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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的新世界

她们经过一片红薯地,地边也有一堆鸡屎,挨近鸡屎的红薯藤叶子有锅盖那么大,初时海红以为是南瓜叶子。南瓜叶子怎么油光闪亮的?她在路边停了车,走上前看究竟,原来却是红薯叶子,因地边倒了鸡屎,叶子长疯了。银禾说,叶子这么肥,底下定是不长红薯的。

两人骑自行车穿过湾口小摊小铺的集市,然后走进一条红泥土路。太阳很大,鸡屎的气味较往日重些,她们折进小路后,见到的鸡屎堆比上皂角村那边还要多,有时一片芭茅中有一小截似乎被砍折了,近前看,原来又是一堆鸡屎压着,两边的芭茅飙得有竹子高。猛的一看,怪异而狰狞。

太阳更大,鸡屎的气味也越发重了。银禾说到了河边就会凉爽些。一拐弯,果然见到了一条河,水很满,色也绿,岸边虽然没有大树,但有一丛丛高大的竹子,竹梢沉沉的弯下来。景色妩媚。但是连河边也倒上了鸡屎,风一刮,少量鸡粪就刮进河里。银禾说,绝八代的不知是谁,再乱倒鸡屎这河就不能洗衣服了!入村的时候两人还遇到了三顺的相好宋秋芬,宋秋芬本来一直在北京打工,这回在村里碰到也算是冤家路窄,银禾冲她的后背狠狠地骂了一句:尿缸!

海红跟银禾到王榨村去。

她们在村子里穿行,王榨村里高高低低盖了十几幢新楼,一式的平顶三层楼,一律都是贴着白瓷砖,看上去,像高高低低一片厕所。乡下人觉得白瓷砖是很漂亮的,闪着锃亮的光,不怕雨淋。有的房子刚盖了一半,红色的砖墙外挂着毛主席像——辟邪。

他在无尽鸡屎的包围中。

两人在一间土砖屋门口停下来,定眼一看,银禾家大门的锁被贼铰断了:

2010年5月,旅美艺术家蔡国强的大型展览《农民达芬奇》在上海外滩美术馆展出,史二社本来可以成为这样一位农民达芬奇,但没有。

堂屋里的椅桌都挪了位,地上散着柴草,里屋门锁上的合页也脱了,门一推就开——除了贼,还有不知哪个村邻近舍在她家做饭,弄得家里像个公共食堂!

空地水洼,鸡粪堆堆,如同大地长了皮癣。

正中贴了一大幅毛主席像,穿着风衣背手站立。这跟海红从前看到的农家差不多,黄河沿岸也如此。民间传说毛主席像是辟邪的,辟邪是什么意思呢?

人人如此。

辟邪就是吓鬼。可见鬼是怕毛主席的。

堂客的意见总是要听的——二社在他们的旱地上盖起了养鸡场,占地两亩,六千只鸡,挤在密密的鸡舍里,上不见蓝天,下不见青草,它们一辈子所做的事情只有两件:吃饲料和下蛋。鸡屎源源不断在粪池里堆积漫延,快要把鸡场四周都围起来了。二社用他运鸡蛋的农用小卡车运鸡屎,车行至少荒废的稻场或者无人的地边,甚至河边,只要四处无人看见,就赶紧卸下鸡屎,再快速离开现场。

如果没有毛主席像,鬼就会来得更多。如果盖房子的工地不挂这像,房子要倒的。主席像下又贴一张百元面值的人民币,印刷品,放大了尺寸——也许是祈求发财的意思。难道毛主席同时也是财神爷?

这架具有风柜式机舱的土飞机没有造出来。

屋角一只大木桶,椭圆的,齐胸高;一只木铲子,一片木板,一头厚一头薄;此外有一只大筛子,有床那么大,扁扁的竹篾,漏孔能漏过一只乒乓球。这几样古怪的东西,银禾说,它们叫靛桶、香篷和晒腔,是用来染布和扬场晒粮食的。

海红只在他的后院看见了一个大棚,里面堆着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旧电风扇、铁丝、缆绳、钢索,大小不等的轮子、马达、连轴,等等,地上还堆着七八根又粗又长直溜溜的衫木。有一条木工凳,各种工具和电焊枪,还有两扇新做好的木机冀。

银禾打开后门,门外一片晃眼,河渠就在五步开外,水腥气和鸡屎味混在一起,一阵一阵的。屋子里有一股朽烂的气息——朽烂着,灰灰毛毛地弥漫在屋子里。靛桶里面的棉絮长毛了;衣柜里的被褥衣服也长毛了;鞋肚里也长有,暗绿的,绒绒的——它们已久不见阳光,如同一个人,不晒太阳会得病。

太平了的二社异想天开,他要制一架土飞机!但是堂客秀鹊不开心,她要盖养鸡场。二社的土飞机就搁浅了。

啊竹子更经不起日月,凡是竹子做的,米筛、隔筛、箩筐、畚箕、菜篮……都朽了,不碰犹可,一碰,“嘎”就断了。绳子必定烂掉了的,它又不是铁,铁也生锈了,锅和镬,都生了锈,碗盏呢,陈年的油垢加上一层厚灰——如同出土文物。老鼠是出奇的多,不多才怪!

