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说话,冷着脸,一言不发。
每次海红出门总是很紧张——回去晚了道良就会很不高兴。
从一个五光十色的地方回来,新鲜着,她凑到道良收集的古钱币,那些破铜烂铁跟前,带着微微的兴奋报告道,今天的饭局来了谁,谁说了什么新闻,啊这些本都是饭局上的油盐酱醋,生趣之种种——道良却不搭腔,他连头都不抬。
北京地大,八点钟,人才刚刚到齐,点完菜就八点半了,菜慢慢上来,吃吃喝喝聊聊,再发一轮烟点上,有人开始说段子,是新编的,大家侧耳听得起劲。海红一看表,十点了!她要赶紧撤,宿舍楼是中央部委所属,管理严,十一点就关大门。她要等那人把段子说完,那人却偏偏要卖关子,磨蹭半天,说完了,人人都笑,海红不笑,她起身走了。
道良不理海红,海红无端心虚起来。他不理她,她却要理他,而且理得小心翼翼,仿佛捧着一只瓷瓶。
道良的时间概念总是和饭局上的概念大不同,道良是个夜猫子,夜里上床睡觉一般要到一点多,但海红超过十点半到家他就会觉得很晚了,他觉得晚上出去吃饭是无聊的,所以更觉时间漫长。
但是啊但是,
有时也有人拉海红出来吃吃饭。她却丝毫不懂风情,吃饭,就埋头吃,吃完了她干坐着,瞪着眼睛看人,看完这个看那个,谁说话看谁。喝酒,不会,那你干什么呢,抽支烟吧,也不抽。人人都在给饭局添一把火,她呢,是一块烧不着的冷石头。甚至说笑话她也不笑,大家都笑翻了她只是疑惑,看样子是没听懂,简直令人怀疑她智商有问题。饭局刚刚到高潮,酒正酣,情正浓,她却提出要回家,因为家里有孩子。事实上,她是惦记着道良的冷脸。
他不是一整夜不说话,也不是一整天,甚至也不是三天,而是漫长的一个星期。
她没有自己稳固的社交圈——几个知已,各自占有资源,没事常打电话,传一传小道消息,攻击同行,调侃自家,互相戴个高帽。再骂一骂正炒得热火朝天的影视和得奖的小说,轮流作东,喝点小酒,互相取暖。海红没有这样的几个,她实在不是一个适合社交的人——一株南方的植物,长在边远小镇,本是有些婀娜多姿的,到了北方,哪堪水土凛冽。加上京城在高处的势能,紧紧压着了小镇的营养——心虚还需要努力克服,哪里能够谈笑风生。那些饭局,女士都是花枝招展的,顾盼生辉,妙语连珠,端起酒杯来,话说得俏皮,一昂脖子,酒下去了,酡红洇上了双颊,微醺中,个个都像杨贵妃,把个饭局升腾得像一台戏,男男女女,人人都像打了荷尔蒙。
空气无端变得千钧重。
海红在北京有几个联系松散的朋友,包括陈青铜,包括已经出国的俞明雪,还包括写作的一两个笔友,个别编辑。前部长夫人呢,丈夫一去世,她就皈依了佛教,不再问世事。
空气的重量,它就是这样压迫着人的神经的。家里有一个人终日不说话,也不看你一眼,凛然而决绝,他像一座大山,长在了屋子里,这座山既坚硬又古怪,横头竖脑的,屋里的家俱,就不像家俱了,零零落落变了形,残兵败将,缩头缩脑。
烟花熄灭了。没有工作我们怎么生活呢?海红问。道良就说:活不下去我们就要饭去!
