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父亲柳青林去世已经两年,海燕再次出现在海红家,她这时已经是回乡知识青年,在老家陆安县乡下当了三年农民。在海红看来,她完全是个大人了,稳重、沉静;也黑,稍胖。她收到慕芳的信,让她来圭宁县城接她的妹妹弟弟回陆安乡下老家。
然后她就消失了。如同一只海燕,冲进了雾蒙蒙的灰色雨幕中。
陆安县离圭宁县二百公里,需要先坐车到玉林,再从玉林转车到陆安县城,到了县城还要再坐两小时汽车到公社,之后还要步行一小时才能到老家。
她把自己在北京天安门照的相拿出来,是黑白两寸,遥远的天安门,地上用粉笔划了一个圆圈,她就站在圆圈里,穿一件格子上衣,戴了袖章,胸前握着语录红宝书。风把她的留海吹起来了,更显意气风发。她跟慕芳说,她要组一支长征战斗队,重走两万五千里长征路。
海红把自己刷牙用的小搪瓷杯和牙刷带上,再加上一支铅笔和一个算术本。旅行袋由海燕拎着,姐弟三人就上路了。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滂礴走泥丸。”她又教海红唱毛主席诗词。她的嗓音是高亢的,犹如对着山川大河;头呢,昂着,又仿佛是对天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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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社会者,我们的社会。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她的声音清脆、激越,朗朗响彻在幽暗潮湿的青苔上,带着青春的亮光,仿佛老旧的庭院里猛然长出一株木棉树,而树上木棉花艳红灼灼。
1971年,海红第一次出远门。她坐在班车上,头有一点晕,窗外的树木在倒退,时快时慢,阳光照在刚插秧的水田上,晃得眼睛发痛。忽然海燕拍拍她,让她看前方的鬼门关。这是古代流放犯人的必经之地,山两边一边一块巨石,石壁上凹进去的大大三个字“鬼门关”。
她教海红念语录,不是“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也非“下定决心,不怕牺牲”,而是:
相比圭宁,玉林是一个大地方,有两个圭宁县城大,通火车,是地区政府所在地。
海燕大笑。
路边有两幢三层的楼房,颇气派,路也宽,人也多。但海红听见了玉林人说话,虽然这里和圭宁只隔了三十公里,话却完全不同。玉林话的语调是凶狠的,没来由的恶狠狠,短促、生硬、忽高忽低,圭宁话是多好听啊,简直是绵长和柔软的。她听到,他们把“我”说成“我人”,“你”呢,则是“你人”。
海燕笑而不答。海红想起来问:那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多么奇怪!
那我妈妈也是你的妈妈吗?
但这时,海燕也说起了这种难听的玉林话,海红深感不适,她昂起头看海燕,眉毛皱成了一堆。
海燕笑起来:我的爸爸就是你的爸爸,你的爸爸也是我的爸爸。咱俩同一个爸爸啊!
海燕带着两个小的进了一家食品店,她们要到海燕的中学同学家里去,海燕准备买一包饼干作为上门的礼物。但是一掏衣袋,钱不见了!
爸爸?谁的爸爸?这显然是一个令海红困惑的问题。
五块钱,用手绢包得好好的,是妈妈给的路费。海燕掏遍了所有的口袋,终于不得不确认,钱是被小偷摸走了。海燕愣了一小会儿,立即叮嘱海红和海豆,丢钱的事千万不要告诉妈妈,妈妈会非常心疼的。好在去陆安县城的车票在出站的时候已经买好了。
海燕捏捏海红的耳垂说:咱俩都长得像爸爸。
海燕的女同学闲居在家。文革一来,再也没有学上。但她也没有下乡插队,街道的人来动员,她病了,脸色苍白,贫血。女同学看到海燕,立即两眼泪汪汪的,啊她深感前途无望,悲观、厌世,生活毫无目标。她家是玉林的老居民,也有两进天井,屋子里虽然暗,却比较阔大,能放得下一台织布机。
那时候,海红终日坐在角落里啃手背,海燕拿出一枚毛主席像章别到海红的前襟。像章是从北京带回来的,全圭安县都没人见过。拇指大,小而圆,亮闪闪的红色底子上金色浮雕的主席侧面头像。
大屋里就放着一台织布机,庞大的家伙,它正在工作。
一个中学生,就这样和后母慕芳的领导交谈了十多分钟。之后她对慕芳说,她跟领导谈了,妈在运动中表现不错,问题是要彻底划清地主家庭的阶级界限。
经线一排排,密密绷直,叉开。
在走廊,她拦住了慕芳单位的领导,劈头就问:这里的运动搞得怎么样?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红卫兵小将……领导被这样严肃的问题噎住了。海燕呢,进一步问道:我想问问我妈在运动中的表现,她没有什么问题吧?领导再一次愣住了,谁是“我妈”?
