道,在他那里等候我的是什么,我在他那里将会有什么样的遭遇吗?要知道,他曾经海誓山盟地说他爱我,许了很多愿:可是我对他的话一句也不信,我过去没把他的话当真,现在也丝毫没把他的话当真,虽然我知道他没有对我说过谎,而且他也不会说谎。我曾经亲口对他说过,我不想用任何东西来捆住他的手脚。这样对他倒好些:谁也不喜欢束缚,我就是头一个。然而,我还是乐于做他的奴隶,心甘情愿地做他的女奴,经受他加在我头上的一切,一切,只要他能够跟我在一起,只要我能够看着他!哪怕他爱上了另一个女人也无妨,只要他能够当着我的面,只要我能够在他身旁……这不是犯贱吗,万尼亚?”她骤然问道,用一种发高烧的、充血的眼睛望着我。刹那间,我似乎觉得她在说胡话。“居然愿意这样,这不是犯贱吗?也没什么!我自己就说这是犯贱,如果他抛弃了我,我将跟着他跑到天涯海角,哪怕他推开我,哪怕他赶我走,我也认了。可是现在你却苦口婆心地劝我回去——如果依了你,会有什么结果呢?即使我回去了,明天还会再走,他一下命令,我就走;把我当条狗似的,吹声口哨,吆喝一声,我就会跟着他跑……真是磨难啊!我不怕他加给我的任何磨难!只要我知道,我在因他而受苦受难……啊,真是一言难尽啊,万尼亚!”

‘啊,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那情郎,

“娜塔莎,”我说,“只有一点我不明白:既然你刚才说他这个那个的,你怎么还能爱他呢?你不尊重他,你甚至也不相信他的爱,可你却一条道走到黑地要去找他,为了他,把所有的人全给毁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会苦苦地折磨你一辈子,而你也会苦苦地折磨他一辈子的。因为你太爱他了,娜塔莎,爱得过了头。我不明白这样的爱。”

‘会前来憩息,趴在我胸上!

从她心里迸发出来的这声长叹,包含着多少隐痛啊,我悲不自胜,心如刀铰。我明白,娜塔莎已经身不由己,完全失去了自制力。只有盲目的、疯狂到极点的嫉妒,才会使她作出这种不顾一切的决定。但是我自己也妒火中烧,醋劲大发。我忍无可忍:一种卑劣的感情使我忘乎所以。

‘我的生活多美呀!黎明映在玻璃上,

“不,万尼亚,不!你不了解他,你同他相处不长;只有接近他才能了解他,然后才能对他作出评论。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的心比他的心更诚实,更纯洁的了!怎么?难道让他说谎好?至于说他一见钟情,那是因为只要我一星期不跟他见面,他就会把我忘了,爱上另一个女人,可是后来只要他一见到我,他又会再次拜倒在我的脚下。不!让我知道,不向我隐瞒这点,这就算好的了;否则我会得疑心病死掉的。是的,万尼亚!我已经拿定了主意:如果我不是永远地、经常地、每一刹那都守着他,他就会不爱我,忘记我,抛弃我。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任何别的女人都可以牵着他的鼻子走。那时候我该怎么办呢?那时候我会死的……死又算得了什么!现在我还乐于死呢!没有他,我活着有什么意思?这比一切痛苦还痛苦,不如干脆一死了之!噢,万尼亚,万尼亚!要知道,现在我为了他抛弃了父亲和母亲,毕竟还能留下点什么!你别劝我了:一切都决定了!他必须每一小时,每一刹那都待在我身边;我不能回去。我知道我毁了我自己,也毁了别人……啊,万尼亚!”她蓦地叫道,浑身开始发抖,“要是他当真不爱我了,怎么办呢?要是你刚才说的是真的(我可从来没有说过这话),你说他只是在骗我,仅仅看起来好像是诚实和真诚的,其实却是个坏人,追求虚荣的人,那怎么办呢!现在我站在你面前替他辩护;而他说不定正和别的女人在一起鬼混,在偷偷地笑我哩……而我却自己犯贱,抛弃了一切,在大街小巷来来回回地找他呢……唉,万尼亚啊!”

‘同严寒嬉戏,发出熹微的光,

“什么!是他自己告诉你他可能爱上别人,因此让你现在为他作这样的牺牲吗?”

‘我的茶炊烧开在橡木桌上,

“是他自己告诉我的。”

‘我的炉子在劈啪作响,

“你怎么知道那女的很漂亮,他已经对她一见钟情了呢?”

‘照亮旮旯里布幔后面的床……’[53]

“告诉你吧,他父亲另有企图。”

“这诗写得多好啊!这些诗句多么忧伤,万尼亚,一幅多么奇妙、多么广袤无垠的图画。简直是一幅绣花用的白布,仅仅勾勒了一些图案——爱绣什么就可以随便绣什么。两种感觉:先前的和最近的。这只茶炊,这幅印花布幔——这一切是那么亲切……这就像我们从前居住的那个小县城的小市民的家;我仿佛看到了这个家:房子是新的,用原木盖的,墙上还没镶上木板……接着又是另一幅图画:

“啊,娜塔莎,也许这都不是真的,只是谣传罢了。像他这么个毛孩子哪能结婚呢!”

我又忽地听到同一个声音在唱,

“别责怪他啦,万尼亚,”娜塔莎打断道,“也别取笑他!他跟其他人不一样,是不能理喻的。要公道,要知人论事。他跟你我不同。他是个孩子;他受的教育也与我们不同。难道他明白他在做什么吗?见面后给他的第一个印象,别人对他只要略施影响,就足以使他背离他一分钟前矢志追求的一切。他这人没有性格。比如说,他可以向你起誓,可是在同一天,他又会同样诚实地献身于另一个女人;而且他还会第一个跑来找你,把这事告诉你。他说不定也会做坏事;但决不能因为他做坏事而对他横加指责,只能可怜他。而且他也能作自我牺牲,甚至是很大的自我牺牲!可是只要他一遇到什么事,得到了什么新的印象,他又会把以前的一切丢诸脑后。如果我不经常守着他,他也会把我忘了的。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伴随着凄凉地响着的小铃铛:

“主啊!你们是怎么搞的嘛!他自己把一切都说了出来,偏又赶上这时候!……”

‘我那相好现在何方?我怕他闯了进来,

“不久前阿廖沙把什么都告诉他了。他亲口告诉我,他把这一切都告诉父亲了。”

‘把我拥抱,情意绵长!

“那么是谁告诉他的呢?”

‘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啊!——又挤,又黑,

“他知道,全知道。”

‘又寂寞,我那闺房;风儿吹进窗……

“难道公爵知道你们彼此相爱?”我诧异地打断她的话道,“他不过是怀疑,而且连这也没有把握嘛。”

‘窗外只有一株樱桃在寂寞生长,

“不,不仅仅是他,主要是我。不错,他也说过,也是我自己愿意……你瞧,亲爱的,让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吧:有人正在给他说媒,那女的很有钱,门第也高;亲戚也很显赫。他父亲硬要他娶她,你是知道的,他父亲诡计多端;他已经上足了所有的发条:这机会可遇而不可求,十年也碰不到一次。有钱有势……听说,她还长得很漂亮,受过良好的教育,心眼也好——全好;阿廖沙对她已经一见钟情。再说,他父亲也想赶紧把他的事给了了,卸下这包袱,这样他自己就可以结婚了,因此他决定千方百计地非把我们俩的关系拆散不可。他怕我,怕我影响阿廖沙……”

‘但是连这也看不清,透过那满是冰花的玻璃窗;

“娜塔莎,现在哪有心思谈小说,谈我呢!我的事算得了什么!什么也不是,马马虎虎吧,别提这些了!娜塔莎,我要问你:是他硬要你到他那儿去的吗?”

‘也许它早已冻死,不再惆怅。

“啊,我多么想看到你啊!”她强忍住眼泪继续道,“你瘦多啦,瞧你的气色多难看,病容满面;你真的不舒服吗,万尼亚?我是怎么搞的嘛,也不问问!一直说我自己;你跟那些编杂志的人相处得怎么样?你的新小说写得怎么样了,有进展吗?”

‘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啊!花布床幔的颜色已经退光;

她说罢泪如雨下。是的,她的心情多么沉重啊!

‘我病恹恹地踯躅闺房,也不去把亲人探望,

“万尼亚,你是多么爱我,而且至今还爱着我——这,我是知道的,可是在这段时间里,你没说过一句责备我的话,也没说过一句伤心地埋怨我的话!而我,我……我的上帝,我多么对不起你啊!你记得吗,万尼亚,记得我们俩在一起度过的岁月吗?噢,还不如我不认识他,从来没遇到过他好呢!……那么我就会跟你在一起生活,万尼亚,跟你在一起,我的好心肠的人,我的宝贝!……不,我不值得你爱!你瞧,我这人多坏:在这样的时刻还向你提我们过去的幸福,而不提这事你就够痛苦的了!瞧,你已经三星期不到我们家来啦:我敢向你起誓,万尼亚,我一次也没产生过这样的想法,认为你在诅咒我,恨我。我知道你为什么走开:你不想妨碍我们,不想让我们一看到你就感到内疚。而你看到我们难道心里就不难过,不痛苦吗?我一直在等你,万尼亚,望眼欲穿地等你!我说万尼亚,如果我像发狂一样,像疯子一样地爱着阿廖沙的话,那么,说不定,我把你看做我的朋友,爱得还更深。我已经听到我的心声,我知道没有你我活不下去;我需要你,我需要你的心,需要你那颗金子般的心……唉,万尼亚!一个多么痛苦,一个多么沉重的时期来临了呀!”

‘没人来骂我,因为没有了情郎……

她哭了。

‘只有老太婆在唠叨,在嘟囔……’

“得了吧,万尼亚,别白费唇舌啦。”她打断我的话道,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泪眼婆娑地向我微微一笑。“万尼亚,你的心真好!你心肠好,人也老实!一句话也没说到你自己!是我第一个抛弃你,可是你却原谅了一切,你想到的只是使我幸福。还想给我们送信……”

“‘我病恹恹地踯躅闺房’……这‘病恹恹地’在这里用得多好啊!‘没人来骂我’,——这诗句里含有多少柔情蜜意啊,抚今追昔,又蕴藏着多少痛苦啊,其中又有多少自怨自艾、自寻苦恼,而且还自我欣赏,以此为乐……主呀,这诗写得多好啊!这情形也太多,太平常啦!”

“但是你听我说,听我说呀,”我抓住一根稻草,又开始求她,“这一切还是可以挽回的,还是可以换一种办法,换一种完全不同的办法来办妥的!可以不离家出走,我可以教你怎么做,娜塔申卡。我可以给你把一切都安排好,一切,包括见面,以及其他等等……只要你不离开家!……我可以替你们彼此送信;干吗不能送信呢?这比现在这样好。我一定会把这事办好的;我会使你俩满意的;你们看好了,我一定使你们满意……娜塔申卡,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毁了你自己了……要不然的话,你现在是在彻底毁了你自己,彻底毁了呀!你同意吧,娜塔莎:一切都会好上加好而且很幸福的,你们可以爱怎么相爱就怎么相爱……一旦他们两位当爸爸的和好了(因为他们一定会和好的)——那时候……”

她闭上了嘴,仿佛在使劲压住正涌上喉头的哽咽似的。

“万尼亚,让我怎么回答你呢?你都看见了!他让我来,我就得来,而且在这里等他。”她仍旧带着原先那种凄苦的微笑说道。

“我的好人,万尼亚!”少顷,她对我说道,但是又突然沉默不语,似乎自己也忘了她刚才想说什么,或者她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未假思索,出于一种突如其来的冲动。

“难道你就这么爱他?”我叫道,屏住呼吸,望着她,几乎自己都不明白我在问什么。

与此同时,我们在屋里不住地走来走去。圣像前点着一盏油灯。近来,娜塔莎变得越来越虔诚,越来越笃信上帝了,但又不喜欢别人跟她谈起这事。

她只是凄苦地微微一笑算作回答。我又何苦问这话呢?其实我也明白,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地决定了。但是我也有点忘乎所以。

“怎么,明天过节?”我问,“你点上了灯。”

“刚才你自己还对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说,也许,你就不出门了……不去参加彻夜祈祷[37]了。可见,你也是想留下来的呀;可见,你还没完全拿定主意,不是吗?”

“不,不过节……怎么啦,万尼亚,坐呀,想必累了吧。想喝点茶吗?你不是还没喝过茶吗?”

她默然以对;最后,她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意含责备,而在这一瞥中含有多少令人心碎的悲伤,又有多少痛苦啊,于是我明白了,即使我不说这话,她那伤痕累累的心现在也满是鲜血。我明白了,她终于下定决心,出此下策,经受了多大痛苦啊,而我说了这些无用的、为时已晚的话,又重新刺痛了她心头的创伤,使她心如刀割;这一切我全都明白,但是我还是克制不住自己,继续说道:

“咱俩都坐下,娜塔莎。我喝过茶了。”

“回去吧,趁现在还不晚,回去吧。”我求她,但我央求得越热烈,越恳切,我越是意识到我的规劝是徒劳的,而且在当前这时候也是十分荒唐的。“娜塔莎,你明白吗?你会要了你父亲的命的!你好好想过这个吗?要知道,他父亲是你父亲的仇人呀;要知道,公爵侮辱了你父亲,怀疑他偷了钱;要知道,他曾骂他是贼。要知道,他们正在打官司……这还没什么!这还是次要的,你知道吗,娜塔莎……(噢上帝,这一切你都是知道的呀!)你知道公爵还怀疑你父亲和母亲趁阿廖沙在你们乡下做客的时候,故意让你去接近阿廖沙,让你们相好吗?你想想,你只要想想,你父亲受到这样的诽谤后心里有多难受,有多痛苦啊。要知道,这两年,他的头发一下子全白了——你倒是瞧瞧他呀!而主要是,这一切你全都知道,娜塔莎,主啊,我的上帝呀!我且不说他们永远失去了你以后将会怎样!要知道,你是他俩的心肝宝贝,是他俩在老年留下的一切呀。这,我就不想说了:你自己也应该知道;你想想,你父亲认为你无辜受辱,是这些目空一切的人肆意诽谤的牺牲品,而且此仇未报!现在呢,正是现在,由于你们接待了阿廖沙,让他来看你们,这一切又闹腾起来啦,过去的种种宿怨又一下子激化啦。公爵又一次侮辱了你父亲,他老人家旧恨加上新仇,正义愤填膺,怒不可遏,可是突然,这一切,这一切责难现在全都变得似乎是有理的了!现在,一切知情人就都会站到公爵一边,替公爵说话,并且指责你和你父亲。唉,现在他还有什么脸去见人呢?要知道,这会立刻要了他的命的!羞愧难当,奇耻大辱,因为谁呢?都是因为你呀,而你是他的女儿,他唯一的宝贝疙瘩呀!而你母亲会怎样呢?要知道,她也决不会比他老人家活得更长……娜塔莎呀娜塔莎!你在做什么呀?回去吧!可要三思而后行啊!”

