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红沉着脸,说:我的那份我要给海豆。话说出口,多年前那种与母亲作对的情绪又回来了,啊很多年前她就想不要他们姐弟,她和海豆,都不如唐晚实。生了春泱之后,与母亲的关系有所缓和,但仍感到不亲。
慕芳便再次问起公证的事。
她想起海豆,海豆那么瘦,胃又不好,早早就从工厂下岗了,没有稳定的工做。她眼前出现了小时候的老家陆安,海豆篷乱如草的脑袋和缩着的脖子,多冷啊,风从衰草中刮过,剑麻如剑如戟,两人穿着单衣,瑟瑟发抖。
海红尽量笑一笑,让她心安。见女儿心情不错,慕芳试探着,让海红跟她一起去看表舅,表舅在县政府办公室当秘书长,有点实权,她想让他替唐晚实谋个跑腿的工作。海红不想去,推说累。
但海豆到陆安县城照顾骨折瘫痪的叔叔柳青川了。柳青川的三个女儿都要上班,她们没空。所以找海豆。这也是理所当然,海豆反正没工作,三姐妹合起来,每月付他一千元,这比他当保安的工资还高一百元。海豆很满意。
慕芳喜欢吃宵夜,她下面条,放上两只鸡蛋,她一只,留一只给晚实。“记得你向来不吃宵夜的。”她有些不好意思。
3,
海红觉得家里是粘滞的,空气不够流通,皮肤上总像是沾了一层细细的尘埃。她有时想讲点什么给慕芳听听,话到嘴边,多半又吞了回去——因为没了兴致。
慕芳买菜回来,买了猪脚,酸艽头炆猪脚,是海红小时候最喜欢的菜。她殷切对海红说,你先夹一只酸艽头吃吃吧,小时候你最喜欢酸菜了。她系上围裙,用一只火钳夹着猪脚在灶火上烧毛,空气中立即有一股肉皮烧焦的气味。这焦味使海红想起了外婆陈碧薇,外婆的地坪上晒着的柴草和灶间的火,还想起了一只半透明的蚕,身体里洇着绿色的液体,风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侧耳听……
慕芳仿佛浑然不觉。她有唐晚实就足够了。
忽然听见慕芳说,她跟公证处的人说了,他们可以上门服务。你只说放弃就行了,我不会亏待海豆的。
这母女俩始终没有到达一种正常而自然的亲密关系。
这都是为了她的唐晚实啊!
母女俩走在街上,任何时候都是一前一后的,慕芳总是走在海红身后两三步的地方,海红停下来等她,她走到女儿身后半步的地方就会停下,再继续走,又会拉下两三步。这是一种什么古怪的语言呢?她为什么不和女儿并排走?
海红和海豆都长得不像她,姐弟俩像生父柳青林,只有这个唐晚实,跟她是一个模子里长出来的,皮白、骨架大、身材挺拔,猛一眼看上去甚有些英秀。从小她就宠他,宠坏了。一无所长,总算在一家私人的瓷业公司当了仓库保管员。慕芳和元茂,两口子勉力帮他盖屋、娶媳妇,买摩托车,倾尽全力。
海红住在母亲房间隔出的一个小间。跟母亲住在一起,海红仍是不习惯,不知是什么东西使她跟母亲不亲。她给母亲一笔钱,此外闷头给她买了一堆衣服鞋袜,还给家里买了电饭煲。但她跟慕芳不亲。
为了晚实过得好,七十七岁高龄的慕芳,每周一三五还到街上的私人诊所坐堂打工。她要多挣钱,挣了钱给晚实留着,晚实的钱是不够用的,他要交朋友,要给媳妇买衣服,将来要给孙子上大学。孙子还不知在哪里呢,慕芳巴巴地等着他来投胎。
慕芳说,她又打听了,可以不用单位证明,只需跟公证员面谈,再填一个表,再摁一下手指印就搞定了。很容易的,很容易。
柳青林,他在天上或者在地下,看见这些会说什么呢?
有什么可继承的呢?只有一幢旧屋,每层五十平米,一共四层,每层一大一小两间。一层放车——摩托车和自行车,以及杂物;二层,厨房和饭厅;三层,慕芳住;四层,晚实一家三口。海豆早就住到外面去了,按慕芳的说法,不同姓,住在一起磨擦。
4,
海红想起来,半年前母亲给她打电话,让她放弃遗产继承,把她那份让给唐晚实,母亲和继父所生的儿子。慕芳说她去打听了,要海红先到单位开一个证明,证明她和唐元茂的继父女关系。听到慕芳毫无商量的语气,海红心里颇不快。
唐晚实呢,仿佛一切与他无关,他天真,兼懵懂,对一切好事抱有幻想。
什么公证?
他天真地问道:阿姐,你认识广播电视台的台长吗?
