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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猫……

他知道自己年纪大有妻女,不是他主动追求慕芳的,但是柳青林啊俊朗沉稳,他会打篮球,吹哨子,苏联歌曲《红莓花儿开》沿着石定乡间弯延的小路曲折向前,它一跳一跳的到达小河边,在那里,遇上了正外出接生的章慕芳,年轻的慕芳见到副区长,英俊、年轻,虽然比她大十岁,但看起来最多大三到五岁。她的脸一下红了,她把自行车扛上肩,光脚探进溪水中的大石头,河水清洌石头光滑,那朵歌里的红莓花变成了浑厚的男音,他说,我来帮你吧。

柳青林啊他身材修长,

慕芳愿意自己只记住这些,以及,区政府山脚下那个简陋至极的篮球场,他投篮的姿势、哨子声,以及,有一个月夜两个人在球场转圈,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

一个产妇胎盘前置,有人来告急,这事及时擦干了慕芳的眼泪。她戴上橡胶手套走进产房,她打算,海红的事过一会再接着想。啊这时候如果陈碧薇地下有知(或者在天上),定会放下她手上的针线活,向着遥远的过去舒上一口气,她会说:报应。陈碧薇不是一个尖刻的人,这样的话是命运通过她的口说出的,二十多年前,慕芳也是如此。预先没有商量,事前也没有通知,她自说自话就嫁给了柳青林,等陈碧薇知道,事情都过去了三个月。柳青林,大慕芳十一岁。后来又知道,他在老家还有一个妻子,而且,有了一个女儿。真是混乱,真是让人胸口痛。

她不要自己记得柳青林从来没到区卫生所找过她,结婚都没给她买新衣服。她有一条漂亮的头巾,枣红色、半透明、有美丽的暗花,那是另一个男人送给她的。

慕芳的眼泪在产科办公室就冒了出来。

她相信他会把她调回圭宁县城,果然不假,他自己先调回了县城,然后慕芳也调回了。但是两个人很快就不同住。她在县商业局最具盛名的宿舍生下头生女海红,俞家舍,那是一所富人的大宅子,1949年之后收归国有,宽大的骑楼,大大的木门前有一个推笼,多进的天井,内有拱门、楼阁、回廊、廊椅、廊柱,还有一处流线状的隔断,上有两道镶边。海红三个月的时候他们搬离此处,再也没有回来。直到2011年那次回圭宁,她才第一次知道,她婴儿时期曾经住在这幢房子里,在那里留下自己的童尿骚和奶酸味,年轻的母亲拎着白铁桶,把她的尿片晾在回廊的铁线上。

圭宁县城跟省会南宁隔着七个小时的火车路程,母亲在圭宁,自己在南宁,海红认为,这七个小时的隔离带,很好。按规定,单身职工,父母不在身边的,每年可以享受十二天带薪探亲假,用来回乡探望父母。海红的假期只用在自己身上,她要去旅行。比母亲重要的东西有很多:名山大川;或者虽不著名,却比较遥远的地方;陌生的、写诗的人,因为他们像一根火柴,能把她点着。她对母亲真是漠然啊,慕芳通常是每半年才收到她的一封信。这一次,却是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被告知,女儿已经结婚了。

慕芳没有等到海红带着新婚的夫婿拜见父母大人。这一年的春节,海红倒是回圭宁过年,但她是一个人回来的。年三十,南宁开往湛江的火车没那么拥挤了,有座位,海红仍留着她的披肩长发,她在额头上别了一只市面上新出现的白发卡,冬天不能穿她的红裙子,她买了一件亮黄色的布夹克,那是当年最时髦的衣服,潇洒得要命,像一团正旺的火,或者像一捅刚刚倾倒的颜料,还没来得及沾上尘土,唯独不像一个已婚妇女。而已婚者的身份正是海红所要抛弃的。

这件事对于慕芳,相当于晴天霹雳。海红大学毕业还不到一年,她心想,这个行事古怪,毕业于好大学的女儿不知要找一个什么样的对象呢。却接到了海红的信,说她已经登记结婚了。