“你现在从哪儿来?”

“我知道;但是我能有什么办法呢,这由不得我呀。”她说,从她的话里可以听到一种无可奈何的悲观绝望,好像她被押去处决似的。

“从他们那儿。”我跟她总是这样称呼老家。

“但是,这是不可能的!”我发狂般地叫道,“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的可怜的娜塔莎!要知道,你这样做简直是发疯。你会要了他们的命的,也毁了你自己!你知道这点吗,娜塔莎?”

“从他们那儿?你怎么来得及又上那儿又来这儿?自己去的,还是他们叫你去的?”

“是的!”她回答。

她一股脑儿地向我问了一大堆问题。因为激动,她的脸变得更苍白了。我详详细细地告诉了她我路遇老爷子的经过,同她母亲的谈话以及项链坠的事——我说得很详细,而且绘声绘色。我从来不对她隐瞒任何事。她竖起耳朵听着,捕捉着我的每句话。她两眼噙着泪花。项链坠的事使她十分感动。

“你去找他,娜塔莎,是吗?”

“等等,等等,万尼亚,”她说,时不时把我的话打断,“说详细点,一切,一切,越详细越好,你刚才说得不够详细!……”

“不,万尼亚,就是这么回事!我离开了他们,而且不知道他们将会怎样……也不知道我的下场将会怎样!”

我重复了两遍乃至三遍,还要不时回答她关于细节的一个又一个问题。

“不,但是……但是我不信,这不可能!……”我不知所云地答道。

“你当真认为他想到这儿来看我吗?”

“你在怪我,万尼亚?”她终于问道。

“不知道,娜塔莎,我都拿不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至于他想你和爱你,这是肯定的;但是他想来看你,这个……这个……”

我们俩忧伤地走在滨河路上。我说不出话来;我在思索,我在沉思,我六神无主。我的头开始发晕。我觉得这太荒唐,也太匪夷所思了!

“他还亲了项链坠?”她打断我的话道,“他亲的时候说什么了?”

我的心陡地沉了下去。我还在去看他们的时候就已经预感到了这一切,也许,还在这天前很久,我就像在迷雾中似的恍恍惚惚地看到了这一切;但是现在,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犹如晴天霹雳般使我感到震惊。

“他前言不对后语,一个劲地呼天抢地;用最亲切的名字叫你,呼唤你……”

“难道你看不出来,万尼亚,我已经永远离开了家,离开了他们,永远不回去了吗?”她说,用一种说不出的哀愁看着我。

“呼唤我?”

“回去吧,娜塔莎!”我害怕地叫道。

“是的。”

“闷!”她低语道,“心里憋得慌……闷!”

她低声哭了出来。

她默默地走着,走得很快,低着头,也不看我。但是,走过一条街踏上滨河路的时候,她突然停了下来,抓住了我的胳膊。

“他俩真可怜!”她说,“要是他全知道了,”沉默片刻后,她又补充道,“也就不足为怪了。他对阿廖沙的父亲也知之颇深。”

第八章

“娜塔莎,”我怯怯地说,“咱们去看看他们吧……”

她走到门口又站住了,再一次回过头来看了看他们,她还想说什么,但又说不出来,便快步走出了房间。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紧跟在她后面冲了出去。

“什么时候?”她问道,脸色刷地白了,差点没从圈椅上站起来。她以为我让她马上去。

“别了!”娜塔莎悄声道。

“不,万尼亚,”她把两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凄然一笑,补充道,“不,亲爱的;你又来了,但是……还是不讲这个吧。”

“还有我的祝福,我对你的祝福!”老太太又加了一句,泪如雨下。

“这场可怕的争吵难道永远,永远没个完了吗!”我悲伤地叫道,“难道你的自尊心就那么强,你就不肯先迈出第一步!这一步得由你来迈;你应当先迈出第一步。说不定你父亲就等着原谅你哩……他是父亲;他受了你的气!你要尊重他的自尊心;这自尊心是合情合理的、自然的!你应当这么做。你不妨试试,他一定会无条件原谅你的。”

“愿上帝也像我一样祝福你,我的好孩子,我的宝贝!”父亲说,“愿上帝让你永远心情平和,保佑你,不使你有任何悲伤。祷告上帝吧,我的孩子,但愿我的有罪的祈祷能被上帝听到。”

“无条件!这是不可能的;也请你别错怪了我,万尼亚。我日日夜夜都在想这个问题。自从我离开他们后,也许没有一天我不在想这个问题。再说,咱俩对这个问题也已经谈过多次!你自己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没什么,没什么,这不过是……我不舒服……”她重复道,哽咽得泣不成声。

“你试试嘛!”

他说不下去了,把她扶了起来,紧紧地拥抱她。她浑身发抖地紧贴在他胸前,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

“不,我的朋友,不行,即使试试,也只会使他更恨我。一去不复返的东西是没法让它回来的,你知道什么再也回不来了吗?那就是我跟他们一起度过的童年,度过的幸福岁月。即使父亲饶恕了我,他现在恐怕也认不出我来了。他爱的还是个小姑娘,还是个大孩子。他欣赏的是我童年的单纯;他爱抚我的时候,还轻轻地摸我的头,就像我还是七岁的小女孩,坐在他膝上,给他唱儿歌时那样。从我很小的时候起,直到我离开他们的最后一天,他都要走到我床前,给我画十字,祝我晚安。在我们遭遇不幸的前一个月,他给我买了一副耳环,还瞒着我,不让我知道(其实我全知道了),他想象我看到这礼物后一定会高兴得什么似的,就开心得像个小孩,可是后来他听我告诉他,买耳环的事我早知道了,他就非常生气,生大家的气,首先是生我的气。在我出走的前三天,他发现我闷闷不乐,他自己也立刻闷闷不乐起来,差点病倒了,而且,你猜怎么着?他为了让我高兴,灵机一动,竟给我去买了张戏票!……真的,他想用这办法来治好我那闷闷不乐的病!跟你再说一遍,他知道和喜爱的是一个小姑娘,他连想都不愿想,有朝一日我也会长大,成为一个女人……他压根儿就没想过这事,如果我现在回去,他准认不出我来了。即使他肯饶恕我,他现在遇到的又会是个什么人呢?我已经变了,不是小孩了,我已经尝尽了人间的甜酸苦辣。即使我装模作样地迎合他,他也会长吁短叹,哀叹那逝去的幸福,哀叹我完全变了,变得跟过去不一样了,从前我还是个孩子,因此他爱我;往事总显得美好些!可是往事如烟,不堪回首!啊,过去种种有多好啊,万尼亚!”她叫道,自己也悠然神往,用从她心底痛苦地迸发出来的这一声感叹打断了自己的话。

“娜塔申卡,我的孩子,我的好闺女,我的宝贝,你怎么啦!”他终于叫道,说罢泪如雨下。“你难过什么呢?你干吗要日夜啼哭?要知道,我都看见了;我夜里睡不着觉就起床,站在你的房间外面听!……都告诉我吧,娜塔莎,向你的老爸爸敞开你的心扉吧,我们……”

“你说的这一切是对的,娜塔莎,”我说,“这说明,他现在必须重新认识你,重新爱你。最要紧的是重新认识。是不是?他会爱你的。难道你认为他没法认识你和了解你了吗,他,他,这样一颗心!”

我们站在一旁,莫名其妙:她这种举动为我们始料所不及,也显得太隆重了。她父亲丧魂失魄地望着她,望了片刻。

“唉,万尼亚,你不要错怪了我!我身上有什么特别的东西需要了解呢?我要说的不是这意思。你知道吗,还有:父爱也是充满妒意的。他有气的是,跟阿廖沙的事从开始到解决统统背着他,他不知道,忽略过去了。他知道,他甚至都不曾预感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因此他把我俩相爱的不幸后果,我的私奔都归罪于我‘忘恩负义’地缄口不语。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去找他,到后来,也始终没有向他披露过我的爱情从萌生伊始我内心的每一个活动;相反,我把一切都藏在心里,瞒着他,不瞒你说,万尼亚,在他私心深处,我这样做比这一爱情的后果本身——即我的离家出走和完全委身于我的情人,更使他痛心和有气。就算他会履行他做父亲的义务,热烈而又亲切地欢迎我回去,但是敌对的种子却会依然留下。到第二天,到第三天他就会感到伤心,感到困惑,就会不断地数落和埋怨。再说他也不会无条件地饶恕我。即使我对他说实话,把心底里的话都掏出来给他,说我多么对不起他,我明白我使他蒙受了多大的羞辱。如果他不肯理解我跟阿廖沙的这整个幸福让我付出了多大代价,我自己又忍受了多大痛苦——对此,我虽然会感到痛苦,但是我会咬咬牙,压下心头的痛苦,忍受一切——但是连这样做他也不会满足。他会要求我作出不可能的补偿:他会要求我诅咒我的过去,诅咒阿廖沙,痛改前非,从此不爱阿廖沙。他要求我做我不可能做到的事——让过去重新回来,把最近这半年从我们的生活中一笔勾销。但是我决不会诅咒任何人,我也决不会痛改前非……事已至此,既然发生了这样的事……不,万尼亚,现在不行。时候还没有到。”

“爸爸!你也画个十字祝福祝福……自己的女儿吧。”她声音哽咽地说,在他面前屈膝跪下。

“那什么时候才算到时候呢?”

娜塔莎默默地亲吻了一下她的手,向房门迈出了一步;但是她又突然急速回过身来,走到父亲身边。她的胸部在一起一伏地剧烈波动。

“不知道……必须历尽劫难,才能勉勉强强地重新获得我们未来的幸福;用新的苦难作代价,来换取这幸福。受苦受难能净化一切……唉,万尼亚,生活中有多少痛苦啊!”

“好好戴上吧!”她接着道,给女儿戴上十字架,又给她画了个十字,“从前呀,我每天夜里都要给你画十字,祝你安睡,我念祈祷文,你也跟着念。可现在你已经不是从前那样啦,主不让你心神安宁。唉,娜塔莎呀娜塔莎!我做娘的祷告也帮不了你的忙啦!”老太太说罢哭了起来。

我默然以对,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说罢,老太太从针线盒里取出娜塔莎贴身佩戴的一个小十字架;在同一根带子上还拴了一个刚刚做好的小香囊。

“你干吗这么看着我,阿廖沙,哦,错了——万尼亚?”她说道,她因为说错了,微微一笑。

“我的天使,什么别了不别了的,又不是出远门!哪怕出去让风吹吹呢;瞧你的脸色多难看。啊呀!我差点忘了(我的忘性真大!)——我的天使,我给你做了个护身香囊[36],香囊上还绣了一段祈祷文;去年,基辅来了个修女教我的;这段祈祷文正好用得着;我刚绣好。戴上吧,娜塔莎。说不定我主上帝会赐给你健康的。我们就你一个女儿呀。”

“我现在在看你笑,娜塔莎。你从哪学来这么笑的?从前你笑起来不是这样的呀。”

“别了!”她用勉强听得出来的声音说。

“我笑还有什么讲究吗?”

我似乎觉得,娜塔莎的嘴上掠过一丝苦笑。她走到钢琴旁,拿起了帽子,戴在头上;她的两手在发抖。她的一举一动似乎都是无意识的,好像她根本不明白她在做什么。父亲和母亲注意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其中还留有过去孩子般的单纯,真的……但是你笑的同时,你的心似乎又不知怎么在剧痛。瞧,你都瘦了,娜塔莎,可是你的头发倒好像变得更浓更密了……你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还是在家的时候做的吧?”

“是啊是啊;去吧;再说也可以出去走走,”老爷子也不安地注视着女儿的脸,补充道,“你妈说得对。让万尼亚陪你去吧。”

“你多么爱我啊,万尼亚!”她答道,亲热地看了我一眼,“嗯,你,你现在在做什么呢?你的近况怎么样?”

“还是去的好,娜塔莎;你刚才不是还想去吗,而且,瞧,把帽子也拿来了。去祷告祷告吧,娜塔申卡,求上帝保佑你健康。”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劝她道,一面胆怯地望着女儿,好像怕她似的。

“没有变化;还在写小说;不过写得很吃力,不顺手。灵感枯竭了。不假思索,信笔写来,也许还凑合,没准还挺生动;但是却把一个好的主题给糟蹋了,怪可惜的。这是我的一个心爱的主题。但是又得赶日期,一定要如期交稿,送给杂志社。我甚至想不写长篇了,先快点构思个中篇,构思一点既轻松又优美的东西,绝对没有晦暗阴沉的倾向……绝对不能要……大家都应该开心和快活嘛!……”

“我……说不定……今天就不去了,”娜塔莎几乎像耳语似的慢腾腾地低声道,“我……不舒服,”她又加了一句,脸色白得像块白布。

“你真是一个可怜的劳苦功高的人!史密斯怎么样?”

“你准备去做晚祷吗,娜塔莎,听,已经打钟了,”她说,“快去吧,娜塔申卡[35],快去祷告祷告吧,反正很近!同时可以出去走走。老坐在家里干吗?瞧,你脸色多苍白,像中了邪似的。”

“史密斯不是死了吗。”

传来了雄浑的钟声,宣召大家去做晚祷。她打了个寒噤,老太太画了个十字。

“没来看你?我是跟你说正经话,万尼亚:你有病,你的神经有问题,老是胡思乱想。你跟我说要租那套房子的时候,我就发现你有这毛病。怎么样,房子潮,不好?”

但是上帝,她多么漂亮啊!无论过去还是以后,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像在这不幸的一天那么漂亮。难道这就是那个,那个娜塔莎,难道这就是那个小姑娘?仅仅一年前,她的两眼还紧紧地盯着我,一边听我读小说,一边还跟着我翕动嘴唇,而且吃晚饭的时候还那么快活,那么无忧无虑地哈哈大笑,跟她爸爸和跟我开玩笑。难道这就是那个在房间里,低着头,满脸羞得通红,对我说“我爱你”的娜塔莎吗?

