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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须

她带学员外出接生,有一次是在圭江河的木船上,那个胎儿是臀位,他的脚先出来了,还好,顺产,新生的婴儿哇哇大哭,他的肺活量真是大啊,哭声震得一河江水都亮了似的,旭日初升,河面满是欲飞的金箔。她真欢喜真欢喜啊。

慕芳是自费生,毕业后不包分配,不过她学习勤勉,每课必记笔记,年轻,未婚,没有家庭拖累,医院把她留下来,给农村接生员培训,讲授科学新法接生。一个月办一次班,她不再住姐姐的高禾街陈行馆了,住在农民运动讲习所。学员都是各乡选来的,均是结过婚的媳妇,慕芳呢,十七岁,她是小先生。她把生殖系统的挂图和模型摆出来,媳妇们嘶嘶笑着捂嘴,慕芳板起脸,讲生理解剖。她给学员看标准的接生箱:止血钳、酒精、红药水、龙胆紫、针、来苏水、手套、围裙、婴儿巾、木听筒。教她们消毒和孕检,用一只木听筒贴在孕妇肚子上,听胎心音。

每月领到五块钱工资,可以做新衣服了!西门口的百货店,那时候还没有公有制改造,是私人的,也不像后来那样要布票,她手一指,那,蓝色的布,宽幅的,像天一样蓝,真的就是蓝得像天一样。自竹冲村出来,她就有了自己的天,虽出身不好,也是要求进步的青年。蓝天无限,她裁上一截,做成了裤子。她从西门口走到东门口,再到农民运动讲习所,裤腿互相磨擦,发出猎猎的风声。

慕芳呢,她奋力练习打针,她给萝卜注射,还专门缝了一只布娃娃,布里塞满棉花。她还给自己打,肌肉注射、静脉注射,定位、推液,可不能把针弄断了留在肌肉里。打什么药水呢,氯化钙、葡萄糖酸钙。氯化钙有腐蚀性,针头偏了,药液渗出,胳膊上皮肤烂了一块,留下了五分钱硬币大的一块疤。

终于有了编制。一帮人统统放到乡下面,慕芳分到了石定区,一个距县城有五个小时车程的地方。石定卫生所只有四五个人,发药、打针、出诊接生……慕芳在这里学会了自行车,并且,

开始实习了,就在本院跟护士们做护理,打针、整理病床,病人有一大半是土改工作队的干部,也有零星群众。在几间病房之间有一处宽敞的过道,刚好摆上一张乒乓球桌。真是新鲜时髦!白色的小小球在桌上轻盈跳荡,发出清脆的得得声,慕竹常常和吴医生两人打乒乓球,一去一来,一来一去,两个人不说话,只打球,吴医生把球喂到慕竹跟前,她手一挥,球打到了对面那个人的脸上,真奇怪,两个人都脸红了。慕竹那年三十四岁,是不折不扣的老姑娘,她本来打算献身医学,永不嫁人。但吴医生丧偶,慕竹便跟他结了婚,给他前妻生的两个女儿当了后母。陈碧薇管这叫做填房。

遇到了后来的丈夫柳青林。

也有课本,纸很黄,开本小,比巴掌大不了多少。谁来教呢?医院派来了章慕竹,长她十几岁的堂姐。慕竹生于1917年,1940年毕业于梧州医专,曾在苍梧县医院工作八年,学问和临床都扎实。另有一个吴医生,分头、眼镜、长白脸,眉毛边有一颗痣,他不年轻了,有四十多岁。

4,

每天早早起床,做家务,送姐姐的孩子上托儿所,然后小跑着赶到先前的农民运动讲习所。讲堂有十几级台阶,两边还摆着花草,她跑上台阶,喘着气,开始她的课程——生理卫生、药物学、护理学、新法接生、外科常见疾病。

文革到来,飓风降临。慕芳刚刚来得及生下一儿一女,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就来到了。眼见得世道混乱,巨大的力量,不由分说把人连根拔起,周围的人七零八落,谁也不知道自己遇到什么,人人面上撑着镇定,其实心里都是慌的。

