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现在不想这个。她只想休养生息。她只是沉沉睡在大床上。
也许她还要走。
她沉在深睡中肢体也是舒展的。不再缩成一团,也不再挣扎乱翻。睡眠深深,夜夜无梦。有梦也是愉悦的,她梦见海——海边的一块平面突起的荒地上铺满了海蓝色的大幅绸子,像大地艺术的一个作品。天压得很低,仿佛暴风雨就要来临,阳光从天边的黑云中透出来。一只美丽的乌鸦在明亮的蓝天上飞翔,它朝一朵洁白的云飞去,云的中间是明亮得有些刺眼的太阳,它在云的中央,云充满了太阳的光芒,整朵云白光闪闪的,乌鸦一直飞到太阳的圈里,与太阳重合,重合的瞬间乌鸦变成了一个抽象的图案,是一个侧影,瓜子很鲜明。海红在梦中想,这就是金乌鸦了。然后乌鸦再次在蓝天上飞翔,再次向白云飞去,再次与白云中的太阳重合,再次变成抽象图案。醒来后充满光芒的白云和金色的乌鸦仍在眼前闪耀,光彩煜煜,非常鲜明。
不知道
她梦到连绵的青山,远近山峦,葱笼葳蕤,山间有一大片湖水,水是绿的,盈盈丰满。走近湖边一看,啊有鱼!它们争相往水面跳跃。下了一阵小雨,她在梦中闻到了雨水的气息——像家乡圭宁的雨,夹着尘土和番石榴的味道,沁沁然,甜丝丝。
走?去哪里?海红感到奇怪,但她很快明白过来:道良其实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心知肚明,两人离了婚,虽然仍然一起生活,但海红随时都是可以离开的。跟他比起来,她还年轻,如果她要走,他会让她走的。你还走吗?海红自己也不知道。你还走吗还走吗?
海红觉得内心又有了生机,蒙胧中她感到某种甘醇的东西正在来临,陈青铜的影子飞快地从她胸中掠过,一闪,又消失了……
有一个晚上,道良忽然问她:你不走了吧?
一只鸟在叫,仿佛一直叫到最深处。
大床宽阔,互不干扰。道良安静地睡在另一边。海红摊开四肢,很快睡着了。
睁开眼天已大亮,窗帘一拉,阳光“哗啦”一声照到床上,宛如满床金币叮当闪烁。道良呢,他早就坐在堂屋门口了,默然而沉重。
在纷纭的世界中,一个相依为命的人……或者,亲人?在黑暗中海红感到,有什么慢慢进入了自己的心脏和血管,是亲情吗?这种从幼年起自己就扔掉的东西,它轻轻漫过来,薄薄的、软软的,像气流那样,裹住了全身。
农活干腻了,道良带海红到塘边田岸转悠,他指着一只树兜对海红说,这就是以前祖屋所在的地方,屋前原来有一棵高大的皂角树,每年开着白色的小花,豆荚一串串在头顶晃荡。砖瓦房的祖屋建于民国二十五年,那时候,大屏风、下堂屋、天井、中堂屋、又一个屏风、又一个天井,两侧有许多门口通到许多房间。天井宽大流畅,风飘动,光回旋,那时候道良刚刚一两岁,被母亲放在企桶置于天井旁,额头上,一点朱红,阳光照在身上,额红鲜亮,灼灼如花。
道良是你的什么人呢?