“是的!今天晚上我还碰到了一件事……不过,以后再说吧。”

我俩已经三星期没见面了。我带着一种困惑和害怕望着她。这三星期来她发生了多大变化啊!当我看到她那塌陷的、苍白的脸蛋,像患热病似的干裂的嘴唇,两眼在长而黑的睫毛下闪烁着火热的光和一切都豁出去了的决心时,我感到一阵心酸。

她已经不在听我说话了,她坐在那里,陷入沉思。

她手里拿着帽子,进屋后把帽子放在钢琴上;然后走到我身边,默默地向我伸出了手。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她好像想对我说什么话,说句什么表示寒暄的话,但是又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不懂我当时怎么会离开他们,离家出走的;我当时得了热病。”她终于说道,她看我的那副神态好像并不要求我回答似的。

第七章

这当口,即使我跟她说话,她也听不见我在说什么。

房门开了,娜塔莎走了进来。

“万尼亚,”她用勉强听得出来的声音说道,“我请你来,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商量。”

“唉呀,万尼亚,万尼亚!”他挥了挥手,最后道,“现在评论又顶屁用!”

“什么事?”

“是的,还在写。”我回答。

“我想跟他分手。”

“我说,怎么样,你们那里怎么样?”他又开口道,“Б在干吗?还在写评论吗?”

“已经分手了呢,还是将要分手?”

老爷子闭上了嘴,用手指敲着桌子。“上帝,难道他们中间出了什么事了?”我害怕地想。

“应当结束这种生活了。我叫你来就是为了向你倾吐一切,把我现在郁结在心、至今一直瞒着你的事都告诉你。”她在向我倾吐自己的秘密打算时,总是这样开头的,结果几乎总是所有这些秘密我都已经听她说过了。

“唉,可不是怪念头吗!”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用一种埋怨的声音接口道。

“啊呀,娜塔莎,这话我已经听过你说过一千遍了!当然,你们没法再同居下去了;你们的关系有点古怪;你们彼此没有任何共同点。但是……你狠得下这个心吗?”

“什么?她什么事也没有,”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不乐意而又生硬地插嘴道,“身体很好。就这样,姑娘家长大了,不再是个娃娃了,不就是这么回事吗。谁闹得清姑娘家心里面有什么烦恼和怪念头?”

“过去不过是有这个打算罢了,万尼亚;现在,我已经拿定了主意。我无限地爱他,结果倒成了他的头号仇敌;我正在毁掉他的未来。应当解放他。他不可能娶我。他不敢跟他父亲作对。我也不想束缚他的手脚。因此他爱上了给他说合的那个未婚妻,我反倒高兴。他跟我分手也就容易些了。我必须这样!这是一件义无反顾的事……我既然爱他,就应当为他牺牲一切,就应当向他证明我的爱,这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不对吗?”

她说罢便胆怯地看了看丈夫。

“但是,你说服不了他。”

“在家,小老弟,在家,”她答道,好像对我的问题难以回答似的。“她一会儿就出来看您。可不是闹着玩的!三星期不见面了!她不知怎么变得有点那个了——简直摸不透她到底是怎么啦:有病呢还是没病,真是的!”

“我也根本不想说服他。我将对他一如既往,哪怕他现在进门。但是我必须找到一种办法,使他能够轻轻松松地离开我,又于心无愧。我在苦苦思索的就是这件事,万尼亚;请助我一臂之力。你能不能给我出出主意呢?”

“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34]的身体好吗?她在家吗?”我问心事重重的安娜·安德烈耶芙娜。

“这办法只有一个,”我说,“不爱他,跟他彻底吹,爱上另一个人,不过这也不见得是办法。你不是很了解他的性格吗?他已经五天不来看你了。就姑且假定他已经完全抛弃你了吧;但是只要你给他写封信,说你要自动离开他了,他就会立刻跑到你身边来。”

是的,老爷子的心情不好,要是他心上没有伤痛,他是不会跟我谈到挨饿的缪斯女神的。我注视着他的脸:他脸皮焦黄,眼神里似有一种困惑,似有一种疑问,但是他又百思不得其解。他显得有点心神不定,而且异常焦躁。他的妻子不安地抬起头来看看他,摇摇头。有一次,他转过身去,她便偷偷地向我摆了摆头,让我看他。

“到底因为什么你不喜欢他呢,万尼亚?”

“嗯!不舒服!”过了五分钟,他才重复我的话道。“可不是不舒服吗!我当时就说过这话,提醒过你,——你不听嘛!嗯!不,万尼亚,我的小老弟:看来,自古以来缪斯女神[33]就是饿着肚子坐在阁楼上的,而且还要一直坐下去。可不是吗!”

“我!”

“我不舒服。”我回答。

“是的,你,你!你是他的死对头,既是隐秘的,又是公开的!你一讲到他就恨得牙痒痒的。我已经发现一千次了,你最大的快乐就是贬低他和给他脸上抹黑!正是抹黑。我说的是大实话!”

“对了,万尼亚,”他老人家好像清醒过来似的突然问道,“你该不是有病吧?怎么好长时间不来看我们呢?真对不起:早就想去看你,可是不知怎么老是这个……”他又陷入了沉思。

“这话你也跟我说过一千遍了。够啦,娜塔莎;不说他了。”

我好像现在都看到,她的嘴在对我说话,可是她的眼睛里却看得出她另有心事,她的老伴也在为这事发愁,茶已经凉了,他还是闷闷不乐地坐在那儿,心事重重。我知道,这当口他们正忧心忡忡,因为跟瓦尔科夫斯基公爵的那场官司,现在变得对他们凶多吉少,此外又出了一些新的不愉快的事,使得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心烦意乱,居然生起了病。那位小公爵(这场官司就是因他而起),约莫五个月前,居然找到了一个机会来看望伊赫梅涅夫。老爷子本来就很喜欢他的心肝宝贝阿廖沙,把他视同己出,前一晌几乎每天都在念叨他。他这次前来,老爷子家当然欢天喜地地接待了他。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看到他就想起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哭了起来。从此,阿廖沙就瞒着他父亲常常来看他们,而且来得越来越勤了;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为人正派,胸襟坦荡,愤然拒绝了人家让他要多几个心眼的忠告。他出于高尚的自尊心连想都不愿意去想:一旦公爵知道了他的儿子又变成了伊赫梅涅夫家的常客,他会说什么呢?他打心眼里瞧不起所有那些荒唐的猜疑。但是老爷子有没有力量来经受这新的侮辱呢,他并不知道。小公爵几乎每天都要来他们家。两位老人跟他在一起也觉得很开心。他常常上他们家来,一坐就是整个晚上,甚至到下半夜还赖着不走。不用说老公爵终于知道了一切。出现了流言蜚语,难听极了。公爵写了一封不堪入目的信给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侮辱他,而且像过去一样抓住老问题做文章,断然禁止他儿子再来拜访伊赫梅涅夫家。这事发生在我上他们家的前两周。老爷子伤心已极。怎么连他的娜塔莎这么一个既天真又高尚的姑娘,也被裹胁进了这件肮脏的诽谤,这件卑鄙已极的事情中去了呢!过去侮辱过他的人,现在又肆意糟蹋起了她的芳名……难道对这一切就善罢甘休不成!头几天他由于伤心已极躺倒了。这些情况我都知道。这事的详细经过我也都听说了,虽说最近以来我有病,而且抑郁寡欢,一直卧病在床,杜门不出,已经三四个星期不上他们家了。此外,我还知道……不!我当时只是预感到,知道,但是不相信,除了这件事情以外,他们现在还有一件什么事,是世界上使他们感到最不安的,当时我正以又痛苦又烦恼的心情留神观察着这两位老人。是的,我很痛苦;我怕不幸被我言中,我怕相信,因此想方设法使这一不幸的时刻离我们远点。然而我也是为这事而来。这天晚上好像有一股吸引力,使我身不由己地走进了他们家!

“我真想搬家,另外找套房子,”她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又开口道,“请你别生气,万尼亚……”

“怎么样,伊万·彼得罗维奇,要不要喝点茶?(桌上的茶炊开了,)小老弟,您过得怎么样?瞧您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她用一副悲天悯人的声音问道,至今音犹在耳。

“那又怎么样,搬了家,他也会找去的,而我,上帝作证,我并没有生气。”

是的,这事发生在几乎整整一年之后!在九月份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傍晚,我抱病去看望两位老人家,心里直打鼓,差点没晕倒在椅子上,因此他俩看到我这副模样后都吓坏了。但是我当时之所以头昏目眩,心事重重,倒不是因为我曾经好多次走到他们家门口又好多次退了回去,最后才硬着头皮跨进了门槛,也不是因为我文坛失意,既没有名,也没有利;也不是因为我还没有当上什么“随员”,而且还远远不够资格派我到意大利去疗养;而是因为在这一年中我好像熬过了十年,我的娜塔莎在这一年中也好像过了十年。我们两人之间已经横亘着一条鸿沟……我记得,我呆呆地坐在他老人家面前,默然以对,心不在焉地窝着本来已经窝坏了的我的礼帽的帽檐;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坐在那里等待娜塔莎出来。我身上的那套西服既难看又寒碜;我两颊塌陷,人瘦了,脸也黄了——反正离诗人的模样相差甚远,我的两眼中也没有一星半点当年好心肠的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十分关注的那种了不起的神态。老太太则带着并非假装出来的,但又略嫌性急了的怜悯之态看着我,她那模样似乎在自言自语:“这样的一个人差点没成了娜塔莎的未婚夫,幸亏我主慈悲和保佑!”

“爱情的力量是大的;新的爱情会拖住他的后腿。即使他回到我身边来,也无非是待一会儿就走,你看呢?”

我们的事就到此为止。而一年以后风云突变。

“不知道,娜塔莎,他身上的一切都毫无道理,他想既娶她又爱你。似乎可以同时做两件事似的。”

“我说呀,万尼亚,”老人家思虑再三后说道,“这事我看出来了,也注意到了,不瞒你说,我甚至很高兴,看到你和娜塔莎……嗯,这也没什么!但是你要明白,万尼亚,你们俩毕竟还很年轻,我那老伴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说得也对。等等吧。就算你是个人才吧,甚至才华出众……但毕竟不是天才,不是像开头人们使劲嚷嚷的那样,而是一般有点才华罢了[31](今天我还在《蜜蜂报》上读到了一篇对你的评论[32];他们把你看得一钱不值;唉,这算什么报纸呢!)是的!你要明白:这毕竟不是存在钱庄里的钱,我是说才华;你们俩都很穷。咱们还是再等上个一年又半,或者就一年吧:你要是混得好,在你走的这条路上站稳了脚跟——娜塔莎就是你的了;要是栽了跟头——你就看着办吧!……你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你想想,这话在理不?……”

“如果我有把握,他的确爱她,我的主意也就定了……万尼亚!什么事也别瞒我!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但是又不想告诉我呢?”

“如果一帆风顺,当然也不错,伊万·彼得罗维奇,”她说,“要是一旦碰了钉子或者出了差错;那怎么办?您还是找个正经事情做做吧!”

她用一种不安的、探询的目光望着我。

多美好的时光呀!我的全部空余时间,全部晚上都在他们家度过。我给老人家带来文学界和文学家们的各种消息,不知道为什么他也忽然对文学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甚至读起Б的批评文章来了。我对他说过许多关于Б的事,而他对Б几乎一无所知,但是他对Б赞不绝口,痛斥那些在《北方蜜蜂报》上写文章骂他的他的论敌们[30]。老太太则睁大了两眼紧盯着我和娜塔莎;可是她也看不尽许多!我们已经心心相印,我也终于听到了娜塔莎低着头,半张着嘴,几乎像耳语一样对我说:我爱你。但是两位老人家终究还是知道了;他们一猜,一琢磨,就全明白了;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连连摇头。她既感到奇怪,又感到可怕。她对我放心不下。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的朋友,我向你保证;我跟你一向无话不谈。不过,我倒有个想法:也许他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对伯爵夫人的女儿一见钟情,难舍难分。无非是一时鬼迷心窍罢了。”

“不,我不是这意思。我的意思是说,万尼亚,你的脸有点那个……我是说完全不像诗人的脸……应当是这样的,你知道吗,据说,那帮诗人都是面孔苍白,头发都是这样的,眼睛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神态……你知道吗,比如说什么歌德呀或者其他等等……我这是在《阿巴顿纳》[29]里读到的……又怎么啦?我又说错了?瞧,这淘气的死丫头,净取笑我,笑成了这模样!孩子们,我虽说没有学问,不过我感觉得出来。好了,脸什么的就不用管它了,脸长得怎么样,无关紧要;我看,你的脸就不错嘛,我很喜欢……要知道,我要说的并不是这意思……不过人要正派,万尼亚,要正派,这是最要紧的;要洁身自好,不要想入非非!你前程远大。要实实在在地做事;这就是我要说的,我要说的正是这个!”

“你真这么想,万尼亚?上帝,我如果确有把握就好了!啊,我多么想现在就能见到他啊,哪怕就看他一眼呢!一看他的脸我就一清二楚了!可是他不来!硬不来!”

“啊呀,我的上帝!那么你要让他成为什么样儿呢,爸爸?”

“你难道在等他,娜塔莎?”

“这死丫头一直拿我开玩笑!”老人家喜滋滋地望着娜塔莎叫道,经他这么一叫,娜塔莎又满脸涨得绯红,可是两眼却像两颗小星星似的在愉快地闪光。“孩子们,看来,我还真扯远了,有点想入非非了;我动不动这样……可是我说万尼亚,我瞧着你那模样:你这人是不是太普通,太平凡了呢……”

“不,他在她那儿;我知道;我派人去打听过。我多么希望也能看到她啊……我说万尼亚,我又要胡说了,但是,难道我就没法见到她吗,任何地方也没法遇上她?你说呢?”

她又轻轻拧了一下我的胳臂。

她不安地等候我回答。

“爸爸,你还是赶快赏给他一枚星形勋章吧,要不然的话,真是的,老是随员长随员短的!”

“见见她还是办得到的。但是,光见到她也没用呀。”

“那时候你可别骄傲呀,伊万·彼得罗维奇。”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笑着加了一句。

“见见就够了,一见到她,我心中就有数了。听我说:我变得傻极了;在这里走来走去,老是一个人,老是一个人——老在想;思绪万千,像旋风似的,压得人透不过气来!我想出了一个办法,万尼亚:你能不能跟她认识认识呢?要知道,伯爵夫人夸过你写的小说(当时你自己告诉我的);你有时候不是到P公爵家去参加晚会吗[54];她也常去。你想个办法,让别人把你介绍给她。要不的话,说不定阿廖沙也会介绍你跟她认识的。这样一来,你就可以把有关她的一切都告诉我了。”

“不叫写家了?我不知道。好吧,就叫作家吧;我想说的是这么回事,当然,写写小说,人家是不会让你当御前侍从的;这事,就不用去想它了;但是起码也可谋个一官半职。比如说吧,到大使馆当个随员什么的。也可能派你出国,去意大利,去疗养或者留洋深造;还可能资助你,给你点钱[28]。当然,这一切也得你自个儿上进;要做事,认认真真地做事,这样才会名利双收,而不是想方设法地托人情,走门路……”

“娜塔莎,我的朋友,这事以后谈吧。我只想问你一件事:难道你当真认为你会鼓起勇气来跟他分手吗?现在你瞧你自己:难道你当真死心了?”