织布刚刚熟练,转机就来了,慕兰所在的县医院办了一个妇幼保健初级班,十个名额,三个公费,七个自费。学期半年,五元学费。这时候慕兰已经结婚,生了孩子,付不出学费,另一个堂姐慕竹也在医院当医士,她亦慷慨,代付学费。慕芳总是这样运气好,关键时刻就有人出来帮她。她住在姐姐家的阁楼上,床上没有垫被,冷得根本没法脱衣服睡觉,裤子也是单的,上身只有一件卫生衣(即绒衣)。那个冬天实在是冷,但慕芳生机勃勃,她不怕冷,她年轻呢,十六岁,青春的热血在她身体里窜来窜去,像屋前的圭江,一浪跟着一浪。她的脸白里透红,扎着两根粗黑的大辫子。注册要交照片,她到西门口的照相馆照了一张正面的一寸像,她穿着姐姐的列宁装,庄严地抿着嘴唇。

大姐慕兰又被斗了,她挂的牌是反动伪职员,还加上了三青团,她还被剃了一次阴阳头,是外来的红卫兵干的。她1950年死过一次,这次她不死了,但她精神恍惚,说话也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姐夫早就成了右派,下放到公社中学当会计,

慕芳穿上姐姐的衣服,到隔壁的利生纺织厂织布。这是一家民办纺织厂,要自带织机,慕兰慷慨出资购买。还好,有一个行业组织叫织布会,集中去买织机,由行会请师傅教。

这时候慕芳已经调回圭宁县城,倒是堂姐慕竹夫妇,1957年之后调到了最边远的石定公社卫生院。1967年,吴医生被造反派斗了一整天,吊着斗,又放下,颗粒未进。年龄大了,当天深夜断了气。慕竹想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会如此仇恨。

新政权成立了人民医院,大姐慕兰又回去当药剂士,她把慕芳带到县城,住在河边的高禾街,陈家的行馆,这行馆是陈氏祠堂出钱盖的,对河一面不知怎么没有封口,大水一来就淹进屋,刚刚收好地上的锅碗盆瓢,河水就呼呼涨到了桌子高。

县城里,医院的大小当权者,有历史问题的人、出身不好的人,几乎无一幸免。有一个女护士,她并不是当权者,但她出身地主,还自视甚高,谁看得舒服呢。于是她也被揪斗了。她怀孕在身,挺着六个月的肚子,但她就是刚强,她挺着头呢,简直像一名革命者。她问造反派,我有什么错?有什么错?她生下孩子,是个女儿,取名“从容”。

前一日刚刚截止报名,名额都满了。慕芳不甘心,她当机立断决定到县城撞运气,她是敢闯的,比哥哥们大胆,四个哥全都窝在了竹冲家里,低头干活,一辈子没有娶亲。从香坪到圭宁县城有六十华里,她走了一段,之后搭上了一辆进城运棺材的牛车。她从来没有一个人去过县城呢,不过,想到要参军她就有了无限的勇气,她默念着“沙街口沙街口”,那是香坪征兵的人告诉她的地名,啊沙街口,这是她的灯塔,她迎着光亮走过去。马车停在了城边的棺材铺。棺材铺,简直就像一个隐喻。沙街口的军人正在吃晚饭,他们人人手执一只搪瓷缸,面上是热汽腾腾的豆腐白菜。那个军人,他吸着鼻子告诉慕芳,确确实实,报名已经截止。丫头,没办法,等到明年吧。北方口音,普通话,像一阵沙尘,灰扑扑罩住了她,仿佛也是一口棺材。

慕芳真是幸运,几乎人人都被斗,她没有。斗了之后就是被打倒了,要劳动改造。那阵子,饭堂里烧火的、洗衣房里洗衣的、扫厕所的、用自行车驮一只竹箩筐买米的,都是这些人。革命群众放慕芳一马,让她照样上班,一个人当三个人使。她业务越来越精进,1960年去桂林上了一个“难产培训班”,学期半年,之后又到地区级的大医院实习半年,整个地区只有三个名额。慕芳成为了全圭宁县首屈一指的助产士。

香坪离竹冲二十多华里,步行,乡间小路,跨过一些土坎,涉过几道溪流,路两边是稻田,也有坟地,是用白灰拍得很整齐的,立了碑;也有老高的芒草,要倒着走。她走得急,石头踢疼了脚趾,路过村边还有狗追,她倒不怕,手里拿了一根打狗棍。到了香坪的乡公所,兴冲冲闯入门,却撞上一个女孩子,她抹着眼泪从屋里出来。