祖屋在1973年被拆掉了,皂角树更早就被锯掉,1958年。所有的大树在这一年全数倒下,大炼钢铁的年代,群众运动,土高炉竖立在田野间,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皂角树们轰然倒地,它们被劈成劈柴,在土炉的熊熊烈焰中化为炭灰。
有些别扭。她关掉灯,坐在床沿上扇扇子,她说:真热。道良不吭声,他在黑暗中脱掉外衣,躺在大床的一边。他很快睡着了。他很安静,不碰你,你也不想他碰你。海红换上自己宽大的棉布睡裙,躺到了床的另一边。在黑暗中,她用毛巾被盖住了自己。他侧躺着的身子在黑暗中是一道结实的挡板,挡住了床沿那边的空虚。
他们还看了1973年盖的土坯房的老屋,在竹园旁边。一间屋子里并排放着一对棺材,那是仁良和朱尔百年之后的寿材。
房间里只有一张大床。这两个早已离婚的人,只好一起睡在了这张大床上。海红和道良,在结婚十多年、离婚好几年之后,两个人,第一次睡到了一同一张床上。
屋后有竹园,目测有百余竿,唔真是奢侈,简直可以竹林七贤。海红兴致颇高,就地盘算,说可以把全部积蓄拿出来,把土坯房推倒,在原宅基上盖几间青砖大瓦房,屋后一片修竹,下雨听雨,刮风听风,春天可挖竹笋炒腊肉吃。门前栽两棵树,槐树、香樟树、桂花树,都不错,屋边种几畦菜,白菜、萝卜、豆角、黄瓜……还种上小葱和大蒜,再也不用吃滥用农药化肥的蔬菜了。是啊田园生活,可以请朋友们来小住。
他们住在金禾给儿子的婚房里,床、衣柜和城里一样,还有一个梳妆台,刷的是儿子喜欢的白色油漆。金禾嫌不够喜庆,每个年三十都要在衣柜和梳妆台上贴上红色的双喜。所以这间屋子,四年来一直就像间新房。门口上方还贴着一横幅红纸,上面用毛笔手书了四个字:四季平安。
海红继承了父亲柳青林记日记的习惯,她写道:
海红感到有些什么板结已久的东西在松动,另一些什么东西在苏醒。从前身体中的一些潮湿的角落在阳光下不知不觉蒸发掉了。
今天碰到一个人在喷农药,他牙齿特别黄。道良说他父亲是大地主,国民党民政科科长,被镇压了。下午到田野散步,走到小路上道良停下来,说解放军就是在这里枪毙了一个国民党的乡长,血流在麦田里,这片麦子一直不黄,一直是绿的。
她在她的日记上写道:年轻的棉花年轻的水稻年轻的芝麻,正在生长着的植物都是年轻的,土地历经沧桑它仍然生长万物,它生生不息谁的伤害也不能使它潦倒,人类代代更替而大地恒在。
……
年轻的玉米穗,
说到枪毙,道良说他有一个姓蔡的同学,他因为日记被枪毙了。他在日记里写道,他想出国留学,全国解放了,看来这个愿望难以实现了。贫管会的头要他把日记交出来,他说你又不识字。后来日记还是落到了贫管会的手里,蔡同学就在浠川县城的排形地的低洼处被枪决了。那是1950年,道良隔了十年才听说这件事情。
她饭量迅速增大——竟然要添饭。她能吃下一碗半的干饭和大量蔬菜,此外还能再喝一碗粥汤。……年轻的玉米穗
……
金禾用一只大铁铲在大镬里叮叮当当一阵,地里摘的蔬菜冒出了清越纯朴的香气。她把粗瓷大碗摆在灶台上,又是一阵叮当,大碗的菜蔬摆到了八仙桌上。海红感到饿,像年轻时一样。
今天看到货郎了,货担是两只木柜,人有两个,一高一矮,高的卖日常用品,矮的是个侏儒,专卖给孩子吃的小糖果小饼干,他走路摇呀摇的,我从他的货担上买了两袋饼干给青海,金禾在花生地里远远看见,大声直喊。她是嫌货郎的饼干不卫生。
