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年十月份她离了婚,本以为三顺死活不来法院,结果来了,他胆小,怕官司,让同村的人陪着。银禾如愿分到王榨的房子。
上一年开始,物价飞涨,大米食油蔬菜,花生芝麻绿豆,牙膏手纸洗衣粉……样样都贵了二成到三成。通货膨胀的年头到来了,仅凭道良的退休工资和海红时断时续的收入,这个家已经接近入不敷出——再也拿不出多余的钱来付给银禾。道良现在买烟,少花一块钱都会高兴地告诉海红,十块钱三双的袜子都舍不得买。如此再请保姆就太过分了。他们自己又不是没有手,春泱都已经上大学了。银禾打算回王榨把旧房翻盖成新房,给儿子娶媳妇。
银禾准备在浠川县城买一套商品房。她在等房价降下来,现在有点贵,一平方米一千五。美禾说了,等土地补偿金一到手就给她六万——中关村方圆二十公里国家都要征用。
她提前三个小时出门,道良要送她到北京西客站,被银禾坚决拦住,叔叔年龄大了,又下着小雪,万一摔倒就坏了。道良就只送她到公交车站。
三顺以为离婚跟没离一样——他仍给银禾打电话,找她要钱,宋秋芬死后他让银禾跟他去新疆。过年的时候还给银禾打电话。银禾对他说:我现在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了。三顺问她在哪儿,她答道:我在地球上。
她要回家了。
她换了手机号。
几乎就在救护车从胡同口开出的同时,在东城区的一幢灰色的楼房里走出了史银禾,她背着一只大大的背包,两手一边提一只大行李袋,那是她十年来攒下的家当,还有一些是海红给她的旧衣物。
2,雨喜
宋秋芬和三顺吵了架,她不愿意再和他同居下去,也不愿和他结婚,她打算第二天就到昌平她妹妹那里。三顺摔门出去找人赌钱,手气出奇好,一夜未归,破天荒地赢了两千元。宋秋芬收拾好衣物早早睡下,这一睡,就再没有醒来。
雨喜生下了意外怀上的那个孩子,是个女孩,她只看了一眼,一次奶都没有喂,就交给善待处理了。善待履约再付了雨喜两万元,当然,是营养费,不是卖孩子——卖孩子,那是犯法的。
围观的人看到,窗户上方的烟囱是生锈的,有许多小窟窿,接口的地方断裂了——听说才买了几个月,上一年十一月份才买了安上的,这才二月份。
她最终没按照善待的指引,去当赚钱丰厚的代孕母亲。无论十二万,还是二十万,她都不愿。她重新回到网吧当网管,不过不再是原来的“光速”网吧。说起来也是老天爷关照她,她刚刚离开“光速”,这家网吧就被警方一锅端了,不问老板还是员工,统统抓了起来,时间最短的也被关了一个月,年轻的孩子们被警察殴打,而且还有了案底记录,“有个女孩都不想活了”,雨喜告诉银禾。
长头发的女人牙关紧紧的,掰也掰不开了,酸汤水顺着她的脖子,流进了她的颈窝,红毛衣的胸口洇湿了一大片。
她换了一家网吧,叫“银河”。
旁边的人说:别灌了别灌了,进不去了。
也在中关村,规模比“光速”小,只有三百平米的店面,没有大金刚和飙车机,但她喜欢银河这个名称,而且,这家网吧只有一个老板——不像“光速”三个老板,加上三个老板娘,要听六个人的使唤。她很快当上了领班。老板器重她,不但带她去昌平的一家射击场打抢,还答应提拔她当副店长。现在,她工资有2100元,每个月有两天休息日,如果上夜班,则可拿到2400元。她正在跟人学修理机器,已经单独修好过几次了,她准备跟老板提出涨工资,涨到3500——在王榨村出来打工的女孩中,雨喜最令人羡慕。
孩子们看见来了一辆救护车,路窄开不进,它停在了胡同口。有人说:准是又有人中煤气了!他们涌进一个大杂院,一排鸽笼似的小屋子有一间敞开着,冒出一股子浓厚的酸菜气味,一个长头发的女人躺在床上,有个男人手里拿着一只大碗,他在给她灌酸菜汤——据说酸汤水能使煤气中毒的人醒过来。
她的网名早就不用“逆风飞扬”,而换成了,“冷眼看世界”——世界冷着对她,她也冷着对世界。
2010年整个冬天北京都没有下雪,直到次年的二月,从“一九”到“六九”,六九都已经过了六天,雪才下下来,从入冬算起,过了足足一百零八天,据报道,为六十年最晚。这场雪下得也不像样,没有大片雪花,下了一夜,地上仅少量积雪,整个冬天没见着雪的孩子从低洼处好容易拔弄了些积雪,却怎么捏也捏不成团——这雪是干的,雪质疏松,水分少,根本不压手。
她开的微博有一千多粉丝,她常常写上几句话抨击时弊,在网上极度参与社会,哪里事故死人的数字与公开报导的不符,她会比那些处于社会中上层的人更加义愤填膺,不管她在值夜班还是值白班,她一刻都不能等,立即在手机上打出几句锋利的话放到网上去。她以笔为刀,向这个社会的皮肤割去。她的粉丝称她为“当代鲁迅”,她兴奋地告诉妈妈银禾,银禾打电话告诉叔叔史道良,她满心以为叔叔会表扬几句,道良却冷冷地“哼”了一下,就没出声了。
1,银禾
雨喜在一个本子上写下了自己的理想:坐一次飞机、买一台笔记本电脑、学会游泳、学会开车、旅游、找到一个男朋友结婚……她的理想是不断扩大的,自从有粉丝称她为“当代鲁迅”后,她加上了一条:写一本书!并在这一条的后面重重地加了两个惊叹号。她把本子压在枕头底下,经常拿出来看看,她对实现自己的理想相当有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