旁边人跟她说,幸亏你人缘好啊,幸亏你业务硬,不然……她也跟着唱语录歌,跳表忠舞,背老三篇——人人如此。但她没有去大串连,开会是每会必到,但从不发言。

招兵的人住在香坪。

好在柳青林在1965年就被送往柳州的精神病院,否则定是在劫难逃。1971年,形势没那么乱了,街上没有了武斗,地上的砖头、高音喇叭和西门口纷纷扬扬的传单已经少见,大字报也像一件穿旧了的衣服,不再让人一惊一乍,字迹旧了,浆糊脱落,风一吹,越发没了精神。柳青林1969年死在柳州,慕芳没有去,单位派去了一个人料理后事,就地埋葬。多年来,柳青林活着和死去没什么两样,即使他没住进远在柳州的病院,两个人也少在一个屋顶下面过日子。

消息是傍晚时分带到的,灶火呼的一下映红了她的脸,她像喝多了糯米酒,走着走着就跳腾一步,旁人的话她答不到准点上,只一味傻笑。晚上闭了一会儿眼,睡不着,睁眼一看,天大亮了,赶紧起床,走下台阶,只见天井里满满一地月光,白花花的,有点稠,仿佛用手一捧就能捧起来。月亮光,照地堂,阿妈叫我睇龙船。她想起小时候唱过的童谣,有一点不舍。不过她手一挥,这点不舍就像一只蚊子,被她捉住扔掉了。

世上就是有这样奇怪的夫妻,明明同在一个县城,却是吃住都分开——慕芳常年在姐姐家搭伙,柳青林,呢,吃住都在单位。他那时在县食品公司当副经理,住在猪仓旁边的平房里。这两个人,连周末都不在一起,几年间,仅一同去看过一次电影。有一次,柳青林去看电影,在街上遇到慕芳,只有一张票,好吧,两人都不看。

参军已经成了唯一的出路,也是最好的出路。部队就是一所大学校,旧时代的污泥浊水,旧家庭的印记,全都要靠它来荡涤。竹冲交通不便,山高路远,消息走走停停,传到慕芳耳里已经半个月过去了,招兵都要截止了。不过,截止的消息还没传到,慕芳只当是征兵刚刚开始。希望擦亮了她的双眼,她的心砰砰跳动,仿佛已经穿上了神气的军服。

翻阅柳青林的日记,其中有一篇,他深情款款写到慕芳:

谁又知道这些?

我和芳妹走出俞家舍,看见街中央的一棵木棉树开了满树灼红的花朵,芳妹欢呼着奔过去,在树根下拾起了一朵,她说要带回家养在水杯里。我们走到街尽头,看见十二仓方向有一片大水,像是凭空出现了一个湖泊,我仔细看,原来是一片农田,今年雨水好,灌满了的田水盖过连绵的阡陌,连成一片水光。

1950年慕芳十五岁,她也要参军。那时候正招女兵,史实是这样的:从战场上下来的解放军官兵开拔到新疆屯垦戍兵,官兵们年纪大了,要成家,于是,从湖南、广西、四川等地征来的女兵一批又一批远赴新疆的荒漠,长途跋涉,冰天雪地的地窝子,难以下咽的高梁米,年轻的女孩子们始料未及,继而她们被组织要求与比她们年龄大十几二十岁的男人结婚,他们都是为新中国的成立作过贡献的,谁敢不服从。根本就没有别的可能性。

但这一切都过去了。生活的正反纹理也如同水田的阡陌,被时间的大水盖过,1966年、67年、68年、69年……洪水呼啸,滚滚而过,1971年,柳青林死了两年了,海红九岁,海豆六岁,这柳青林留下的一儿一女也是有些古怪的,一个老爱瞪着眼睛望天,另一个,垂眼,低头,地上有什么可看的?