这个家成了什么呢,荒漠。
但很快,他的头耷了下来。俱往矣。
海红走在荒漠里,一开始她小心。啊她是软弱的,她小心地绕开那些带刺的、尖利的东西,那些坑坑洼洼,她一概采取了敬而远之的态度。不说话就不说话吧,冷战就冷战,她绕开了火焰山,等它自动熄灭——但是啊但是,荒漠终归是荒漠,大山巍然不动,它长到了每样家俱上,空气变得更重了。
道良昂着头,如沐春风。
沙石堆积,
是啊烟花,他消失已久的精气神升起来,聚集到了这朵烟花里,他在空中看到了自己的青春时代,啊革命人永远是年轻,好比那大松树冬夏长青……鲜艳的红旗在蓝天上招展,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沙石渐渐堆积,这样一层壳是很丑陋的,也不舒服。柔软的内脏藏起来,在茫茫沙石的掩体中——没有人明白,她怎么就成为了一个自我封闭的人,年轻时代的朋友日益疏远,也很少去逛街购物,服饰过时。
打游击,这都是什么年头了,难道还能出来一个切.格瓦拉——步枪、蚂蝗、毒蛇、帽子上的五角星,红星闪闪亮,照我去战斗,这跟玻利维亚的丛林一样遥远。不过打游击这个词还是像烟花一样照亮了道良的脸,在长年灰扑扑的生活中,他实在是需要这样一朵烟花,
她真想半夜跑到什么地方住上一夜。
他能想出来的唯一办法,就是——我们上山打游击!
没地方可去。泪水流到了脸上,风一吹,她忽然惊觉,啊自己哭了。
跟道良商量,这个人早就不能指望,他背对了世界,世界更加背对了他。
不如到大街上当妓女!如此一想,万箭穿心——海红感到成群的青蛙跳进了她的头脑,它们乱纷纷像逃难一样,她脑袋里的筋筋络络被它们踩得乱七八糟。突然,一声尖叫从她的胸腔冲出,呜嚄——这嚎叫声太怪了,完全不像她发出的,但不是她又是谁呢,她感到胸中的石头碎裂开来,化作了细细的石子,石子们奔涌而出,从窗口扑向了沉沉夜空。
变干、枯竭、龟裂。人生的大旱之年即将来到。
胸口轻了一些。啊是她在叫,这声嚎叫憋在喉咙里,已经等候了多时,它积了足够的力气,谁又能摁住它的脚——嚎叫声一冲出它就不再是一声嚎叫,它变成了一匹母狼,它也不冲向沉沉黑夜,而是直扑道良的书桌。大事不好了,要出问题,人要疯,
一个水塘,经不起老是舀,支离破碎的写作差不多把水舀光了——啊那个日渐干涸的水塘在海红眼前晃来晃去,剩下的一点水晃成了泥浆,过不了多久,就会连泥浆都没有。
眼看人就要发疯了——
这个春天,四月份,海红成为了下岗人员,生活骤然耸起了一座大山。怎么办呢,再就业?过三年就四十岁了,谁要!写作又如何?文学的梦想越来越遥远,写过的东西发表不出来,再写,又还能写出点什么?
道良夺路而出奔往窗口,他身后的破铜烂铁叮叮咣咣滚了一地。道良一把抱住了海红,他可不愿意自己的妻子发疯跳下九楼。
他没有病,看上去能活到一百岁。
家里的冷战,常常就会以海红的尖叫而告一段落。
他说:我为什么还不死呢!
海红在日记里记下这个时期做的梦:
他的同学、同事陆续过世,差不多走光了,有时人去世了一两年他才听说,他放下电话,也不悲戚,他神色平静,似乎刚刚听到的只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这个世界给了他一个巨大的背影,连背影也早已不是他所熟悉的,模糊而陌生,越走越远。
某月某日:昨夜睡不稳,梦到死,意识很清楚,知道自己是要死了,很平静。在梦中去死的地方是地下室,像放自行车的地下室,下去的斜面上铺满了红枣和花生,这是别人为我送行。我踏着红枣下去,心里明白就要躺进棺材里了。一同死的人好像是俞明河,她告诉我,要先把牙齿拔掉才能死,我便拔牙齿,但拔不动。梦就没有了。
而现在,他简直成了一堆破烂,一个人成日不洗脸,不是自甘沦为垃圾又是什么?