遥远的火焰迈着曲折的步伐翻山越岭赶来,柴草的燃点就在你的身体里——海红感到泪水从鼻腔里上升,到达了她的眼眶。
……
多年前的一切就在灶膛跟前升起,干爽的柴草散在脚边,扯过一把塞进灶肚,闷住了,火不着,也是竹子的吹火筒,也是俯身贴近灶门,伸长脖子奋力一吹,同样“烘”的一下,明亮的火焰把人的半身照亮。
今天银禾领我们去大队,该叫村委会,但大家仍按大集体时代的旧称,叫大队。大队有两层红砖裸露的房子,破旧萧条,上了锁。
她帮金禾烧灶。晒干的花生藤缠成一小把一小把堆在灶间的角落里,她用铁钳夹起一把放进灶膛里,灶膛里冒出黑烟,她抓起一只吹火筒,奋力吹风,“烘”的一下,火着了,火光映红了她的脸。这个动作曾经隐藏在她幼时的乡村生活中,那时候在外婆家,遥远的广西南部丘陵地带。
大队合作医疗站有人正在打吊针,从前称之为赤脚医生的,现在叫做乡村医生,两个男人,五六十岁,面相敦厚,他们的照片贴在门厅。乡邻说他们拔牙拔得最好,打针打得不痛,花很少钱就能医好病。到城里打工的乡人,不管在北京还是在深圳,病了也坐上火车回村里治。
一连几天,从棉田和花生地,从芝麻的豆荚和正在抽穗的水稻上,从蓬勃生猛的野草间,玉米的种籽逶迤而来。一粒玉米的种籽,伸出一支绿色的长矛……披覆着黄金——她挎着塑料桶在枝叶繁茂的棉田中,洁白的棉花变得神秘而深沉。
乡邻劝我,如要拔牙,在村里拔是最好的。
有一天她从摘完的棉田转场到另一片新的棉田,在田野里她看到了一片玉米,宽大的叶子在阳光中扭动着,一簇簇淡黄的须丝在叶间以一种飘动的姿势凝固在叶间,这时候,年轻时读过的一首聂鲁达的诗拔地而起,在一片绿色中发出金属的细碎声。亚美利加,从一颗/玉米的种籽,你站起来/直至以辽阔的大地。这样广阔的诗句,她真是很久没有想起过了。
……
宛若大病初愈。
紧邻大队的小学校荒废了,大铁栅栏锁着。站在门口看到荒草赶着操场,最后一点空地很快就会被草覆满。学校盖得漂亮,黄色琉璃瓦屋顶,像亭子似的六角形。但是没有一个人,是一所空学校。孩子越来越少了,许多孩子跟父母在打工的城市上小学,到读初中的年龄才独自回家乡上中学。
干了几天农活,海红的睡眠果然迅速好转。真的就是这么简单。同时变好的还有她的胃口和皮肤,眼睛有了神采,皮肤泛起一层光泽。她从失眠的深井里,把自己救了上来,阳光晃到她的眼睛上,令她有点晕眩。
人说现在的植被比六十年前要好,因为不烧柴草了,主要烧煤气和太阳能,又因为牛少多了。
但太阳就下山了,无论棉花还是花生,连地边的草都发潮了,夜岚在田野上绕了薄薄的一层,各家的炊烟升起来,在屋顶连成一片。有草的气味。
可见大自然也有生生不息的力量。我们对世界,其实所知甚少。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古老的句子从棉花上一下一下冒出来,仿佛被擦亮,并赋予新鲜的弹性。但是棉田里密不透风,汗流进眼睛辣辣的,但是棉花裂开在深处,一朵采完旁边又有一朵等着,云头从天上掠过,来了一阵风,把云头吹去挡住了落日,金色的光芒透过云边洇洇漫染。
……
在路边看着好看,一脚踩到棉田里,天顿时暗了两成——棉花杆密密的拢着。矮的齐肩,高的高过了人头,棉花枝叶掠到身上脸上,躲也无处躲,又闷又热,汗顺着额头流进了嘴里。但是棉花们,它们高高低低的就在了身边,只只白白胖胖,笑似的裂着嘴,啊四指一撮,絮花就揪下来了,甚有快感。