3

慕芳以最省力的方式带孩子。有时候,把两个都塞给乡下母亲家,另一些时候,一个塞到香坪竹冲村,另一个,放到县城的某一个角落,寄养在保姆家,吃穿住,一概不再操心,只有生病,才抱来找她。海红五岁的时候进了县幼儿园,真不错,全托,粉红的墙壁,秋千滑梯积木,图画舞蹈风琴。老师是专业的。环境好,就在县委会里面,与人民武装部同一个大院,里面真是辽阔啊,高大的杨梅树在树林深处闪烁,层层叠叠的绿色中星星一般的红色杨梅,“噗”的掉下一只。她们还种玉米呢,劳动课,一人五粒玉米种子,在幼儿园的后门,泥土黝黑松软,小小的手,把一粒种子按到泥土里。玉米的种籽逶迤而去。

亲戚们星散,飞鸟各投林。同辈中,男丁们沦落到社会最底层,大多终身未娶。女孩子略好,有个堂姐,初中毕业就离家出走参加了地下党,跟家里几十年没有联系,所谓跟剥削阶级家庭彻底划清界限,几十年后才知道她其实就在柳州。有两个去参军,落在新疆和广州。命运最好的算堂姐章慕梅,她也参了军,嫁给一个师长,落在大连。

完全不用操心了,连星期六也不去接孩子,让她留校。周六傍晚,全园的小朋友都回家了,鬼魂们等到了这一刻,它们从县委会大院深处的杨梅树颠荡而来,树顶忽高忽低,门缝里吹进一股风,晒衣场的床单鼓荡起来,空教室的桌椅咯吱响个不停,厨房里,有什么在跳。宿舍最是可疑,海红需要把每张小床的床底下亲眼看一下,确认下面没有藏着鬼怪才肯上床。留下来值班的是一位老姑娘,姓黄,她近四十岁了,白色的上衣胸口绣着一朵黄色菊花,孔雀蓝的百折裙。她喜欢打扮却面容严峻。虽严峻,却又最是慈爱。她在海红额头上亲一口,说:不怕,老师就睡在门口。

慕兰不想活了,她喝来苏水自杀。来苏水一口喝下去,口腔、喉咙、食道,烧得一塌糊涂,人没死,救了过来。

海红真爱她啊,她说:老师老师,让我当你的孩子吧。

她们回到竹冲村,正赶上退租退押,形势混乱,农会根本不讲政策,谁有点钱就把谁当成地主斗,把钱交出去就不斗了。陈碧薇没被定为地主分子,慕芳的姐姐慕兰这时候却被清退回乡,她在旧医院里做过药剂士,农会不分清红皂白,给她的名目是“反动职员”,给她戴了一只纸糊的高帽站在地坪上,围了一圈人。

慕芳这时正忙着接生。前置胎盘,大出血,她专注地使用止血钳,额头上也沁出一层细细的汗珠。或者,葡萄胎,像缀满葡萄的胎体肉红肉红的,,凶险狰狞。

陈碧薇算是侥幸的,丈夫1949年春正好病亡。同年秋天,农历十月初九夜,解放军进城,旧政权灰飞烟灭,圭宁中学门口十几辆国民党军车熊熊燃烧,军车上的弹药发出连绵不绝的爆炸声,火光映红了整个圭宁县城的天空。解放军一来,陈碧薇就带着小女儿慕芳逃到娘家,躲在一个庙里。土改的时候有好心人劝她们赶紧回去,不然被戴上漏网地主的帽子麻烦更大。

还有一个无脑儿,有脸,眼、鼻、口俱全,能吮吸,却没有后脑。慕芳惊叫了一声,护士长瞪了她一眼。

大伯父逃到了香港,他的房产收归国有。三十多年后返还时,他已不在人世。这是后话。三叔父章绍兴1949年刚刚高中毕业,血气方刚,他上山当了土匪。山高林密,有众多藏身的洞穴,土匪们都是失去了天堂的富家子弟,他们负隅顽抗,袭击土改工作队。这些人,气焰真是嚣张,人人都是亡命之徒,把一个土改工作队一锅端,活埋、挖眼、剁手,手段凶残,令人发指。解放军可不是吃干饭的,来了一个团剿匪,秋风扫落叶,土匪死的死,伤的伤,章绍兴被打中了腿,活捉。于是他被拖到了大印地,与另外八个土匪一道,五花大绑,面朝圭江。枪一响,他们一头栽倒在野地上。

她完全忘记了海红和海豆。

这样的人,新政权不镇压他又镇压谁呢?所以枪就响了,枪声响在体育场,那时候还没有体育场,叫大印地,是圭宁县处决犯人之处。慕芳的二伯章绍甫,他从来都是穿西装的,身材修长,白衬衣,打领带。临刑前他请求让他穿西装打领带,军政委员会的军代表没答应,他说:地主阶级死到临头了,还想向人民示威吗?铁的子弹头呼啸着扑向前县长的头部,在他的脸上炸开了花。