某月某日:昨晚的梦很复杂,已记不太清了。在乡下劳动,挑水,道良已经退休了,一个同事对我说了一些侮辱的话,然后要将一桶水倒在我头上,我直视他,他便把水倒在了自己身上。接着我逃进了一片土墙房子其中有一个路标:古代娱乐中心。我混进去,拿了一根箫与人奏乐,箫只有四个孔,只需吹两个音,有人指点我,但我怎么也吹不准。
想当年,他和海红刚结婚的头几年,在他意气风发的年代,每次出门,他总会把自己收拾光鲜。如果要到外地出差,他就像一只公鸡,昂首亮翅,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一样一样往旅行箱里放东西,衬衣、手帕、内裤、香烟、护肤霜,一样样都叠得齐整,他有一只多格的盒子,能放下一块小香皂、一把刮脸刀以及一小包刀片,多年的单身生活锻炼了他,再细碎的东西都收拾得井井有条,不像有些男人,一离开老婆就找不着袜子。他的羽毛真是轩昂,闪着亮,一股遥远的气息来到这个房间,他一低头,往箱子里放上了一瓶香水。他也没忘了家人,他对海红说,要给她带回一包桂林漓江的沙子,给春泱呢,买一条小裙子。然后他就出门了,手一扬,消失在电梯口。
我来到房子外面,看到道良和林彪在马圈里,林是最高首长,他们在谈政治,我插进去告诉道良,说有人掐我脖子,道良很痛苦,扭曲了脸,双手捧脸蹲了下去。
他竟变肮脏了,不修边幅,常常不洗脸,胡子更不刮,早上起床,点一支烟,泡一杯茶,然后发一时呆。时间有的是,但他就是不洗脸。
道良的敌人很快上山了,他们站在山顶,我在他们目力所及的一条路上狂奔,我怎么跑也逃不过他们,他们的声音很大,我明白他们是要抓我。后来我逃到一个村子里,看到了一张报纸,上面写着:要防止阶级斗争扩大化。
他从小街一路走,也不乘公交,也不骑车,这路常常是开了膛的,不是这段就是那段,两边永远有工地,暗绿色的围幕上积了一层土灰,灰尘们也是喜欢道良这样的人,它们成群结队跟着他,熟门熟路,从东直门一路跟到家,就像这灰尘本来就是长在他身上的。
某月某日:梦见我要到一条街找我的自行车,却拐到一条叫做“豆宅”的胡同里,有几个穿褐色衣服的男人迎面堵了过来,他们手里拿着刀,把我的包抢了。出了胡同还是找不着那条放自行车的街道,正着急,遇见几个熟人,我请她们带路,结果还是把我带进了豆宅胡同。那几个褐衣持刀者还在,他们上来一刀就把一个叫冥子的女孩杀死了。我们又逃了出来,还是去找那条放自行车的街,怎么也找不到。后来她们说不管你了。我惦记着道良着急,回到了家,道良说,他已经报警了,经分析,肯定是拐进了豆宅胡同,那是一条死胡同。
道良每个摊子看一遍,他也想蹲下来,但他面前是空的。于是他略站一时就回家了。
某月某日:早上做了一个梦,我和美禾带春泱去一个学校玩,走过操场的荒地时,我让美禾牵着春泱的手,但这时来了一上长着鹰勾鼻、鼻梁上有一颗大肉痣的女人,她缠着我们说话,之后春泱就不见了。我使出全身的力气大喊:春泱——没有人应。我揪住那女人要打她,但又想到应该先找到孩子。到处都没有孩子,我嚎啕大哭起来。就醒了。
道良没有地方可去,他走出家门,往北折到东直门,来到护城河边的一处小山坡,那里散着一些老头——他们半眯着眼,袖着双手,晒太阳。每人跟前铺一张塑料布,或者旧报纸,上面摆着些跟他们一样陈旧苍老的杂物,旧印章、旧杂志、旧钱币、旧邮票,有时候会有几块石头,挠背的竹爪,几只核桃,也有人摆着一只铁丝笼,里面一只鸟,伏着不动。
