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她当然不能追着问,经历过挫败,她已经丧失一往无前的生猛,而且知道,男女之间,点得太明没意思,分寸感要拿捏好。但这句话太要紧了,像一粒沙子硌着她,一层又一层,一夜又一夜。没有沙子哪来的珍珠?一朵花,含苞最好,开得越大,离凋谢就越近。
海红一直等着,他不再说。后来她还常常揣测——按照她的心意,希望这是一句沁人肺腑的话。
——所以她又心安了,小心翼翼地,含着。
有点什么,他再不往下说了。
有次他们同去参加一本新书的发布会,是春晚主持人业余的舞文弄墨,追星族蜂拥,蜜蜂黄蜂马蜂,狂蜂乱舞就是这样舞的,开水就是这样鼎沸的。他们冷眼看了一会儿,溜了。
坐在阴暗的小屋子里,忽然两人没有话了。忽然他说:“其实我们两人已经有点……”
两人肩并肩,骑着自行车在大街上。
他还喜欢看报纸,这个国家的报纸总是被有见识的人鄙视的——谁看这些经过管制的新闻呢,多么白痴。他看,他硬朗一笑,说,我当然有自己的判断。
靠近天安门和中南海,在皇城的中心地带出现如此僻静的街道真是想不到,人流稀薄,南长街、北长街,两侧的槐树互相向对方靠拢,他们骑行在绿色的拱顶下,正午的阳光从叶间漏下一块块圆形的光斑,光斑飞旋掠过他们的肩头,两人肩并肩像是一对情侣。啊你真是喜欢这样的感觉他们骑行在绿色的枝叶下光斑从头顶掠过。旋生旋灭。她有点想哭。
海红来自边地,自认落伍。只有听的份。他书架上的书啊真多,而且,博闻强记,口才滔滔清泉涌涌。
忽然,青铜侧头看了看海红,他说:看你的耳朵!
书架和书柜都是满的,八十年代国门大开,各类思潮乘坐丛书的马车滚滚而来,宛如金币纷洒。身在首都,更加得便,文史哲音美,青铜的书算是比较齐全。
耳朵怎么了?海红暗自捉摸着。她可看不见自己的耳朵。她侧头看他。他却不说了。
有时候他们谈书。
一路骑行,正是初夏不冷不热时,南长街北长街,啊左边看到了北海的白塔,在绿树之上熠熠生辉,往右拐,景山前街,宽阔的大道,左边是景山的万寿亭琉璃瓦黄绿相间,右边是故宫后门红墙高大森严,还有紫禁城的角楼呢,层层叠叠的檐头倒映在护城河的水面上,天是蓝的,啊他领她走的这条线路真是美不胜收。
二人静默——春风凋零,荷花片片落在水里,瞬间变成泥桨。而穿堂风刮得房门砰砰响。
行至东四北大街,
但是他又说,他是不能单独把孩子领出来的,他岳母把孩子当成夜明珠,连抱到爷爷奶奶家都得限定时间。你大概也不能,道良严重依赖春泱,一刻不见就会发神经。
卤煮火烧,那块棕色底金色字的招牌悬在路东的一个灰色的铺面上方海红没有看见,她当然看不见,卤煮火烧,这种遥远的吃食在她的世界之外但陈青铜,那是他很亲的东西。他停了下来他说,你陪我吃一点卤煮火烧吧。
……父母在暗处,情欲滋生,此消彼长。
什么是卤煮火烧,
是啊春风拂面让我们荡起双桨,笑容如花阳光一片又一片,或者夏天满池荷叶清香,孩子们在在明亮处,一个男童和一个女童,笑得口水直流。
原来,一样是卤,一样是火烧,两样东西加起来便是。卤是淀粉加酱油加猪大肠加猪肺熬成一大锅,火烧呢,一种饼——所谓卤煮火烧,则是将火烧掰碎和卤一起煮。
“他会吃荔枝了。”青铜微笑着说他的儿子。他眉毛一扬提议道,什么时候我们各自带上孩子,一起到北海划船去。
第一次看见的时候谁知道呢,只见一大锅褐色的浆状物质嘟噜嘟噜冒着热气,你以为是藕粉。据说上海人见了卤煮火烧都会惊呼:藕粉哦藕粉哦!正如窝窝头,黄灿灿的窝窝头沿街摆着,改革开放时分,华侨归国观光,见了窝窝头金灿灿的就欢呼——祖国的蛋糕真好看!他们咬了一口,粗硬难咽,于是叹道——祖国的蛋糕真难吃。北京皇城的特色小吃就是这样令世界,匪夷所思。