两个孩子真是够拖累的,每月三十二元工资,几乎都花在了他们身上,连母亲都供养不了。对得起你柳青林了,他疯掉后,她以一已之力,养了两个孩子六年。在陆安县老家,柳青林还有三个兄弟,两个姐妹,他的姐姐还在农业局当副局长呢。当然应该,让柳家的人,把海红姐弟接过去,就在陆安读书吧。她还要有自己的生活。

还有两条大狗,毛色光亮,半人高,威风凛凛。

海燕:你在老家还好吧?慕芳用了好几个晚上才写完了给海燕的信,她在信中说,圭宁局面动荡,海红在学校里也学不到什么东西,她本人上班要一个人顶三个人使,实在顾不上两个孩子了。你把海红和海豆带回陆安老家吧。她写道。

县长章绍甫有一妻二妾,正妻抽水烟,两姨太一胖一瘦,花枝招展。幼年的章慕芳跟大人去过二伯家,是一个大庄园,里面有两层楼高的火砖楼房,花园很大,慕芳第一次见到了鸡冠花、玫瑰花、牡丹花和茉莉花,家里佣人有十几个,有人专门浇花,有人专门炒菜。吃的东西令慕芳眼花缭乱,应有尽有,烧鸡烧鹅烤乳猪,还有蛋糕水果,慕芳在这里第一次吃到了苹果,这种红色坚硬来自北方的水果在她们本地的荔枝龙眼番石榴中像皇后一样夺目,她还吃到了一种叫做西贡蕉的香蕉,其香无比,本地也产香蕉,叫芭蕉,个大,甜中微酸,蕉心略涩,不香。西贡蕉小小的,慕芳吃了一只又一只。二伯的女儿慕梅走过来,问她要不要喝咖啡,慕梅生得美貌,慕芳见了她只知道咧着大嘴傻笑。

5,

陈碧薇嫁到章家,算是下嫁。章家的规模远逊于陈家,不过呢,公公章修柏,也是一个乡绅地主,有一妻二妾,一共四儿四女。正房长子是抽大烟的,没出息,二儿子章绍甫是个人物,在民国政权中当了县长,后来又到全州做官。陈碧薇嫁的是三儿子章绍振,是二房生的,模样周正,温文尔雅,二哥给他谋了个车站站长的位置,陈碧薇当上了站长太太,家里有一个男工和一个女佣,她一个接一个生孩子,五男二女,到底也没出去做事。公公章修柏五十多岁的时候又讨了一个二十岁的小老婆,生了一个小儿子。

有人陆续给慕芳介绍对象。

就说她的母系吧,陈碧薇,她的母亲,海红的外婆。她们陈家可是当地的一大望族,清朝的时候出过一个进士,当了官,家势就不可阻挡地发了起来。大地主,大乡绅,祠堂就有三进,十六根柱子立在厅堂里,有一个很大的庄园,里面有花园。后来家族又有人到梧州搞起了实业,更富了。很早就有留学史,庚子赔款的时候就有人去了美国,还出过一个大学校长。陈碧薇的一个堂兄弟,当过梧州市政府的秘书长,一个堂兄,医院院长,一个表兄,留学日本,后来回国办纸厂。

第一个是复员军人,在武装部工作,死了老婆。这人身体好,政治上是靠山,但是已经有了三个孩子。第二个,姓杨,离婚,从城市下放到县文化馆,父亲在北京中科院,他有一个女儿,跟前妻在北京。这个人温和有趣,平头,戴眼镜,他给海红买了一套玩具,是粉色的塑料桌椅,小小的,摆在床上,小桌子在中央,四周摆上四张小椅子,他拿了四粒黄豆,一粒一粒放进椅子上,说,这是海红,这是海豆,这是妈妈,这是叔叔。一个粉红的、小小的天堂,出现在沙街的旧盐仓里,散发出温暖的气息。

慕芳的根系实在太庞大了,那些枝枝杈杈,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他让海红叫他“眼镜叔叔”。