某月某日:昨晚梦见一个叫狄兰马特的美国女歌唱家,已故,在北京的什么大学里有她的墓,她本人却罩在一只大玻璃罩子里,人死了,嘴却会动,说这是她的录音,有很多鞋子,很长,她穿着华丽硬梆的华服,很长,盖住脚,人很瘦,60多岁的样子。一扭头,看见另一个玻璃罩子里又有一个她,极度衰老,全身就像在灰尘里,只看到她的背部。忽然看到她的脸,她嘴在动,在说话,心里一惊,原来她还活着。此梦甚怪。
在春天,道良就这样穿着他的过时加虫蛀的西服在家里走来走去,衣服灰扑扑的,不过,你定眼一看,还能看出原来的驼色。
某月某日:孩子今早起来说她昨晚做了一个不吉利的梦,梦见爸爸吃阿司匹林死了,妈妈跳楼,报纸登了,还有吊唁的人。潜意识里有恐惧。
啊没有这么夸张,人在失眠时难免夸大事实,尤其是海红这样的人。其实要治衣鱼不是没有法子,用一块纸板,把土豆切碎撒在上头,晚上等它们出来啃,一早起来,或者扔垃圾里,或者用开水烫。但春泱不让,她认为衣鱼把爸爸的西服蛀满洞洞是很好玩的事情。
道良也做梦,他的梦是这样的:秃鹫要吃他,他把秃鹫的脖子拧断了,又有一群小秃鹫,他一只只抓起它们,把它们的脖子一只只都拧断了,醒来很累。
卟卟卟,嘎嘎嘎,在深夜里,它们爬行和蛀食的声音交错参差,嚓嚓声越来越来鼎沸,就像天边飞来密密一片蝗虫,也许是从河南飞来的,它们乌云一样来到北京的天空,然后,降落在这幢楼的楼顶,呜呜地往这家窗口钻。
还有,梦见满嘴塞着砂砾瓷片,不停地往外掏,掏出一块瓷片,扔了,再掏,再扔,掏了好多块瓷片,嘴里还是塞得满满的难受。还梦见一只大黑狼站在门口,然后跟着他。还常常梦见鸡蛋壳里是空的,一敲开,里面什么都没有。
道良家粘着浆糊的剪报和旧书之多,简直就是衣鱼的乐园,再加上旧毛料西服,衣鱼们更加尽兴。它们几乎是列队而来,兴致勃勃地从旧书架爬到不远处的衣架上,犹如一群骏马,又找到了一片丰美的草场。
没有人可以帮海红找到工作。道良老了,春泱还小,而且,海红觉得自己身体不好。怎么不好,一时说不上来,总之是,胃口不好,头昏,吃饭的时候总觉得饭菜卡在嗓子眼里下不去,啊也许是食道癌。
春泱愿意和衣鱼玩,她蹲在地上,用一根小棍子放在衣鱼跟前,诱它爬上来,这是她最有耐心的时刻。她撅着屁股,几乎是趴在了地上,同一个姿势半天不动。衣鱼可不是那么容易出来的,只有在爸爸倒腾旧书报的时候,它受到惊扰,一逃就逃到了光天化日之下。好了,一只灰色的小虫子,它在春泱的眼里,五光十色。
食道癌,
简直无奇不有,不知是真是假。
这无端想象的癌症像一根刺,卡在了海红的喉咙里,她更加咽不下饭了,她怀着恐惧使劲咽,受到惊吓的食道陡然紧张起来,它把自己收得紧紧的,饭菜真的堵在了咽喉里。这根剌日生夜长,它成了精似的,在海红的身体里游走,戳戳她的肝,戳戳她的肠,又戳戳她的头壳。
它也叫白鱼、壁鱼、蠹鱼和书虫,最喜欢涂过浆糊的旧书堆、毛料衣服,喜欢潮湿和阴暗,怕阳光,白天躲着,晚上出来蛀书和衣服。它有药用价值的呢,用干衣鱼十个,湿者五个,加乳汁研匀,据说可以治小儿天吊(即眼向上翻);治小儿舌疮,则要把衣鱼烧成灰,撒在舌上;还能治眼翳,研成粉末,直接注于翳上。
她就到医院要求检查。