今天跟道良到湾口去。湾口,昔日的公社所在地,乡政府所在地,几起几落,在大地上是一口锅,有时沸了,有时又熄了。
蹲着,捉起一蔸,使劲一扽,连泥带根拽起来,泥点飞得满头都是,屁股咚的一下坐到了地里。啊有毛毛虫,沾上一丁点,手臂立即辣痛;又有食虫虻,嗡个不停。还有地蚕,它缩在土里,头尾相团,圆圆肥肥的半透明。棉花呢,
几年前已被撤乡并区,原来的邮政代办处、种子公司、粮站、畜牧兽医站、公路段,统统被合并了,合并就是没有了,在更远的区里。剩下的,仅只一个卖菜的棚子,两个小超市,两个饭馆,有一个乡医院,一个配种站。正是农忙,小街更是萧条,几乎见不到走动的人。树木和屋,和偶然走过的人,都有些灰扑扑的。
她蹲在地里拔花生。
道良在街边陈旧黯淡的房子中认出了六十多年前读过书的关帝庙,他绕到后面,看到了房子原来的正门,底部的大石头还是原来的,大门也是,不过被泥砖封死了,靠墙放着一大捆玉米杆,门口正上方塑了一个凸出的五角星。没有人。
天太热。等到太阳快下山才下地。啊快五点半了,海红穿上金禾的长袖衫,衫阔襟长,看上去像是孩子穿上了大人的衣服,晃里晃当的。她戴上草帽——家里最新的一顶,再挎上一只塑料桶,这样就出门了。要走一段路,路边全是半人高的艾草,风微处露出它们的白背。路两边是棉田——别人家的,不过它们长得真好,绒绒嘟嘟,饱饱鼓鼓。
她还另外准备了一个本子,专门记录方言、民歌、风俗、偏方、动植物以及她认为有意思的事情。这类东西她收集得不少:
收回的芝麻立着靠在屋檐下,一两天,两三天,芝麻荚由绿变黑了,海红和金禾抬出一张大帆布,军绿色的,有防雨层,像军车的车篷。车篷布铺在门口的空地上,把几捆芝麻摊上去,晒。豆荚晒裂,细小的黑芝麻脱落在帆布上,还不够,金禾拿出一把连枷,一扬一转,打在芝麻上。这个有趣,海红夺过,一下一下的抡起来,扬起又落下。她拔开芝麻杆,看见芝麻一窝一窝的缩在帆布上,煞是可爱。
立秋洗头的风俗:立秋的那天,女孩子要摘一把桑叶,拿着桑叶到塘里去,光着脚站在水里,弯腰低首做洗头的动作,她要把桑叶按在头上揉一下,象征性地洗头,是一种仪式,据说这样洗过头之后一年里头发都不会发臭。这是农耕社会诞生的诗意。
幼时乡下生活的记忆苏醒过来,海红感到沉闷的日子开了一扇门似的,风吹朗朗。
新屋做奠席的风俗:
清晨或黄昏的塘边,或者村口,那样渐渐亮起来,或暗下去,那样地下一场雨,又干爽起来。还有虫子和鸟叫,滋滋……咕咕……喳喳……
新屋落成要做一个奠席,请道士念经,把野鬼驱走,把祖人接回来,把各路神灵接回来,(乡下各处都是有神的,水缸有水缸神,鸡埘有鸡埘神)。在道士的经文喃喃中要用一张大红纸,写上“天地君亲师”,写上“司命土地六神”,从前不能提君,只能提党,天地君亲师就一律写成“天地党亲师”,这幅红纸就叫天地菩萨,贴在堂屋的正中间,再下方再挂上一幅毛泽东像。如此礼成。
傍晚在村子里听见各种叫唤声,叫孩子,叫牲口家禽,声音此起彼伏。还听见村人互相叫骂——
于是诸神归位,不但祖宗进来了,土地神、福禄寿三星、财神都坐好了,灶王爷到了灶头上,门神呢,守在了门口,外头的鬼,全都轰得远远的了,那些野路来的鬼,那些祟物,它想进来也进不来了,大门口有两尊门神手执大刀,守着!
