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他跟甘颜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他几乎是一个清教徒。常常要追问,究竟是市场对灵魂的压迫大还是革命对灵魂的压迫大——谁又能承受得了他无休止的追问呢?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只有沉重没有轻松的人,是时代的落败者。
他心事重重是因为极度的伤痛,还因为,他不能让海红知道——他曾到甘颜的娘家静坐,绝食,曾经整整两天不吃任何东西,然后就在她家的客厅里发高烧和胃出血。后来甘颜的父母不让青铜进入他们家,他就在屋外日夜徘徊。每当岳母出来买菜,青铜就要上前去,他说他必须见甘颜必须跟她当面谈。他们说她不在,他说那请告诉她他将一直等到她回来。他不顾一切守候在甘颜家门口,头发蓬乱两眼通红,因为长时间不喝水,嘴唇是干裂的,而精神亢奋得像一个疯子。他受到了打击。
是啊整个时代都不喜欢他,他是一个大倒霉蛋。
是甘颜要离婚,青铜坚决不愿意。
陈青铜,他就这样陷进去了,他对他的好友说,如果他有一百万,他的妻子和儿子就能呆在他父母的身边,他父母老了,孩子是他们的独孙子,他不忍心让父母见不到孙子。他还说到了自我了断,他说他再也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甘颜背叛了他就是世界背叛了他,而甘颜,正是这个世界的代表。
他常常打电话,海红站在旁边,她断断续续听到的话有:我无论如何都不同意……我不会让你过去的……凡是孩子没长大就离婚的父母统统都要枪毙……
这一切,海红无从知晓。
那时手机尚未普及,青铜有一只PB机,仅能寻呼。他们一般在街上打公用电话,香烟铺、小卖部、菜市,红色的公用电话随处都是。但是比北京还贵——北京一分钟收三角,这里竟要五角。
她无法料到,连陈青铜这样的人,也会如此脆弱和绝望,也有濒临疯狂的时刻。连他这样蔑视物质的人,也会渴望自己拥有一百万。
但青铜始终心事重重,一路上气氛沉闷。
有关这些,海红一无所知。她只认他是一个强大的人,他理所当然,应该,容纳她的一切毛病,而且,她遇到的一切困难,他都应该,挺身而出。
两个人在河滩采集了标本,滩地上只有红柳和沙枣两种植物,就采了这两种。
东营之行在寡淡之中结束了,海红深深失望。在后面的三站,河南、山西、青海,她独自上路,一个人坐在火车上,长久地望着窗外,而窗外万物纷飞。
海红想起来问:黄河改道好不好(黄河改道不是自然改道,是国务院因要开发油田作出的决定)?老汉有政治觉悟,说好,在东边好,便于管理。海红想起外婆家地坪上终日晾晒的柴草,灶膛、火光以及火光在墙上映照的影子,于是她问:你们烧什么柴火呢——他们烧红柳。
濮阳啊安阳啊范县卫辉啊,
他们路过一个村,叫韩屋村,村边的菜地有一个老人走来走去,他耳聋,海红说什么他总听不清。他说家里没有别人,锅是冷的。他说他今年76岁了,老伴没了,只有一个儿子,死了,死了七八年了。媳妇跑了,三个女儿,都嫁了。他的院子里光秃秃的,种了葱,还没长出来。又到另一个院子,这家五口人,每人六分地,盐碱地,200斤麦子的成本打500斤麦子,不出去打工就一点收入都没有。
太原啊榆次啊祁县平遥介休啊,洪桐临汾吉县,壶口滚滚黄河水啊,安塞延川清涧,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榆林的寡妇金不换,路上有葬礼,可怜无定河边骨……而大河浩浩荡荡,岸上的树木和水稻绿浪翻滚,郁郁葱葱而又漫天黄土,而耳边无边寂静无尽的愁绪无尽岁月,佳县临县离石啊,
两人来到黄河入海口,只看到一大片辽远的沙滩。两人脱了鞋慢慢走,走了许久才走到水跟前。水是黄的,混着大量泥沙。对面看不到人烟,下游也看不到动静,上游倒是有一棵树,听到鸡叫。中午鸡叫让人诧异。海红把手探进河里试水温,水是暖的,比气温略高;又丢了一片纸到河里测流速,扔一块石子看深度。
一切令人忧愁。
