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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向苍天

4,

他又梦见稻田的地面裂开一道大缝,像地震那样,一座山塞进了地缝里,而这座山就在他屋子的外面,有梯级,他一级一级往上爬,到跟前一看,是倒着的,特别陡,还要重新爬一遍。太累了……半夜他听见《国际歌》的旋律,远远的,后来走近了,啊,很多人在唱:“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反反复复唱这两句。很多人唱得悲壮,他也跟着唱,“这是最后的斗争”,啊,已经是最后的斗争了,再也没有别的斗争了。他一边唱着一边感到绝望。歌声中走出来奥巴马,他身后是美国的星条旗,奥巴马不停地扭头瞪着他,他想冲他吐口水,但吐不出来,“这个黑鬼!”他骂道,然后他醒了。觉得很累,同时心情压抑。

过了一个星期道良才到医院看眼睛,看见的一道黑线不是别的,是视网膜脱落,糖尿病引起的。晚了,如果早一点来,视网膜还可以保住,但是现在,晚了。一只眼睛废掉了。另一只眼睛得了老年白内障,看什么都是模糊的。

夜晚到来,他看见昏暗的房间地上有一床被子,被子上面又有一个被套,他打开看,全是乱七八糟的东西。他背着这些东西去找他的姐姐,姐姐已去世多年,但他心里清楚,他正是去找他已故的姐姐。他在一处很荒的野地找到了她,她跟他小候见到的一样,她说:“这地方也可以住人”,他一看,这怎么能住人呢,荒得连个房子都没有。于是他们一起在荒地里走,走啊走啊,他们走到另一片荒野,忽然听见一阵争吵声,紧接着,着火了,火焰冲上了天空,很多人烧死了,争吵声安静下来,火光中冒出许多人脸。他醒来,累极了。

而且,他的耳朵也越来越听不清声音,嗡嗡的一片。他接听史安童的越洋电话,总是紧皱着眉头,全身肌肉紧张,似乎不是在接电话,而是准备去打仗。半个小时电话听下来,人累得不行。

做各种梦。他梦见阳台上有动静,很重的脚步声和呼哧呼哧的声音,啊是狼,他心里一惊,想起孩子一个人在阳台呢,他立即起床冲出去,但是已经晚了,孩子不见了,木箱里种的土豆被踩得七零八落,阳台窗大开,风呼呼猛吹,是狼把孩子叼着从窗口跑掉了。他大哭,醒了。(孩子都十九岁了,她怎么会被狼叨走呢。)

海红越来越不耐烦跟他说话,因为太费劲——一句话,说三遍他都听不清楚。

……北约仍在继续轰炸利比亚,连原先反对此举的俄罗斯和德国,也都改变了立场。这些强盗,帝国主义,连轰炸都说成是“人道主义轰炸”——亏他们想得出来!现今再也没有人号召全世界的弱小国家联合起来,共同对付列强霸权了。斯人已逝,真理已远。这个世界,已是金钱和强权的世界。

春泱,心头肉、乖女儿,这世上最大的亮光,但现在,只能隔着鸿沟遥遥相望,鸿沟那头,那个年轻的身影越走越远——她连头都不回。寄予厚望的女儿,十岁的《小兔报》、十一岁的话剧剧本、十二岁的好文章,统统都泡汤了。纸屑纷纷扬扬,飘向空茫。

他不告诉任何人。他在他的小隔断里枯坐。闭上眼睛。

父女俩已经有三个月没有说话,道良认为女儿胸无大志整天混日子,春泱则坚决不愿再重复父母的生活——这种生活没有希望,通向死寂。

是眼睛出了毛病。

我们的道良,

道良很快发现,这道黑线不仅仅横在春泱的墙画上,它在一切地方——报纸、古钱币、龟背竹、手纸、椅子、饭桌……甚至饭碗里的白米饭里。

他呆坐在他的纸堆中间,叠叠书纸,陈年的版本,年谱、索引、研究资料、报纸杂志,统统落下了新的灰尘。

眼睛有点疼。

他不再用放大镜看他那些古钱币,

它不讲道理地横过了鱼和鸟,像箭一样坚硬,从天而降。

春秋战国的刀币,秦半两、三孔布、空首耸肩尖足布,唐朝的开元通宝,辽代的天显通宝,甚至,王莽的一刀平五千。这些他费尽心思淘来的古钱币,仿佛又沿着灰尘掩映的道路,重新回到古代,清朝、明朝、宋朝、唐、汉、秦,漫长的路途,它们在翻山越岭中。