一个妇人,把一只缠满棉线的梭子从这头穿到那头,她用脚一踩,咯嚓,织机上的木条压上去,纬线紧紧地织进了布里。真是新奇。妇人白白的圆脸,稀疏的头发挽在脑后,插了一根长长的银簮。她专注在织机上,连头都没抬。
一个胸怀世界的人就是这样宽广的——海燕一见章慕芳就叫妈妈,那时候,她的生母还在,但她叫慕芳叫得亲,仿佛这也是她的生身母亲。
女同学,虽然贫血,人却漂亮。眼皮里含着一包眼泪,更是楚楚动人。她穿着一条灰色的宽腿裤,白色的半袖上衣,看上去既像囚徒,又像落难的公主。她跟海燕站在一边,叽叽咕咕,又说又叹气,刺耳的玉林话从她嘴里出来,似乎也变了个样子。
文革改变了一切。1968年,柳海燕和同学们串连到了北京,在天安门受到伟大领袖的接见,她激情澎湃,一路从北京回到玉林,又从玉林到圭安县城看望她的后母和弟弟妹妹。
那个沉默的织布妇人,是寄居在家中的亲戚。女同学的父母都热情,很把海燕当回事。他们招待这姐弟三人吃饭,是别致好吃的炒米粉,有肥瘦肉、豆芽、香葱,香喷喷的,把海红都吃撑了。
1971年海红九岁,八月底,眼看就要开学,家里却来了柳海燕。这个生于1949年的大姐,比海红大十三岁,是柳青林在陆安老家的前妻所生,同父异母。海燕在乡下长大,却是一个读书的材料,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全地区八个县最好的高中:玉林高中。玉高是天空中明晃晃的一面大锣,威振八方,它的升学率是百分之百!整个家族都坚信,海燕定会考上清华,或者北大。
到了汽车站,上了班车,坐到了位置上,司机也上来了,一看,海豆不见了。海燕惊出了一身汗,她连忙给司机讲好话,让海红千万别动,自己下车找海豆。还好,不到五分钟,就把他押了回来。六岁的海豆看见另一辆车里有个小孩牵着一只红汽球,他眼睛追着汽球,自己不知怎么就下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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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油味特别浓,它带着重量,浊浊闷闷地从四处压上来,一直压进五脏六腑。车一动,海红就想吐,却吐不出来。油腻腻的汽油和刚刚吃下去的炒米粉缠在一团,这团东西乱糟糟的顶到了喉咙眼,它们堵着海红的咽喉,使她呼吸不畅,四肢发软。
但是海红被舅舅抱起来放进了箩筐里。原来是要送她回县城交给母亲。外婆往箩筐拍了一巴掌,她感到箩筐一升,身子晃荡起来,不一会儿,地坪变远了,在地坪边站着的外婆越来越小。一下坡,外婆不见了。再一拐弯,水塘也不见了。
有人在吃一只芒果,酸甜的果味也使她恶心。她强忍着恶心看了那芒果一眼,它正被剥开,露出金黄色的果肉。像屎一样。屎!这时候她喉咙里顶着的那团东西仿佛获得了动力,它往上奔涌。海红握紧了双拳,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也没能挡住那个。“昂”的一声,哗啦一下,腿上一阵湿热,一股黏乎乎灰扑扑的东西就喷了出来。
年轻人唱歌,《英雄儿女》,“风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侧耳听,晴天响雷敲金鼓,大海扬波作和声”,有大海的海字。蚕结茧了,回乡的女知青,把蚕蛹弄出来用油炸,焦黄的一盘,她招呼大家到她家尝新鲜,人人吃得一嘴油。歌呢,“晴天响雷敲金鼓,大海扬波作和声”已经唱得烂熟,他们开始唱一首新歌,《珊瑚颂》,不知谁搞来的歌词歌谱,各人抄在自己的本子上,大家就唱起来了:“一树红花照碧海,一团火焰出水来……”