“爸爸,眼下叫作家。”

“我—会—的!”她答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一切都为了他!我的整个生命都为了他!但是你知道吗,万尼亚,我最受不了的是,他现在待在她那儿,把我给忘了。他坐在她身边,又说又笑,你记得吗,就像他从前常常坐在这里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看起人来总是这样;他现在压根儿没想到,我坐在这里……跟你在一起。”

“唉呀,好啦,好啦!我也不过随便一说。管它将军不将军呢,咱们去吃饭吧。你也太多情了!”他又加了一句,伸手拍了拍娜塔莎涨得绯红的小脸蛋,一有合适的机会,他就爱拍拍她的脸蛋,“我说万尼亚,我说这话是出于对你的爱。嗯,当不上将军也没关系嘛(咱们离将军还远着哩!),反正也是个知名人士,是个写家嘛!”

她没把话说完,十分伤心地瞥了我一眼。

老人家深受感动。

“娜塔莎,那你怎么刚才还,不多一会儿前还说……”

“好爸爸,好爸爸!”

“让我们一起,大家在一起分手吧!”她神态飞扬地打断了我的话。“我亲自祝福他喜结良缘。不过,万尼亚,他第一个把我忘了毕竟不是滋味,对吗?唉,万尼亚,这多么痛苦啊!我自己都不明白我自己了:冷静下来想想是一回事,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真不知道我还会出什么事!”

她哈哈大笑起来,跑到父亲跟前,伸出两条热乎乎的玉臂,紧紧搂着他的脖子:

“得了,得了,娜塔莎,你别急嘛!……”

“将军大人,请用膳!”爱笑爱闹的娜塔莎叫道,这时候她已经给我们摆好饭桌,准备开饭了。

“已经五天了,每小时,每分钟……无论在梦中,还是睡不着——想的都是他,都是他呀!我说万尼亚:咱俩上那儿去吧,你陪我!”

老人也乐了,非常得意。

“得啦,娜塔莎。”

“再过不多一会儿,你们就要提升我做将军了。”我打心眼里笑着,答道。

“不,一定得去!我等你来就为这事,万尼亚!这事我已经想了三天了。我写信给你也是为了这事……你非陪我去不可;你不应该拒绝我的这一请求……我一直在等你……都等三天了……今天那儿举行晚会……他在那儿……走吧!”

“唉呀,就要到朝廷做官嘛!”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说,仿佛有气似的。

她好像神志不清,在说胡话。外屋传来了吵闹声;玛夫拉好像在跟什么人争吵。

“要不然,比如说吧,给你个鼻烟壶也说不定……怎么样?皇上的恩赐是没有定规的。想鼓励鼓励你。谁知道呢,说不定还会让你到朝廷去做官,”他放低声音又加了一句,而且眯起左眼,做了个彼此心照的姿势,“难道不会吗?要不,上朝做官为时尚早?”

“慢,娜塔莎,谁呀?”我问,“你听!”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带着一种老于世故和倾吐金玉良言的神情,而且又出于一片好心,使人不好意思给他泼冷水,不让他幻想。

她侧耳倾听,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但是她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

“我说万尼亚,”老人家继续道,越说越来劲了,“虽说这算不了什么差使,但毕竟也是条门路。那些大人物会看到的。你刚才不是说果戈理每年都能拿到一笔津贴,而且还被派出国了吗[27]?要是你也这样该多好呀!啊?要不然,还早?还得再写点东西?那你就写吧,小老弟,快点写吧!不要翘尾巴,睡大觉。不要满不在乎!”

“我的上帝!谁呀?”她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伊万·彼得罗维奇[26],难道您真拿到了那么多钱?”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说。“我瞧您那模样,不知怎么总叫人不大相信似的。唉呀,主啊,现如今,连干这么点事都要给钱!”

她本想拽住我,不让我出去,但是我还是出去了,进了外屋,看玛夫拉到底怎么啦,果然不出所料!那人正是阿廖沙。他在盘问玛夫拉什么事;她起先不让他进来。

“我说,万尼亚小老弟,好,好!真让我高兴,我都没有料到你会让我这么高兴。既不崇高,也不伟大,这是看得出来的……瞧,我那里有一部《解放莫斯科》[25],这书是在莫斯科写的,——你刚看了个头就看得出来,小老弟,可以说吧,这人像头鹰似的在展翅飞翔……但是我说,万尼亚,你写得简单些,也好懂些。正因为好懂,我才喜欢它!不知怎的使人感到亲切;这一切就像是我自己的切身感受。至于什么叫崇高,我自己也不懂。至于文体,我倒想可以改一改:尽管我也说它好,但是不管怎么说吧,崇高的东西毕竟少了点……不过现在说也晚了:书都印出来了。只能出第二版的时候再说了。怎么样,小老弟,也许会出第二版吧?那时候又有钱了……嗯!”

“你这人打哪来的?”她颐指气使,盛气凌人地说道。“什么?在哪浪荡了?好,进去吧,进去吧!你甭想拍我的马屁!进去呀;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娜塔莎很快就回来了,高高兴兴,喜气洋洋,而且走过我身边的时候还悄悄拧了我一下。老爷子又开始“严肃”地评论起我的小说来了,但是因为一高兴没有坚持到底,他一说就管不住自己了:

“我谁也不怕!我偏进去!”阿廖沙说,不过神态有点尴尬。

尽管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在听我读小说的时候,她自己也有点激动,并深受感动,但是现在她那模样却似乎想说:“当然,马其顿王亚历山大是位英雄,但是干吗要拿椅子出气呢?[24]”等等。

“进去呀!你也太会钻空子了!”

“嗯!瞧她那副激动的模样,”老爷子说道,他为女儿的举动感到愕然,“不过这也没什么,很好,很好嘛,这是一种高尚的感情冲动!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他乜斜着眼,看着夫人,嘟囔道,仿佛想替娜塔莎辩护似的,同时不知道为什么也想借此替我辩护。

“我偏进去!啊!您也在这儿,”他看见我后说道,“您在这儿,那太好了!我这不来啦;您瞧;我现在怎么办呢……”

我把我的小说向他们一气读完了。我们一喝完茶就开始朗读,一直坐到后半夜两点。起先老人家双眉深锁。他原以为他将听到某种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也许他根本理解不了,但一定是某种高不可攀的东西;可是却突然听到了一些平平常常的和人人知道的事,就跟周围通常发生的事一模一样。如果主人公是个大人物或者有趣的人,或者是什么历史人物,比如罗斯拉夫列夫或者尤里·米洛斯拉夫斯基[21]之类的人,那还好说,万万没想到书中写的却是个小人物,一个受尽人家挤兑、甚至有点呆头呆脑的小官吏,而且此人连制服上的纽扣都快掉光了[22];而且描写这一切用的又是非常普通的文体,就跟咱们平常说话一样……怪事儿!老太太疑惑地望望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甚至生起了闷气,倒像上了什么人的当似的:“说真格的,值得吗,把这种胡说八道的东西印出来,还读给人家听,还得给人家钱。”她脸上的表情分明就是这意思。娜塔莎则全神贯注,很用心地听,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注视着我的嘴,我每读一个字,她那好看的嘴唇也跟着我微微翕动。这是怎么搞的呢?我还没读完一半,我的全体听众便都眼泪汪汪地潸然泪下。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真心真意地哭着,打心眼儿里可怜我的主人公,我从她的长吁短叹中明白,她非常天真地愿意做点什么来帮帮他的忙,让他摆脱自己的不幸。老头则完全丢掉了对高不可攀的东西的一切幻想:“刚迈第一步就看得出来:你还嫌嫩,有许多不足;马马虎虎吧,普普通通的一个故事;不过这故事能抓住人的心,”他说,“也使你渐渐明白和难以忘怀周围发生的事,而且使你认识到,一个最最逆来顺受、最最等而下之的人也是人,而且可以称之为我的兄弟![23]”娜塔莎边听边哭,还在桌底下偷偷地、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朗读结束了。她站起身来;她的两颊绯红,两眼噙满泪花;她突然抓住我的一只手,亲吻了一下,然后扭头跑出了房间。她的父亲和母亲面面相觑,彼此使了个眼色。

“进去不就得了,”我答道,“您怕什么呢?”

第六章

“我什么也不怕,我向您保证,因为,上帝作证,这不能怪我。您以为都怪我吗?您看好了,我马上就可以解释清楚我是无辜的。娜塔莎,可以进来吗?”他站在关着的房门前虚张声势,鼓足了勇气,叫道。

“都夸他,”她寻思,“夸他什么呢——不知道。写家,诗人……这写家到底算老几呢?”

没有人回答。

我未能早一点按照手稿把我的小说读给他们听(因为手稿在出版商手里),我感到十分惋惜和懊恼!娜塔莎甚至难过得哭了,她跟我吵,责备我倒让别人比她更早地看到了这部小说……但是我们终于在桌旁坐好了。老人摆出一副异常严肃的表情,准备发表评论。他要严格而又严格地加以评论,“亲自确认”。老太太的样子也庄严得异乎寻常;她头上的一顶新包发帽,大概也是为了听我朗读小说才戴上的。她早就注意到,我常常含情脉脉地看着她的掌上明珠娜塔莎;每当我开口跟她说话的时候就紧张,就喘不过气来,就两眼发黑,娜塔莎每次看我,两眼也不知怎的显得比从前亮。是的!终于时来运转了,这时我功成名就,前程远大,志得意满,好事就凑到一块儿,一下子都来了!同时老太太也注意到,她那老头子不知怎的也对我赞不绝口,同时有点异样地望着我和他的女儿……她见状突然害怕起来:我毕竟不是伯爵,不是公爵,也不是大权在握的亲王,或者退一万步说,也不是年轻潇洒、胸前戴满勋章、由法科学校毕业的六等文官!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不喜欢自己的希望只能实现一半。

“这是怎么啦?”他不安地问道。

我打开书,准备朗读。那天晚上,我的小说刚刚印好,我终于弄到了一本样书,于是我就急急忙忙地跑到伊赫梅涅夫家来朗读自己的作品。

“没什么,她刚才还在里面,”我回答,“除非……”

“我知道,小老弟,全知道。”老人家也许是生平第一次听到这些故事,但他不敢苟同。“嗯!我说万尼亚,看到你炮制的这部东西没有用诗来写,我倒反而觉得高兴。小老弟,诗这东西净胡说八道;你别争嘛,请相信我这老头的肺腑之言;我是希望你好;纯粹是胡说八道,吃饱了撑的,白浪费时间!中学生才写诗;诗把你们这帮年轻人都弄得丧魂失魄,快进疯人院了……就算普希金伟大吧,谁说他不伟大呢!毕竟是些歪诗,没法夸它;都是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话又说回来,普希金的诗我读得不多……散文又当别论!作家可以利用散文起到教育作用,——比如,书里说到要爱祖国,要惩恶扬善……可不是吗?小老弟,不过我不会表达自己的意思,但是你会懂得我的话的;我说这话是出于一片爱心。嗯,来吧,来吧,你就读给我们听听吧!”当我终于把书拿了来,我们用完茶后,全都围坐在圆桌旁时,他带着某种姑妄听之的袒护神态,最后说道:“你在书里究竟写了些什么,读给我们听听吧;人家大轰大嗡地说了你很多好话!咱倒要瞧瞧,瞧瞧!”

阿廖沙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畏畏缩缩地用眼睛扫视了一下房间。一个人也没有。

我发现,这类疑虑和所有这些难于回答的问题,一般都是在暮色苍茫的时候光临他的脑海(我永远忘不了所有这些细节和那整个无比幸福的时期!)在暮色苍茫时分,我们这位老人就常常变得不知怎么特别烦躁,特别敏感和多疑。我和娜塔莎都十分熟悉他这脾气,因此先就窃窃地笑起来。我记得,为了使他振作起来,我给他讲了一些故事,说苏马罗科夫怎样被擢升为将军[18],皇上怎样送给杰尔查文一只鼻烟壶,外加金币无数[19],女皇陛下还亲自去拜访过罗蒙诺索夫[20];我还向他讲了普希金和果戈理的故事。

蓦地,他看见她站在一个旮旯里,站在衣柜和窗户之间,好像躲起来似的,半死不活。我现在一想起这事都不禁哑然失笑。阿廖沙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走近她的身边。

“写家,诗人!真叫人纳闷……这些写诗的,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行当,变成了一种官衔的呢?这种人终究只会乱写乱画的,靠不住吧!”

“娜塔莎,你怎么啦?你好,娜塔莎。”他怯生生地说,有点害怕地望着她。

就在这时候,在他们到来之前不久,我完成了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就是从此开始我的文学生涯的那部长篇小说[16],因为我是一名新手,起初都不知道该把这部小说往哪儿投稿了。在伊赫梅涅夫家,我对此什么也没有说,因为我成天无所事事,也就是说我既不去做事,也不去四处奔走为自己找个事由,他们差点没跟我吵起来。老人既难过又没好气地指责我,当然是出于对我的严父般的关心。我呢,无非是因为不好意思开口告诉他们我在做什么罢了。说真格的,我哪能直言不讳地告诉他们,说我不想去做事,而想写小说呢,因此我只好暂时瞒着他们,说我找不到工作,正在使劲找。他没工夫来核实我说的话是真是假。记得有一次,娜塔莎因为听多了我们的谈话,就把我悄悄拉到一边,含着眼泪央求我要为自己的前程着想,她盘问我,极力想要问个明白:我到底在做什么,可是我对她也没有坦诚相告,于是她就要我起誓说我决不会像个懒汉和游手好闲之徒那样毁掉自己。确实,虽说我并没有对她开诚布公,说我到底在做什么,但是我记得,我当时恨不得把我后来听到的批评家和鉴赏家对我所说的溢美之词,来换取一句她对我的作品,对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表示赞许的话。我的小说终于出版了。早在它问世前很久,文学界就已掀起一片吵吵嚷嚷的喝彩声。Б[17]读过我的手稿后,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不!如果说我确曾感到幸福的话,倒也不是在我取得成功之初那一段令人陶醉的时刻,而是我自己尚未读过手稿,也没有给任何人看过的那时候:当时,在漫漫长夜,我抱着暗自狂喜的希望和幻想,无比热爱我的劳动成果;当时,我同我的幻想,同我亲自创造的人物同呼吸,共命运,好像他们是我的亲人,好像他们是确实存在的人;我爱他们,跟他们同欢乐,共悲伤,有时候甚至为我的头脑简单的主人公一掬最真诚的同情之泪。我简直无法描写两位老人得知我的成功之后有多么高兴,虽说起初他们非常惊讶:这消息对于他们简直太出乎意料了!比方说,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说什么也不肯相信,那个人人称颂的文坛新秀,居然就是如此这般的那个万尼亚,她连连摇头。老头则很久不肯改变看法,起初,在刚听到这些传闻的时候,他甚至吓了一跳;他先是说我跻身仕途的前程算是葬送了,接着又谈到所有那些耍笔杆的人一般都行为乖张,有失检点。但是新消息源源不断地传来,杂志上也刊出了广告,最后他又听到了他对之心悦诚服的一些人对于我的若干溢美之词——这才迫使他改变了对事情的看法。后来,他看到我突然有了钱,并且得知靠写作居然能拿到那么多报酬的时候,他最后的一团疑云也就烟消云散了。他从怀疑迅速转变为完全的、大喜过望的深信不疑,像孩子般对我的时来运转感到高兴,而且突然对我的未来想入非非,充满希望,沉湎于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幻想之中。他每天都要为我设计新的锦绣前程和计划,在这些计划中,什么灿烂的前程没有想到啊!他开始对我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特别的尊敬。但是话又说回来,也常有这样的时刻,我记得,正当他眉飞色舞,想得天花乱坠的时候,突然又被种种疑云所包围,于是他又犯起糊涂来了。

“怎么说呢,嗯……没什么!……”她非常尴尬地答道,好像都是她不对似的。“你……要茶吗?”