是啊生活,就这样变成了一条单调的直线。

他的字帖呢,

有一天,他发现白色的墙壁上出现了一道黑线,是谁,什么时候画了一道黑线上去的?笔直、规整,像是用尺子量着往上画的。是春泱?这孩子就是喜欢在墙上画画,小时候她看了《山海经》读本,就在墙上画一条长了翅膀的鱼,画得鳞片闪闪羽翼如剑,其状如鱼而鸟翼,出入有光。其音如鸳鸯,见则天下大旱。她又画一只鸟,长着一双人的大脚丫,见则其国多土功(这种鸟一旦出现,就意味着这个地方劳役繁重)。而后,她站到了椅子上,在这条鱼和这只鸟的上面,画了一条长着十只翅膀的鱼,这种鱼的形状像喜鹊,叫声也像喜鹊。其状如鹊而十翼,鳞皆在羽端,其音如鹊,可以御火。白墙上的铅笔画,童稚、生动,两口子都不舍得刷掉,现在呢,气象丰饶的画面中插进了一条单调的直线。

那些飞白,那些风,,那些随意迸溅,悲泣、苍凉、无力,那些如烟如雾斑斓,千里阵云,在天边滚动,走之旁的一横捺,崩浪雷奔,是啊雷声隆隆,水浪远远,身体里有什么在撕扯断裂……故乡的长江边——水声也都布满了灰尘。

他固执,谁说都不听。

他内心的耳朵听到了什么呢?那另外一些声音?

单位体检,道良查出了糖尿病,他血糖高得吓人,医生要他打胰岛素,他死活不肯。他坚信,只要不打胰岛素,他身体的自我调节机制会使他的血糖正常起来,一旦打了胰岛素,肯定一辈子都脱不了了,那就完蛋了!他说。

5,

3,

端午节三天小长假,春泱和她的同学结伴去河南焦作的三清山,她只跟妈妈打了招呼。道良向来反对春泱出远门,但这次,连表达意见的机会都没有。

悲愤,心烦。

道良枯坐了两天。

……黯然神伤。心脏抽搐变凉漫向四肢。

第三天上午他出门去超市,给家里买回二十斤大米和一小袋食盐。下午他把厨房里所有的刀磨了个遍——切菜刀、砍骨头的厚背刀、水果刀。道良跟城市里长大的知识分子有所不同,他有动手能力,磨刀这样专门的技艺,他从年轻时就跟木匠学会了。家里备有两块专门的磨刀石,一粗一细,他沾上水,专心磨刀,细腻的泥汁洇到了厨房的石案上。刀刃越来越亮。

儿子打来电话,等绿卡满五年,他就加入美国国籍,将来也不回国了。而且他跟老爸说,他不喜欢社会主义,他担心自己辛苦赚来的钱被充公。道良又好气又好笑——难道社会主义就意味着共产共妻么?这肯定是美国的意识形态宣传。一个很好的儿子,背向自己的民族,投进美帝国主义的怀抱——彻底完了。

晚饭他炒了一个菜:青椒炒肉片,这是他单身时做过的一个菜,多少年没做了。他用淀粉酱油葱姜腌了腌肉片,油热之后用花椒呛了锅——菜做得不错,海红胃口大开,十九年来第一次比道良早吃完了饭。饭后他洗碗——多年来就是如此。

