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牙齿,
三个老人久别重逢,他们耳朵背,大声喊着,重重复复,仿佛不是坐对面,而是隔着一座山。他们说些什么呢?
朱尔连最后一只门牙都松了,咬不动肉,只能吃鸡蛋羹和豆腐,豇豆和土豆炖烂也能吃,黄瓜就不行了——常常一连几天都吃豆腐和豇豆;仁良的牙也早就掉光,不过奥运会那年他去北京,道良带他去镶了满口牙。他大声说道:亏了你啊亏了你啊。
大哥仁良,十年前就从上皂角村搬到了县城——他和朱尔老两口,跟小儿子四社住在一起。
说完牙齿又说病,
他们在县城住了两天,
仁良的胆囊割除,住院三个月,以为出不来了,他交待儿子,断气前要穿的鞋和帽子——结果好了。不过又有肺气肿,喘得厉害,睡不了觉。也不能吃荤菜,荤油亦不行。朱尔呢,腿老爱抽筋,颈子上鼓起一个肉坨,儿子让她去割掉,她不去。
4,
免不了,说到死,
仁良在半夜等到弟弟,看到他从北京大老远拎回来的木椅子,眉眼嘴全开了,他把椅子抱在怀里,不停地摩挲,“好椅子啊,好椅子”,仁良一直抱着这把沉得像铁的木椅子.木头越沉他就越欢喜。
姐姐死了两年了。他们的姐姐多聪明啊,她认识很多字,手巧,绣花、织布、纳鞋垫,现在的绣花工艺鞋,一两百块钱一双,比姐姐做的差远了。但她命真不好,嫁给了表兄,近亲结婚,三个孩子都是白痴——这样活着太辛苦了,往生好。她跌了一跤,在床上躺了两年,才死。
离开漆黑荒凉的火车站驶向城北,路灯时暗时明,在深夜的寂静中楼房和街道也像火车站一样荒凉。
三兄弟中的老二,也殁了。
四社本来就是开麻木(即载客摩托)的,他天天夜里都在火车站等客人,他叫了两辆麻木,加上他自己的那辆,一共三辆,道良海红银禾,一人坐上一辆摩托。人坐后面,行李和椅子放到前架上。
老二史义良,他身板最好,力大食多,一顿能吃下三大海碗米饭,馒头能吃二十个,挑谷担担都挑二百斤。老二精力壮旺——下棋下一通宵,天亮了,扛起锄头就下地,眼睛都不眨。娶媳妇了,分家,挑起一对大石磨就出门,石磨比大木盆还大,是江西的细麻姑石,足有三四百斤,他腿不颤,腰不塌,挑上大石磨呼呼走。说他能活到一百岁谁不信!但他被一辆下坡的农用机车,撞倒,就死了。
道良与海红,还有银禾,一行三人凌晨两点半到达浠川站。道良扛着一把鸡翅木矮椅下了车,四处黑漆漆的,人刚一站稳火车就开动了,只停两分钟。他们在枕木路基的石子上走了一小段才走到站台上,站台早光了,只剩一个黑黑瘦瘦的男人在东张西望,迎到跟前,认出来,是四社。
死去的人很不少,堂兄弟们,他们扳着手指头算,死了有五个。有个堂兄,病了不想治,是喝农药死的。
3,
“我怕死在城里”仁良对道良说,
啊老唯物主义者史道良遇上了新的唯物主义者史春泱,他没办法说服她回老家给爷爷磕头,这是时代通过他的女儿带给他的伤痛,他只好带着他的伤痛和海红两人回去了。
——担心死后没地方停。老屋已经裂了,说塌它就会塌,它没塌还有一口气,它等着仁良给它翻修加固呢,仁良已经八十岁,他老得连肉都吃不动了,啊四个儿子都不管用,大社没了,二社从小跟父母不亲,只听他堂客的;四社太老实,连个工作都没有,地也没有了;三社在北京工作,但他不愿拿钱出来。三社说,盖房子谁住?人人都到城里去,没人住,盖了也是白盖。
春泱又问:爷爷死了他怎么还会知道呢?