车座跟前、自己腿上,溅得到处都是,还溅了几点到旁边人的鞋上,那人还算好,自己找了张废纸擦掉了。
还有蚕,生产队在祠堂里养了蚕。地上摆满了圆圆的簸箕,簸箕上蠕动着一些像针那么细的蚕蛆,绿油油新鲜的木薯叶摘来了,铺到簸箕上,这些蚕不是吃桑叶的,它们吃木薯叶!叫木薯蚕。但它们跟桑蚕并没有什么两样,叶子啃得沙沙响.日生夜长,也变肥,也吐丝,也结茧。祠堂屋顶的亮瓦漏下两束光,一束正照在一只蚕的身上,啊,它是半透明的,刚吃下去的叶子变成了汁液在它身体里微绿着。
轻快了一时。远方的山峦是灰蓝的,近处的稻田、池塘、树木、房屋,也开始明亮起来。但没一会儿,头晕又开始了,稻田和池塘,人、树木、房屋、牛……无不变得古怪丑陋。胃里的炒米粉再次奔涌到胸口,直顶喉咙。
她还会染袜子,小小的人儿,在柴草里捡到了一只黄罂果,她用一只石臼把它捣烂,再放进外婆熬药的瓦罐里,加上水和自己的一只袜子,放在灶头上煮。是真的,白袜子就染成了姜一样的黄色!一只袜子黄一只袜子白,海红就这样穿着。红色的木薯杆,小舅舅编成了一顶小小的红轿子;竹篾呢,编成一只蚂蚱。小舅手巧得很,玩耍的东西简直无穷无尽。
一次次,五脏六腑翻腾,它们像一匹怪兽,在身子里东冲西撞,把胆汁搅起来,并发出嗷嗷的叫声。嘴里又酸又苦,吃下去的炒米粉完全变了模样,紧一阵,慢一阵,阵阵都从胃里涌到胸口。永无休止。最后,连胆汁都吐出来了。
海红学会了用竹壳做鞋垫。竹壳满地都是,拣几张大的厚的,泡在洗澡用的大木盆里,用几块砖头压着,压一整夜,压平了,在阴处晾干,比着鞋底,一剪,就成了。
通往老家的路上,一切都是那样令人厌恶。
外婆把这只母鸡抱在怀里,胸前湿了一片,宛如一名哺乳期妇女。
到达陆安县城的时候她眼窝深陷,脸色发青。跌跌撞撞下了汽车,连拖带拽被海燕拖到亲戚家,吃了一碗粥,总算又活了过来。第二天,还要接着走,因路费被偷走了,没钱坐班车,好在海燕在陆安县城的朋友帮忙,让这姐弟三人上了一辆到西河公社运生猪的大卡车。
有时候,舅舅会把不下蛋的母鸡扔进水塘里。他一把抓起鸡翅膀,几步走到塘边,手臂一挥,只见空中掠过一道黑线(这是只黑花鸡),母鸡像一发猛烈的炮弹,从塘岸飞到塘中央,“嘭”的一下,它从空中掉了下来,水塘击起一道水柱。不过谁也想不到,这只鸡不愿沉塘,它奋力扑腾,在这片冰冷陌生的水里,母鸡英勇顽强死命扑腾,谁听说过鸡会游泳呢?但它真聪明,在茫茫的水塘里知道往家的方向使劲。母鸡在塘里游了十几米,它竟上了岸,全身湿淋淋滴着水,羽毛紧贴,体积骤然缩小一半。
卡车车厢里铺着一层干稻草,车顶盖了一大幅油布,算是挡住了太阳,海燕连连说,不错不错,她笑着向朋友道谢,眼睛忽闪忽闪的,朋友也笑起来。但海红却咳嗽开了,一声跟一声咳着,直到开车,车一开,她又开始晕车,稍有不同的是,她比先前更加肆无忌惮,整个卡车车厢没别的人,想吐就吐,吐在稻草上,再扔掉。
母鸡喜欢在地坪晒着的柴草里爬梳,扒着扒着就会咕咕咕唱起来,它还会脸红呢,眼睛眨着也是双眼皮。有一只鸡懒洋洋趴在窝里不爱动,羽毛耸着,看上去头不梳脸不洗。这种懒惰的抱窝鸡舅舅们是不容的!于是,懒鸡的鼻孔里,被插上了一根羽毛。
乡道的坑到处都是,像是刚刚遭了空袭。他们坐在铺着稻草的底板上,每过一道坑,屁股都要“咚”的一下砸在底板上。天又热,油布不透气……故乡的面目真是狰狞。
不是用肥皂水——肥皂在六十年代的乡下是珍贵的东西。用皂角吧,皂角树就在后山上,枝繁叶茂,满树的豆荚在树上摇晃,随便捣烂泡在一只竹筒里,那皂角水就能吹泡泡。阳光下鲜艳晶亮的皂泡升起在头顶,又落在泥地、水塘、草丛中。落在五色花上的时候,泡泡也像一朵大大的五色花,黄紫金红明灼灼的;泡泡落到母鸡的冠子上,母鸡警惕地一摔头,泡泡破了。
