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青铜看到的,只是一个支离破碎的圭宁了。
水运社,从前它在沙街上,许多木船停在沙街的码头,船上走下来许多女孩子,她们梳着独辫子,是水上的花。船舱里油光水滑,船沿围着篾席,啊有人在里边洗澡呢,水花飞溅。圭江河水滚滚,从前的船队顺流而下,满载竹子、木头、草席、瓷器、甘蔗、稻米、糖和腐竹……它们今已不存。
饭局散了,河水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冲过来,奔跑着,浩浩荡荡突驶,人有些摇晃。
沙街上还有水运社,只是它已化身为奇丑无比的“河立方”,那座方形建筑物就是水运社集资盖起来的,娱乐会所,日进千金。
……风真是太大了,海红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圭江大桥的桥头,自己什么时候走出的县二招?还拐了弯,走上了大桥?桥面寂静,偶有摩托车穿过,桥中间的护栏上有一对恋人,一个白色的影子和一个黑色影子。
那条窄路至今还有青石板。穿过龙王庙下一个斜坡,那时候木屐敲在青石板上发出亮脆的声音,往深处走,镇小学、猪仓、酒厂……猪屎、酒糟味和读书声在岁月深处搅动,它们现在早已消失。但是沙街的水运社还在,
而河风浩荡,
龙桥街,
手机里已经存上了文友留的陈青铜的电话号码,她把号码摁齐,发现自己手心全是汗——因为有祈盼,所以紧张。但无论如何,她把号码发射出去了。
正在消失的老骑楼,将要消失的搬运社,大木门,门口的墙上有一块方形的木牌子,上面用毛笔写道:圭宁镇合作搬运社。多么古老!门口有七八个男人闲坐着,他们老了,抽着竹筒烟,抱着扁担,不时朝街上张望。
那个夜晚海红长久地看着桥下滔滔的河水,仿佛那失之交臂的一切都藏在了这不绝奔流的河水里,仿佛陈青铜,他会奇迹般地从这河里冒出来,湿淋淋地站在她的面前。
他在县二招住了两天,在城区转了不少时候。他走过了东门口和西门口,还去了旧电影院和少年之家,他甚至还到了大兴街,街中心仅存的一株木棉树,高高的树顶正开着几朵灼红的大花。
她打了两次电话,第一次占线,第二次,关机了。她没有再打——两个人,十天的距离,对海红而言,就是此生难以越过的万水千山……你是注定这要和这个人错过的,这就是她的命运。她不能明确陈青铜对她的意义。他意味着……爱情?或者某种,现世正在消逝的理想?她生存的另一种可能性?
他们非政府组织总是有许多项目,环保、爱滋病、乡村计划,是否还会有这样一项——记录正在迅速消逝的生活遗存?
面对河水,海红有些痛惜。她痛惜的也许不是别的,而是她没有实现的爱情。而水声喧哗,上游的浪涛涌过,向着渺远处……
陈青铜来圭宁,大概是,要拍山水的疤痕,以及滚滚浓烟?
此时,陈青铜正在山西调查盲井事件。
鬼门关,这个古代的关隘,是石山上两块巨石天然拱成,昔时流放犯人的必经之地,在圭宁县城北八公里处,《辞海》上可查。他来干什么,几年前鬼门关就炸掉了,当时的县委书记一把手认为不吉利,下令炸毁。现在路过鬼门关,你只能看到丑陋的疤痕——青山已被毁容,面目模糊。不过五星级酒店正在兴建,一个新世界正在降临,它的光芒映照在文友的脸上,红红彤彤。
一行三人结束调查连夜赶回太原,在临县和离石交界的山路上,他们的金杯面包车出了故障,一下翻到了山沟里。三个人中,两人当场遇难,陈青铜奄奄一息。
海红忽然听水声喧哗,随即耳边又寂静下来。
他仰面躺在寂静黢黑的山坳里,秋天净朗的夜空就在他的上方,微蓝的天幕,有一丝非常细小的弯弯的娥眉月,明亮、鲜嫩、光滑,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宛如天空给他的一个笑脸。月牙周围漫布着无数星星,白的、红的、黄的……星空璀璨。他感到漫天的星星飞旋起来,它们一颗颗俯身奔向他的额头,同时发出叮咚之声……最后一颗星星熄灭了,他的额头一片冰凉。
话说没几句,文友就说:哈,真巧,也就是十天前,北京来了一个人叫陈青铜,住二招,他是朋友介绍来的,也请他吃饭,也是在红海——同一间包房!他说认识你,听你说起过鬼门关。
海红对他的的死亡一无所知。
他们在红海厅吃饭。
盲井:把陌生人甚或亲人,诱骗至煤矿,谋杀人命,伪造成矿难事故,再以亲属身份向矿主讹诈赔偿。因改编自刘庆邦小说的电影《盲井》而得名。盲井事件多为团伙作案,全国各地均有发生。仅2009年一年,见诸报端的就有六起。
地方文联的文友请海红吃饭,就在县二招——圭宁大酒店,跟所有的酒店一样,餐饮部也设了许多包间,此处的包间分别命名为:东海、南海、北海、地中海、红海、大西洋、太平洋、北冰洋。
(注释请排小字——林)
县二招,圭宁县第二招待所。圭宁早几年就由县改为了市,县二招也早就不叫招待所,它现在的名号是:圭宁大酒店。但圭宁人还是顽固地称之为县二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