就这样,伊赫梅涅夫全家搬到了彼得堡。我就不来描写我与娜塔莎久别重逢的情景了。在这四年中,我从来也没有忘记过她。当然,每当我想起她的时候,我自己也不完全明白我当时的感情;但是我们这次重逢使我很快明白了,她命中注定是我的。起先,在他们来彼得堡之初,我总觉得,她这几年不知怎么长得不多,好像一点没变,还是我们分别前那样的一个小姑娘。但是后来我每天都在她身上发现一些我过去完全不熟悉的新东西,好像她故意瞒着我,不让我看出来似的,好像这姑娘在故意躲着我——这一新发现使我感到多开心啊!而伊赫梅涅夫他老人家初到彼得堡时脾气不好,肝火很旺。他的事进行得很糟糕;他怒气冲冲,经常发火,忙于跟各种文书打交道,根本顾不上我们。至于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则好像丢了魂似的,起初简直没法考虑任何事。彼得堡使她感到害怕。她动不动就唉声叹气,胆战心惊,哭哭啼啼地怀念过去的生活,怀念伊赫梅涅夫卡,哭娜塔莎已经到了待字之年,也没人来关心她一下,因为没有别的人可以推心置腹,因此她就跟我无话不谈,说了许多奇奇怪怪的话。

“娜塔莎,你听我说嘛……”阿廖沙说,完全不知所措了。“说不定,你坚信,应当怪我吧……但是,我是无辜的;我完全是无辜的!你要明白,我这就说给你听。”

第五章

“这又何苦呢?”娜塔莎悄声道,“不,不,不必了……还是把手伸给我……这事就了了……跟往常一样……”她说罢便从旮旯里走出来;两颊飞出一片红云。

与此同时,争吵却愈演愈烈。热心于搬弄是非的人是不会打瞌睡的。告密者有之,出面作证者有之,而且终于使公爵相信,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多年经营瓦西里耶夫斯科耶,远不是诚实无欺的表率。此外:三年前,在出售一座小树林时,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私自鲸吞了一万二千银卢布,对此,他们可以向法院提出确凿无误的证据,再说,他出售树林并没有得到公爵的任何合法委托书,而是自作主张,事后才说服公爵,让他知道非卖不可的道理,而且他交给公爵的出售树林的款子比他实际到手的要少得多,简直没法比。不用说,这一切纯属诽谤,后来也证实了确属诽谤,可是公爵却相信了这一切,而且当着许多人的面称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是贼。伊赫梅涅夫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便用旗鼓相当的气人的话回敬他;于是便发生了可怕的争吵。紧接着便打起了官司。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因为没有某些证明文件,主要是没有后台,再加上没有打这类官司的经验,这场官司眼看就要输了。他的庄园已被官府查封。这位老先生一怒之下,撇下了一切,决定举家迁往彼得堡,亲自为自己的这桩冤案奔走,而在省里则留下一名有经验的代理人替自己处理一应事务。公爵似乎很快就明白过来了,他不该无端侮辱伊赫梅涅夫。但是因为双方都已经撕破了脸,因此也就谈不上再言归于好了,公爵一怒之下使出了浑身解数,非彻底打赢这场官司不可,换句话说,实际上就是要夺走他过去的管家的最后一块面包,让他彻底变成穷光蛋。

她看着地面,好像怕抬头看到阿廖沙似的。

他在放逐中已经度过了差不多一年,每隔一定时期就给父亲写一封恭恭敬敬而又十分懂事的信,最后他在瓦西里耶夫斯科耶住惯了,因此当公爵亲自驾临农村消夏的时候(事前通知了伊赫梅涅夫夫妇),这个被放逐的儿子竟请求父亲让他在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多待些日子,说什么乡村生活才是他真正得其所哉的地方。阿廖沙的一切决定和心血来潮,均来源于他那神经衰弱和过分敏感,均来源于他那颗火热的心,来源于他那有时达到荒唐地步的轻率;也来源于他那容易接受外界的任何影响以及他的毫无主见。可是公爵听了他的请求后却不知怎的起了疑心……总之,尼古拉·谢尔盖伊奇都差点认不出他的这位过去的“朋友”了: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变了,简直判若两人。他对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突然变得十分挑剔;在查账的时候表现出了令人厌恶的贪婪、小气和莫名其妙的疑神疑鬼。这一切使心地十分善良的伊赫梅涅夫感到很伤心;他很长时间不肯相信自己的这一感觉。这一次与十四年前公爵初次光临瓦西里耶夫斯科耶相比,一切都倒了个过儿:这次,公爵遍访四邻,当然拜访的都是些头面人物;至于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家,他竟一次也没来过,而且对他的态度,有如对他的属下似的。就在这时候,突然发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紧接着,公爵与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就似乎无缘无故地彻底决裂了。有人偷听到双方在气头上都说了一些伤人的话。伊赫梅涅夫愤然离开了瓦西里耶夫斯科耶,但是这事并未就此了结。这一带骤然风传着一则令人作三日呕的谣言。有人说什么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摸透了小公爵的脾气,有意利用他的一切缺点,为我所用;说什么他的女儿娜塔莎(她当时已经十七岁)狐媚成性,竟让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爱上了她;又说什么两位高堂还暗地怂恿了这段爱情,虽然表面上装做毫无察觉,又说什么工于心计而又“狐媚成性”的娜塔莎终于使这个年轻人完全着了迷,虽说在这一带德高望重的地主家中,待字闺中的真正的贵族小姐有如群芳斗妍,然而由于她的巧安排,这年轻人在整整一年之中几乎连一个也没有看到。最后,还有人说,这一对旷夫怨女已经约定,在离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十五俄里处,有一座格里戈里耶沃村,他俩准备在那里结婚,这事从表面上看似乎瞒着娜塔莎的父母,实际上两位高堂对此知道得一清二楚,甚至还给女儿出了一些馊主意。总之,本县爱说三道四的男男女女为此而编造了许多风言风语,如果统统写下来,写一大本书,恐怕也写不完。但是最令人纳闷的是,对这事公爵却完全信以为真,甚至这次专程到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来也完全是因为这个缘故,因为他收到了一封匿名信,是由该省寄往彼得堡给他的。当然,任何一个多少知道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为人的人,对这些硬栽到他头上的指控,恐怕连一句话也不会相信;然而此类情况却屡见不鲜,大家都在奔走相告,大家都在说三道四,大家都在说什么这不足为外人道,大家都在摇头叹息,而且……义无反顾地对他横加指责。伊赫梅涅夫的自尊心很强,他不屑于在这帮爱说三道四的人面前为自己的女儿辩解,而且严禁他的夫人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去跟乡邻作任何解释。至于娜塔莎本人,虽然受尽诽谤,甚至过了整整一年,对这些飞短流长和造谣中伤,还几乎一无所知:这件事费尽了大家的心血,自始至终都瞒着她,因为她一直都快快活活,天真烂漫,像个十二岁的小女孩。

“噢,我的上帝!”他欢天喜地地叫道,“如果真是我不对,干了这种事,我就不敢抬头看她了!您瞧,您瞧呀!”他向我叫道,“瞧她那模样:她认为都怪我;一副跟我抬杠和不高兴的样子!我五天没来了!有人说我在未婚妻那儿——那又怎么样呢?她已经原谅我了!她已经说过:‘把手伸给我,这事就了了!’娜塔莎,亲爱的,我的天使,我的天使!不能怪我,你要明白这点!一点不能怪我!相反!恰好相反!”

我已经提到过,公爵与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的关系,迄今为止,仅限于纯粹事务性的通信往来,这次来信却详详细细、开诚布公而又十分友好地谈到了自己的家庭状况:他抱怨自己的儿子,说儿子品行恶劣,使他伤心;当然,他还是个孩子,对这样一个孩子的恶作剧也不能看得太认真了(他分明极力为他的儿子辩护),不过他还是决定对他略施薄惩,吓唬他一下,而具体的做法就是:把他发配到乡下来住一个时期,由伊赫梅涅夫监管。公爵写道,他完全信赖“极其善良而又无比高尚的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特别是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请他俩惠予接纳他的这个浪荡公子,让他跟他们生活在一起,让他避开他的那些朋友,对他多加开导,如果可能的话,也给他一些爱。而最主要的是要改掉他那行为放荡的恶习,“让他懂得一些为人处事必备的足以使浪子回头的严格的规矩”。不用说,伊赫梅涅夫老人欢天喜地地欣然应命。年轻的小公爵来了;他们像接待亲生儿子一样接待了他。很快,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就热烈地爱上了这孩子,丝毫不亚于爱他自己的女儿娜塔莎;甚至后来,当老公爵跟伊赫梅涅夫情断义绝之后,这位老人有时候还是心情愉快地回想起他那好孩子阿廖沙——他已经习惯这么称呼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公爵了。确实,这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孩子:长得眉清目秀,很漂亮,又像女人那样弱不禁风和爱冲动,与此同时,又天真活泼,为人忠厚,对人敞开心扉,能表现出极其高尚的情怀,有一颗爱己及人,诚实无欺、感恩图报的心——他成了伊赫梅涅夫家的宠儿。尽管他已经十九岁了,但是还完全像个孩子。很难想象,听说他父亲非常爱他,那究竟因为什么要把他发配到乡下来呢?据说,这个年轻人身居彼得堡,却过着无所事事的浪荡生活,不肯去做事,因而使父亲感到痛心。因为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公爵对于他所以放逐儿子的真实原因在信中语焉不详,所以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也没有打破沙锅问到底地去问阿廖沙。然而还是有些飞短流长,说什么阿廖沙生活放荡,不能饶恕,说什么他跟一位女士勾勾搭搭,还找人决斗,还说什么他赌牌输掉了一笔令人咋舌的巨款;甚至还有人信口雌黄,说什么他把别人的钱似乎也挥霍掉了。又有人风传,公爵之所以把儿子打发到乡下来,并不是因为他有什么过错,而是出于某种特别的自私自利的打算。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愤怒地驳斥了这一闲言碎语,何况阿廖沙非常爱自己的父亲,虽然他从小到大一直没有见过他;阿廖沙谈到父亲时总是兴致勃勃,津津有味;看得出来,他已深受父亲的影响。阿廖沙在闲谈中,有时也谈到他们父子二人同时追逐一位伯爵夫人,结果他占了上风,父亲因此耿耿于怀,对他怀恨在心。他每次讲这段故事时都兴味盎然,像孩子般有一说一,而且响亮而又快活地笑个不停;但是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立刻阻止了他,不让他再说下去。阿廖沙也证实了他父亲想要续弦的传闻。

“但是……但是你不是刚才在那儿吗……他们刚才叫你上那儿去……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呢?几……几点啦?……”

我在前面已经说过,他业已丧偶。他还在青春年少、风华正茂的时候就娶了亲,是冲金钱结婚的。他父母去世前就在莫斯科彻底破了产,因此双亲亡故后,他几乎一无所得。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村被抵押出去了,而且押了又押;他背上了一屁股债。当时,年仅二十二岁的公爵,迫于生计,不得不在莫斯科的某机关找了个差使,混口饭吃。当时,他身无分文,因此他踏进人生时完全像个穷光蛋,像个“那古老后裔的赤贫子孙”[15]。迫于无奈,他娶了一名包税商的花容已老的女儿为妻,这门婚事总算救了他。当然,这名包税商在陪嫁问题上骗了他,但是利用妻子陪嫁的钱毕竟可以把祖传的庄园赎回来,并且站稳脚跟,重振家业。公爵娶到手的这个商人的女儿,仅粗通文墨,大字认不了几个,而且相貌丑陋,不过她有个了不起的优点:心肠好而又百依百顺。公爵充分利用了她的这一优点:结婚才一年,他就离开了妻子,托她在莫斯科的包税商父亲照应。在这段时期,她妻子给他生了个儿子。他自己则远走他乡,任职某某省,他通过在彼得堡的一位显赫的亲戚,在该省谋得了一个相当不错的职位。他私心深处渴望出人头地,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他心里琢磨,他有这样一个妻子,无论在彼得堡,也无论在莫斯科,都没法混下去,因此他拿定主意从外省开始,先混出个人样来,再等待发迹。据说他与妻子同居的头一年就虐待她,差点没把她虐待死。每次听到这个谣言,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就义愤填膺,他热烈地站出来为公爵辩护,说公爵决不会做出这种有污清听的事情来。但是过了六七年,公爵夫人终于死了,她那丧偶的丈夫便立刻回到彼得堡。他在彼得堡甚至引起了一场小小的轰动。他还年轻,是个美男子,有财产,还赋有许多令人眼花缭乱的品质,无可置疑,他为人机灵,而且谈吐高雅,永远乐呵呵的,他之光临彼得堡,并不像个走门路和寻求靠山的人,而是过得相当潇洒。据说,他身上确实有一股魅力,确实有一种令人倾倒的强有力的东西。女人们非常喜欢他,他跟上流社会的一位大美人勾搭上了,给他惹出了一些丑闻。尽管他生性极爱算计,甚至近乎吝啬,但是他却一掷千金,毫不吝惜,在牌桌上,他会输给他需要输给的人,哪怕输额巨大,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但是,他到彼得堡来,并不是来寻求消遣的:他此来的目的是想彻底打通门路,站稳脚跟,巩固自己的功名利禄。这点他达到了。他有一位地位显赫的亲戚纳因斯基伯爵,如果公爵此次前来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求告者,他也就不会理他了,现在却惊诧于他在上流社会居然能左右逢源,取得这么大的成功,因此他认为给予公爵以特别的关照是可取的,也是适宜的,他甚至恩开格外,收养了他那七岁的公子,把他接到自己府上。公爵的瓦西里耶夫斯科耶之行以及他与伊赫梅涅夫夫妇的相识就属于这一时期。最后,他通过伯爵的斡旋,终于在我国一个重要的驻外使馆谋得了要职,出国去了。此后关于他的种种消息也就变得有点含混不清了:有人说他在国外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但是谁也说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他又增购了四百名农奴,这事我已经提过了。很多年以后,他从国外回来时已经做了大官,而且回到彼得堡后又立刻位居要津。在伊赫梅涅夫卡,风闻他即将续弦,拟与一家地位显赫、有钱有势的人家结亲。“快做大官啦!”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得意地搓着手说道。我当时在彼得堡上大学,记得,伊赫梅涅夫还特意写了一封信给我,请我了解一下,续弦云云是否属实。他也写信给公爵,请他对我多加关照;但是公爵对他的来信未予答复。我只知道,他的儿子,原先由伯爵收养,后来又就读于某贵族中学,时年一十又九,已经结束了学业,我把这事写信告诉了伊赫梅涅夫夫妇,并且说公爵很喜欢自己的儿子,十分宠爱,现在已经在考虑他的前程安排了。这一切,我都是从与这位公子认识的我的大学同学那里听来的。就在这时候,有一天上午,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收到了公爵的信,这信使他感到异常诧异……

“十点半!我的确去过那儿……但是我说我有病,就走了——五天以来,这是头一回,我头一回获得了自由,终于能够脱身离开他们,到这儿来看你了,娜塔莎。换句话说,以前我也能来,但是我故意不来!为什么呢?你一会儿就知道,我这就说明个中的道理;我来就是为了说明这点;不过,上帝可以作证,这次我没有丝毫对不起你的地方,没有一丝一毫!没有一丝一毫!”

