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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间的木瓜树

多年前海红读过一本《西藏生死之书》,知道通过某种临终修习,可以在死亡的时候获得解脱走向安详。但对于一个凡俗之人,那高远之处难以达到。而唐元茂,他临终前的痛苦和恐惧也将无法得到抚慰,他将独自一人,走向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她感到,这个站在病房门口的人,她的继父,他的身后不再是坚硬的墙壁和门框,而是深渊般的黑暗和虚无。

外婆陈碧薇去世的时候海红正在老家陆安山区,这一次,是她第一次面对一个即将病亡的亲人。她在唐无茂身上第一次看到了那个虚无的世界,那和她小时候一个人睡在沙街旧盐仓的床上看见的深渊一样,散发出黑暗的气息。

海红走后三天,唐元茂就开始吐血。那天隔壁病房死了两个病人,医院把尸体包给一个工头处理,工头手下的雇工用一辆自行车和一辆木板车做工具,将其中一个尸体五花大绑地绑在自行车后架上,用一条脏毛巾蒙住脸,另一尸体则拖到板车上,“砰”的一声,像一条麻袋,毫无遮拦。他们骂骂咧咧地从病房门口经过,唐元茂亲眼目睹了这一幕。

海红想给他用热毛巾擦擦脸,他坚决不让。临走的时候去告别,唐元茂努力表现出他勇敢无畏的一面,他把她送到病房门口,冲她挥挥手,你走吧!他说。

这对一个病人是摧毁性的。

坐在唐元茂的病床前,看着骨瘦如柴的继父,海红想起小时候,继父为了给孩子们增加营养,每个星期天都骑车到很远的地方捞泥鳅,因为肝不好,他脾气暴燥,经常打自已亲生的唐晚实,但他从来不碰海红海豆一个手指头。他对海红从北京回来看他很满足,好啊好啊,他说,你过一两天就回去吧。

他自此闹着要回家,跟所有人闹,把每一个亲人骂得狗血喷头,他拍床、摔碗、跺脚,认为亲人们个个都要合起来把他折磨死。发过火之后他又后悔,他讨好在身边陪着的海豆,让海豆帮忙,把他弄回家。家里的人在唐元茂开始吐血之后人人都累病了,慕芳感冒发烧,海豆胃痛,晚实头疼心悸,两个媳妇都要上班,谁能管得了呢。于是找到一个陪人穴头——行业头目,找来一名专门专陪濒危病人的男陪人,一天付80元工钱,日夜看护,吊药水、喂食、擦洗、端便盆、陪说话、帮捶骨、按摩。就这样,唐元茂和病房里的蚊子以及这个结巴的男陪人一起,度过了最后的日子。

海红回来的那几天,唐元茂的食欲又好起来了,想起要吃石定产的麻鸭和香坪的土鸡,并且能起身自己擦洗,不需要值守。

他被换了一个病房,那里离太平间最近,就在晒衣场的旁边。死亡的气息从太平间的屋顶飘过来,飘到院子里的一棵木瓜树上。这棵木瓜树高而瘦,海红小时候它就在那里,它每年结瓜,从马路经过就能看见它。死亡的气息从木瓜宽大的叶子漏到屋顶的瓦片上,再从瓦缝钻到唐元茂的病床上,钻到他的身体里。

医生说,不管是肝破裂,还是癌,腹水里带了血,一般就不行了。这种情况在县医院的历史上拖得最长的也超不过三个月,他随时都可能有危险。

虽已是十月份,蚊子还是很多。这排病房最是奇怪,无论用艾草熏还是用药打,蚊子总是嗡嗡凶猛,它们仿佛死神的触角,停在病人裸露着的一切地方。一巴掌拍过去,一手血。

唐元茂的病一直没有确诊,是癌吗?医生没说。那么不是癌,只是肝破裂,医生也没这么说。关于他的肝出血有两种估计,一是摔跤导致肝破裂;一是癌症引起出血。他肝的毛病由来已久,这事只有慕芳知道,他长期服用护肝宁,但从不愿让人知道。为了确诊,唐元茂躺在担架上,由县医院(虽然圭宁已改县为市,但众人仍称之为县医院)的救护车送到地区医院做进一步检查。地区的设备是进口的,但由于他的腹腔里布满了腹水,CT片上一片蒙胧,仍然无法作出确诊。

男陪人是个结巴,文盲,没结婚,长年从事最简单的体力劳动。他仇视那些不结巴的正常人,拒绝跟人交谈。他像一个哑巴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为了他的豆角和石瓜,她必须赶回圭宁。

面对即将死去的唐元茂,男陪人获得了自信。每当病房门口运过尸体,神色阴沉古怪的男陪人就会兴奋起来,他对神志尚存的唐元茂说:唐……唐……唐同志是……是是……是咸鱼(咸鱼是圭宁人对尸体的蔑称)。

这个自海红九岁起就接替柳青林角色的男人,海红从来没有叫过他一声爸爸,她管他叫“叔”。海豆叫他爸爸,她不叫,但唐元茂并不介意。她记得小时候住在沙街,有段时间母亲下乡,她自己吃饭,每顿饭都只吃咸菜——圭宁的咸萝卜干,用自来水洗一洗就下饭,完全说不上营养。唐元茂来看她,那时候他还没调到县城,看到她没有菜,痛心说:这样吃怎么行,你还长身体呢,连油都没有!他马上出门给她买了豆角和石瓜(与冬瓜类似,绿皮,长条状),并亲手给她炒了两个菜。

十月下旬的一个晚上,唐元茂开始大口吐血。圭宁阴雨飘飞,慕芳彻夜不眠等候医院的电话。次日始,唐元茂从半昏迷到深昏迷,连续输液六天六夜,十月二十七日凌晨辞世。

从湖北乡下回到北京没几天,海红接到母亲从广西圭宁打来的长途电话,继父唐元茂摔了一跤,肝破裂出血,已经报病危。

关于太平间和病房以及神色阴沉的男陪人,海红如同亲眼所见。太平间,那是海红小时候常常路过的地方,那扇暗黑的大门,关着神秘的死亡,木瓜树从院子里探出头来,树颈上果实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