关于衣鱼,春泱最知道,
她挂了一个专家号。专家是有些火眼金睛的,他一眼看出这个女人有点神经兮兮,过度紧张,定是无病疑病一类。他闲闲说道:做个胃镜吧。一听胃镜,海红立即感到喉咙一阵痉挛,这个东西她晓得,听说如同酷刑,要将一个铁玩意儿生生吞下去,谁要凭空受刑呢,有人说宁愿死也不做胃镜。她信。
是虫蛀的,衣鱼,那种扁扁的、灰灰的、椭圆的的虫子,它身子两边伸出几条细细软软的触须,在道良的剪报和旧书中爬来爬去,它爬到了他的毛料西服上,哧哧哧地啃了起来。
不做胃镜就做贝参(钡餐)吧,贝参是什么不知道,没听见有恶名传出来,可见,不至于太不人道。满怀无知,约好时间,交费,排队。到了跟前才算明白过来,所谓贝参,原来就是拍X光片。进到红灯闪烁的放射室,口服一种白色的流质,机器乌乌响,身体转呀转。冰凉的流质在肚子里胡乱窜着发出一股铁锈味昏头涨脑。
不但翘了尾巴,你定眼看,天哪怎么有这么多小洞洞!
没有查出毛病。
但道良的西装早就过时了——这是从前难以想象的,连年轻的农民工都嫌它土了,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穿这个。道良这件当年象征了改革开放的西服,到了新世纪,忽然变成了一件古怪陈旧的破烂,它变了形,后面是翘的,像一只秃尾巴公鸡。
却难以放心。春天万物生长,绿色如同火焰,呼呼地扫过大地,枝叶花朵,盛装出场,海红呢,一到春天她就头晕,人人都兴高采烈的,只有她一个人困在了春天里。她的身体里似乎长出了一种灰色的菌类,它们在春天里找到了自己的天堂,成群结队在海红的血液里奔跑,像老鼠一样迅疾。
他越来越苍茫,灰扑扑的,他所到之处,也都变得灰扑扑的。他的书桌,本来有好看的木纹,一派天趣,但海红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它们沉在了一片僵灰中,变得容颜模糊。连他的风衣,明明是军绿色,挂在门厅里还是军绿色的,他一穿上身,立即就变成了灰扑扑的颜色。他的黑皮鞋,从不擦,一层灰,他的西服外套,早就过时了,是八十年代托人到上海买的,是毛料,那时候,他开会或出差,凡有重要场合就穿上这身西服:他往镜子跟前一站,用一点摩丝往头发上一打,他扬着头,一下一下的梳着,他饱满的前额更加饱满了,整个人变得明亮起来。年轻,舒爽,朝气蓬勃。
所以,每到春天海红就无端有一种恐慌,恐慌兼头晕,在春天里下岗,那就加倍头晕,啊不止双倍,是五倍。
之后没几天,他又沉入了枯索苍茫之中。
她真的是头晕,不但头晕,而且胸口发闷,似乎是有一团棉花被人摁在了心口。
一年只有这一次,这个沉沉滞滞的家吹进一丝新鲜的活气,这是一年之中,道良唯一的一次社交活动。
一团棉花在胸口,
海红难得心情好,问他:好玩吗?他像孩子似的笑了:好玩。
肯定就是心脏有毛病。单位体检时做过心电图,T波改变,医生还让她去复查来着。她这回有时间了,每天好几次,看着表,按着自己的脉搏数数。她每次都要摸很久,才能在自己纤细的手腕上找到微弱的脉息。
新摘的苹果和梨,一只一只的,全都鼓鼓实实闪着光,这光照着房间,房间也喜气洋洋的。道良这一趟,仿佛把一个结实明亮的秋天带回了家,连向来不吃水果的春泱也雀跃起来。
