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谜团

我们两三个人很兴奋,走在冬天的大街上,一点也不冷,倒是有点热腾腾的。柳青林第一次跟我讲到了他的婚姻,他说他在陆安乡下有个老婆,没有感情,他准备离婚。

我正要问点什么,忽然她又说:

天已经暗下来,从开着的后门看出去是灰蓝的一片。空气也比白天凉了好些。隐约听见一个女人的哼唱声,

她停下来。

音节单调,反反复复。听上去像是在喊:返来啊——返来啊——

52年冬土改结束,回到圭宁县城评功,柳青林立了大功,还有特等功的,我得了三等功。柳青林是发动群众做得好,他领人修了一条很长的水渠,费了很大功夫。每个人都发了一个“土改纪念章”奖了笔记本,纪念章上是一个戴着帽的农民手捧土地证。人人都很欢喜。

我向她打听父亲被打成右倾分子的事,她说那时候他们已经不在同一个单位了,柳青林在食品公司,她在妇联。具体的不太清楚,不过他从俞家舍搬出后怕他想不开,担心出事,她曾去看过他一次。

幸亏啊幸亏,我们这个组没被抓,被抓就都没有了,我和柳青林都没有了,你也没有了.我们十五个人分成三个组,每个组五个工作队员,配一个武工队员,我和柳青林在一个组。工作队员的武装是每人两颗手榴弹,一支“七九”步枪。组长姓马,人很好,把他的白朗宁手枪给我用,美制的,轻,不过子弹小,打不远。初十那天下乡,群众都不来,就回去了,路上看见有一堆火,后来才知是暗号。天快黑还没回到乡政府,就有人来通知,赶快走。我们走脱了,另外两个组都被土匪抓住了,土匪人多,一个抱一个,全被捉了。女同志被强奸,用竹签插进阴户,男同志被剥光衣服游街,游完街马上开膛,斩成几截,丢到塘里,塘水都染红了。女同志张支新,前一晚夜还还跟我同一张床睡觉,吃一锅饭,她还把她的夹被给我盖,她怀孕了,胎儿都被扒了出来,很惨烈。十一号那天白日被劏,晚上解放军才赶到,用清水洗净,白布包碎尸,十付棺材。后来又开追悼会,张支新的丈夫发言,他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革命故,两者皆可抛……

我等了一会儿,她却不往下说了。

我在想,她怎么还没说到柳青林……她仿佛听见我心里说的话,手一挥,说:马上就说到他了。

天黑尽,她还是没有开灯。黑暗中气氛有些异样。我忽然听她说:

我一去他们就收了,叫军政委员会,有饭吃,每天不点人数就开饭,有青菜、咸卜、酸菜。入户宣传,办识字班,就在俞家舍,二十几个妇女,没有教材的,就是唱歌《你是灯塔》《解放区的天》发动群众,说共产党好,《目前的形势和我们的任务》……下乡了,每人一只襟章,圭宁县军政委员会支前司令部乡村工作队,去征粮,解放海南岛,过大军,征禾秆喂马,征大户的粮食,那时候不叫地主,叫大户。石定有很多大户,龙池、苍田,有一个大户一进去有一个大大的门楼,右手边长长的长廊,有假山水池果树,有座楼,叫逸云楼,地主的女儿很漂亮……清匪反霸斗地主,捉了一条草花蛇放地主婆的裤裆里,日夜斗,要她交出金银,她死都不交……杀了六个匪首……

告诉你吧,柳青林根本没有精神病!是那些人把他骗到柳州去的。

她1949年时是圭宁中学的学生,“二十七个解放军进城,就算圭宁解放了,农历是十月初九,新历是十一月二十八号。那天晚上我没在学校,在陆地坡,远远地看见火光冲天,还有爆炸声。是国民党的十架弹药车,烧了很久,死了几个人。就解放了,班里有人参军,有人工作,有人上革大,有人上山当土匪。”

话说出口她仿佛又有点后悔,她转过身,从后门出去了。

“我一去他们就收了”

柳青林根本没得精神病,这对我太重要了,我必须问清楚。 我追着她从后门出去,后门是一溜长横菜地,从灰色的光线中我隐约看到坚硬挺朗的菜叶,应该是芥菜。菜地下面就是圭河,灰白的河水闪着微弱的光。

她盯着我看了一小会儿。唔,她点点头,站起身,“嘭”的一下推开后门,她脚下轻盈,身手敏捷,竟不像八十岁的人。我顷刻感到一股湿凉的风拂到脸上,阴天闷闷的光线漏进来,我看清了桌上摆着咸萝卜和煮黄豆。后门奇怪地通向圭河,所以风是凉飕飕的河风。

但是哪都没有廖惟因。菜地与河岸,都是空荡荡的。

你就是柳青林的女儿?

