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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隔千年的故乡

圭宁膨胀了无数倍,从前的甘村大队成了城西;从前的印塘大队成了城东。从前圭江的对面是一片萝卜地,现在是密密一片房子。

我坐在摩托车的后座走遍了整个圭宁城。

我们去看一个楼盘:新大西洋小区,名称跟北京海淀安姬惠教授的小区完全一样,据说是同一个房地产集团开发的,他们在全国都有自己的楼盘。圭宁的大西洋比北京的大西洋更崭新高档,不同于安姬惠的高层住宅,这里是独幢别墅,一切,一切,都是现在最流行的欧洲风格。售楼小姐高挑、白晰、美丽,讲一口标准普通话。她让她们穿上蓝色的鞋套,进入样板间——故乡就是在这时候,突然飞离了原地,它以光速离开了海红的身体,它已在千年之外。样板间,厚厚的羊毛地毯、壁炉、油画、高脚的水晶酒杯、巴洛克风格的实木家具……故乡被这些遥远的事物带到了千年之外。

城乡林立的水泥厂,将滚滚浓烟吐在头顶的天空,水泥有原料,来自周围的石山,那些仙境一样的山峰,现在被劈面炸开,露出了嶙峋的筋络,如同一个人,被剖开皮肤,露出内脏和肌肉。

明河说,你还认得猪仓吗?昔日的猪仓,成为了一处名为“阳光华府”的楼盘,房价与省会齐平。当年杀猪的屠宰场,我们小时候排队买猪血的地方,成了一处广场,一幅巨大的红色标语正在广场上空飘荡:“第二届圭宁国际陶瓷博览会”,国际博览会啊。

圭宁修了空旷辽阔的柏油马路,在黑色的柏油下,无数的耕地、青草和池塘,无数的水稻、甘蔗、花生、黄豆、红薯、木薯、莲藕、茨菇……流离失所,随风而逝。

你还认得森工站吗?

中学同学来说,圭宁的有钱人真多,有个人身家两亿,送老婆到法国留学,老婆跑掉了,还带走了八百万,这人太有钱了,这八百万竟不追究了。这些有钱人,买的都是进口车,奔驰、宝马,还有卡迪拉克呢。他们的钱是从哪来的?一个靠买洗衣粉发家,他用圭宁的白石粉做成洗衣粉,无本生意。另一个呢,用廉价的六味地黄丸伪装成可治癌症的祖传秘方,就是我们的初中同学啊,他根本就没学过医,到医院里开一个专科诊室,骗人,一个疗程六千六……体育场,体育场你知道现在成了什么吗?拍卖行……电视台,电视台的主播都是全国高薪招聘的…….某某歌星,他说出了一个当红的名字,南宁都请不来,但他到圭宁来了,出席某集团的开业典礼……

还认得炸药仓吗?

仅隔半年,两棵古玉兰就全砍掉了,树下的八角井被沙石填埋,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母校的礼堂也已拆掉,遍地瓦砺。仅剩门前的一棵老人面果树。海红走近这只树蔸,茬口还是新的,看上去刚被砍掉不久,新鲜的树蔸还散发着树香,树的汁液在表面渗了一层,用手摁,还没干。

看守所、气象站、荔枝场、农机厂……风呼呼吹着,我们来到以前学农种花生和红薯的地方,然后我们去更远的地方,但无论走多远,我们还是没有到达圭宁的边界。

但它已经没有了电影院,看电影,要到四十公里外的玉林市。书店仍然有,号称全国县级市最大面积,但你走进书店看不到一本书,在一层,你看到快餐,二层是儿童服装,三层是文具和电子玩具,只有到了四层,才会看到书架。但如果走近一点,你只会看到有关养生美容烹饪以及教材辅导参考书,再加上风水算命武侠小说,文史哲几乎看不到。它不再是健康的书店。

从前的甘村大队成了城西;从前的印塘大队成了城东。在城西,圭宁的楼盘与南平县的连在了一起,在城东,则与茂林县的连在一起,看守所、气象站、荔枝场、农机厂、炸药仓、森工站、沙街码头……它们早已被铲除,在它们的幽灵之上,盖起了水立方、白宫以及高档楼盘,还差点盖起了,圭宁的北京天安门。

圭宁,它现在是这样一个城市:一个县级市,一个房价比地区级的城市还要高的县级市,一个开了两届国际陶瓷博览会的城市,一个正在盖五星级大酒店的前县城,一个仿建了北京水立方和美国白宫的县级市。

我们一直走到了鬼门关,两边的山都已不见,所谓“关”,早在七年前就被炸掉了。现在这里是工地,正在盖一座五星级酒店。有了豪华酒店,圭宁就更与别的城市更加相象了。酒店过去五百米是另一个大楼盘,它们中间以一个停车场和一个加油站连接起来。

从脸上你看不出她的隐痛,她平静如铁。她给我一顶安全帽,让我坐上她摩托车的后座。风呼呼猛吹,我坐在她摩托车的后座上走遍了整个圭宁城。

圭宁变成了卡尔维诺笔下的切奇利雅,这个在《看不见的城市》里被描述的地方是一个连绵的城市,马可.波罗和牧羊人在切奇利雅相遇,过了许多年,他们再次相遇,他们惊奇地发现,谁也没有走出切奇利雅,因为城市与城市连在一起,到处都是相同的房子,到处都是切奇利雅。不断扩张的城市互相吞噬,城市的个性被取消,最后,人类的生活中再也没有“离开”和“抵达”,因为到处都是切奇利雅。

俞明河还在圭宁,她在市人民医院放射科当护士,多年没有长进,仍然在放射室的门口负责叫号。八年前她的丈夫就已经跟情人私奔,人间蒸发,拿走了这个家的全部积蓄,再也联系不上。俞明河从濒临崩溃中挺过来,好好地养大了女儿。

这句话是谁说的?没有离开与到达,将失去希望和向往,这是人类生活的挽歌。挽歌飘荡在切奇利雅,也终将飘荡在圭宁的上空吗?

我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走遍了整个圭宁城。

圭宁的一部分离我千年之远,另一部分,则变成了横冲直撞的摩托车流、成片房子的外墙闪着刺眼亮光的白瓷砖、商场里的高音喇叭、街上的垃圾以及脏水以及滚滚尘埃……圭宁成了一个令人生厌的城市,海红意识到,她的故乡,那个生她养她的地方,已经永远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