东营曾是一个流放地,很荒凉,没有树,连草都少,大片大片的盐碱地,只长红柳,不长庄稼,地广人稀,跟新疆没什么两样。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劳改犯、劳改释放犯、地富反坏右,都被打发到此地。
遥远的青海,海拔三千五百米,遥远的日月山青海湖啊,大地的眼睛贮满泪水,积石山红色坚硬的山峰耸立在天堂和地狱之间,是啊万座峰顶直抵蓝天而山脚下嶙峋的巨石则如地狱,上游清彻柔软的黄河水来到这里,一来就粉身碎骨血肉四溅在锋利的山石间七零八落,而河水在红色的山峰间日夜焚烧她的身体也从火焰变成了坚硬的水。
各自回房早早睡下。次日一早,两人坐上一种叫做依维柯的面包车往东营去。到了东营,打听黄河入海口,雇车,采访,拍照,等等。
田野是好的,太阳和风是好的。
朋友鬼头鬼脑地跟青铜说:还是我来替你走一步,要不然你很难。青铜正色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去补开了一间房,并且跟海红说:我怕自己犯错误。
大地在收获,金黄色的麦子收割下来晒在公路上,来往的车子辗来辗去而麦子依然金黄,青海的油菜花正灿烂,大片的青稞和大麦绿色绵绵此外还有一片向日葵张着它们金色的圆盘一直开到天边。
黄河入海口在山东省的东营,但东营不通火车,他们在北京站坐547次列车先到淄博。再从淄博换成汽车。到达淄博时已经是傍晚,要等到次日才能去东营。帐篷和睡袋自然不会真的用,青铜的淄博朋友事先预订了酒店——只订了一间房。
而心里有悲哀。一点痛在空茫中,犹如冬天夜里的星星明明灭灭总是闪着……爱,爱谁呢——爱向虚空茫然中。
青铜一路上心事重重。
海红回到北京,开始写作这本列入出版计划中的书。她思路不清晰,想过来又想过去,乱糟糟的理不出头绪,一会儿东,一会又西,总是写了几行就写不下去,写不下去就扔掉,再重新起一个头。交稿日期越来越近,她焦虑,失眠,头疼,到最后,一咬牙,硬着头皮往下写。三个月,写完了八万字,实在糟糕,不伦不类的四不像,文气是断的,堆的材料太多。
青铜皱着眉头看海红,显然对她这个判断感到别扭。但海红看不到,她向来如此永远看不见别人。她一兴致话就多,像苍蝇嗡个不停。青铜威胁道:你再说我像雷锋我就不陪你去了!
惨不忍睹。
谁像雷锋——
好在出版社不错。新书如期出版,海红在旅费之外又拿到了一笔稿酬。
他们再一次在北京站的西大钟下碰头,海红把青铜当成了雷锋,她没心没肺说道:啊我真幸运碰到了你,你像雷锋一样。
新世纪到来之前的最后一天,交完稿子,海红想起了陈青铜,她打他的寻呼机,已经停机了。是啊新世纪,人人都有了手机,连民工、连捡垃圾的人也都有了,寻呼台也快要关闭了。打他家里的电话,也已停机.她只好直接去他家。
海红去跟出版社签了合同,欢天喜地领到了帐蓬、睡袋、防潮垫、背囊和笔记本电脑,那年头,最便宜的笔记本电脑都要万把块,凭海红的经济实力她是买不起的。
她走在大街上,只见满街的房子都被刷上了大大的拆字,灰色的墙,白色的字,一道粗壮的圈把“拆”字圈在中间,犹如把一只待宰的羊圈在了栅栏里——绵羊咩咩的叫声遍布了北京城,它们白茫茫的像一群无家可归的人,目光凄惶看着京城巍峨的建筑——巍峨的建筑啊你们亮钢钢硬森森的要把青草和绵羊赶到哪里去呢?
你去吧——青铜说,肯定会好的,就算是去晒晒太阳,老自己闷着,不发霉才怪。
拆字的旁边总是有一个人头,炭黑的线条夸张而流畅,是一个光头男人的侧面,鼻子和下巴伸得老长,脖子也老长。在那些年,你随处都可以碰到他。这是一个艺术家的作品,他把这个单线的头像画到了所有的“拆”字的旁边,以及那些拆了一半的房子里,长了青草的墙角、掀了屋顶的廊柱、半扇残墙,他像一只鬼影徜徉在所有将拆未拆的旧墙上——
陈青铜只好,做好人做到底,他陪她走第一站,又为她联系了河南、山西、青海的朋友,他说后面三站,每到一站,下去就找我的朋友,我让他们去接你,吃住帮你安排,他们也会陪你去采访。
他和一群绵羊在一起。
海红信以为真,出去走走她愿意,去乡村她也愿意,她一下就雀跃起来。但是我害怕——她又说,一个人到一个生地方她已经没有能力了。
穿过高楼和绵羊你来到南城,南城已是尘土飞扬,陈青铜住的旧楼已经拆了一半。这么快?