火车一路开着,车厢里都是回家过年的人,人人大包小包,瓜子皮糖果皮,红红绿绿的碎屑满地都是,一圈圈打扑克的人高声叫嚷,兴奋、热烈,一列开往春节的火车就是这样喜庆的。海红的旅行包却只放着两件换洗衣服和一本瓦莱里的《海滨墓园》,她没有给母亲和弟弟带礼物,本来不打算回家过年,忽然又要回,其实也来得及买点东西,却怕麻烦。

在街道办事处登了记,把结婚证塞进抽屉里,轻描淡写告诉同事,她结婚了,却又迟迟不见她拿出喜糖来派发,婚礼更是没有。单位工会、热心的同事们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商量来商量去,最终还是凑钱给她买了一口锅。

有一段话是怎样说的:“艺术和生活必须互相负责,还应该互相承担罪谴。诗人必须记着:生活的鄙俗平庸,是他的诗之罪过;日常生活之人则必须知道,艺术的徒劳无功,是由于他不愿意对生活认真和有所要求。”啊海红对生活这样不认真,就让她熬着吧。就让她漂浮在乱七八糟的诗歌中,让她皱着眉头坐在开往玉林的火车上,熬着。

这是海红第一件不靠谱的事情。人人诧异。一个不喜欢人间烟火的人,那么疯颠,她套上一个枷锁做什么。诗友们也深感意外,显然,他们不认为海红结婚是出于爱情。这位夫婿是市图书馆管理员,毕业于电大,学历比海红差一大截,又黑又瘦,看上去人老实,木讷。这两个人站在一起,一个像大学生,一个像清洁工。正应了海红所追求的:超现实。

在玉林火车站下车,开往圭宁的班车、面包车统统挤爆了,多一只蚂蚁都塞不进去,站前空地乱得像逃难,谁要想不成为亡命之徒是不行的,因为天就要塌了。有守株待兔的摩托车,气定神闲,料定会有兔子一头撞上。兔子果然来了。兔子果然问道:圭宁去吗?太远了,不去!兔子泄了气,摩托车才说道,去就去,十块,不愿就算了。天正在暗,天本来就是阴的,不远处有人放鞭炮,听上去像是有一伙人齐声叫道:除夕除夕除夕……

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她忽然结了婚。

三十里路,玉林到圭宁,海红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她斜挎着挎包,像一个卖菜的,而她的长发不要命地往后吹,看上去倒像一个文学青年回家过年。细细的雨丝飘到脸上,到家了。一路风雨,吹得人变了形。慕芳说:回来就好。但她马上发现不对头,因为只有海红,一个人。

她与正常的人生渐行渐远。大学毕业分回了省会城市,一团火焰在飘荡,疯颠,狂放,所谓激情。写诗至半夜,投稿,被退;再次投稿,再次被退。直至无穷。为什么会喜欢红色的裙子,是内心的火焰在乱窜。

女儿和女婿,一次都没有见过父母,就离了。慕芳不敢问,让海红的姨母慕竹代问,海红答:没什么好说的,离都离了。又说,离婚的人多着呢,有什么稀奇。

这时候,海红知道了一种叫做超现实主义的诗歌。超现实!简直就像一尾响尾蛇,这个词啸叫着咬着了她的精神,她中了毒,病态地热爱。现实都是庸俗的,日常生活是臭大粪。她要超越现实!一条蛇咝咝叫着,卓越,美丽。她眼睛瞪得老大,朝向混乱拗口的语词,人间烟火,视而不见。