海红连海燕都讨厌起来,因为她拍她的背。姐姐尽可能地照顾她,摸索着,拍她的后背,摸她的头,用自己的手绢擦她的嘴角,让她躺在她的腿上,“舒服些么?”她总问她。
海红用它来吹泡泡。
摇晃、颠荡,卡车上的一切都在变形,连海燕和海豆的脸都是变形的,连好闻的稻草也陡然变了样,奇怪地散发出一股六六粉的气味。
地坪上整日晒着柴草,最多的是狼蕨草和松毛。松毛棕黄色亮着油光,散发出松脂好闻的气味;狼蕨草从山上挑回来的时候叶子是张开的,晒一两天,细长的叶尖卷起来,像菊花的长花瓣。茎杆最奇妙,折断它,把中间的那根芯扽出来,茎杆就成了一根细长的吸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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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坪上晒着的柴草铺满了一地,简直无边无际。海红从柴缝间走进地坪的中央,四面看过去,就像是在海上,一浪一浪,房屋远着哪,太阳在头顶,气浪从柴草上热烘烘地升起,令人眩晕。
陆安县老家是客家人地区,客家话海红一句都听不懂,不像玉林话,虽凶悍,还是能听个七八成。客家话语调婉转柔顺,甚至是好听的——海燕说的时候就是动听的。但它一句都不让你听懂,它飞快地缭绕在每一个人的嘴唇上,像鸟一样吱吱咕咕的,你瞪着眼睛看它,它也瞪着眼睛看你,哪怕你把眼睛瞪出了眼眶,你照样听不懂这鸟语。
外婆陈碧薇坐在地坪上,穿一件黑布大襟衫,身上沾着鸡毛和柴草。
姐弟二人住在父亲最小的弟弟五叔家,因海燕也住五叔家。五叔已经有了从一岁到六岁的三个孩子,个个都是稀里哗啦的脏——拖着鼻涕、头上沾着草泥、衣服不是长得拖地就是短得露出肚脐眼。
六十年代的那些日子,四岁的海红来到外婆家。
不能指望海红帮忙带孩子,她都九岁了,一点用都没有,见了脏兮兮的小孩她就讨厌,躲得远远的。有一次她壮着胆,给最小的那个揩鼻涕,手指碰到的东西黏乎乎滑溜溜冰凉凉的,真是恶心,她强忍着,把这摊鼻涕从孩子脸上揩下来,再擦到草堆上。五婶冷冷地看着她,一句话都不说。
外婆家在一个叫竹冲的村子里。从圭宁县城坐汽车三个小时,之后步行两小时。1950年土改,陈碧薇躲过一劫,没有被打成地主分子。在旧政权当车站站长的丈夫1949年春天病亡——适时而逝,恰到好处,否则,有两种情况他定然是逃不掉的:陪绑,再打成地主分子。从此祸及妻儿后代,永不得翻身。丈夫的长兄是旧政权的县长,1950年被镇压。就在圭宁县城北的松石坡大印地,枪毙了。大印地后来成为县体育场,海红中学时到那里练自行车,她对历史一无所知。
这里吃的也跟圭宁大不同,咸干萝卜,在圭宁是最常见的下饭菜,洗一洗,斜刀切成菱形的小长片,用猪油炒。在陆安乡下却一次都没见过。他们吃萝卜腩——用一大镬水,萝卜整根放下去,再放上几大杓粗盐,烧一个树根蔸子熬它,熬个三天三夜,熬到一镬清水变成半镬黑水,萝卜呢,成了烂烂的棕黑色,捞起来放进瓦缸里,吃饭时用筷子夹上半截直接上桌。熬出的黑水呢,用来当酱油,炒菜的时候放上一点,菜有了咸味,却没有酱香。
外婆陈碧薇,她永远穿一件黑色的大襟衫。在地坪上,站起来是喂鸡,坐下去是做女红:勾枕头套、缝衣服。她不甚说话,看上去,一半是安详,另一半,谁知道呢,也许是隐忍。