两人谈孩子,同一年同一个月出生的孩子——春夏之交,沙尘停歇,一个生在妇产医院,一个生在友谊医院。
一大碗卤煮火烧端上来,海红才算看清了里面的猪大肠猪小肠以及猪肺,猪大肠煮得太烂,泡在酱黄色的淀粉中有些发灰,一付年深日久的样子,猪肺呢,上面有窟窿,更觉怪异不洁。
她没有看见甘颜,她带着孩子长年住在娘家,是独女,家在车公庄有两套房子。不过甘颜亲手做的手工靠垫,橘红的图案,带着某种稚气歪在沙发上。
海红略一迟疑,很快就挑出猪肠吃起来,好在她从小就喜欢猪大肠这种上不了台面的玩意。味道不错,一片两片三片,猪肠吃完了,她就不吃了。
海红到青铜家找他聊天。
你不吃了吗?青铜垂眼问道。
青铜自己住在劲松小区,一幢十八层灰色楼房的地上一层,是单位分他的一居室。底层,朝北,阴冷。终年不见阳光。上他家先要经过一个邮局,邮局后面有一排平房,平房后面才是他们的楼。
唔我不吃了。海红话音刚落,他双手端起她的碗,连汤带水“哗”的一下全倒在了自己碗里。来不及目瞪口呆你吃剩的东西就全到他的碗里了,
所有这一切,真是令人忧愁。
把一个人吃剩的饭倒进自己碗毫不嫌弃就吃起来,这只有父母对孩子、或者夫妻恋人之间能这样。
海红真想一头撞进这些传奇里,也遇到一个什么人,经过一个晚上的深谈,闪电般地爱上这个人。饶是这样,她的生命才算没有虚掷。当然,她没有等到,因为再也没有第二个陈青铜了。
甚至也不能。
有关陈青铜,海红觉得,他爱罗天纹和甘颜就可能爱她。
暗处的什么就在最最世俗的卤煮火烧上哗啦一声变得明亮,难道是一种表白,别具匠心,前所未有。海红有点被惊着,说不出话。酱油色的面饼和猪大肠和猪肺此刻成为一种玫瑰,比玫瑰更加惊世骇俗。
所以啊所以,某种神秘的东西灌进了海红心里。陈青铜的传奇和大自然的奇观有机结合——这顿饭,甚合她的胃口。
他说她愿意陪他吃一次卤煮火烧他挺感动的。就再也没有说别的了。玫瑰就这样在卤煮火烧上升起和落下。此外还有过一次,另一次的卤煮火烧,
——我们的海红,她是有些山川河海的情怀的,总是惦记着看到大自然的壮美,于是,她就看到了。不过,在许多时候,她对世界又有着筛选,对更多的东西看不见,只看见一点点,她鼻子尖跟前,一点爱情的幻觉。
是在夏天,这两名在不同的报社任职的人,被邀请去看一出外地晋京演出的话剧,主旋律的腔调概念化的人物无甚可看,于是又溜了出来。仍是骑行至东四北大街,啊因为是夏天有两张矮桌摆到了街沿上,两人坐下,当空一轮明月,那时的大街上没有多少烟火气,月光遍洒泠泠有声。
黄昏的时候晚霞像潮水,滚滚来去,汹涌澎湃。浪涛厚实多变,闪耀着难以言说的光芒。那一团光源隐藏在云层间,层层遮挡各各反射,它从云层的缝隙飞奔而出一泻千里,天地漫成一片金红。风从天边浩荡而来,一路推动云霞——金红、桃红、灰红、桔红,晚霞从草原的尽头、从天边的地平线,一直滚动到脚边,它变幻的色彩覆盖了万物。
他忽然说,他说人跟人之所以不同,是要吃的东西不同——有人是吃爱情的,没有爱情就不能活。
……一行人坐上越野车,文化人对话热烈,体制、文化的前景,信仰、使命、历史、牺牲,等等,陈青铜果然是一个有魅力的人,大家喜欢听他说话。而越野车奔驰在草原上——车在雨中疾驶,前面忽然出现了一道彩虹,它横跨了整个天空,从天的一头到另一头。有谁见过如此巨大完整的彩虹呢?在城市里,在各种高高低低丑陋的建筑物之中,能看到的只是一些被肢解后残存的片断。是啊一道彩虹被一截粗黑高笨的大烟囱所截断,烟囱里喷出的浓烟像一些黑色的虫子缠满了虹的一端。而这个草原上的虹拱坚实连贯,劈面而来——水雾纷纭晶亮,悬挂在伸手可及的前方。