忽然结婚,又忽然离了。整个事情像一团浓雾。慕芳最终只能把事情归结为:古怪。

暑假倒是回来,慕芳把她供着,家务杂活一点不沾手。这时候,慕芳已经不用上夜班,科室里新分来不少年轻人。她每天买菜下厨房,吃什么呢?她问海红,又问海豆。没有政治顾虑了,她加入了致公党,成了县政协委员。她跟厨房的关系亲密起来,艽头烧排骨、黄豆炆猪脚,豆腐肉末蕃茄。她买来一种叫狗豆的菜,豆荚是厚厚的肉,用水煮熟,捞起来斜刀切成长菱形,用猪油炒,加大蒜和香葱,放一点酱油,好吃得很。海红一个人就吃了大半盘。慕芳又买一种名叫“死老鼠”的腌萝卜,带须腌的,切成片,用肥瘦肉炒,脆而香。吃完饭海红要洗碗,从小就如此,必须洗碗、抹桌、扫地。这时慕芳不让她干,她说,你去看书吧。海红就去看书了。

真相到底是什么呢?我们终究还是要追寻的。让我们,像一只野猫,跳进那个亚热带城市遥远的公园里。

海红与海燕不再有联系,她不喜欢海燕现在的形象,发胖、邋遢、胸前洇着乳渍。海红是这样的不懂得人生,书读得越多,心越是没有温度。

某个遥远的,弥漫着薄雾的春夜,你从公园的侧门进入,门口白色的球状路灯把水泥地洒了一圈暗白的亮光,你越过这圈水泥地,没入到阴影中。路灯全部灭掉了,夜已深。羊蹄甲重重叠叠的叶子把微弱的天光挡住,这种植物长着屁股形状的叶子,开一种紫色的大花,散发一种特殊的气味,如果你心情好,气味趋香,反之则趋臭。

永逝不返。清亮激越的声音早已嘶哑。

越过黑夜潮湿的雾气你看到了那张长椅,在夹竹桃的环绕中,两个身影四肢缠绕,发出奇怪的声音。

她竟然不回来过春节,真是扭曲。四年大学,每年都是在学校里过年。广州的冬天跟圭宁差不多,春节十几天总是又冷又下雨。被窝发潮,空气蒙蒙的永远不透。独自一人。寝室和走廊都是空的。厕所、澡堂、开水房,鼎沸的人气消散了,打开水不再用排队,盥洗房简直空旷,水槽是干的,隔着的冲凉房似乎有些鬼祟。害怕的时候可以唱歌,一开口,出来一句红军不怕远征难。她想起了海燕,那个用一封信把她从陆安乡下救出来的人,她在哪呢?她几乎在原地,在她十七岁上高中时所在的地方:玉林。回乡务农又三线铁路。颠沛。流离。二十七岁回到母校读中专,命运真是荒唐。她三十多岁了,终于结了婚,过上柴米油盐的日子。

海红第一次性经历不是出于爱情,而是出于好奇和慌乱。

本系学生来接站,是女生,热情。帮海红铺床,床单一抖,滚出一本簇新的《毛泽东选集》第五卷,众人皆诧异。是慕芳趁女儿不备,重新又塞进她的行李袋。这样一种亮相,真是丢人。

那个年头,时兴交谊舞,是啊这种男男女女勾肩搭腰的舞蹈,在灯光音乐中荷尔蒙的气味混杂中,它就象征了改革开放。经过了一个禁欲的清肃年代,欲望隐隐浮动,篷嚓嚓,它迈开步子跳了起来。

在贵县下火车,直奔码头,坐上客轮,一夜江河直抵广州。夜里坐在板舱上,圆月碎在江里,满江满河的碎银,闪闪荡荡,无尽流淌。

这个亚热带城市的公园里有一个白龙潭,白龙潭上有一个白龙餐厅,是一处架在水上的水榭,你穿过浓密的羊蹄甲树荫,穿过扶桑花的夹道,到达一座九曲桥边,九曲桥,白色的石头建成,不折不扣曲九个曲。走完九曲桥你就到白龙餐厅了,那里的廊柱绕着几圈小灯泡,

海红出发了,先坐汽车到玉林,再转火车。慕芳送到玉林火车站,她有些慌张,有点想哭,她挤在人群中不知怎么办才好。而火车开了,在一片招手中她也笨拙地招手,这个古怪的女儿总算找到了她的去处,热泪涌出,百感交集。海红呢,她往车窗瞥了一眼,有人探出头去,不舍。而她无所依恋。她解放了。火车加速,风从车窗灌进,浩浩长风啊,她咬破了她的茧,乘着钢铁的翅膀,隆隆远去。