有天下雨,家里没有人,五叔去大队了,五婶带着孩子串门缝衣服。海燕说,走,看看去。她带着海红走进一间储物屋子,里面大大小小坛坛罐罐,她逐个揭开看,一边说着:这是花生,这是黄豆,这是红薯……忽然,一股咸萝卜干的香味从一只小瓦罐里奔出,仿佛是圭宁藏在咸萝卜里,伺机与海红重逢,海红愣着,不停地吸鼻子。海燕说,知道你想吃这个,就掏出了两根,海红一看,跟圭宁的咸萝卜干完全一样,也是金黄色的,散发着醇香。她们折到灶间,舀了半杓水缸水洗过,海燕见海红不动,问她怎么不吃,海红说家里都要炒过才吃的。海燕说:这里才是你真正的家呢!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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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吃两顿,中午那顿是很稀的粥,天天都是黑糊糊的萝卜腩,咸萝卜干是用来待客的。晚饭倒是有米饭吃,但那米饭跟圭宁的饭也不同,叫捞饭,连水带米一大锅煮开,再用一只竹筲把半熟的米捞到一只小木盆里盖上盖,把饭闷熟。米汤呢,喂猪。用慕芳的话说,就是,太不科学了,营养可都全在米汤里!
父亲犯了右倾错误之后搬出了俞家舍,他们开始各住各的,各吃各的。自海红出生,就再也没有过一个像样的家。
晚饭的菜经常是葱,葱这时不是配料,它是自己炒成一大盘,也是一人一筷子就没有了。有两个傍晚,海燕收工回来兴冲冲地跟海红说,收木薯了,生产队给每户都分一点,她告诉海红,新鲜的木薯剥皮切成片,用猪油炒,再放一点葱,特别好吃,特别特别好吃,她一定要让五婶炒来吃。木薯外婆家也有,不过是整根煮来吃的,并不炒。于是海红就盼着,盼了一个星期,木薯放在外面晒干又收了回来,还是没有看见炒木薯片。海燕只好又告诉海红,五婶说木薯不炒,要晒干放着。
俞家舍,是父母亲共住的短暂时光,那时候海红尚未出生。
他们让海红海豆姐弟俩到山坡打柴,两人合一只畚箕,一只竹筢,这个山坡不像圭宁有许多松树,是光秃的,只有稀疏的草。一筢下去,收回来不过几根烂草尖。海红毫无责任心,她并不认为自己应该好好打柴,她领着海豆在坡上东逛逛西走走,走烦了才蹲下身拔一两把草。她的畚箕大半是空的,空就空吧,无论多少,五婶从不跟她说话的。她站在山坡上看远处,连绵的丘陵,没有看见大路,也没有河,这个地方真是贫瘠啊,她往各个方向看,不知从哪里可以回到她的圭宁。
窗外就是公路,卡车隆隆,震得窗玻璃嘎嘎响,而屋子里常年一层灰尘。这是省会南宁至广州的必经之路,在繁忙的季节,运货的卡车川流不息,昼夜不已。
天凉了,学校早已经开学,翻过一面山坡就是一所小学校,海红掮着空畚箕走过去,学校传来了当当的钟声,上课了,海红迎着钟声奔跑,然后她站在学校外面,又羡慕又委屈——她一点都不想打柴,她想上学啊。
搬到了旧车站,谁又知道外公就在这里当过站长呢?这里门廊是方的,有两尊青石的方蹲,颜色青黑润泽,年深日久。四十年之后,海红才知道,这是外公让石匠做的。
她想圭宁,到陆安老家的第二天她就给母亲写信,她问妈妈,什么时候可以回去,再晚回去功课就赶不上了。之后她就开始等回信,信都是寄到大队的,海燕常常在收工之后拐去看信。经不起海红天天问,海燕只好说,别等了,你妈不会来信了,等也是白等。海红奇怪:那我不回家啦?海燕说:圭宁怎么是你家?这里才是你真正的家。
刚刚玩上兴致,又搬了。
海燕知道的内情是:慕芳打算再婚,她让海燕把两个孩子带回老家,并没有明确表示还让他们再回圭宁。这事很是微妙,将来会怎样海燕心里也没底,但慕芳肯定不会给海红回信,所以她得让海红死心,不再天天苦等。
孩子们玩“农业学大寨”,在院子里用瓦片挖土,然后种上草,啊没有水浇灌,于是要修水利,从水龙头那里划一道线,众人用棍子或者瓦片,挖的挖,戳的戳,开出了一条两指宽的浅沟。水龙头一开,水从中间泛滥了,流了一地,人人踩一脚烂泥。