心脏细微地跳着,通过血液带到了手腕,啊这脉搏太轻微了就像水黾在水面上跳,一下、两下、三下,到了四五两下却失了节律,这两下脉搏撞到了一起,前头那只水黾跌倒了,后面那只水黾自己拌倒了自己,它们要好一会儿才爬得起来,然后它们又往前跳,一二三,四五。是的,海红知道,这叫早搏,期前收缩。
道良去了一天,下午晒得红红黑黑的回到家,到郊区去了一趟果然不错,见了阳光,蔫掉的草叶伸展开了。他果然带回了两大口袋亲手采摘的水果,苹果又大又圆透着红润,拿来一闻,香喷喷的;梨子呢,正是砀山梨,底部是平的,像只称砣。立即削一只尝,肉质酥松,梨汁顺着手腕流下来!
她又去医院。
她自己时常灵魂发飘,却也知道天天闷在家里不好——她说:郊区的天会很蓝的,她又说:树叶变红了啊。农家饭最新鲜啊红鳟鱼肯定是从门口的河里直接捞上来放进锅里,还有采摘呢,大苹果,砀山梨(这家人只认砀山梨),你看哪只顺眼就摘哪只带回家,多好玩!
到一个以中医为主的医院,挂了个普通号做心电图,然后拿给医生看。
海红是要劝他的。
——中医跟西医,原本就不是一个系统里的学问,西医来自西方,讲究实证,有大量理论,中医呢,神秘莫测,完全无法用所谓科学概念讲清楚。它的道理都是虚玄的,阴阳虚实,金木水火土。经络,什么是经络?解剖尸体,没看见,某朝某代曾弄过一个死囚来活剐,也没看见,现在有人用同位素跟踪、声音传导的方法研究,仍然未能说出个所以然。
每年重阳节,单位还会组织老同志到郊区秋游,只有这时候,道良才会到人群里去。他本来不去,因为他在单位里还没来得及交上朋友就退休了,他在一群熟悉的陌生人中觉得别扭。
经络说不清楚,却是要紧的,
道良更觉无趣。
中医说你肾虚,可不是指你的肾脏虚弱,而是指跟肾的功能有关系的那一条经络,这经络遍布全身,它从脚小指开始,斜向足心绕过踝关节内侧进入脚后跟,向上经过小腿,从内侧一直上去,沿着大腿内侧后缘,贯穿肾脏,联络膀胱,再浅出腹前,上行经过腹胸部,终止于锁骨下缘。这是主经脉,还有支经脉呢。其余的经络,条条都是从脚趾头到手指尖,密密麻麻的犹如江河遍布大地,而且,每一条经络上都有许多穴位,胆经上有四十四个穴位,肾经上有二十七个——真像一条大河,沿岸建起了大大小小的城镇。经络是如此重要,牵一发而动全身,也像大地上的江河,上游修了水库,下游就会干涸——人体的经络本来就是对应了天地。
真是暴殄天物。
中医看病,要讲究四时,人和自然,是那样紧密相连,季节变了,病也跟着变,要治它,也得随时变化——啊春夏阳气升发,气血浮于身体表面,秋冬阳气内敛,气血沉于身体之里;一月之中,每月月圆的时候,人的气血较盛,到了月缺,气血就弱;一天之中,时辰不同,经络的气血盛衰亦不同。
水果在纸箱里无声无息地腐烂。隔了一段,海红打开纸箱一看,有一大半都不能要了,金黄色的橘皮有了泥黄色的斑圈,手指一戳就冒水。最底下的几只烂得更彻底,它们发了霉,你不碰它犹可,一碰,一股黑色的霉烟直冲鼻子。
令人咋舌。
——这种椪柑,皮很好剥,它厚厚的癞蛤蟆似的皮天生就是让人剥开的,剥它有一种快感,金黄色的颗粒裂开了,迸出汁液,一阵橘香升起,令人愉快。但它的瓤总是不饱满,松懈,像棉絮,这还不算,橘子的甜酸一涌上牙根,海红牙齿上稀疏的釉质就被它伤着了,酸汁从牙根细小的管道奔向牙髓深处的神经,啊太痛了,她立即倒吸着凉气。
西医是不懂这个的!