灯泡太小了,又太少,势单力薄,在公园广大的黑暗中像秋天的虫子,气息微弱——那可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灯火辉煌。团市委的舞会,白龙餐厅不要租金。大喇叭传出的舞曲一团团的滚动到大门外,颇有些气氛。水泥地板有些返潮,瓜子壳沾在上头显得不洁,但是没人在意,有汽水!淡黄色,是一种时髦的饮料。海红穿着她的红裙子也来到了这个舞会上。她会舞蹈,中学时代的学校文艺队里她是跳群舞的,交谊舞她不会,但只要带的人会她就能跟上。这些舞也都简单,慢的,三步或者四步。节奏明快,宛若春天。她像一片红色的落叶,飘过来,又飘过去。忽然有个平头的青年男子来请她,他一把揽起她就快速走起了舞步,这是一个高手,他娴熟地拔弄女伴,他的手在她的腰上使劲,左一会,右一会,步子飞快,眼看就要绊倒了,却不倒,海红感到他托着腰的手似乎升起一股浮力,让她绕开了危险。他们转得真快啊,在浪里颠,冲上浪头又跌入谷底。她不再像落叶,而是像,一只电风扇。舞曲终,他们正好绕场一周回到原地。

收拾行装,母亲把新床单塞进帆布行李袋之后,又拿来一本崭新的《毛泽东选集》第五卷,要往行李里塞。她心有余悸,担心女儿政治落后。海红说,带这个干什么!她夺过来,扔到一边。

两人不知怎么来到舞厅外面。湖水黑而静,忽然也有一条鱼呼哧一下跃出水面,吓人一跳。夹竹桃的气味越来越浓郁,海红喝了汽水,微醺着,走在这个人身边,不知道这样的局面意味着什么,她恍惚着觉得舒服,唔春江花月夜,没有月亮,有一层薄雾。会发生点什么她也不怕。她不要做一个四平八稳的人。事情总是要发生的,那个高手,很快进入了她的身体,阻力,疼痛,一条鱼,一次又一次,奋力跃出水面,来回穿插,冲撞,湿而滑,烧灼感……呻吟声被封存在饱含夹竹桃气息的浓雾中,一头巨兽吞下了两个人。身体下的木头长椅是湿的,脚底下的草也是。她躺在那个人的怀里,他拿出一支烟,打火机。火光照亮了他的脸。他说你到柳州来玩吧,我陪你去都乐岩。他是柳州共青团市委的,到南宁出差。

慕芳早已习惯了女儿的怪毛病,不和家里人说话。但她还是在海红喝胎盘汤的时候,坐在饭桌的另一面。“今天这个产妇是头胎呢,乡下人就是健康,脸红扑扑的。又新鲜,凌晨三点才生的”半是自豪,半是讨好。海红不搭母亲的话,她埋头喝汤,胎盘肉不好吃,类似猪肺,松而疲,是脬的。脐带脆滑,口感不错,她夹起一粒送进嘴里,再夹起一粒。啊汤不错,鲜美,甜,比鸡汤尤甚。母亲坐在她的对面,说,把家里那条提花的新床单给你带去上学吧。她唔了一声。

这是一个一夜情,她连对手的面容都没有看清。

外婆在地下(或者在天上)是否会痛心疾首?这个外孙女,她早就斩断了家族的根须,这一刀,始于1971年。她将看到,海红越走越远,她渐渐扭曲,人淡漠,心如铁。

怀孕了真是倒霉。但是还有另一个倒霉鬼来了,图书管理员处在爱情的狂热之中,那是一个,时代养育的文学青年,他认为生命的意义在于爱,他在爱情的高烧之中每天给海红写一封信或一首诗,诗有的是抄的,选得不错。