儿女朝着与他理想相反的方向越走越远——在女儿身上花了无数心血,她却认为父母的生活没有价值。有一天她竟然说,她的理想就是当一名家庭妇女。最好是一毕业就结婚,然后生一个孩子。她说,想一想吧,要是拼命读书,到三四十岁,一屋子都是书,没有孩子,也没有自己的家,哭都来不及。春泱开始热衷于厨艺,她按照网上的菜谱,一样样的做起来,乐此不疲

晚上道良找出春泱用过的铅笔,刮下铅笔的粉末弄进门锁的锁孔里,这样再开门就滑顺多了。深夜十二点过了,道良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三更半夜给大房间里的龟背竹施肥,臭极了——那是沤在一只密封的瓶子里的马掌水。道良把门关紧,尽量不让臭味窜到另一个房间。

也再没有银禾来问:细父,你为什么总是这么烦呢?是啊道良永无超脱之日。这个世界完全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世界了,他跟这个世界对峙着,他想咬它一口,不知从何下嘴,他想踢它一脚,也不知冲哪里使劲,他瞪着它,想看清楚,它却不知从何时起变成了一匹怪兽,长出了三头六臂,你刚看清它的一只手指头,它的一百个手指却又长出来了,它日生夜长,每天都有新的狰狞——你想要躲着,那是躲不过的,你就在这个世界里过日子。

6,

长期以来,道良习惯了银禾跟他一道大骂美国和日本,“他妈的!”银禾为了叔叔,也为了国际正义,她义愤填膺。

端午节后第二天,6月7日,上午天气闷热,没有太阳,三十六度。海红起床后没有看见道良,这不奇怪,他肯定是去报国寺了。

现在,再也没有银禾陪着道良看电视国际新闻了,他失去了最重要的听众——无论他发表多么激烈的言论,银禾都是积极回应的。她总是守在电视跟前,一有道良爱看的“今日关注”,银禾就会大声喊道:细父——细父——

下午两点多还没见回,海红打他的手机,关机。

2,

三点多,天暗得像傍晚。雷电。雨。

天旱得连门口塘和冲里的塘都干了,裂了一道道大缝;井也打不出水;房顶上安了太阳能的人家,一不留神,太阳能自己炸了。没水喝,有的学校只好停课。

大雨一直下,至傍晚稍停。道良仍未见回。海红到他的小隔间乱转,赫然见到一张纸条,巴掌大小,用一枚咸丰重宝压着,上面写道:

金禾的养鸡场没有盖起来,因为鸡蛋跌价了,她仍然种地。这一年因为大旱,辛苦育出的秧苗,平白无故死得东一片西一片的,没死的,横横竖竖斜斜点点,像是字——却不认识。来了个老头,他竖竖横横细细看了,神色凝重。他说这是篆体字啊,古老的文字,他教大家认:路大人稀,文钱斗米无人吃。也就是说,要发人瘟了,路大都没人走,米也没人吃了。老头还说,要等天黑之后,把排列成字的秧苗偷偷薅回家熬水喝,如此,方能把灾害降到最低。他说的是疯话么?

去意已决,不必再找。

大片大片的油菜稀得像长了瘌痢头,掐下一杈,壳是瘪的,弱些的挺不住酷旱,先就自己干枯变黑——它们不活了。插稻季节,非但无水插秧,连秧苗都育不像样。

史道良,2011年6月7日凌晨五点

这一年,长江中下游冬春连旱,号称千湖之省的湖北连续六个多月降水持续异常偏少,旱情百年未遇,历史罕见。水草肥美的鱼米之乡变成了一片焦渴之地,洪湖、长湖的水比往年少了四成,长江、汉江持续偏枯,1300多座水库低于死水位运行,被誉为中国水塔的丹江口水库,也出现了历史罕见的死水位。

深夜。大风。大雨。门窗砰砰响。走廊外面的弹黄门一直嘎嘎响个不停。雨打在墙上、玻璃上,发出猛烈的声音。海红一夜未睡。

1,

独自坐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