那个女人的哼唱声仍在继续,返来啊——返来啊——

廖惟因独居,她一直未婚,虽有一个养子,但和媳妇相处不来,自己找了一处房子住着。

到家后刚一说起廖惟因这个名字,母亲一顿,说,哧!廖惟因,她很恃世的(恃世,圭宁方言,即傲慢),看不起人。

当然她就是廖惟因。

告诉她我刚才去找廖惟因了,她说柳青林没得精神病。

因为暗,看不到她脸上的皱纹,只见眼睛里有一股光,硬而利。

她一震,随即有些不自然。

这么老还这么白。

我爸爸到底有没有得精神病?

门内又黑又深,一时看不清任何物品,只闻到一股咸萝卜和发霉黄豆的气味。我摸索着往前走,一抬头,猛地看见一张淡白冷冷窥伺的脸,吓了我一跳。

慕芳仿佛要说句什么,说出来的却是:廖惟因她……她还没老年痴呆吗?

布满水痕的灰墙中间有一个小木门,我敲了几下,没有人应。我试着一推,门意外地被推开了,原来是虚掩着的。

我再次追问她。

我下午三点出门,从沙街转到陵街,已经是四点多钟。天阴着,像是六点。

她扶着椅子背,慢慢坐下去,“你爸爸……”她的脸陷在暮色中,有一种让人不安的苍茫。她艰难嚅嗫,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厨房的灯光透进厅里,打到她的脸上,她像电影里一个历尽沧桑满腹心事的女主角,面对观众,她紧紧闭着她的嘴,那里关着无数难以言说的人生悲喜。她眼睛里像是闪着什么——她看见了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柳青林么?那个管她叫芳妹的人,那个个子高高、会打篮球、喜欢诗歌的柳青林,那个海红的亲生父亲。

荔枝巷是一条曲折幽深的小巷,是全圭宁少数几条还留着青石板地面的巷子,青石板坑坑洼洼的,有的断了半截,断的地方被人填上了灰白色的水泥砖,看上去像一些潦草的补钉。巷子两边的墙根是厚厚的青苔,高处青黯,低处锈黄,像陈年的垢层。和小时候新鲜的印象全然不同,似乎不是隔了几十年,倒像隔着整整一千年。

她仿佛想哭,却又强忍住。

她很容易就打听到,廖惟因搬到了陵街荔枝巷7号。

厨房里传来水开的呜呜鸣笛声,鸣笛的缝隙不知哪里被堵塞了,声音时断时续,而且细细的,听上去像是委屈的呜咽。

只有沙街口还剩一幢旧楼,那是水电公司的宿舍,沙街一号。海红对这幢旧楼很熟,俞明河曾经在这里住过几年,她来找她,借过她们家订阅的《科学实验》。

天色在呜咽中完全黑尽。

不知道是什么娱乐休闲?色情娱乐,还是博彩?

而我和她之间隔着无限的时空。太遥远了。我无法到达她,无法到达1965年和1969年。我不再追问。

沙街当然早就没有了,在原来沙街码头的地方,盖起了一个模仿北京奥运建筑水立方的正方形建筑物,当然它不能叫“水立方”,这也难不倒它,不叫水立方,就叫“河立方”好了。所以,在这个正方形建筑物的顶头,安上了三个大字:河立方,在大字下面,有一行小字:水上娱乐休闲会所。

次日一早我又到陵街荔枝巷去。

她得到了一个地址,是转了好几道才到她手里的。一张纸条,很薄的旧信笺:沙街14号,廖惟因。这个廖惟因是柳青林土改工作队的同事,圭宁县第一个妇女干部。

这一次荔枝巷七号的门我没能推开,我敲了好半天,一直没有人开门。廖惟因,她肯定后悔了。

生父柳青林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海红一直很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