生在旧时代地主家庭的人,谁不是惊弓之鸟。何况慕芳的亲伯父和叔父,都是被新政权镇压枪毙的,想起来都心惊肉跳。

但是他出身不好,家庭成份地主,慕芳受够了。慧剑斩情丝。又有人介绍了一名粮食局干部,唐元茂。他成分还好,中农。政治没有污点,是从空军部队转业的,身体好。就是他吧。慕芳和唐元茂到街上的照相馆照了一张结婚照,两人胸前各戴了一枚毛主席像章,神情严肃。慕芳没有笑,唐元茂有一边嘴角是上翘的,似乎是摄影师喊道,笑一笑、笑一笑——但他没笑到位,倒像是讥讽。慕芳后来生下了唐晚实,与海红同母异父。

2,

1971年秋天,林彪出逃,三叉戟飞机摔断在蒙古温都尔汗,天下雨,娘嫁人,举世震惊。

如果不是慕芳业务精湛人缘好,她定然是要有大麻烦的。

入冬的时候,林彪事件传达到党外基层。最早是传达到党员干部,此事非同寻常,严格保密,整个圭宁中学初中部和高中部一共二十四个班,全校一千六百多师生临时迁到县城边缘的十二仓上课,把学校腾空,让听传达的三级干部住进去听传达。学生出校后,门口站上了身着军装的卫兵。气氛紧张,犹如战时。

上半夜的班一点半交班,到三点半才能睡觉,到六点半又得帮忙干活,不帮根本做不通,按道理,值出的人应该不用帮忙,但实在不行,又生孩子又做手术,经常要忙到十点多才能回家,下午本来可以补觉了,却又要开会,每天都要开会,只得边开会边睡觉。四个人轮流,一个星期要值上两次夜班。碰到医生出诊了,就顶上,干医生的活,医生是不教你的,要自己观察,插管插几个,手法如何。好了,她学会了刮宫术,做得比医生还好。

学生们扛着书桌和条凳,浩浩荡荡走在大街上。他们从东门口到公园路,经过电影院水浸舍火烧桥,一路去往十二仓。走了一会儿,累了,把书桌条凳当街一放,人坐上去歇着,如同洪流中忽然冒出了一截礁石。

上夜班要做的事情就太多了,整手套、接生包、手术包,手术室只有一个专门护士,有时也抽调慕芳上手术台,当器械护士,帮着穿针缝针。碰到生孩子的,就更忙乱,最多的一次,一个夜班接了九个生。

慕芳见到学生,想起了她的海红和海豆,他们还在陆安的山里呢。她站在人流边,心乱如麻。算起来,她有半年没有见到她的孩子了,而且也没有写信过问。她忽然想到,天冷了,海红和海豆都没有带冬天的衣服。她看见一个个子矮小的女生流着鼻涕,两手拖着条凳慢慢挪动……海红、海豆,啊她的孩子还在陆安的山里。慕芳的心一点点痛了起来。风灌进她的衣领,一阵又一阵。

1971年是慕芳最累的一年,她在县医院上班,助产士兼护士。这个时候,医院下放了一些员工到乡下去,剩下的还分出将近一半人组成几支医疗小分队,到边远山区搞巡回医疗,叫做“六二六”小分队,是为执行伟大领袖的“六二六”指示。医院只剩下了七十几个员工,一共有二百多病床,光产科就有五间病房,两间大的,三间小的,一共24张床。外科呢,是和产科在一起的,也有28张床,两个科加在一起共52张床,只有四名护士。真是忙得天昏地暗,接生、洗婴儿、输液、护理外科病人。供应室不给整理手套,要自己洗好手套,翻过来,叠好,放上滑石粉,装在饭盒里,再拿到供应室消毒。

你若喜欢我的孩子我就嫁给你。粮食局的唐元茂,这时候刚刚和慕芳见了一面。老唐也有一个前妻生的儿子,他也要找能容得下儿子的女人。天冷了,家里空荡荡的,你若喜欢我的孩子我就嫁给你。慕芳正打算写信让海燕把海红姐弟送回圭宁过年,海燕的信就到了。妈妈您好,我参加三线建设,离家有半年了,一直没空给您写信……海红海豆的衣服不够,陆安山区太冷了……海红想上学,老家这边没办法……妈妈,海红是个聪明的孩子,长大一定会有出息……爸爸的在天之灵一定会感谢您的.

1,

墙上不知哪里有一处缝隙,风吹着发出咝咝的声音,仿佛柳青林的在天之灵从那里进了屋,他站在了慕芳的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