你混沌不开,在树影中默然不语阴影重重。而月光遍洒泠泠有声。
一个高而瘦的男人站在那里,他像根竹竿,支在站前广场上。这个人的脸特别长,坚硬的头发竖起在头顶,使他的脸显得更长更窄,看起来就像美国的朋克。穿着一件难看的粉色衬衫,皱巴巴的牛仔裤。人站在那里,像一竿旧竹,而非新竹。她看到了那双鞋,包头,鸡屎一样的颜色,鞋面上密密的小孔里塞满了灰尘。
他的面容在月光下棱角分明令人迷恋。他忽然又说了一句:你的眼睛可真像狐狸精。他说得快而轻,仿佛是一句嘀咕,似乎不是要说给她听而是,说给自己听——快得就像一只羚羊跳过溪涧,你根本反应不过来但你听见了,但又好像没听见。卤煮火烧就成了月光下的凤尾竹,但阴影重重你真想跃上月光变成飞蛾被烈火烧成灰烬但你像石头一样。
北京站西大钟的下面,站前广场人潮沸沸,
有一次海红到青铜家呆了一整天。家里没法呆,楼上邻居装修,电钻太刺耳了,道良终日不说话。
之前他们通了电话。青铜的嗓音带着磁性,发着光,在海红沉闷的家庭生活中忽明忽暗地跳荡着,海红感到内心紧张。为什么会紧张?你觉得你会爱上这个人——紧张来自情欲。也许吧。
那时候甘颜久已不回家,这阴暗潮冷的一居室,谁一进门都能看出来,从前那种繁茂的女性气息凋谢了,像是从春天到了秋天,万物凋零,各处也不再洁净,她亲手缝制的卡通靠垫也陈旧暗淡,那时候,他们的婚姻已经有了大的裂痕。海红并不过问,只想着能在这里逃一日算一日。
这个夏天,海红得到了一个出差机会,代替别人去一趟呼和浩特,一名消息灵通的女记者冲她不住地眨眼睛,眨停之后才说,听说陈青铜也去呢!
她说我想看录象。
他们迅速地结了婚。所有认识他们的人全都大吃了一惊。
放录像的机器和录像带,这种家家都有的东西海红家里没有,她和道良过的是老辈人的生活,放录像的机器是新鲜玩意儿,两人都不懂。生活便更加板结,道良板着的脸更加像石头。
青铜跟两眼红肿、披头散发的甘颜谈了整整一个晚上,那个年轻的、又懒又馋、爱出风头、热衷于各类时髦玩意儿的甘颜,她闪电般地爱上了陈青铜,她坚决要嫁给他,指天发誓从此好好做人,改掉她所有的毛病。
海红不愿搞清楚问题出在哪里,家里的石头来自何方,更不愿意费神把石头搬走让流动的空气吹进来——你就是这样既懒惰又挑剔。
那时候,甘颜和陈青铜谁都没有听说过对方,是跟甘颜相熟的一名美工看不过去,自说自话去找了陈青铜。青铜一听说有人要自杀,他全身一震,立即动身赶往甘颜的宿舍。啊他真是太需要拯救一个女孩了——那时候,罗天纹像一处沼泽陷住了他,他整天灰头灰脸失去了光泽。好了,这下要去救一个人,救别人就是救他自己,在去甘颜宿舍的路上,陈青铜迅速变成了一个精神强大的人,所有的光芒顷刻回到了他身上,光闪灼灼。
她说:我要看录象。她眼睛垂着,对着陈青铜。
甘颜是一个在影视圈混的女孩,文化界认为,那是一个最浅薄无知又高度讲求物质的圈子,甘颜整日看见明星们进进出出挥金如土,以为那就是真正成功的生活。她跟一名导演同居,始乱终弃。两人当初闹得太过轰轰烈烈,都说要结婚的,这时忽然塌了台,甘颜于是躲在宿舍里不吃不喝不见人,到处要找刀子或绳子——总而言之,处在半疯状态。
略带决绝,简直有点无理取闹。不由分说地来,来了就不由分说提要求,当然以两人的关系的熟稔这也正常但她为什么绷着脸?