地里变得古怪。
方言,方言是重要的,年轻人在学校里学普通话,进城打工也用普通话,再过五十年,方言大概就会消失。海红认真记道:
鸡屎堆在田里,棉花长到两人高,只窜枝,不结桃;水稻也飙到人头高,不结穗。鸡屎太肥了,太多了,土地承受不起,稻棉也脱离了正常的轨道,几千年来它们也没有被堆过这么多的鸡屎,它们精神亢奋,忘记了自己是谁,它们疯狂窜枝,把自己长成了茅草。
水戏儿:形容一个人说话靠不住。例句:那人水戏儿啊,信他!
村子里已经有了七八家养鸡场,举目望去,远远近近的蓝色塑料板屋顶,白色水泥砖墙,那就是私人的鸡场——有的是村民独家盖的,有的亲戚合伙。有人直接盖在了荒置的田里,这田就算毁了,鸡屎源源不断,粪池几天就满了,再大的粪池也装不下汹涌的鸡屎。
每门儿:天天,每天的意思。一个女孩给家里写信:每门儿哭,牵屋里。意思是:每天都哭,想家。
——是养鸡场。
赫乎:形容其多。
只是她在这片苍荡中闻到一阵阵鸡屎的味道,她让道良和银禾闻,他们也闻到了。
全家戮:用广东话说,就是撼家铲,即全家死光光。实在不比一个“戮”字有古意。
野草遍沟少有作物,海红一时感到衰败和苍凉,一时又认它有一种苍荡的美。这要随她心情的变化而变化。
她感叹着跟道良说,到底是楚地,文化深厚,方言都是古雅的。
想出了道理,啊是牛少了——牛不啃,猪也少有人养——没人割猪草,烧太阳能——不打柴禾,要烧柴呢,稻草、麦秸、芝麻杆、花生藤,样样都能烧。不像以前大集体,连根稻草都是集体的。
又去豹龙庙,又去广佑寺。
她忽然停下来,是啊这草怎么比以前多多了?
他们步行,走小路,穿过田野和村庄。很多原来有路的地方没有路了,草高及腰,一条小路被两边的芭茅闭住。道良教海红倒着走,这样茅草就割不着脸和手。
她忽然蹲下去揪几片草叶举到鼻子跟前,或者放进嘴里,更多的是举着给海红看,因为海红准备记到到本子上。
九月下旬,禾稻正在灌浆,田垌一片沉甸甸的绿色,也有一小块早熟的稻田,稻穗低垂着新鲜的金黄。他们走过红薯地,在两垅地间小心翼翼。
宛如重逢,
两人走在高高的河沿上,水里长着野芋头,一棵小树把路挡住了,道良认出来是乌桕树,乌桕子榨油是用来点灯的,叫木子油,夏天都不化,像猪油一样,猪油白,它发灰,凝固的木子油上学带灯最方便,泼不了。乌桕叶则可以用来染布,要搁在大缸里泡,泡出一缸漆黑的水。
有很多草,有的田丢荒了,长出草来,窜得一人高,路边的草更是汹涌,芭茅长得把小路都闭住了,要走路只能倒着走,不然它会割你的脸和手。艾草长到了腰那么高,系马桩长在路中间,四仰八叉摊着,丑得很!丝毛草长在高岸上,如丝如毛长到三尺长;鱼腥草、马拉草、鸭舌草、白水草、贴金帕、四叶萍、地根头、油稀草、鹅儿草、蒿子草……银禾认识所有的草,
狗都到哪里去了?他们穿过了四个村庄才遇见了一只狗。
啊有很多草,
而田里有白鹭,它们跟水牛在一起。啊同时看见了八只白鹭,有一只站在水牛背上,黑色的八哥翻飞起落。
不过稻浪还是有,虽不金黄也还是浓绿着,层层的绿,冲连垌,垌连冲,青禾摇晃,风一吹,绿浪兀自翻滚。
白鹭翻飞,一只八哥站在水牛背上——道良说他年轻的时候,上大学前,十八岁,那时候海红还没出生,有一天他在田岸上看见一只受伤的八哥,红色的嘴和爪子,黑亮的羽毛,它的腿折了,飞不起来,道良把八哥带回家,养好了伤放飞了……它站在牛背上,过了多少年,五六十年,它又站在了牛背上——恍若从前的那一只。