不但想妈妈,海红也想圭宁小学的同班同学,她每天掮着一只空畚箕到坡上的小学校外面站着看,钟原来不是钟,是一截挂着的厚铁片,她仰着脸,入迷地看这截铁片。铁片用一根麻绳挂在屋檐下,在风中兀自晃荡转动,圭宁小学同学的脸也一张张地从这铁片上转出来……她想念她们每一个人,不但要好的,连叫过她外号的、平日里最讨厌的也想。她们吵架的声音、不堪入耳的粗口话,这时全都像钟声一样灿烂,如同鸟群,吱吱鸣叫着,飞往湛蓝悠远的天空。她给她们写信。然后,收到了回信,同学比妈妈还要把她当回事呢。这封信鼓着,塞进了七八页纸,是作文本或算术本上撕下的纸,每人都给她写了回信,人人的信开头都抄了一段毛主席语录。
街上还有农业局和林业局,很大的院子,新盖的砖房间有枇杷树杨桃树,还有扶桑树和甲壳虫。有孩子,是她的同学,于是她有了玩伴。玩白毛女跳下娘娘庙的供台,台子有一米多高,女孩子们把辫子散开,一个个往下跳,气流把她们的头发冲起,她们大笑,大叫。
海红把信压在枕头底下,每天睡前拿出来看一次,这一看,当当的钟声就在枕头上响了起来,她问海燕:我什么时候上学呢?海燕叹口气,她也不知道啊。她自己更是前路茫茫,回乡知青的出路取决于家族在村子里的势力,没有势力的,参军、招工、上学,一概没指望。二十多岁,在乡下已经是老姑娘了。海燕被生产队分派管理一片菠萝地,她站在一片刀戟般坚硬尖利的菠萝叶中唱道“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千村僻苈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她的裤腿上湿滞滞的沾满了露水,湿滞滞地,她把毛主席诗词唱得越来越凄清。
在黑暗中,她紧紧抱住自己。她把自己小小的乳房抓得紧紧的,仿佛那就是她至亲的亲人。
十岁生日到了,海红向来认真自己的生日,她心生幻想,觉得会在这天收到母亲的信,让她回圭宁上学……啊也说不定,母亲说不定亲自到陆安接她回去……空想的巨大狂喜使海红透不过气来,她仔细编好自己的辫子,一个人走到大队去看信。傍晚海燕收工回来,海红跟她嘟哝,她又委屈又生气,眼睛里噙了泪。海燕惊讶道:呀,今天是你的出世日啊?你怎么不早说呢,十岁是大生日啊,你早说我一定让五婶给你做一只荷包蛋!多么古怪,这里把生日说成是出世日。海燕拍拍她的头,说:一定一定,让五婶明天一定给你补上。
孩子独自一人到外单位搭伙吃饭,再独自回来。独自生病,做恶梦。她无师自通,自我抚摸,安慰自已饥饿的皮肤。一寸又一寸的身体,寸寸都是饥饿的,她一点都没想起来,母亲什么时候抱过她。
说完海燕就开始收拾行李,她已经报名参加三线修铁路,那是一条国家的战略性铁路,动员民工无数。海燕将要成为一支青年突击队的队员,苦战数年,落下各种病根,然后,得以被推荐到玉林师范学校上学,说来荒谬,这家学校正是文革前她就读的省级重点高中改制而成。这是后话。
若隐若现的阴暗影子,在阴气浓重的青苔上浮动,一路飘到空无一人的阁楼上,楼上没有安电灯,是厚厚的灰尘和浓重的黑。那上面的鬼和天井的鬼是不是同一个?海红想像它身穿宽大的黑色衣裳,在上面走来走去。因为她真切地听到了阁楼上的窃窃私语。
第二天一早,海红还没起床,海燕就带上行李走了,她要赶到大队集合,之后去公社集中,再到陆安县城,再到玉林,从玉林到柳州,那条铁路,叫枝柳线。
青苔长满了天井的四周,惟有中央一小块是白的,其余皆是暗绿。青苔的潮气在夜晚里浮动,阴影隐隐。细碎的声音是鬼在说话么?鬼的传说在新时代里难以泯灭,它们像泡沫也像石头,生长在小镇的日常生活中。
海红没有吃到鸡蛋。
阳光照进天井几乎要到正午。到下午两三点又没了。屋子里常年是潮的,有时有一层细细的水珠。空气中总有一股咸味,低头一看,墙皮剥落的旧砖上,渗出盐一样的白硝。