第四章

娜塔莎抬起头来,瞥了他一眼……但是他回答她的目光却显得十分诚实,他的脸也十分快乐,十分正大光明,十分欢快,使人不可能不相信他说的话都是真的。我想,他俩准会一声欢呼,互相投入对方的怀抱,过去在类似的言归于好的情况下就多次出现过这样的情形。但是娜塔莎却好像太幸福了,幸福得悲从中来。她垂下了头,突然……低声地哭了。这时阿廖沙就受不了啦,他扑到她的脚下。他亲吻着她的手和脚;好似发狂一般。我把一张圈椅推到她跟前:她坐了下来。她的两腿一阵阵发软。

光阴荏苒,一晃又过去了好多年,公爵的庄园兴旺发达。瓦西里耶夫斯科耶的主人和它的管家之间的关系,一直你好我好,双方都没有发生丝毫不愉快的事,彼此的关系仅限于纯粹事务性的通信往来。公爵丝毫也不干预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的经营安排,不过有时候也给他出出主意。这些主意切实可行而又实事求是,使伊赫梅涅夫十分叹服。看得出来,他不仅不喜欢挥霍浪费,甚至精于生财之道。在他光临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大约五年后,寄来了一份委托书,委托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在该省替他购置另一处上好的庄园,计有四百名农奴。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大喜过望;公爵的成就,有关他事业有成、步步高升的种种传闻,他都十分关心,视同身受,仿佛公爵是他的亲兄弟。直到有一次,公爵真的在一件事情上对他表示出了非凡的信赖后,他那份高兴呀,才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这是这么回事儿……不过我觉得有必要在这里提一提这位瓦尔科夫斯基公爵生平中几件特别饶有兴趣的细节,因为他多多少少也是我这故事的几个最主要的主人公之一。

【注释】

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伊赫梅涅夫出身望族,但早已败落。不过,他在父母双亡之后得到了一处好庄园,共有一百五十名农奴。他在二十岁上下的时候毅然投笔从戎,当了一名骠骑兵。一切都很顺利,但是在他从军的第六个年头,在一个倒霉的夜晚,他把自己的全部家当输了个精光。他夜不成眠,一宿没睡。第二天晚上,他又回到牌桌旁,把他剩下的最后一件东西——马,压上牌桌,孤注一掷。这副牌赢了,接着又赢了第二副,第三副,半小时后他已经赢回了原先属于自己的村庄中的一个小村庄,名叫伊赫梅涅夫卡,据最近一次男性人口普查,该村共有五十名农奴。他便从此戒赌,并于第二天申请退伍。一百名农奴葬送在他手里,再也回不来了,他获准退伍,官至中尉,便动身回到自己的小村庄去。从此以后,他一辈子都没谈起过他输钱的事,尽管他的忠厚善良远近闻名,倘若有人胆敢提起此事,他准会跟他大吵。他在农村惨淡经营,一心务农,行年三十又五,与一个贫穷的贵族小姐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舒米洛娃结了婚。这位小姐两手空空地嫁了过来,完全没有陪嫁,但是她在一所省立贵族寄宿学校上过学,受业于某外侨蒙-蕾韦什[14]门下,对此,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终生引以为荣,虽然从来也没有人搞得清:她在那里受的到底是什么教育。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成了一名十分出色的经营有方的当家人,四乡的地主都来向他学习经营之道。过了几年,有一位地主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瓦尔科夫斯基公爵,突然从彼得堡来到与他们毗邻的一座庄园,名叫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村,该村共有九百名农奴。他的莅临在四乡引起了轰动。这位公爵还很年轻,虽然也说不上太年轻,他有一个不小的官衔,而且朝中有人,交际颇广,人也英俊潇洒,广有资财,最后一条,他已丧偶,这就使全县的太太小姐们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风传,连省长也与他沾亲带故,曾在省城为他举行过一次十分风光的招待会;据说省城里的太太小姐们都“被他的情深意厚的话弄得神魂颠倒了”,等等,等等。一句话,这是彼得堡上流社会杰出的代表人物之一。这种人在外省出现,一旦枉顾,便会产生非同寻常的轰动效应。然而公爵并不是一个殷勤好客的主儿,尤其是对那些他用不着和他认为身份略低于他的人,就更其如此。他认为他根本无须结识庄园周围的地主,这就立刻给他招来了许多敌人。因此,当他忽然心血来潮,想要去拜访尼古拉·伊赫梅涅夫的时候,大家都异常惊诧。诚然,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是他最近的近邻之一。在伊赫梅涅夫家,公爵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立刻把他们夫妇俩给迷上了;尤其是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对他赞不绝口。不多几天后,他已经熟不拘礼,每天都去看他们,也邀请他们上他家去玩,他谈笑风生,说说俏皮话,讲讲故事,在他们家那架蹩脚的钢琴上弹弹琴,唱唱歌。伊赫梅涅夫夫妇简直大惑不解:怎么可以把这么一位可亲可敬、好得不得了的人说成是一个傲慢的、目中无人的、干巴巴的利己主义者呢?而且这是四乡八邻众口一词对他下的评语。应该认为,公爵的确很喜欢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因为这是个为人忠厚、直心快肠、无私而又高尚的人。然而,很快一切就弄清楚了。公爵亲自驾临瓦西里耶夫斯科耶,为的是辞退他的管家。这是个恣意妄为的德国人,一个自命不凡的农艺师,他有一头可敬的白发,戴着眼镜,鼻梁高高的,但是,尽管他有这些优点,却恬不知耻和肆无忌惮地偷盗东家的财物,此外还把几个农人折磨至死。这人名叫伊万·卡尔洛维奇,终于人赃俱获,让人抓住了把柄,他觉得很委屈,说了一大堆德国人一向光明正大的话;但是,尽管他说了一大堆好听的话,还是被辞退了,甚至丢人现眼,弄得很不光彩。公爵需要再找一名管家,挑来挑去就挑到了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头上。他是一名百里挑一的好当家,为人又非常诚实可靠,凡此种种,当然是毋庸置疑的。不过看得出来,公爵非常希望尼古拉·谢尔盖伊奇自告奋勇来当他的管家,可是他的这一想法未能如愿,于是有一天上午公爵便亲自登门向他提出了这一建议,态度极为友好,情辞也十分恳切。伊赫梅涅夫先是婉言谢绝;然而为数可观的薪金使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动了心,再说,上门邀请的那人情辞十分恳切,终于打消了他们的一切疑虑。公爵如愿以偿。应当承认,他很有知人之明。他跟伊赫梅涅夫结识以后,在一个很短的时期里就摸透了伊赫梅涅夫的为人,他很清楚,要打动伊赫梅涅夫,必须态度友好,动之以情,先把他的心争取过来,否则,单凭金钱是起不了多大作用的。他需要的就是这么一位管家,他可以盲目地永远信任他,从此以后他就再也不用到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来了,这也是他的如意算盘。他对伊赫梅涅夫产生了很大的魅力,伊赫梅涅夫真心真意地相信了他的友谊。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是个非常善良、既天真而又有点浪漫主义的人,尽管有人对他们说三道四,但是,这种人在我们俄罗斯还是有口皆碑的,他们一旦爱上了什么人(有时候只有上帝知道为什么),就会对人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们那种一厢情愿的痴愚,有时简直到了滑稽可笑的地步。

[1] 歌德诗剧《浮士德》中的魔鬼。浮士德郊游时第一次遇到魔鬼,魔鬼就假装成狗,出现在浮士德面前。

第三章

[2] 加瓦尔尼(一八○四—一八六六),法国画家、插图家。

我不是本地人,我的出生地离这儿很远,在某某省。应当认为我的父母都是好人,但是他俩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我而去,剩下我这个孤儿,在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伊赫梅涅夫家长大。伊赫梅涅夫是个只有一片小庄园的小地主,他出于一片恻隐之心才收养了我。他只有一个女儿,名叫娜塔莎,小我三岁。我跟她青梅竹马,像亲兄妹一样。啊,我那可爱的童年啊!一个人已经二十五岁了,还在一唱三叹地怀念你,人都快死了,还在兴高采烈和感激涕零地一个劲地思念你,细细想来,这该多蠢啊!那时候,天上的太阳是那么亮,完全不是这种彼得堡式的太阳,那时候,我们两颗幼小的心灵跳动得那么欢快,那么快活。那时候,极目四望,是一片田野和森林,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抬头望去,净是一堆堆死气沉沉的石头和砖瓦。在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主管的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村,花园和园林多么美丽啊!我跟娜塔莎常常到这座花园里玩,而在花园外面则是一片又大又潮湿的森林,我俩因为小,有一次在森林里迷了路……真是一个美丽的黄金时代!人生头一次展现在我们面前,既神秘而又富有吸引力,初次尝到人生的滋味真是太甜蜜了。那时候,我们觉得,在每一个灌木丛和每一株大树后面,都住着一个神秘的、我们所不知道的精灵;童话世界与现实生活交织在一起;每当深谷里夜色苍茫,雾霭全浓,一团团盘旋缭绕的白色云气,抓住生长在我们这个巨大的山谷的崖壁上的一丛丛灌木,我便跟娜塔莎手拉手地站在小溪边,又害怕又好奇地眺望着谿谷深处,等着马上就会有个人走出来,走到我们身边,或者从谷底升起的浓雾中回答我们的呼唤,于是奶妈的童话就会变成真的,变成有根有据的真事了。后来有一次,已经在很久以后了,我曾提醒娜塔莎,问她是否记得,小时候,有一天,大人给我们弄来了一本《儿童读物》[12],我们便立刻跑进花园,跑到池塘边,那里,在一棵浓荫如盖的老枫树下,有一张我们心爱的绿色长椅,我们在那里舒舒服服地坐下后,便开始阅读《阿尔封斯和达莉达》[13]——这是一篇神奇的故事。直到现在,我一想起这篇小说,仍不免感到一种奇怪的内心跃动,一年前,当我向娜塔莎提到这故事的头两行:“我的故事的主人公,名叫阿尔封斯,生在葡萄牙,他的父亲名叫堂·拉米尔”等等的时候,我差点哭了出来。我那模样想必显得很傻,难怪娜塔莎当时对我这种欣喜若狂的举动奇怪地莞尔一笑。然而她立刻回过味来(这,我还记得),为了安慰我,她也开始回忆往事。她娓娓而谈,也不胜唏嘘起来。这是一个多美的夜晚啊;我们逐一回想起小时候两小无猜时的种种情况:我们谈到我被送到省城去读寄宿学校——主啊,她当时哭得多伤心啊!——又谈到我们俩最后一次分手,从此我就永远离开了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村。当时,我已在寄宿学校毕业,即将动身到彼得堡去考大学。我那年十七岁,她也快十五岁了。娜塔莎说,我那时候笨手笨脚,又高又瘦,瞅着我那模样就忍不住想笑。分别时,我把她叫到一边,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告诉她;但是我的嘴不知怎的变成哑巴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记得我当时很激动。不用说,我们的谈话进行得很不如意。我不知道究竟说什么,即使说了,她也不见得能明白。我只是痛苦地哭了起来,而且就这么走了,什么话也没有说。我们再次见面已经在很久以后,在彼得堡。这大概在两年前吧。伊赫梅涅夫老人到这里来打官司,我则崭露头角,刚跻身文坛。

[3] 霍夫曼(一七七六—一八二二),德国作家。他的荒诞小说集(由加瓦尔尼插图)的法译本曾于一八四六年在巴黎出版。

但是话又说回来,也不知道何以如此,我这故事是从中间写起的。既然要把一切都写出来,那就必须从头开始。好吧,就从头开始吧。不过我的自传写起来也不长。

[4] 当时彼得堡的外裔居民以德国人为最多。

我不由得浮想联翩,不断地回想我一生中这最近一年的全部艰难岁月。我想把这一切全写下来,要是我没有给自己想出这么一份工作,非愁死不可。所有这些逝去的印象,有时候使我万分激动,感到难受,感到痛苦。如果把它们遣之笔端,就觉得差可告慰,略感心安;就不会太像一场噩梦似的使人觉得荒唐了。我就是这么认为的。就拿写作这事来说吧,作用可大了:它能使人心安,使人冷静,能够唤起我往日舞文弄墨的习惯,把我的种种回忆和令人痛苦的幻想变成一件正儿八经的事,变成一件工作……是的,我这主意还是很不错的。再说给医院里的医士也可留下一笔遗产;一旦秋去冬来,要给窗户安上过冬用的窗框的时候,起码可以用我的这部回忆录来糊窗户。

[5] 当时用华尔兹舞曲谱写的一支德文流行歌曲《我亲爱的奥古斯丁》,作者认为这支歌是德国小市民情调的典型。

当时,也就是一年前,我还在给一些杂志撰稿,写一些小文章,我深信,有朝一日,我一定能写出一部好的大部头作品。当时,我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但是写来写去却把自己写进了医院,而且看来死期已经不远了。既然来日无多,又何苦写什么回忆录呢?