陈青铜的第二个爱情传奇关于他与甘颜的婚姻。
青铜说好吧,你要看什么?她说要看《布拉格之恋》——因为听说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所改编,读过小说很久了但一直没有看到电影。还有什么,她想到一本叫《北回归线》的书,那个亨利.米勒,以及一位名叫阿奈伊斯.宁的女子和一位叫琼的女子,听说有一部电影叫《亨利与琼》。
这是陈青铜的爱情传奇之一,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它被报社的女同事们口口相传,像某种奇异的水果,散发出香气飘荡在海红的办公桌上。
还有,《本能》,莎朗.斯通主演的。
那些云纹就是她的纹理,她身上直接长出的花朵,但此刻,它们变成了一发炮弹击中了他,啊原子弹,蘑菇云在他头顶腾空而起,笼罩了他全部的记忆和希望,呼吸和睡眠。弹尘一直没有完全落下,而是不停膨胀和滋长,变得臃肿沉重,紧紧压在青铜的头顶,粘在他的皮肤上。
后来想起这些你惊出一身汗,这些片子的尺度她模模糊糊不知道它们如此触目惊心,但又怎会完全不知道,那些裸露的肉体、四肢的缠绕与撞击。她认为自己来自边城很土,没有见过世面,以为这就是思想解放西方的先进文化她要像海藻张开她的触须。
陌生的房主开了门,递给他一包东西,那是用罗天纹的旧窗帘包着的青铜的衣服,窗帘上有云纹,是青铜跑遍全城买到的。
那时候真是如此不堪吗?
他开门,钥匙无法插进去。异样的感觉升起来,蜂群轰的扑到他的光头上,上下翻飞。他两眼发直站在了门口。
平白无故跑到人家这里要求看录像简直无理取闹。粗暴、恶劣、低级,不可救药,多年之后想起来还要替自己脸红。任何一个男子都会认为你要勾引他上床,多丢人啊。
他的不信宛若一只灯笼,忽明忽暗,照着他在这个昏暗的雪天恍恍惚惚往前走。他到了。那把钥匙,他用过无数遍,入狱的时候交出,出来时还给了他。这把钥匙引导着,他一级一级走在楼梯上,六层水泥楼,没有电梯,他上楼的姿势把从前的时光重新召集起来了,每一级楼梯就像一小截时间的链条,他沿着它们走回了从前。
简直无地置容。而你居然没有意识到。
他不信。
但是青铜他说你先坐着看一会儿书,我出去到附近一个录象店租带子。他家外的街道也挖开了膛不知修什么管道,那几年北京总是尘土飞扬。青铜骑车穿行在尘土之中,那时候录象店就这样遍布在北京的尘土中如同另一种尘土。
天下着雪,他在街头的剃头摊子剃了个狗啃式光头,白晃晃的雪地,灰蒙蒙的树木房屋,天地昏暗,大街异样而陌生。雪花落在他裸露的头皮上,冰凉的寒气直通到他的脚心。有人告诉他罗天纹嫁人走了。
带子租来了,放给她看。
出狱的当天他就去找罗天纹。
看不出他是什么表情,他没有表情但声音柔和他说:你看吧,我出去,等你看完了再回来。
青铜也跟着唱起来,他的声音汇集在众声中,发出隆隆的震响,这种震动在他的血液和神经末梢微微颤动……两只鹅在出现在逼仄的囚室里,它们兀自游动,互相把脖子伸给对方。在这首歌的曲调中,青铜怀着深入骨髓的痛感,无数次地想念罗天纹——爱情在茫茫的虚无中被这些肉眼看不见的东西所喂养,它日生夜长,越来越肥硕,一朵罕见的花朵充满了青铜的身体。他出狱了。
他出去,
一首简单的歌,曲调平淡,几乎只有一句旋律,但是狱里的犯人们反反复复地唱它。他们在高墙下黑暗的屋子里唱,一边糊火柴盒一边唱,一边撒尿一边唱。平凡而单调的歌子脱离了监狱里特有的饭馊、尿骚和汗臭混合的气味,它迈着细小而尖利的步伐,进到犯人们的肉里。
当然是要回避的。他后来说的一句话是:怕自己犯错误。
监狱的的犯人喜欢唱一首歌,叫《一只鹅》。一只鹅/水里游/孤孤单单在发愁/两只鹅/水里游/摇摇尾巴点点头。
他说你看完我就会回来,我买一点面条给你做炸酱面。
罗天纹背着陈青铜嫁洋人的时候,他正在监狱里呆着,我猜想,是艰苦枯索的监狱生活加倍培育了他的爱情想象——苑如人工温室,花朵硕大肥厚,超出了常规。监狱里四面墙壁,只能通过一扇小小的窗户看到天空,天空中有云飘过,啊有云就够了,云霞隐含着她的名字,天纹,天上的花纹不是云又是什么呢?它们就是她身上的什么构成的,携带着她体内的芬芳,吸纳了她的呼吸和体温,它们如同她本人,站在了窗口。
是啊炸酱面,他家从来都是他做饭的,他家的厨房没有女人气息,满地锅碗盘瓢。你关掉机器,不再看最后那个带子。洗碗声叮叮当当,他动作娴熟——把葱切成葱花,姜末和蒜末,黄的一小撮白的一小撮,把锅坐上灶开始炸酱。很多油,油烟升起,敲下去两个蛋,吱啦一声再放酱。酱香充满了整个厨房,而另一只灶上的水蒸汽卟卟顶起了锅盖,面条下去,柔和的麦面香安抚了你紧张的神经……
陈青铜跟罗天纹没有结婚,是罗不愿意结,那时候,陈青铜已经三十岁,他是家里的独子,为了罗天纹,他不再提结婚的事情,他放弃了正常生活的选择,非婚同居,并把罗天纹的女儿视为己出。
还有什么?