慕芳见了海红很欢喜,切切说道:你回了真好,快到公证处做一个公证吧!
阿姐,你认识圭宁日报社的社长吗?
2,
阿姐,你认识文化局的局长吗?
在丧失了爱情,失去了生活伴侣之后,海红再次回到了圭宁。
阿姐,你认识宣传部的部长吗?
在黑暗中,往昔的生活滚滚而来,她猛然感到,过往的生活奔涌到她的眼前,是让自己审视它们。多年来沉浸在感性的混乱中,是时候要清理一番了。
都不认识啊?他有些失望。如果姐姐认识这些人,肯定就能给他换个体面的工作的。
要为自己找到一点亮光。
忽然,他从椅子上跳起来,他又有了新的思路:阿姐,你中学的同学,有没有发得大的,你问问他们,要不要人跑腿。
是真的蝉叫,不是耳鸣。知了——知了知了——怎样生活,虫子是知道的,人不知道。忽然她似乎也知道了,假如不愿意真的老下去等死,人就要干一点事情。就像蝉,死了也要叫。
跑腿是晚实的人生理想,他最喜欢跑腿了。他不怕晒,也不怕热,最怕闷在家里没地方去。他是多像样的一个人啊,够高,够俊,最拿得出手,最上得了台面,如果不跑腿,是多么多么的浪费啊。他的摩托车八成新,是白色的,骑着摩托车穿城而过,为某个体面的单位或某个大老板跑腿,是晚实所能想到的最荣耀最风光的事情。
她听见阳台传来了蝉叫声,
没有人要他跑腿。
灰黑的夜气连同楼外路灯的微光进入她的身体,一层又一层,并在那里淤积,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又重又滞。是啊她解放了,但她的身体又重又滞,仿佛植入了铁元素。
那他干什么呢?在休息日和不用值班的夜晚,他骑着摩托车从圭宁小城的这头到那头,他没有朋友,口袋里也没有多余的钱,街上的摩托车多得像马蜂,互相纠缠冲撞,车尾突突吐着黑色的废气。晚实挤在废气中,却感到与时俱进,他脸上是满足的笑容。
从前她面对的是道良,现在她独自面对的是一个世界。
他到了热闹的夜市,五花八门的小吃摆出来了,香得他直咽口水——炒田螺、炖乳鸽、白果炖鸡、肉粽、芥菜包、炒米粉、皮蛋瘦肉粥。香的辣的连成一片,呼朋唤友,纷纷的招呼,纷纷的坐下,每个人的面前都是热腾腾的。晚实用一只脚蹬着,伸长脖子往人堆里张望,啊没有人招呼他吃宵夜。他口袋里没有钱,他一有钱立即就花完,他还热爱买彩票,所以妈妈不给他钱。如果他有一块钱,他就可以吃一小盅最便宜的甜糕了。这甜糕是用米做的,米磨成粉,一蒸,放点黄糖,就好了。一小盅一小盅的,比小酒杯大不了多少。晚实不舍地离开夜市,回家看电视。一看看到半夜,整条街都熄灯了,他一个人在黑暗中,荧屏闪着光,一跳一跳的撞到他的脸上。
夜晚到来,她独自坐黑暗中,没有开灯。
5.
她的内心在苍老,她的外貌也同样。道良走后的一个多月,夏天,有一天,她从外面回到家,西边的一束阳光正好打到她的脸上,正面的镜子比往常更清晰地照到了她的脸,看到自己多出的白发和眉间的皱纹,她心里微微一震。
慕芳真的把公证处的人请到了家里。看着她殷殷的目光,海红心一软,就在公证人带来的表格上摁下了自己的手印。
但现在,她已不需要这些了。
有什么也正随风而逝。
海红曾经设想,有一天,当道良离开这个世界,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那她是何等的解放,何等的自由,她将彻夜不归,将与某一个人,两情相悦,将把新的朋友,请到家里,她要买一套漂亮的茶具,买一方大大的原木板作为茶台,瓷白的杯子里浅绿的茶汤,室内清气缭绕,朋友们坐在木墩上……
慕芳把柳青林的两本日记交给海红,墨绿布封皮,银色草书的“和平”二字,一只凸起的和平鸽叼着一束麦穗在封面的右上方——多少年了,它还在这里。
道良出走后三个月,海红再次回到圭宁。
日记本里还夹着一张柳青林的两寸照片,那是他三十岁的样子,分头、长脸、厚唇。除了厚唇,海红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像柳青林。
1,
慕兰姨妈已经去世,她活了八十岁。慕竹姨妈还活着,她耳聪目明,头脑清楚,只是瘦得皮包骨。她的房间摆了几只旧纸箱,她从其中一只掏出一张纸,“给你一份我的简历”,她羞涩一笑,像个刚出校门的女孩子。她又掏出一张宣纸,上面有端正的毛笔字,“这是我的书法。”她生于1917年,94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