[6] 沙菲尔(一七九五—一八五八),德国幽默作家。

第二章

[7] 原文是德文。

我端详了一下人去楼空的史密斯的住房,一看倒颇中意。便把它租了下来。主要是房间大,虽然顶棚低矮,因此,起初,我老觉得脑袋会碰到天花板似的。然而很快也就习惯了。每月六卢布上哪去租更好的房子!这套独门独户的套间吸引了我;剩下的问题就是去找一名佣人,因为没有佣人是根本住不下去的。起初,看门人答应每天起码来一回,如果有事急需帮忙,他就来帮我做点事。我想:“谁知道呢,也许会有人来打听老人的情况也说不定的!”但是他死后过了五天,仍旧无人前来。

[8] 此处以及以下,是外国人说的俄国话,发音不准,也有不少错误,姑妄译之。

这件奇遇让我着实忙了一阵,在我四处奔走的时候,我的寒热病居然不治而愈。老人的住处也终于找到了。不过,他不是住在瓦西里岛,而是住在离他死的地方不远处的克卢根公寓,住在第五层楼,在楼顶,这是一个单独的套间,里面有个小小的过道屋和一个大房间,房间十分低矮,有三个类似窗子的窄缝。他住得十分寒酸。屋里的家具总共才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和一张破旧不堪的旧沙发,硬得像石头,而且四处都是破洞,里面塞的麻皮都露了出来;而且连这些东西也是从房东那儿借来的。看得出来,炉子已经很久没生火了;蜡烛也找不到一根。现在,我正正经经地作如是想:这老人之所以想去米勒食品店,无非为了在烛光下坐一坐,烤烤火。桌上放着一只空空的陶制口杯和一片吃剩下来的又干又硬的面包皮。屋里没找到一分钱。甚至找不到一件可以替换的衣服让他穿了下葬;总算有人给了他一件衬衣。很清楚,他决不会是孑然一身,就这样生活,肯定有人偶尔会来看看他,哪怕难得一次呢。在抽屉里找到了他的身份证。死者原来是外国人,但却是俄国的臣民,名叫杰里米·史密斯,机械师,终年七十八岁。桌上放着两本书:一本是简明地理,一本是俄文版的新约圣经,圣经页边的空白处,用铅笔写满了字,还有不少指甲掐的印痕。我把这两本书要来了。我问了房客和房东——对他的情况谁也说不清。这座公寓的房客很多,几乎都是工人和做小手艺的,还有些是当二房东的德国娘们,她们转租房屋,兼管包饭和提供家务照料。这座公寓的总管出身贵族,他对这个过去的房客也说不出多少情况,只知道这套住房的月租金六卢布,死者在这里住了四个月,但是,最近两个月的房租分文未交,因此只得请他搬家。当我问到是不是有人常来看他时,谁也无法对此作出令人满意的答复。公寓很大,人来人往,到这艘挪亚方舟[11]来的人还少得了吗!谁记得住那么多呢!有个看门的,在这座公寓里干了五六年了,他大概能够说出些什么来,但是两周前他回老家了,可能要待一阵子,他找了个替工,是他侄子,是个年轻小伙子,可是他连一半房客也没认全。我也说不准,这样东问西问,到头来得到了什么结果;但最后还是把老头埋了。这些日子,我除了东奔西跑地瞎忙活以外,还去了趟瓦西里岛六条,可是到那里以后,我不禁哑然失笑:在六条,除了一排平平常常的房子以外,我还能看到什么呢?“但是,”我想,“老人临死时干吗要提到六条和瓦西里岛呢?该不是说胡话吧?”

[9] 原文是德文。

老人没有动弹。我抓住他的胳膊;他那胳膊像死人的胳膊似的又落了下去。我注视了一下他的脸,摸了摸——他已经死了。我觉得这一切恍如发生在梦中。

[10] 原文是用俄语字母拼写的德文。

“您住瓦西里岛?但是,走错方向了呀,应当往左而不是往右。我这就送您回去……”

[11] 圣经故事:耶和华让挪亚全家带着各种家禽躲进方舟,以避洪水之灾。此处喻为喧闹、嘈杂、杂乱无章。

他闭上了嘴。

[12] 俄国于一七八五—一七八九年出版的第一份给儿童与青少年阅读的杂志,全名为《有益于心智的儿童读物》。其中刊载的大部分小说都由俄国作家卡拉姆津翻译。

“瓦西里岛,”老人声音嗄哑,“六条……在六条……”

[13] 这是一篇劝喻性的感伤小说,由俄国作家卡拉姆津翻译,刊载在《儿童读物》(一七八七)第十一期上。

我记不清还跟他说了些什么。他倒是想站起来,但是站起了一点,又跌坐在地上,又开始用他那嗄哑的、喘不过气来的声音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我弯下身去,向他凑得更近些,听他到底要说什么。

[14] 暗指法国女作家乔治·桑的小说《蒙-蕾韦什》(一八五三)。

“咱们上您家去!”我叫道,微微直起身子,想使劲把他扶起来,“您先喝点茶,再躺到床上,休息休息……我这就去叫马车。我去请大夫……有个大夫我认识……”

[15] 源出涅克拉索夫的诗《公爵夫人》(一八五六)。

“憋得慌!”他用嗄哑的、勉强听得出来的声音说道,“憋得难受!”

[16] 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穷人》(该书完成于一八四五年五月)。

老人没有吱声。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又没有过路人。他蓦地抓住我的手。

[17] 指俄国著名批评家别林斯基。

“我说,”我几乎不知道怎么开口了,“阿佐尔卡死了,您也别难过啦。咱们一起走,我送您回家。要想开些。我这就去叫马车。您住哪儿?”

[18] 苏马罗科夫(一七一七—一七七七),俄国作家。他曾担任四等文官,相当于武职少将。

我则紧跟着那位老人跑了出去,离食品店几步远,向右拐,有一条又黑又窄的胡同,两旁全是大楼。不知是什么东西触动了我,我想老人肯定拐进这胡同里去了。这里右侧的第二幢楼正在施工,四周搭着脚手架。楼房周围的栅栏墙差点没围到胡同中间,贴着栅栏墙则铺了一条供行人通行的木板路。在由栅栏墙和楼房形成的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我找到了老人。他坐在木板人行道的马路边上,双肘支膝,两手托着脑袋。我挨着他坐了下来。

[19] 俄国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曾因杰尔查文(一七四三—一八一六,俄国诗人)写的《费丽察颂》钦赐镶有钻石的金鼻烟壶一只和金币五百枚。

“多不幸啊!到底是怎么回事呢?[10]”德国人一个个瞪大了眼,面面相觑地说道。

[20] 罗蒙诺索夫(一七一一—一七六五),俄国著名的科学家和诗人,叶卡捷琳娜二世曾亲自驾幸,参观过他的实验室。

端来了白兰地。这位老人机械地拿起酒杯,但是他的两手不住地发抖,还没把酒杯端到嘴边,已经洒了一半,他一滴没喝,便把酒杯放回了托盘。然后他微微一笑(这笑看去既古怪,又好像牛头不对马嘴),把阿佐尔卡留在原地,踉踉跄跄地快步走出了食品店,大家都感到愕然,发出一片长吁和短叹。

[21] 俄国作家扎戈斯金(一七八九—一八五二)两部历史小说的主人公。过去,这两部书曾被推荐为家庭读物。

“且满(慢)!先喝一杯上等白兰地!”米勒看见这个谜一般的客人急着要走,便叫道。

[22] 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穷人》中的主人公马卡尔·杰武什金。

老人听着这一切,看来没听明白,依然在浑身发抖。

[23] 伊赫梅涅夫在这里重复了别林斯基评论《穷人》时说过的话。

“不,您做舒舍尔,我伏(付)钱!”亚当·伊万内奇·舒尔茨激昂慷慨地叫道,脸比方才又红了一倍,他也燃起一股舍己为人的激情,而且平白无故地认为自己是一切不幸的罪魁祸首。

[24] 源出果戈理的剧本《钦差大臣》中市长的话(第一幕第一场)。他讲的是一位历史教员,上课时一激动,把椅子都弄坏了。

“是的,我多才多仪(艺),能做一叟(手)非常好的舒舍尔,”克里格尔又证实道,“而且我可以替您拍(白)干,用您的狗做个舒舍尔,”他舍己为人,自我牺牲,一时兴起,又加了一句。

[25] 这是俄国十九世纪三十年代充斥书肆的一部惊险小说。

“费奥多尔·卡尔洛维奇·克里格尔多才多仪(艺),能做一叟(手)非常好的舒舍尔。”米勒又加了一句,他对自己居然能想出这么个好主意得意非凡。

[26] 万尼亚的名字和父称。俄俗:对人称呼名字和父称显得有礼貌而且客气。

“是的,做舒舍尔,我拿叟(手)。”克里格尔先生走上前一步,谦虚地接口道。他是一个瘦高个儿的德国人,为人厚道,长着一绺绺棕红色的头发,鹰钩鼻上架着一副眼镜。

[27] 当时果戈理住在意大利。沙皇尼古拉一世曾赏赐给他三千卢布津贴,从一八四五年起,每年拨予一千。

“可以做成舒舍尔,”富有恻隐之心的米勒说,他总想找件什么事来安慰一下老人。(舒舍尔意即动物标本。)“可以做个根(很)好的舒舍尔;费奥多尔·卡尔洛维奇·克里格尔是做舒舍尔的好叟(手),”米勒翻来覆去道,从地上拾起手杖,把它递给老人。

[28] 参见果戈理在意大利,沙皇尼古拉一世曾给予津贴一事。

手杖从他手里落了下来。他俯下身,双膝下跪,伸出两手捧起阿佐尔卡的脑袋。可怜的阿佐尔卡!它死了。无声无息地死了,死在主人的脚旁,也许是老死的,也许老死再加上饿死。老人望着它,看了一会儿,好像吃了一惊,似乎不明白阿佐尔卡已经死了;然后他轻轻地向他过去的奴仆和朋友趴下去,将自己那苍白的脸紧紧贴在死狗的脸上。默默地过了一分钟。我们大家都很感动……最后,这可怜的老人微微站起身来。他的脸色十分苍白,好像得了寒热病似的浑身发抖。

[29] 这是俄国作家波列沃依(一七九六—一八四六)写的小说;他书中的主人公威廉·雷亨巴赫是个诗人,他的外貌就像伊赫梅涅夫描写的那样。

“阿佐尔卡,阿佐尔卡!”老人烦恼地接二连三地喊道,用手杖戳了戳那条狗,但是那狗依然不动。

[30] 《北方蜜蜂报》是十九世纪三十年代至四十年代在彼得堡出版的一家反动报纸,经常攻击和谩骂别林斯基以及俄国文学界的“自然派”。

阿佐尔卡没有动弹。

[31] 内容大致相近地复述了别林斯基在《当代短评》一文中所说的话:“任何一个有头脑和有审美力的人都不会否认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才华,甚至是出众的才华,由此可见,问题仅仅在于这才华有多高,多大。”

“阿佐尔卡,阿佐尔卡!”他用一个老年人的颤巍巍的声音,口齿不清地喊道,“阿佐尔卡!”

[32] 指发表在《北方蜜蜂报》(一八四六年一月三十日,第二十五期)上的一篇文章,署名Я.Я.Я.(即Л.B.勃兰特)。这篇文章说,作者看了这篇小说后“大失所望”,一个“并非完全没有才能”的年轻的作者被一些批评家(指别林斯基)所提倡的原则毁了。

但是这可怜的老人连这话也没听明白;他比先前更加手忙脚乱起来,弯下腰去拾起自己的手帕,这手帕是从礼帽里掉下来的,是块又旧又破的蓝手帕,然后便开始吆喝自己的狗。这狗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板上,伸出两只前爪捂住自己的脸,分明睡熟了。

[33] 希腊神话中的文艺女神。

“不,不,”他鼓励地拍着这老人的肩膀,说道,“你坐!不过[9]舒尔茨三(先)生请您不要过分死气白力(赖)地瞅着他。连朝廷里都知道他的大名。”

[34] 娜塔莎的名字和父称。

米勒是个好心肠的、富有恻隐之心的人。

[35] 娜塔莎的小名。

那老人机械地瞅了一下米勒,他那至今呆滞不动的脸上突然显露出某种类似惊恐,类似激动不安的神态。他手忙脚乱起来,哼哼哧哧地弯下腰去,去拿自己的礼帽,并且急急忙忙地把帽子和拐棍一起抓到手里,从椅子上站起来,带着一种可怜的微笑——一个穷人因坐错了位子被人赶走时那种低三下四的微笑——准备走出去,离开这房间。这个年老体衰的穷老头那种逆来顺受、唯命是从的慌乱神态,是那么惹人可怜,使人看了心里又那么不是滋味,仿佛胸中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因而所有在场的顾客,从亚当·伊万内奇起,都立刻转变了对这事的看法。事情很清楚:这老人不仅不敢得罪任何人,而且他自己也明白,他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人家像个叫花子似的赶出去。

[36] 俄俗:香囊中,或装神香,或装护身符,与十字架一起,佩戴在胸前,作护身用。

“舒尔茨三(先)生请您不要死气白力(赖)地瞅着他。”他尽可能提高了嗓门说道,同时用心端详着这个匪夷所思的顾客。

[37] 东正教的一种晚祷形式,彻夜祈祷,直至天明。

但是那老人都没有动弹一下。那帮德国人群情哗然,纷纷表示不平。米勒听到外面有人吵闹,也走进了房间。他弄清原委后,以为老人耳背,便弯下身去,凑近他的耳朵。

[38] 基督徒结婚,必须在教堂里由神父主持婚礼,方才有效,合法。

“我闷(问)您,您这么死气白力(赖)地瞅着我干吗?”他的气不打一处来,又发出一声断喝。“我早夜(朝野)闻名,而您是个无名小猪(卒)![8]”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又加了一句。

[39] 指贵族学校的同学。该校指亚历山大(皇村)中学(创建于一八一一年),从一八四八年起,改为高等学校,专门培养贵族青年,毕业后出任文职。

但是他的对手仍旧一声不吭,好像不明白,甚至没有听到这问话似的。亚当·伊万内奇决定用俄国话发难。

[40] 斯克里布(一七九一—一八六一),法国剧作家,是许多闹剧和喜剧的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他的作品是法国资产阶级理想和审美观的反映。