阳台上的水果在纸箱里不见天日,只有海红想起来的时候会偶尔揭开箱盖,拿出最上面的一个。
——不管男女老少,春夏秋冬,一律两粒药片日服三次。学院里的中医教学,要用许多西医的理论和术语来上中医的课——到最后,总免不了稀里糊涂,两样都学不到手。
然后单位会派出一辆面包车,办公室主任在城里东南西北转一圈,给退下来的老同志每人送一箱水果和几百元慰问金。从一家出来,给下一家打电话,几个人轰隆隆地上来,抬一箱橘子,或者苹果,啊辛苦了请坐喝茶,不喝了不坐了站着说几句话就行了还有三家呢,轰隆隆,三分钟,人就消失了。水果拖到阳台存放,屋子里一点喜气都没有,因为道良从来不吃水果,他胃寒;春泱呢,也不吃,这个孩子,她爱吃巧克力和方便面。
海红把她的心电图拿给医生看。
每到年终,单位慰问老同志,先要请大家吃一顿饭,道良不去,坚决不去。他说:“扯什么蛋!没什么意思,都是假的。”
医生很年轻,而且,学校里培养出来的中医其实不是那么靠谱的,但她就这样坐到了你的面前。诊室里只有海红一个人,她真是闲啊,所以,她对海红很有兴趣——
这样的酒道良就不怎么想去喝。
她看了心电图,又摸了海红的脉搏。她说:冠心病。
五一或者十一,大学里的老同事给他打来电话,对方很是兴致,有几年不见了,邀道良一起喝酒。但是今非昔比,对方当上了副校长,知名大学里的副校长,不得了,他还兼着当博导,带的博士都是在职的干部,不是市长,就是书记,令人咋舌。他说五一过后他就要到青海去走一走,西宁那边有个市长是他的学生,邀他好几回了;或者,十一过后他要去苏州,有个书记是他带的硕士,让他带全家去玩。
冠心病,真是吓人,一颗炸弹在诊室里弹片横飞,你向来觉得冠心病差不多就是心肌梗塞、心力衰竭、休克、心脏破裂、猝死的总和,每一样都那么触目惊心,它们嗖嗖飞出来,亮闪闪硬梆梆地立在诊桌上,虎视眈眈看着你。
他没有了额外的收入,不但没有外快,他也孤独了。所以他就更加看透了。他终日只是守着春泱。
你懵了。
道良就看透了,他说,扯什么蛋啊!