海红到上皂角的时候征地的事情已经过去,政府的开发项目泡了汤,二社把这看成是他的斗争成果。而他剃了光头,穿着一身迷彩服,胸前挂一付望远镜(儿子在武汉买的),看上去颇像一名军事家。他哼着歌……南瓜大王发了脾气\爬上墙头忙点兵\先点萝卜为元帅\胯下一匹黄瓜马\手提豆角枪一根\又点大蒜先行将\赐一对蒜锤八百斤\带着葵花树旗竿……葱军师用的是空城计\丝瓜放下绊脚绳\鹅眉豆撒下天罗地网\入地还有泥芋头来麻魂\虹豆撒下捞网阵\辣椒放火不饶人\一捞一烧干干净净\菜园子从此得太平。

这些烂嘴的,没一样它不吃!陈年的稻谷、剩的半坛绿豆、门、柜子、衣服、鞋、棉絮、被子、纸,连塑料膜它都啃呢!有一次,连五斗柜都被老鼠打通了,每只抽屉它都打了洞,抽屉里面洞连着洞,简直像北京的地铁。

尾后又从工地又买来一辆旧翻斗车,把车的前部铁皮拆掉,又切割又焊接,把粗铁筒每根切得一般长短,再垒在翻斗车上焊接紧,这架土炮更先进了,炮筒更多,是集束式的,射程更远,有轮子,便于转换方向,翻斗车的双把用来推着走,一放下来,炮筒朝上。如果第一道防线突破怎么办?他又研制了汽油弹,算是新型的近距离攻击武器。

银禾边说着打开柜子,

二社对海红说,就像电影《地雷战》加上《地道战》,“鬼子”进村了,推土车隆隆开进像坦克。他登上屋顶的炮楼,看到稻田和棉田中间,钢盔和铁叉闪闪亮,两辆巨大的铁家伙,闪着冷硬的铁光。绝八代的!他点燃了土炮的引线,“轰隆”一声炸弹飞出,在“鬼子”头顶的空中爆炸,他听见百米之外一片嗓门,有的喊“卧倒”,有的喊“我的娘”,乱纷纷的他们往回跑,也有人瘫倒在田埂上。他们跑到铲车的后面躲起来。

顿时一片吱吱声,满地鼠窜。有只老鼠在惨叫,仿佛马上就要断气,一看,柜子和墙中间正蹲着一只耗子呢,它怎么使劲都跑不动,急得眼睛直翻,它搞不明白,如何死活就是跑不动,哎呀原来这耗子的尾巴缠在棉花上,拖住了——银禾笑得叉了气。把棉絮掀开,喔哗——一窝小老鼠,红红的皮,眼睛是紫的,还睁不开,肉肉嫩嫩如小猪仔!

二社不说话,他造了一个土炮——到工地买来一些旧铁筒,这是当炮筒的,根根都有粗毛竹那么粗;炸药呢,自制。弄点硝,硫磺,再弄点铁砂一搅和。不过他又改了——不想伤人,买来了礼花弹。

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在震耳欲聋的歌唱声中,老鼠们,它们和沟里的野草一样迎来了自由的时代,空下去的的乡村越来越像它们的乐园了,猫呢?整个王榨只剩下了一只猫两只狗,那些骑着摩托车串村走户的人,他们的后架上夹着蛇皮袋,还有一只大网罩,看见村头村尾的猫狗,他们网兜一罩,撸进蛇皮袋里,卖到武汉的餐馆杀了吃。

秀鹊一样一样的哭过去,又一样一样的哭回来。她又想起一桩——还盘算过要在自家的这块旱地上盖鸡场呢,永远不再有的白花花的鸡蛋和毛绒绒的鸡仔在秀鹊的眼前更加真切,推土机隆隆的声音压着秀鹊的额头,她看见她的塘、她的鱼、她的稻田、她的棉花芝麻竹园板粟、她的还没盖起来的鸡场和尚未孵出的鸡,这一切,统统,都被那个巨大的铁家伙踩得七零八落,

猫和狗,都是孤苦伶仃的了。

她又哭道:我的棉、棉、棉花吔……芝麻吔……不但有棉花芝麻和水塘里的鱼,还有花生还有屋后的竹园和桔子树板粟树,还有禾稻……

它们要多机警才能躲过这些人啊,主人老了,或者还小,它们走在荒草茫茫的田野里——猫和狗,你要竖起耳朵啊,像非洲的羚羊一样,远远听见摩托声你就躲在草丛里,一动不动,万一他们发现你,你要奔跑,你要以之字形的方式,逃过你的致命一劫。

头两年政府要征地,包括他的一口塘。秀鹊听说要征地就哭开了,她哭道:我、我、我,我的塘吔……她想起每年春天在塘里放的鱼秧,胖头鱼、白鲢子、草鱼,她想起胖头鱼憨憨的样子,放下去的时候三根指头宽,到过年捞起来一称,每条都有九斤多!鱼起塘,门口绑两根长竹竿,密密的挂一长排!