海红写过小说,有文字能力,她只是自我封闭,少与人交往,各种活儿也找不上她。青铜说,他去跟策划编辑说,肯定没有问题,趁现在还没签合同。他自己呢,因为要赶一个电视剧,正好没功夫。
不知道在哪里能够找到他。
青铜要把这个活儿让给海红。
后来听说他已从单位辞职,去哪里没告诉任何人。他就这样消失了。
出版社除了提供设备,还给每人一笔旅费,数量相当于青铜一年的工资收入,按照正常的花法,一趟行走下来,这笔旅费的一半都花不完,另一半作为半年的生活费绰绰有余。而且,书出版后还会按首印数八千册付版税。
回想五年交往,两个人之间什么都没有,连拥抱都没有,更遑论其他。海红仔细回想,是啊他们从来都没有过开始。在这个纵欲的时代,多么奇迹。若非亲身经历,简直难以置信。如果有什么暗示,海红只能想起三句话,在不同场合说的三句话。一句是“我们两个人都有点……”另一句“你的眼睛真像狐狸精”再一句“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有一个活儿,一家出版社的老总,是山西人,小时住在黄河边,几十年来在北京,总是惦记着黄河,青草啊粪土啊牛羊啊,社火、秧歌、腰鼓,以及劳动的人……所以,老总策划了一个“走过黄河”的社会文化考察活动,请几位作家或记者,到黄河沿岸进行田野调查,具体地点自己选,多拍一些照片,回来各人写一部书,连同图片,由出版社集成丛书出版。
还有就是,他告诉过她,他做的一个梦——
她殷切地看他。怎么办,一个女人望着你,他不能不帮她,于是,把他赖以活命养家的饭,匀出一大口,不,是整整一麻袋——
他梦见自己跟着她到一个地方,那地方奇怪地有一幢木结构的房子,四面是水,房子在水里晃动。她坚持不让他进去,他在梦中就哭了起来。然后他到邮局给她寄书,就是他们在呼和浩特买的一大包书,事实上,那次海红只买了一本希腊作家卡赞扎基斯的《基督的最后诱惑》,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了一大包。邮局的人说寄不了,他在梦中十分纳闷,弄不清楚是包装不合格还是地址没写详细,他困惑着梦就醒了。
……她坐在青铜家乱堆着衣物的肮脏沙发上,目光掠过他混乱的家,对他满满的烟灰缸和屋角里七歪八倒的啤酒瓶视而不见。她说:青铜啊,我怎么办呢?
她不知道,这些话和梦,是否表明了他的挣扎。
——多年以后你才明白,为什么会缺乏现实感,因为狭窄。因为内心绵弱。因为不愿自我承担。
海红也做了一个跟陈青铜有关的梦:
但你怎么没看见那些痕迹——护肤品的瓶盖上落满了灰尘有多久没人用过了,他那漂亮的地毯卷了起来为什么,烟越抽越多,还有啤酒瓶堆在屋角一片绿色如同青苔,你看见了就像没看见,世界对你来说并不存在。他脸色发暗眼窝深陷,他常常失眠吗他掉进一个深井里了但你看不见,你看见了也不关切,你的世界只有一个,那就是“我”。
梦中只知道是死了一个人,但不知道是谁。海红是最早到达出事地点的三个人之一,地点中间有一个大水泥池,旁边的人说尸体就在里面,并放了一只假发套在地上,说过一会儿给他戴上。海红踏上台阶看了一眼尸体,因心慌没看清楚。后来有人说要把尸体抬下来,海红觉得这不关自己的事,便让在一边,等另两个人抬尸下地。这时候人越来越多。她低头看自己的衣服,在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套上了一件黑T恤,她把黑T恤脱了,里面穿了一件黑白各半的衣服。这时候尸体被抬起来,终于看清了,怎么会是陈青铜!他躺在担架上,像睡着一样安详。不可能是他!她匆忙穿过一家农贸市场,进入一个需要不断拐弯的房子,到他家了,敲门,喊名字,邻居出来说,搞错了,陈青铜不住在这里。
他不跟任何人说。
我与你再无瓜葛,却又千丝万缕。
海红不关心别人,也不问,并不知道他正处在全面的困厄之中,他也不愿意说这些。
他到底爱不爱我呢?
而甘颜坚决要离婚,她不再是那个惨兮兮的两眼通红到处找绳子上吊的女孩了,她缓过了劲,重新脆生生的鲜艳起来,一个电视制片人看中了她。太容易了,一只巴掌高举在空中,另一只巴掌奔跑着,“啪”的一下,两只巴掌打出了火花——她要离了婚跟这人走。
海红有时会向空中发问。在反复的纠结之后,海红让自己确信这一点——他像爱别人、爱世界那样爱我。至于没有肉体的接触,海红给出了一个自己喜欢的理由:“是不想被亵渎”。这个自拟的理由使她安心。
海红下岗的那年,陈青铜也处在困厄之中,社会转型,物价飞涨,他所在的报纸发行量骤降,收入太低了。他当枪手,写电视剧,不署名,只分到很少的钱。
只不过,这种安心并不能长久,在一些空虚的夜晚,这段没有实现的爱情突然让她心里有怨。是啊,到底意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