等着吧。
广佑寺有多少年没去过了?道良记得寺前有条小路,现在路已经没有。最后一次是考上大学那一年去姐姐家路过,没有进寺里;豹龙庙又有多少年没去过了?最后一次去是跟大嫂去她的娘家,2010年秋天,他们拾级而上古柏肃穆一个人都没有,有晾晒的衣物但一个人都没有,有小块菜地丝瓜和南瓜吊在瓜棚下,到处到处,都没看见人。在高处远望,连绵的丘陵也如同稻浪起伏,远处乌云突驶劲风鼓荡着衣裳,山峦历历,心怀忧愁,风雨荡荡满襟。
已经是九月中旬,海红脑子里的一片麦浪滚滚根本就没有——早就没有了,现在大家都不种麦子,即使种,五月份就割掉了;金色的稻浪呢,也没有,秧苗插下去,刚刚拔节,早的也才含苞抽穗,它要慢慢长,扬花,灌浆,稻粒慢慢结实变黄。
雨丝飘落横扫过丘陵田野,乌云从天边一直到头顶……
又去收芝麻。
然后到了叶家河,叶家河啊这是在河边放鬼的地方。有一棵很大的大枫树,也有一个庙,早年史永年在这里教私塾,少年道良来看过几次皮影戏——《封神榜》,有个土行生,一跺脚就进土里去了,他从地底下跑掉,谁也看不见。道良他们扛着板凳从上皂角村来,月光照着,路是白的。塘也是白的,有谁“咚”的一声,掉进了塘里。
采棉花。拔花生。
但叶家河最适合放鬼。
金禾就领海红下地干活了。
有人病了就要捉鬼,菩萨跟人一样也是分文武的,武菩萨负责捉鬼,文菩萨负责说话,用一只带叉的桃树枝鑾乩,底下放一只米筛,鬼是到处钻的,要扣着不让它跑了。然后,把捉到的鬼放进一只土壶里,用黄纸封上,啊还要放进茶花米给鬼吃呢,一点茶叶,一点米,优待俘虏,不能让它饿坏了。然后把装了鬼的土壶拿进庙里搁在菩萨跟前。
海红跟金禾说:一个人如果只是光看书写字,就会坏掉,怎么个坏掉法呢?胃口不好,吃饭不香,睡觉也睡不着,翻来覆去一整夜,到天快亮人才能睡着;还解不出大便。不干活呢,血气运行不畅快,就像田里没有水,脸都是黄的。
装了鬼的土壶是要重一些的,你拎着它从上皂角村走到叶家河,有的鬼脾气大,走到半路土壶“卟”的一声就爆炸了。大多数鬼都能捉到菩萨跟前关它个一七、二七或者三七日,然后就可以把鬼放了——在黄昏的时候,从庙里拿出土壶走下河岸,一边念咒语一边打开黄纸,好了,这个犯了错误的鬼就自由了,它沿着河边一路飘远——这也像对人,不打死,只是关它一关,到了一定时限就放了,如果不好,再抓来关几天。
土坯房的老屋,在竹园旁边。那是1973年所建,仁良一家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现在老屋空了,里面蛛网纵横,有一面墙已经有裂口,没法住人。他们住在银禾的大姐家。大姐金禾嫁在本村,两年前盖了一幢红砖三层楼,空房间多得很。儿子去了遥远的青海,打工,同居,生女,把女儿送回上皂角给母亲,自己又回青海去了。
2010年秋的叶家河,大枫树和庙都没有了,但这条河,依然跟从前那样,是弯的和低的,木桥成了水泥板小桥,没有栏杆。周围也是一片稻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