银禾带海红上四季山玩,她说,四季山可比北京的景山高。

二社能文又能武,会一点木工,会一点篾活,还会制土铳。他的堂客秀鹊说,土铳一可以用来吓鬼,二可以打野兔和野山鸡。她娘家四季山那边家家都是有土铳的,晚上出门,先往山脚放上一铳再过路。于是二社,他就让铁匠打了铳杆和铳膛,自己用樟木做成铳把,真的制成了一把土铳。做好的铳杆有半人高,坚硬凛冽。

穿过村子一路走,没到跟前就发觉不对头——四季山上的大树都没有了,只剩下两棵栗子树。谁知道呢谁知道呢,银禾不停地说,仿佛四季山的树没了她有一份责任。银禾又失落又不甘心——这里有一棵大松树,那边有两棵樟树,这边……对着空空的四季山,银禾给海红口述了一片林子。她从前打柴、捡蘑菇,一根树枝弹到她怀孕的肚子上……那时到处都是树荫。

二社家是一幢二层砖楼。屋顶平台上他用木架搭成一个哨岗,哨岗高三丈,下方架空,上面是一个小小阁楼,二社告诉海红,这是他们家的炮楼!

山脚下有一家养鸡场正在盖,地基已经挖好,料也备齐了,亦是那种蓝色硬塑料板和白色的水泥砖。二十几户人家的王榨村已经有了三个养鸡场,个个稳赚。 一箱鸡蛋360只,每箱能卖210元,每天卖掉十五箱,再减去饲料钱,还能赚三百元。每天净赚三百元!谁能不动心,借钱都要盖鸡场呢!

山岌岌,水淙淙,九夏对三冬。二社一下就背熟了,跟天、地、日、月、山、水、风、雨一道。仿佛人在万物中。

四季山的大树到哪里去了?

天浩浩,日融融,半溪流水绿,千树落花红。

银禾问盖鸡场的人。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

啊是村委会把整座山租给私人了,江苏的老板,一棵樟树,他们会付五百元,中等的松树,二百元。大树们,它们背井离乡,连泥带根去到遥远的上海、苏州和无锡……

于是史永年教他:

村里随处在议论:要重新分地了。

来一个长的:山上有庙,庙里有和尚。这可是有些难,二社却很快想出来了:塘边搁桶,桶内搁鱼苗。再来一个:妈打枣,高处三竿,低处三竿,怎么对呢?哈,猪拉屎,上面半坨,下面半坨。虽然粗俗,对得还真是不错。

分到田地又怎样呢?很多人的田都丢荒着,有人种,算你好运。田里有水,你不种,就长满草,满满一田,全都是草,龙须草和破铜钱,有点根它就飞长,怎么都弄不净,那种野荸荠,跟竹笋似的,密密麻麻。

竹园无笋?是的,竹园无笋当然是对猪圈有猪。荷叶莲蓬藕?这还用问么,山药芋头苕。

旱地还好,一犁,一翻,一晒,草就死了。

史永年问他:细伢,我问你,韭菜花对什么?二社眼睛一瞪就能答上来:“芝麻杆”又问:双手捧碗?就答:两腿沾泥。

重新分的田地,谁会回来种?银禾自己也不知道,她说长喜和雨喜更不会回来。雨喜连浠川县城都不愿意回的。即使回来,也不会种地——他们从来就没种过地。

他还会对对子。

鸡屎飘荡,河流壅塞。这么快,刚刚升起的田园梦就破灭了。青砖大瓦房啊,房前的桂树啊屋后的竹子,菜地上的葱和蒜,白菜和箩卜……谁又能越过这些疯狂的鸡屎——河岸边上的鸡屎将会越堆越多,空气中屎的味道将会越来越浓。汹涌的芭茅已经飙得与竹子齐高,红薯藤叶子已经有锅盖那么大。堆了鸡粪的地边那些棉花和稻子,它们的茎叶疯长已经脱离了稻棉的原形,它们不再结果。

二社还会打锣,他的锣打得真是好,他纠集四个人,锣、鼓、镲、钹,打得全村整日里喜气洋洋的。他打锣不是乱打的,有谱子,锣谱共有五套,分别叫做:雁鸣翅、反顺拗、牛蹭痒,名得有趣。剩下两套他不说,秘不示人。

这样怪异而狰狞的景象,已经在大地上诞生出来,它们如同滔滔洪水即将冲刷未来的新世界,一浪又一浪。未来的新人类终将适应这个变异的天地,老人们连同他们的记忆,终将逝去。

私塾先生史永年的文脉,看来是接在了孙子二社的身上。

他们在上皂角住了不到二十天就回北京去了,金禾家到底不便长住。海红再也不提在老屋的宅基地上盖青砖大瓦房的事了。

海红来到二社家,她要记录民歌。连县文化馆的人也到二社家去过。这个史二社,是上皂角的大师,他什么都会。没上过几天学,却能认字;不但认字,还会说书。《隋唐演义》和《说唐》,他说得比王榨的七爹不差,他还会唱渔鼓,连七爹不会唱的灯歌他也会。

他们走后,老屋后面的竹园被砍掉一半盖起了养鸡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