女同事们津津乐道的有这样一件事:这个陈青铜,他竟然横跨大半个中国,从北京赶到广东,看望那个随剧团去演出的女人,而他们分手还不到四十八小时。是的,他坐上火车,从北到南,跨黄河过长江,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薄走泥丸,没买到卧铺票,三十六个小时不睡,在黄昏时分赶到广东某市剧院的后台化妆间,他没吃东西,也没洗脸,满头灰尘推开了化妆间的门。在场的所有女演员大为动容——只有在电影里才会看到的场面骤然来到她们面前,像奇异无比的花朵突然开放在化妆间的镜子中间,它由于如此逼真而显得加倍的虚幻,它光芒四射使前台黯然失色,这使在场的每一个女人的眼睛里都涌出了泪水。罗天纹,你真是太幸运了。
还有弟弟海豆,1995年海豆来到北京,以为自己变成了一只烟囱,那时候道良整天在单位里忙,一片混乱中海红找来陈青铜给他做心理疏导,她让海豆管他叫:陈老师。
跟一个大他八岁的女人同居,这件事使我们,处在平凡生活中的女人们感到深不可测,使陈青铜本人具有了某种神秘的光环,他简直就是爱情的化身——
陈老师翻山越岭来,
至于罗天纹告发他的事,关于她出国后再也没跟他联系过,关于这个反常而卑劣的一刀两断,陈青铜这样解释说:她肯定感到自己老了,不再美丽,她不愿意让自己所爱的人看到自己衰老的样子,所以用一种不辞而别的方式离开了他。
无论多近海红都觉得他是翻山越岭,因为他永远风尘仆仆,在北京这样的城市里永远像一个远道而来的人。
后来海红跟青铜熟稔起来,不免对这个女人感到好奇。青铜说她是一个名声不好的女人,一个人拖着一个五岁的孩子,活得十分艰难,别人都说她浪荡成性,其实她是一个被污辱和被损害的人。他认识她之后,跟她谈了整整一个通宵,然后就决定跟她生活在一起。
陈青铜,他翻山越岭陪着去了安定医院,又一路到德胜门坐长途公交车去昌平分院。
罗天纹,她很美吗?
他还带海红去看过一次病。
说他曾跟一个比他大八岁的女人同居,而这个女的还告发了他,真是岂有此理!她跟一个外国男人去了瑞典。她不光跟人跑掉,还在政治上告发了陈青铜,使他进了监狱。这个女人,海红听说她是一名话剧演员,没有演过主角,名字有些特别,叫罗天纹——他们整整同居了五年之久。
海红是一个患有疑病症的人。向来夸张。能把一丝气流的颤动看成是龙卷风,把一块石头看成一座山。不得了,冠心病!她立即感到有一只手在心脏上抓,可能马上就会死了她坚信,她认为要抓紧做的事情有几件:销毁信件和多余的照片,托孤,托给谁呢?就托给陈青铜吧,他喜欢孩子,而且他有一个同年同月生的男孩。
有关陈青铜,有如下传说:
真是荒唐。确诊了吗?
青铜家在南城破旧的平房里,爷爷是做卤煮火烧的摊贩,爸爸在铁路上当扳道工,他就是在这个堂皇的城市里最皱褶的地方长大的。小时候捡过煤渣,到密云插过队——很快又回来了。在南城煤烟滚滚的家里,从早到晚都是老人的咳嗽声,痰迹斑斑。没有书,他是怎样考上北师大的?
要到协和医院看。他说我陪你去,他骑上自行车帮她挂了专家号,专家二话不说马上开了心得安,心得安试验,服药后两小时再查心电图。小小的白色药片在他手心里,他去买了一瓶水,吃完药两人坐在走廊里。看到陈青铜风尘仆仆靠在墙壁上,海红再一次,想到了翻山越岭这个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