海燕一走,天更加暗了,也更加冷了。海红当天就发起了烧,没有吃晚饭,全身都是软的,头昏,嗓子和胸口都像着了火,辣辣地痛,却又感到冷。她梦到母亲,慕芳围着那条枣红色的围巾坐在圭宁县文化馆门口的石狮子上,这只石狮子是海红三岁时迷路的地方,在梦中它变得有些古怪,仿佛瞪着眼睛。她喊妈妈,却喊不应,再大声喊,慕芳站起身,走了,连头都没回。海红在梦中半明白,半糊涂。她眼泪滚下来,冒着烟,她觉得连头发都在疼。海豆叫来了五叔,他让五婶捣烂葱姜做了一碗热粥,海红喝下去,哇的又全吐了出来。
这所房子是旧时代的盐仓,底层是盐仓,楼上是客栈。1949年后收归国有。这个时候,母亲的单位是一个小单位,小如细胞,一共只有五个人,全部是妇女。她们常年下乡,计划生育、妇幼卫生。房子幽深窄长,像一根细细的肠子,三进天井,一重又一重。天井用来采光和晾衣。
冬天到来了,海红姐弟带的是夏天的单衣,两人把所有衣服全部穿在身上,又找出两件海燕没带走的旧衣服,拖沓着穿。海红不再打柴,她出门就空着手,她到坡上的小学校,站在教室外听学生们唱歌和朗读,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唱过歌了,这里跟外婆家的竹冲村大大不同,没有人唱歌看书演节目,没有蚕,也没有河,连水塘都没有。人人都像有仇,邻近有人娶媳妇,五叔警告姐弟俩,不让去看热闹。有半年没看过电影了——大队从来没有电影放映队来过,公社呢,要翻过好几座大山。
沙街在河边。大河流淌,码头热闹。船只从远方到远方。卸下盐和松木,装上粗瓷瓦缸和大米。木头堆在码头上,老人和孩子,赶集一般奔来。一堆蚂蚁,围住一根骨头,兴高采烈。他们叮叮当当,把原木的树皮剥下来做柴。一只蚂蚁站在近处,她不动手,不吭声,我们的海红,她家不开火,她吃食堂。而且她也没有家,她孤零一人,回到一所幽深寂静、空无一人的房子里。
从家里带来的一根铅笔,省着用也用完了,一分钱都没有,再也不能有铅笔了。
孩子自己打水洗澡。木柴在灶里熊熊燃烧,大铁镬里热水蒸汽腾腾,炊事员——一个退伍的小伙子,他帮海红舀上两大杓沸水,哗哗两下倒进桶里,海红摇摇晃晃,拎着小半桶沸水进洗澡房,她用一只木杓接凉水,一趟趟运送,兑进沸水里。然后洗澡。衣服呢——她五岁就会自己洗。
她沉浸在她的绝望中,对一切视而不见。她整天不说话,见到五叔五婶也像见到陌生人。她不学陆安的客家话,因为客家话于她不亲。她也不帮叔婶干活,到了吃饭时间,她就站到灶间门口,一碟葱,或者一碗包菜放到饭桌上了,她就自己盛饭,然后夹一筷子菜,端到睡觉的屋子里自己吃。
灯笼桥没有灯笼,是一条青石板的小巷子。一个房间,没有窗,屋里是暗的。一张大床隐没在微薄的光线中。孩子自已吃饭,在食堂里开半碟菜,五分钱,半份。亲人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他们永远不在。父亲柳青林,他在柳州;母亲章慕芳,她到一个边远的公社出差工作。弟弟海豆呢?他刚满月,就送到了外婆家。
天冷,她不洗头,头发结成了饼,梳也梳不通。她也不洗澡,衣服呢,有两个月没换过了。天下起了雨,又冷又湿,真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如果死了就好了。这样的念头从脑子里滚出来,像石头一样砸着她的胸口。但她不甘心啊,她要长大,如果能长大,她将永远不理章慕芳。
陌生的地方令人不安。
过年的时候海燕从三线请假回来,见到叫花子般的海红海豆,她连夜给慕芳写了一封长信。她是写文章的好手,洋洋洒洒写了五页纸,她满怀深情写道:妈妈,请您一定让我把海红海豆送回到您身边,我向您保证,海红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您无论如何要让她继续上学,她将来定会有出息……