如果陈碧薇还活着,定会喜出望外,她1925年春曾在广州照过一张相,穿着大襟衫黑长裙,服饰简直就像当年的宋庆龄。这个旧时代的新女性,她头发短直别在耳后,风华正茂,差点就跟学医的表兄私奔去了日本。另一个表兄那时在黄埔军校,她和妹妹去看他。一念之差,陈碧薇回了圭宁,她的妹妹陈碧英留在广州加入了国民党,日后成为了民国的国大代表。梦一样的广州,陈碧薇当年魂牵梦绕,她再也没有去过一次。好了,中山大学,陈碧薇若知道这个消息,定然是,泪飞顿作倾盆雨。海红上的是中文系,没有考医学院,是慕芳的最大遗憾,她们家族以医学为贵,出过一个院长和一个副院长,三个医生两个药剂士四个护士。文科算什么呢?什么都不是。

除了对诗歌狂热,他还是一个富于自我牺牲精神的人,类似圣徒,有着一颗金子般的心,或者说,他本人就是一枚稀有金属。海红后来在北京遇到被一些女人称之为圣人的陈青铜,陈自嘲道:圣人,就是剩下来的人。是啊你大概前世修行不错,总是那么幸运,在一个混乱的时代,于千万人中,遇到不只一个稀有金属。

慕芳从自行车跳下来,兴冲冲把藤筐拎到厨房,她把公家的器皿拿回家,腰子形状的白色搪瓷,扁平,边缘是深浓的蓝紫色。胎盘就在器皿里,浸泡着血水。她在班上就把它处理过了,她穿着白大褂,戴着乳胶医用手套,手握医用剪刀。她把胎盘剪成一块一块,脐带呢,剪成一小节一小节,像花生米那样长短。她走到厨房,哗啦一下把胎盘和脐带倒进砂锅里,放进生姜和白酒,像炖骨头一样,大火烧开,煮五到十分钟,再小火慢炖。

稀有金属在浑蒙中发出煜煜光芒——他发现了海红的变化和焦燥,对她说,他愿意为她做一切事情。我们结婚吧,他说,他会把孩子视同已出,他来带孩子,而且,为她做饭洗衣服,让她用全部的时间来写诗。我们结婚吧!稀有金属坚定地望向海红。铮铮有声。

比海燕幸运多了,海红八十年代初一举考上中山大学,到广州念书。繁华的都市,岭南地区的经济文化中心,明晃晃闪耀在圭宁的头顶。慕芳高兴之极,她连续三天从班上带回胎盘,这种中药里称之为紫河车的东西,十全大补。她要在海红去广州读书之前,给她补身子,把营养搞上去。

海红在一团乱麻中接受了这个建议。她为什么不去找那个人呢?怕麻烦,有一个现成的求婚者还是比较省事;她为什么要生这个孩子呢?她认为反正是要生一次的,生完就完了。她的母性也有少许苏醒,生一个孩子,让别人养着,从此她就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从此就可以,浪迹天涯。这个在成长中有缺陷的人,在人生的大事上也是如此缺乏理性。

我看见她走在那个亚热带城市的大街上,全身火红的颜色,长头发。她骑着自行车,越过宽阔的广场,从这头到那头。或者,骑行在棕榈树或羊蹄甲的树荫下,像一团跳荡的火焰。她奔赴各个院校的诗歌朗诵会,写诗、投稿、准备成为一名诗人,或者,小说家。

她对人工流产不耐烦,却用自私的方式解决了这件麻烦。简直像一个玩笑。连老天爷都觉得太可笑了,他笑过之后也开了个玩笑:胎儿自动流产了。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海红有四条红色裙子:两条连衣裙,两条半截裙,各是同样的款式。幼时缺吃少穿,没有安全感,这使她落下了这一毛病——自己喜欢的东西,尽可能保有双份。一切都要有备份,一旦丢失,它的影子立即浮上来取代它,以免她心爱之物永坠黑暗。

海红对结婚几个月的丈夫说,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你,于是,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