“您干吗这么死气白赖地瞅着我?”他用德国话一声断喝,声音尖厉而又刺耳,状极可怕。

[41] 别林斯基于一八四八年五月二十八日死于肺结核,身后别无长物,妻子儿女几乎无以为生。

我假寐了大约半小时,后来猛地打了个寒噤,醒了。真该回家了。但是就在此刻屋里演出了一幕哑剧,使我又留了下来。我已经说过,这老人一旦在自己的椅子上落座,就立刻目不斜视,紧盯着一个地方,而且整个晚上决不会把目光转移到别的东西上去。我也曾经受到过这种目光的凝视,但是这目光呆呆的,毫无表情,视而不见,什么也没有看到:这感觉是极不愉快的,甚至让人受不了,一旦遇到这种情况,我总是赶快换个位置。此刻,这老人的牺牲品是一个德国佬,这人小小的个儿,圆圆的脸,穿戴得非常整洁,衣领浆洗得笔挺,红红的脸,红得异乎寻常。这是一名从里加来的客商,名叫亚当·伊万内奇·舒尔茨,后来我才听说,他是米勒的知交,但是他还不曾见过这老人,也不认识店里的许多顾客。他正在边呷着潘趣酒,边津津有味地阅读《农村理发师》[7],他蓦地抬起头发现这老人落在自己身上的一动不动的目光。这使他觉得很别扭。亚当·伊万内奇是个气量小而且很爱面子的人,就跟一切“有身份”的德国人都有的通病那样。有人这么无礼地死死地盯着他,他既觉得奇怪,又满肚子不高兴。他强压住心中的怒火,把眼睛从那个无礼的客人身上移开,嘟嘟囔囔地嘀咕了一句什么,便默默地举起报纸,挡住了脸。然而他忍不住,过了三两分钟后,又怀疑地从报纸后面向外偷觑了一眼:还是那道死死地盯着他的目光,还是那种毫无表情的打量。这一次,亚当·伊万内奇也忍了,没有吱声。但是同样的情况在第三次又重复出现的时候,他一下子火了,认为自己责无旁贷,理应挺身而出,维护自己的尊严,不让美丽的里加市在有身份的公众面前因他而有损体面。他大概把自己当成该市的代表了。他摆出一种不耐烦的姿势,将夹报纸的木棍猛击了一下桌子,把报纸往桌上猛地一摔,他因喝了几杯潘趣酒加上自尊心受到了冒犯,满脸涨得通红,便以凛然而又义愤填膺之势睁大了他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个欺人太甚的老人。看来,他们俩(德国人和他的对手)都想较量一下眼力,看谁先不好意思,低下眼睛。亚当·伊万内奇的猛击报夹,加上他那异乎寻常的姿势,引起了全体顾客的注意。大家立刻放下手里正在做的事,带着一种俨乎其然而又默然的好奇观察着这两名对手。这场面变得非常滑稽可笑。但是满脸通红的亚当·伊万内奇那两只作挑衅状的小眼睛,虽然怒目圆睁,逼对方让步,终于完完全全地白费了力气。那老人行若无事,继续笔直地看着怒不可遏的舒尔茨先生,他根本没有发现他已成了众目睽睽的对象,似乎他的头长在月亮上,而不是长在地球上。亚当·伊万内奇终于忍无可忍,发作起来。

[42] 指在彼得堡以撒广场上的沙皇尼古拉一世铜像,建于一八五九年。

我走进食品店后就看到那老人已经坐在窗口,他的那条狗则跟从前一样四肢挺直,横卧在他脚旁。我默默地坐到一个角落,心里暗自向自己提出一个问题:“我到这儿来干吗呢?第一,我到这儿来压根儿没事,第二,我有病,本应该赶快回家,喝点茶,赶快躺到床上,卧床休息。难道我到这儿来当真就仅仅为了看看这老人吗?”我感到十分懊丧。“我管他的闲事干什么?”我边想边回忆起我还在街上看到他时所感觉到的那种奇怪的隐痛。“我犯得上来管所有这些无聊的外国人吗?这种油然而生的怪异的心绪又是干吗呢?这种因一些不足挂齿的事而无谓地担忧,又何苦来呢?近来,我常常发现自己毫无必要地焦虑。一位思想深刻的批评家在分析我最近发表的一篇小说时曾向我愤然指出,这种毫无必要的焦虑既妨碍我生活,又妨碍我清楚地观察人生。”但是,尽管我思前想后,对自己暗自埋怨,我还是留在原地没有走,与此同时,我的病却使我感到越来越难受,最后我竟舍不得离开这间温暖的屋子了。我拿起一份《法兰克福报》看了两行就打起盹来。店里的那些德国人也不来打搅我。他们读报的读报,抽烟的抽烟,只是间或(半小时一次)片言只语地,压低了声音相互谈论着来自法兰克福的新闻,要不就是谈论德国著名的说俏皮话能手沙菲尔[6]所说的某个笑话或警句;然后便以加倍的民族自豪感重又埋头读报。

[43] 以撒大堂座落在彼得堡以撒广场北侧,建于一八一八—一八五八年,高一○一·五二米,大堂圆顶直径为二一·八三米,是彼得堡市的重要标志。

这家食品店的顾客以德国人居多[4]。他们来自整条升天大街——全是各种作坊和店铺的老板:小炉匠、做面包的、开染坊的、做帽子的、做马鞍的——净是些古板(就此词的德文含义而言)人物。总的说,米勒店有一种先辈遗风。店老板常常走出来,走到熟悉的顾客面前,跟他们同桌而坐,并且主客尽欢,共饮几杯潘趣酒。主人家的狗和小孩,有时候也走出来同顾客们玩,而顾客们也投桃报李,对孩子和狗都很亲热。大家彼此都很熟悉,相互也很尊重。当客人们专心地阅读德文报纸时,房门后面店老板的房间里,便叮叮咚咚地传来奥古斯丁的乐曲[5],那是店老板的大女儿在弹钢琴,这是一个长着一头金黄色鬈发的德国小姐,浑身雪白,活像一只白色的小耗子。这支华尔兹舞曲听来颇悦耳。每个月的头几天,我总到米勒店去看他订的几种俄文杂志。

[44] 俄俗:子女受到父母诅咒,意即断绝父子关系和母子关系,永远得不到父母祝福,并被剥夺继承权和其他一切权利。

这老人在食品店里的举止十分奇特,米勒站在柜台后面,最近以来,每当这位不速之客进门,总是面露愠色,似觉不快。第一,这位怪客从来不要什么东西,不要吃的也不要喝的。而且每次他都穿堂入室,直奔靠火炉的那个角落,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如果炉子旁边他惯常坐的那地方被人占了,他就露出一副茫然而又困惑的表情,站在占了他位置的那位先生前,呆呆地站了一回儿之后,才似乎左右为难地走到靠窗的另一个角落。他在那里找了一把椅子,慢腾腾地在椅子上坐好后,便摘下礼帽,放在他身边的地板上,接着便把手杖放在帽子旁边,然后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从此一动不动,长达三小时或四小时。他从来没有取阅过一份报纸,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发出过一点声音;他只是坐着,两眼睁得大大的,直视前方,但是目光呆滞,了无生气,我可以打赌,他对周围的一切肯定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至于那条狗,它在原地转了两三圈后,便愁眉苦脸地在主人的脚旁躺下,把脑袋伸到主人的两只靴子中间,发出一声长叹,在地板上伸直躯体,也从此一动不动,而且整个晚上都这样,仿佛在这段时间里死了一般。似乎这两个生物整天躺在什么地方,死了,可是一俟夕阳西下,便突然复活,其目的就仅仅为了走进米勒食品店,从而完成某件神秘莫测、谁也不知晓的使命。坐了三四个钟头后,这老人才终于站起身来,拿起礼帽,动身回家,也不知向何处而去。那条狗也站了起来,又夹紧了尾巴,耷拉着脑袋,又像过去那样跨着缓慢的步子,机械地跟在他身后。食品店的顾客终于开始变着法地躲着这老人,甚至连坐的地方都不愿挨近他,似乎见了他就让人恶心似的。可是他却对此了无察觉。

[45] 十八—十九世纪流行于西欧和俄国的秘密宗教团体。

我记得,有一次,我忽发奇想,老人和狗大概是从加瓦尔尼[2]插图的霍夫曼的书里[3]爬出来的,作为该版本的活动广告穿街过市,巡行于大千世界。我过了街,紧随这老人之后进了食品店。

[46] 阿列克谢·米哈伊洛维奇(一六二九—一六七六)俄国沙皇,一六四五年即位。

我们老啦,老啦,主啊,我们多老哇。

[47] 指卡拉姆津所著十二卷本《俄罗斯国家史》,但书中并未提到这两个家族。

这条倒霉的狗也似乎有八十上下了;是的,肯定是这样。第一,它那模样老极了,任何一条狗都不像它那样老;第二,因此,我第一眼看到它就不由得产生一种想法,这狗不可能跟其他狗一样;这不是一条普通的狗;它身上准有某种怪谲和妖邪的东西;它可能是一个变成狗模样的靡非斯特[1],而且它的命运一定经由种种神秘莫测的途径与它的主人的命运连结在一起了。一看到它那模样,您一定会立刻同意,它肯定有二十年没吃东西了。它瘦得像具骷髅,或者(哪样更好呢?)就像它的主人。它身上的毛几乎都掉光了,尾巴上的毛亦然,这条尾巴像根棍子似的耷拉着,总是夹得紧紧的。长着两只长耳朵的脑袋老是垂头丧气地低垂着。我这辈子没见过这样讨厌的狗。他们俩走在街上——主人在前,狗紧随其后,——它的鼻子径直碰到他衣服的下摆,仿佛粘在他衣服上似的。他俩的步态以及他俩的整个模样,似乎每走一步都在念念有词地说道:

[48] 天主教的一个教派,蔑视人类公认的道德规范,认为“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他没来由到米勒这里来干吗呢,他要在这里干什么呢?”我站在街对面,欲罢不能地定睛注视着他,想道。一种懊恼之感在我心中油然而生——这是有病加上疲劳造成的。“他在想什么呢?”我在心中继续琢磨,“他的脑子里到底装着什么呢?再说难道他还能想什么问题吗?他的脸色是那么死气沉沉,毫无表情。这条癞皮狗他是打哪儿弄来的呢?它跟他寸步不离,似乎同他形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而且这狗又酷似它的主人。”

[49] 罗马神话中的小爱神,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埃罗斯。

这老人弯腰驼背,用手杖微微敲击着人行道上的石板,挪动着木棍似的两条腿,仿佛这腿不会打弯似的,迈着缓慢而又无力的步伐,渐渐走近那家食品店。我终其身都没有遇到过像他这样奇形怪状的人。在这回邂逅之前,每当我在米勒食品店遇到他,总使我痛苦地惊诧莫名。他高高的个儿,驼背,一张八十多岁老人的脸,面如死灰,一件旧大衣,四处都开了线,一顶戴了二十年、破旧不堪的圆筒礼帽,遮盖着他那光秃的脑袋,这秃头只在后脑勺上还残留着一小撮头发,已经不是灰白色,而是白里透着焦黄;他的一举一动都似乎不受理性支配,好像上了发条似的伸胳膊抬腿——这一切使任何一个初次遇到他的人都不由得感到震惊。的确,看到这么一个风烛残年、风雨飘摇的老人,形单影只,无人照顾,总觉得有点儿怪,再说他那模样颇像一个从监管人那里逃出来的疯子。使我感到吃惊的还有他那异乎寻常的瘦弱:瘦得几乎只剩了骨头架子,似乎只有一层皮贴在他那骨头架子上。他的眼睛很大,但两眼灰暗无光,镶嵌在两个蓝色的圆圈里,永远向前直视,从不左顾右盼,而且对任何东西都视而不见,——我坚信,他即使看着您,也会笔直地向您走来,仿佛他面前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空间似的。我已经几次发现他这样。他开始出现在米勒食品店还是不久以前的事,也不知道他从何处而来,而且总是带着他那条狗。食品店的顾客从来没有一个人有此雅兴,想同他说话,他也从来不跟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交谈。

[50] 河名。该河横穿彼得堡市区,与涅瓦河相通。

我不是神秘主义者;对于预感和占卜之类也几乎不信;可是我一生中却遇到了几件匪夷所思的事,也许大家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就拿这位老人说吧:为什么我当时一见到他就会立刻产生一种感觉,当天晚上我非得遇到一件非同寻常的事不可呢?话又说回来,我当时有病;病中的感觉几乎永远不足凭信。

[51] 翻砂街是彼得堡的一条很繁华的街道。

但是阳光又骤然熄灭;寒意肃杀,使人的鼻子感到灼痛;暮色苍茫,渐黑渐浓。一家家店铺都点亮了煤气灯。我走到米勒食品店前,突然止步不前,像生了根似的,向街对面眺望,仿佛预感到我会立刻遇到一件非同寻常的事,而且就在这一刹那间,我在街对面看到了一位老人和他的那条狗。我至今记得很清楚,一种非常不愉快的感觉使我的心猛然抽紧了,我自己也闹不清,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

[52] 指外国女人。

从一大早起,我就觉得不舒服,到夕阳西下时就觉得更难受了:似乎忽冷忽热地发起烧来。再说我跑了一整天,也累了。傍晚,在即将暮色四合之前,我走过升天大街。我很喜欢彼得堡三月的太阳,特别是日落时分,晚霞满天,不用说,这应在一个晴朗而又寒气凛冽的傍晚。整条街突然一亮,满街上下沐浴着明亮的光。所有的房舍也似乎骤然亮了起来。它们的那种灰的、黄的、脏兮兮的绿的颜色,霎时间阳光把它们那种阴郁的色调一扫而光;心胸也似乎豁然开朗,仿佛精神为之一振,或者像有什么人用胳膊肘猛地碰了你一下,使你顿时惊醒。你的观点、你的思路也为之一新……说来也怪,一道阳光居然能对人的心胸起这么大的作用!

[53] 此处及以下均为俄国诗人波隆斯基(一八一九—一八九八)的诗《小铃铛》(一八五四)。

去年,三月二十二日,傍晚,我碰到一件非常奇怪的事,全天我都在城里东奔西跑,给自己找房子。我原先住的那房子很潮,当时我已经开始咳嗽了,感到很不舒服。还在前年秋天,我就想搬家,可是一直拖到去年春天。跑了一整天,也没找到一处像样点的。第一,我想找一套单独的住房,而不是在同一套房间里向二房东转租的,第二,哪怕一间一套也成,但房间一定要大,不用说,与此同时,房租也要尽可能便宜些。我发现,房子一窄,连思路也变窄了。我有一个怪脾气,每当构思新小说时,总爱在房间里前前后后地走来走去。顺便提一下:我总觉得,构思自己的作品,浮想联翩,幻想这些作品写成后会是什么样子,比真的动手去写要愉快些,说真格的,倒不是因为懒于动笔。究竟因为什么呢?

[54] P公爵可能指奥多耶夫斯基公爵(一八○三—一八六九)。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穷人》出版后,常去参加他主办的文学音乐沙龙。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