太多了。
海燕的信改变了海红的命运,慕芳寄来了路费。半年寄人篱下的日子之后,海红姐弟俩重新回到了母亲的身边。
母亲的单位不停变动,合并,分散,再合并,再分散——公家的宿舍散落在县城的东南西北,人也随之颠荡。灯笼桥、俞家舍、沙街、水浸舍、旧车站,以及火烧桥,当年的农民运动讲习所。
7,
两岁多,送进镇办托儿所日托,和许多大哭大叫大闹的孩子们关在一起,没有游戏和唱歌,也没有滑梯。到了饭点,阿姨用一只大木盆端来一大盆白粥,她把木盆架在腰上,另一只手端了一只粗瓷碗,满满一碗炒咸菜,用猪油炒得亮汪汪的。饥饿的孩子们高兴坏了——抢得稀里哗啦。海红人弱,抢不过,常常半饥饱。
海红和母亲成了陌生人。
周岁前寄养在一个姓潘的婶婶家,吃不着奶,只能吃米糊和黄豆粉;潘婶出门就把她锁在家里,屎尿拉在床上,人呢,泡在屎尿中。
她不再开口叫妈,有时甚至,冷冷看慕芳一眼,像一个成年人。遇到这样的眼神,慕芳心中一凛。她想讨好海红,把她值夜班的宵夜省下来,带给女儿吃,猪肉粥、鸡蛋米汤粉,有时还有一只菜包,海红看了看,说,你吃吧。慕芳只要有时间做饭,也总做海红爱吃的,番茄烧豆腐,蒸塘角鱼,炒酸菜,用猪油,还加酱油和糖,再搁上香蒜。海红吃得高兴,但她不说话。
即使是在圭宁县城,居所也是不停变换的。
她讨厌所有的亲戚。
人在深井里,沿着井壁一点点往上爬,湿滑、黑暗、没有依靠。好不容易见到了井口的亮光,不知从哪来的一只手,毫不讲理,捉住她,“咚”的一声,把她扔进另一个井。
慕芳出生在一个大家族里,同辈人散得到处都是,海红有无数姓陈的表姨表舅,还有同样多的章姓同宗的姨和舅。亲戚们来到圭宁县城,会来看看,但基本上不留宿,也不留饭。亲戚有从乡下来的,也有从大连、新疆、广州来。从新疆来的某姨穿着一身军装,长得身材匀称皮肤白,一看就是跟慕芳同一血脉,她见了海红就说:呀,你女儿啊,怎么不像你。
九岁之前,海红被频繁辗转托养:圭宁县城、外婆家乡下,以及父亲的老家陆安县乡下。一个地方少则三两月,最多半年。常常是,刚刚把一张陌生的床睡踏实,把一个地方的饭菜吃惯,把周围小伙伴的脾气摸清楚,母亲就托人来接她了——把她送到又一个陌生的地方。
无论是体面,还是不体面的亲戚,家里来了人海红就溜出门。她不爱说话。慕芳就对客人说,这个女儿很古怪的,不理她。
在海红看来,她异峰突起的婚姻、兀促的爱情、她高低起伏的易变情绪,以及节节败退的生活,无一不与她的幼年有关。
她与母亲更生分了。甚至不能忍受跟母亲在同一个屋顶下。她在屋子里待得好好的,母亲进来了,空气陡然长出了刺似的,别扭着、难受着,一眨眼,她就溜了出去。她若从外面回来,母亲正在家里呢,她磨蹭着,不怎么乐意进去。母亲的话,她是连一句都听不进去的,她也不顶嘴,她只是不应话。到了初中,海红住校,两顿饭仍旧回家吃,吃完就走,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慕芳说:你把自己家当成客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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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孩子,我们的海红,她从别扭中来,到别扭中去。她从来都不知道,一个正常的家庭是怎样的。她的问题就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