眼前升起一些金色的小星星,它们明明灭灭,从你鼻子尖上升起,又落到前面的诊疗桌上,它们似乎是有些知情的,但它们又都是秘而不宣的,所以它们升上来又落下去,显然也有些鬼祟。
没有会议邀请道良。
片刻之后,你再次看见了女医生乌黑的眼睛,她关切地望着你。
签到的时候会领到一个红包,啊这是车马费,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是三百到五百,这个世纪头十年,涨到了一千到三千。这是应该的,谁说不是呢——读一本书,厚厚的,点灯熬夜啊,熬的是精血,而且精血有时会熬到一本不堪卒读的垃圾上。所以啊,算是辛苦费吧,当然。
你神色紧张问道:真的么,冠心病么?她说是的,是很轻那种,冠心病的早期,如果不管它,它就要发展下去了——虽然轻,却比感冒重得多。
衮衮诸公总是热闹的,研讨会、策划会、论证会,川流不息,电视上的文化新闻,不是这个晃过来,就是那个晃过去。道良不用到现场就能看到昔日同志指点江山的样子,开会、发言,有人总是滔滔不绝,没半小时决不收嘴,有人惜字如金,三言两语;有人总是要东拉西扯的,有的人一上来就切中要害,一针见血;有的人实在是不会脱稿发言,再大的腕,竟也有掏出稿子来照念的。
她给海红开了一堆药,丹参片,速效救心丸,你还感到口干吗,再来一点金嗓子喉宝,黄氏响声丸。她认为多开药就是对你的援助。
他一个人冷在了家里。
速效救心丸,
结果,音信两隔恩义断,形同陌路。
放在手心的一只小小葫芦瓷瓶,比绿豆还小的黑色药丸,它居然变成了你的药。本来离自己天远地远,却不知通过什么古怪的路途,来到你的手心——海红又疑惑又沉重,有了这种叫做救心丸的东西,她益发感到自己随时都有可能心脏破裂。
以前除了在学校里教书,他还写文章发表,算是一名文艺理论家。但后来,忽然间,同志们就疏远他了,原来是他发表的一篇文章的观点与他们大异,他们认为,这个史道良无疑是投靠了对立的阵营,家里再也没有了他们打来的电话。后来他们发现没有所谓投靠一说,就对史道良说,你欠同志们一个解释——意思是,解释清楚,照样欢迎你。道良却不领情,他心想,解释什么,当初没时间,现在没必要。
她认为自己的日子不多了。
1999年,道良已经退休几年,他清高、自尊、愤世嫉俗,事事看不惯,再加上文化界山头林立——左的呢,嫌他右,右的呢,又嫌他左,于是他两头不靠。
这个人,即使只是患上感冒,她也会以为自己快死了。她要挣扎着把一些旧照片清出来撕毁,还有旧日记,这些对她都没有意义了,但决不能让它们落到别人手里。但她同时又要在日记本上写下自己的遗言,她写道:亲爱的春泱好孩子,妈妈不能亲眼看着你长成大人……
道良已经退休,退休之前他鬼使神差调到了一家事业单位,结果退休工资比大学的同事少了三分之一。春泱只有七岁,她没有像同龄孩子那样报很多辅导班。也并不是报不起,是没这根弦,海红和道良,两人都不知道那些英语班和奥数班与升学之间的直接联系。正因为如此,春泱就输在了所谓起跑线上,初中高中大学,她只能上烂学校,根本进不了那些重点学校的门。烂学校的师资实在差,照海红看,春泱从小到大就没碰到过一个像样的老师,北京烂学校的老师还不如广西圭宁县的好学校。春泱高中时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每次家长会上都只谈同一本书:《明朝那些事》,海红疑心他只读过这一本书——春泱后来离父母的愿望越来越远,实在是早有端倪。
眼泪从她眼里涌了出来。
1999年,是海红最焦虑的年份,这一年,单位解散重组,海红成为下岗人员,虽然每月还能领到基本生活费,但仅为原工资的五分之一还不到,这钱只够买大米青菜,连水电费都紧张。
在这个春天,海红感到自己的生活已经被无数的虫子蛀空,成群结队的虫子,不像衣鱼,也不像水黾,也不像白蚁,它们从旧书报、旧鞋子、米桶、衣柜、厕所的毛巾滋生出来,漫布到了整个房间。这种四不像的虫子,瞪着它们黑亮的眼睛,灰扑扑地爬到她的身体里,并在那里留下了它们乌黑的粪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