老人不怕死,就怕死无停身之地。
是啊爸爸在爷爷奶奶的坟地还种了五棵柏树呢,长成一片了,你回去,给爷爷磕个头,告诉爷爷你考上大学了,爷爷一定很高兴。
仁良眼花了什么都看不清,县城的一层楼日照短,他把椅子扛到马路上才能晒得到太阳。在光影中他仿佛看到一个四面透风的竹棚,他躺在棺材里,四面八方赶回奔丧的儿孙们无处可住。他们不要这个根了,落叶四散,老屋虽还在,但一场或几场大雨老屋就要塌了。
春泱问:爷爷不是死了吗?
5,
你回去在爷爷坟前磕个头吧,爷爷从来没见过你呢。道良说。
这三个人,一个七十多岁,两个八十岁,他们大声说着话,病和死的话题在屋子里嗡嗡回响。
回老家爸爸教你爬树,带你去钓鱼,屋子里还能跳进很多小蛤蟆。有各种各样的虫子,爸爸带你逮虫子,你还没见过真的萤火虫儿呢,晚上一闪一闪,就像虫子拎着一盏小灯在飞。
墙上的挂钟也是苍老的。
但春泱不想去。
那是仁良的长子史大社,上个世纪,1979年,20岁,在越南踩中了地雷,当场身亡。部队给他们送了两样东西作为纪念,一是这只大挂钟,还有一台上海蜜蜂牌缝纫机——令无数乡邻羡慕。大挂钟挂在堂屋里多堂皇啊,亮锃锃的,时间一到,它就“铛”的一声,金属的声音回荡在满屋满堂,多么嘹亮,何等光荣!蜜蜂牌缝纫机更是奢侈,上海货!它轻盈的声音轧轧响,针脚细密整齐,一口气不喘它就跑遍了衣服的万水千山。
海红对乡村的向往正合道良的意。春泱一次都没有回过老家,趁假期,道良想把她也带回去,看看农村,看看大自然,按道良的看法,城里的孩子,从小生长在一个人造的环境里,没什么见识,很可怜。
它们都老了。
2,
缝纫机的机身脱了漆,转轴滞着,针孔都生了锈——谁又经得起长年累月空置呢,有二三十年没人用它了。挂钟天天挂着,但它也老了,它进入了一个自由的王国——它可不管什么时辰,它愿意敲呢,就敲,愿意响几下,就几下。谁也管不着它了——
海红常常神往道:什么时候我们到农村去种菜、养鸡,呼吸新鲜空气。她认为道良能给她提供这种理想的生活。道良身后的广阔田野拂来阵阵清风,两人中间的种种不安和焦虑似乎消退了。
它以苍老的面容高居墙上,半夜的寂静时分,或者午后老人打盹时,“当”——它忽然响起来,它一下一下敲着,不止十二下,也不止十三下,它完全吃错药了。钟声暗哑,但毫不犹豫,一下又一下,钟声在屋子里陈年的家俱上走过,家俱也仿佛变旧了一成。屋子里忽明忽暗的……
她和道良的关系似乎定型了,虽早已离婚,但她已经不再像当年那样时刻想着要远走高飞了。她找到了与道良一致的共同爱好:书法、植物、俄罗斯文学,然后还有鲁迅,然后还有乡村。乡村是道良的根,他的来处,同时是海红的海市蜃楼,乌托邦——
这钟声简直就像丧钟啊!
2010年秋天,海红的失眠症还没有真正治愈,每周总还有一二天是睡不着的。她鼓动道良回老家乡下住上一段,最好能干点农活。她希望以此改变生活,摆脱内心的无力感、间歇性的恍惚、内心的枯萎……或者说,希望通过乡村生活返回一个坚实的世界。说不定,乡村能激发你写点什么。
暮色苍茫,海红感到沉重——她想尽快到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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